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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旧梦窥前世5(孩子)……

    隋棠若是还活着, 蔺稷见此书信,大可前去问一问。

    问了,她不答, 这事便也过去了。

    反正很多时候她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他也没什么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他总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上。

    或是问了,她答了, 答了某一个人爱她,某一个人待她好过, 是他不认识的, 他便再多问两句。一答一回,这事也过去了。

    又或者她答,是你在爱我,对我好过。

    对的, 她原就是这样说的。

    嗯,是我。

    那他再问一问, 哪里对你好了?

    不说也没事,我以后会对你更好。

    以后……

    她哪来的以后。

    他们没有以后。

    鸿嘉二年九月,东谷军占领扬州建业。酒才过一巡, 蔺稷在满腹追问、重重疑惑中,杯盏从手中洒落,人一头栽了下去。

    之后便昏迷了两昼夜, 林群一行医官诊脉定下, 乃是多年行军旧伤累计, 这厢得了虫蚁疾患,遂一朝发作。好在不是太严重的病症,如常保养静休便是。

    只是此番尚且在病中, 车马劳顿回京,势必一路要多做准备,以防病情加重。如此商讨间,蔺稷初醒,道是暂不回洛阳,歇在鹳流湖养伤。

    病去如抽丝,直到两个多月后,他的身子彻底康复。

    彼时已进腊月,朔风呼啸,雨雪纷纷。

    他索性传信回洛阳,道是开春再銮驾归京。而京畿接到他信件的时候,他已经私服同林群带领一众暗卫前往冀州。

    林群不解,冀州距离鹳流湖六七百里,如何要冒风雪赶往?

    蔺稷道,“你不是要研制药方,以便来日攻伐南地三州时更好地运用吗?这药方是殿下初配,且去那处看看。”

    林群闻来更是疑惑,即是对南地三州所用,自该研究这三地的气候风土才恰当,如何要舍本逐末?

    然看一路策马疾奔的主子,到底未曾说话。左右蔺稷这般前往,为看顾他身子,自己总要跟随的。

    冀州早在朔康七年的时候,便是蔺稷囊中物,他此番到来,下榻在冀州牧府中。□□日星月兼程,到底疲乏,占榻便睡沉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朔康七年的五月,他从冀州回洛阳督运粮草。他记得隋棠就是在这个时候把药方送给他的。

    送了两回,他都随意打发了。

    【“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

    那日的场景,时隔两年,蔺稷依旧记得清楚。

    但是梦里,他并没有看到她。

    他只是在某个午后,偶然回去长泽堂,在东侧间窗台下的书案上,看到被镇纸压着的一方绢布,翻来阅过,方知是一则药方。

    “孤调的,你闲时看看,或许有用。”

    声音响在他背后,他转身望去,除了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不曾看见。

    想去追她,梦便醒了。

    蔺稷坐在床榻喘气,已经是平旦时分,腊月天外头依旧灰蒙蒙一片。他起身穿戴好,冀州牧赶来随侍。

    他吩咐把卫泰在时的州牧和官员寻来,说是有事寻他们。

    费了一日,寻到四五位。

    蔺稷在邺城行宫接见他们。

    行宫无人居住,这两年也不曾翻建,只稍作了打扫。以至于蔺稷午后过来,见得殿外雪压枯枝,风卷残叶;殿内浮尘轻游,窗棂吱呀。

    他问他们,可见过公主?

    诸人本就惶恐,这厢得此一问,更是无措。

    “莫怕!”蔺稷平和道,“你们多少知晓,前朝的邺城长公主隋棠乃朕发妻,朕近来思她,过来问问她之生平。”

    众人松下一口气,但到底没说出什么。

    当年冀州城还是卫泰做主,公主五岁来此就藩,名为邺城王宫的主人,时为隋齐皇室的傀儡,卫泰手中棋。被卫泰奉在高台,作他尊齐揽贤的幌子。

    外人鲜少见到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她十二岁那年,三献邺城王宫奉给卫泰,请旨封卫泰为远亭侯。为齐人暗中谩骂,软骨卑怯,献城偷生。

    她十二岁的时候,蔺稷正值弱冠。

    这一年,蔺稷扶太子隋霖为帝,迁都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意气风发时。他比卫泰多掌了一州,手中又挟着天子,

    激得卫泰满目妒火。

    蔺稷有些想起来,彼时少年天子还不敢做主,得了胞姐书信送于他看,征求他意见。

    “且让那老匹夫得意两日。”他尚在处理豫州战事的扫尾事宜,转首将这事丢给了尚书台。

    心道,城尤未破而献之,这公主要是被围城时一头撞死,还能赞她两分骨气。

    彼时他也骂了她一句,觉得她偷生可耻,当真是隋齐皇朝的亡国子嗣。

    夜色深浓,蔺稷在风雪肆虐的邺城王宫大殿里坐了一夜,眉目枯寂,鬓发凌乱。

    天明前往漳河。

    他在漳河逗留数日,寻到了她的草庐。

    草庐四壁透风,门前野草蔓延,积雪堆压,好似无人祭拜的荒坟。

    “那个公主就是个灾星。”山高皇帝远,又是前朝后裔,当地百姓少有顾忌,“她一来,十来年未发大水的漳河闹起洪灾,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倒许是巧合。”

    “什么巧合,我都听说了,她命格不好,被厉帝逐出长安,扔来的这里。可不就是把灾星扔来了吗?”

    “要这样说,确实可恶。”

    “但她一个小女郎,也吃了不少苦,树皮草根没少咽过。好不容易种两颗菜,你还成日去拔。”

    “她那活该,你就没拔过吗?”

    “同样和她一般大小的天女,我们就喜欢的很。可惜啊,天女也不来了。”

    蔺稷打听隋棠的过往,沉默听之,忽开口道,“天女是甚?”

    “漳河水退之后,夜半有一女,蒙纱遮面,给吾等看病送药,不收诊金只收一点果子粮食。她医术不算精通,只说是天上下凡历劫的女儿,术法慢慢恢复,医术会慢慢变好。”

    “确如她所言,数年里,她的医术越来越好,救了我们不少人。”

    “天女的心也好,还给那公主说过话,说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吃苦吃得够多的了,平素少言不争,偶有多余饭食也愿分之众人,面上多有笑意,让我们少与她为难。”

    “哎,其实谁愿意为难她,多来是迁怒,要怪就怪她生来公主,我们多少血汗钱都作徭役奉了他们,她再苦能有我们这些老百姓苦吗?”

    “反正,我们恼她也无甚错处。她若真像个圣女菩萨似的,纵是前朝公主,但好歹是当今天子发妻吧,还生了个孩子,怎就这般无名无分的?可见本身也不怎么样!”

    “罢了,这会人都没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蔺稷从漳河返回洛阳时,已是鸿嘉三年的二月。

    隆冬风雪前往,料峭早春归来,他染了一场风寒。风寒寻常,不过五六日,便已恢复。但他添了一处疾患,乃夜中多梦少眠,非安神汤不得入睡。太医署按照他的体质调配出药性温和的安神汤,长日供他。

    自十五岁兵出凉州,驰骋沙场,至今已有十五个年头,虽是尸山血海里进出,但他上负父兄希望,下承追随的无数属臣之身家利益,中有他自己的前程抱负,遂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子,轻易不敢有所差池。

    是故这厢疾患添出,他很配合医官处的治疗,每隔三日便作相应的针灸和推拿。

    约莫小半年过去,终于在八月末,连着近一个月未用安神汤都得以正常入眠后,林群给他把脉,道是若再有半月,依旧无梦安睡,这厢便算痊愈了。以后便无需在再行针灸与推拿。

    “失眠之症可大可小,轻则影响人的情思心绪,容易使人患上郁症,情绪不定。偶有出现妄想、幻觉等。重则还可导致肝脏受损、心力衰竭。”林群再三强调,“陛下南伐时被虫蚁咬过,后又晕厥陷入昏迷大病了一场,之后……”

    林群不止一次提及,“之后不该去冀州的,来回奔波,连发风寒,生生催出了这疾病。”

    蔺稷闻来一笑而过。

    哪有什么该不该!

    就算是提前知道去了会有这么一场疾病,他也还是会去的。

    没有理由。

    他就是想去。

    想去她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活了三十年,没有体会过情滋味,也不曾年少慕艾,但是就在那一时刻,他想任性一回,离心爱的姑娘近一点,多了解她一点。

    即便她已经红颜化枯骨。

    左右只是病一场,也无妨,好好医治便是。

    这不,九月中旬,整个太医署都松下一口气,道是他的失眠之症控制得很好,基本无碍了。

    他闻来便也松了口气。

    说一点不忧心是骗人的,毕竟新朝初立,诸多要事等他处理。

    心思松泛了些,不再常日挂念自己的身体,他开始想一些旁的事。

    无梦的黑夜幽深漫长,他想起了隋棠。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嫁给他。

    六年三月他们初相见,五月他出征在外,十月方归。

    七年正月再度出征,五月归来,七月离开,十月归家。

    至此一直相伴左右,四月尔。

    朔康八年二月,轮到她离开。

    他来来回回,她却一去不回。

    他们在一起,一共相处了一年零一个月,不到四百日。

    但是,他给她抓过兔子;她落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救她;她再落水,他深思熟虑去救她。他出征在外焦急地等待过她的信,想念甚至沉迷她的身体,她闯入他正在议事的书房他也不曾生气,他还赶走了自己的属臣给她梳头发,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蔺稷仰躺在榻上,嘴角勾起,眼中灿若星辰。

    他很喜欢她。

    他是爱她的。

    他心中这样想,人便已经从榻上起身,传人侍奉笔墨。

    彼时乃鸿嘉三年腊月,乃封朱笔开年假的前一日,蔺稷拟了这年的最后一道旨意,天明发往尚书台。

    当日,尚书台未曾审核复命,只说因未见旨意附有“加急”记号,以为是寻常旨意,故而按秩序收整,眼下在审核的是关于二征南地三州和减轻徭役的事。

    蔺稷也未言,是不急,他还有好长的时间。

    只是这日旨意未过,便意味要到来年才会处理,因为翌日便开年假了。

    转眼正旦日,天子在德阳殿宴请百官。午后宴散,太后请天子于章台殿小坐,只说祖孙三代小聚天伦,蔺稷欣然而往。

    太后在湖心亭的暖阁见他,蔺稷穿廊过殿而来,闻得几声脆生生的银铃笑声。待转过假山,正欲踏上暖阁台阶,见得五六女郎在不远处的廊下捉迷藏。

    积日雪后,女郎们个个身披斗篷,唯有其中一个捉人的许是太热之故,这会正将斗篷脱下,转眼又嬉闹开来。

    她穿了一声鹅黄滚金袖沿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条遮眼的白绫缠住眼眸,转身扑抓同伴,笑声阵阵。

    一袭音容就这

    般撞入蔺稷眼眸。

    蔺稷侧首看了眼牵着沛儿过来的太后,没有迎上去,只在原地等候。

    “陛下在此,还要喧哗?”太后冲着摸索上来的女郎们嗔道,“还不见过陛下?”

    诸人跪下请安,黄衣女郎离蔺稷最近,盈盈跪拜。

    “这是你舅父家的六妹妹杨安,以前见过面的。”

    蔺稷向沛儿招手,俯身一手抱起他,一手扶上太后,“都起来吧。”

    一行人在湖新亭坐下,杨安上来奉茶。

    “陛下用茶。”

    “衣服染泥了,去换一身。”蔺稷没有接茶,转身问,“母后寻儿臣,不知可有要事?”

    太后以目示意杨安退下更衣,笑道,“可大可小一桩事,乃你立后一事。你瞧瞧那丫头如何,知根知底的。”

    蔺稷一边陪沛儿玩鸠车一边道,“朕不喜欢她,让她出宫择个好人家。”

    太后未曾料到蔺稷这般直白,一时脸色不太好看,“我听尚书台说了,你要追封隋氏为皇后。何苦来着,她一个前朝公主,虽说诞育有功,但你看看你怀里这个……”

    “就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离不开药。”太后叹气道,“我也瞧出来了,你到底还是对隋氏上心了。说是过了周年祭便立后,但这一晃都拖了快三年了,何苦来哉!”

    “母后知我心思,今日还让表妹作如此扮相,是想告诉我逝者已矣,还是想说有人可替代皇后?”

    黄裳简薄,白绫覆眼,是隋棠初见蔺稷时的模样。

    这话落下时,杨安正好回来亭中,伏在阶陛重拜天子。

    她没有换去衣裳,只将尘埃拂了,便又洁洁娉婷,身姿婀娜。

    蔺稷目光划过,回首太后依旧话语平和,“朕不仅要追封她皇后,还要取消选妃,闭了后廷。”

    “你疯了。”太后闻言大惊,“你乃天子,身负社稷传承,怎能如此任性?”

    “母后,朕没有疯,相反朕非常清醒。”蔺稷轻轻拍着沛儿背脊,安抚他,抬眸看愤而起身的太后,“朕今日坐江山,原是靠着一刀一剑,一战一城打下来的。朕不需要以后廷牵制前朝,朕择人为后,只有一个要求,朕喜欢她,爱重她。”

    “所以之前没有追封她为皇后,正是因为朕不觉得自己爱她。可是这两年来,朕很确定,我爱她。我爱她,便当给她天下殊荣,让她与朕同尊。”

    “你还说你没疯,死后追封,冠以尊荣,归根到底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除了能让你自个好受点,还有何用?”

    太后扬声,沛儿一个激灵缩到父亲怀中。

    蔺稷拍了拍他,将他抱着站起身来,看了太后半晌,低眉笑了笑道,“当年沛儿还在她腹中时,她之所求,就是让沛儿平安康健。甚至为保他安宁,她不惜求我将他送人或是当养子收养,千万别说是她亲子。可见,她根本就不在乎地位荣宠。我们今日相争的这些,于她眼中,许皆为浮云。”

    “既如此,那你何必非要折腾?”

    “阿母——”蔺稷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低声道,“我以前是恼过你不顾大局为我接了这桩姻缘,但是如今我一点也不恼了。相反,我特别感激您,让我和殿下成婚,生儿育女。”

    “殿下不在了,也不要紧。我还在,我还有后半生,我会好好爱她。”

    “这是什么疯话,她都不在了,你还怎么去爱?”太后瞠目结舌。

    蔺稷平静道,“我爱她,同她在不在,生或死,都无关系。”

    这一日,蔺稷将沛儿抱离章台殿时,对着跪在阶陛上的女郎道,“换身衣服,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女郎垂首未动,眼中凝着几点倨傲的光。

    太后也不发话,尤自僵着,半晌道,“她是你亲舅舅的女儿,没有辱没你。”

    蔺稷颔首,抚着怀中稚子,对左右道,“剥了她衣裳,丢去白马寺,非死不得出。”

    他从阶陛下,回首对母亲道,“朕是天子。”

    一瞬间,太后跌坐,女郎哭泣。

    同日里,尚书台左中丞杨堂因泄露旨意之罪下狱,罢官削爵,流放幽州。这罚原是过了,太重。

    然无人有闲暇理会这处。

    因为尚书台出了更大的事,有一道旨意未曾审核便被天子召回,天子于勤政殿直接按了玺印,昭告天下。

    旨意不过尚书台而由天子一锤定音,便意味着尚书台就此形同虚设。

    而那诏书寥寥数句,旨在一句话:追封隋棠为后,立长子为储君。

    盖因这日出了太多事,原本众望所归的女郎转眼成了缁衣加身的僧尼,前程似锦的高官被放逐千里,位高权重的执政机构分崩瓦解,一时间群臣瑟瑟,皆静默无声。

    蔺稷从内侍监口中闻来外头的反应时,正在寝殿给沛儿喂药。

    那日,太后说他之所为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确实如此,他就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阿翁想好过些,这有什么错吗?”他看着昏迷在榻、喂不进药的孩子,颓败的放下药盏,给他擦去鼻口的血渍。

    尤似看到隋棠当年。

    医官确诊,沛儿如此孱弱,非早产之故,乃胎中遗毒。

    今岁开始,随着一场风寒,发作了。

    第72章旧梦窥前世5(浮生)……

    两年后。

    鸿嘉六年二月初三, 隋棠五周年祭。

    时值沛儿清醒,精神大好,蔺稷带他前往祭拜。

    因他身子太弱, 无法久行山路,故而一路都是乘马车前行。

    五岁的孩子本是规矩坐在车中, 然到底阻挡不住外头的新鲜,伏在父亲腿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 养足精神后,便爬起来趴在窗前欣赏外头的景色。

    “父皇, 翠云峰到了, 过了,过了!”小皇子转过头,急急抓上蔺稷手腕,“母后的墓地过了!”

    五年来, 初时两年,当他是早产羸弱, 金尊玉贵养在宫中温室里,从未带他出来。原是连蔺稷也鬼使神差不曾来看过隋棠。

    三周年祭的时候,昭告天下封母子二人为后为储, 孩子被他领回身边亲自抚养,自该带来给她看看。但偏偏就在这一年,捧在掌心不过月余, 医官便告知他胎中带毒, 时日无多。

    于是, 三周年祭,蔺稷一个人来的。四周年时,沛儿昏迷在榻, 还是蔺稷独来。

    孩子被医药吊着,听父亲讲外头的世界,讲他的母亲。

    蔺稷讲不了隋棠太多的事,因为他自个都不晓得。为此,不惜跑去广林园寻隋霖,然隋霖比他知道的还要少。

    能讲的便是如何接回隋棠,如何让太医令凿掉了她半颗牙齿,如何将毒封入她牙口,还有隋棠如何发现自己中毒但又寻不到解药,被他骗着继续留在他身边,后又猜测许是她知道了毒药无解,所以抗旨不遵,于君不忠,于母不孝,想死又舍不得死,因为她有了身孕,将死之躯在孕育新生命……

    隋霖说,“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这是蔺稷第三回前往时,隋霖和他说的话。

    蔺稷沉默离开,又无声返回,伸手掐死了隋霖。

    他没有用太多力气,时间也不久,前朝最后一任天子就闭了眼。

    蔺稷看滚在地上的人,口鼻皆残留着不曾拭尽的血污,是往日丹朱毒发的痕迹。他看着他,想起死去的隋棠,活着的孩子。

    踉跄离去。

    之后便很少再给孩子讲隋棠生平。

    沛儿道,“那阿母是什么样子的?”

    “阿翁,你画。”帝王寝殿堂皇深阔,但只有父子二人时,他都让他唤“阿翁”,就是日日喊,时时喊,还能喊几时,喊几声?

    蔺稷接了笔,却也落不下笔。

    画人重在五官,五官贵在双目。

    她,双目失明。

    最后画成,是那年春日长泽堂廊下,晨风穿过日光,万紫千红开遍,妇人素衣黄裳,白绫覆眼。

    他曾嘲她,不合时宜。

    “阿母的眼睛?”沛儿伸出小手,仰头问父亲。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是被阿翁弄伤的。” 蔺稷也抚她眉眼,血色字迹在眼前排成句。

    他将孩子抱在膝头,“来日见你阿母,记得替阿翁说些好话,求她……”

    人讲完了,也画完了,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阿母现在哪?阿翁不是去看她了吗?”

    去岁,蔺稷祭拜隋棠回宫,沛儿正好醒来,缠着问他,母亲在哪里?

    蔺稷没有瞒他,如实告知,你的阿母已经不在人间,她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沉睡在邙山,一个叫翠云峰的地方。

    “邙

    山三十三峰,翠云第五长。”是个极聪颖的孩子,乃听到他与太常商量迁陵的对话,提及北邙山山脉地形,便记住了,“是这个翠云峰吗?”

    蔺稷点头应是。

    “阿翁画。”小皇子又拿起笔,眨着星星一样的眼睛。

    这处蔺稷熟悉,画来尤似在行军地图上:自东向西,其位在五。背邙山之原,面伊洛之流,枕大川,朝少室。树木森森,苍翠如云,故名翠云峰。

    落笔成作,注地名,标距离,送于幼子。

    两幅画,沛儿醒时便看。

    一画他从未见过的生母,二画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看得久了,便看见一身黄裙款款的母亲,蒙着白绫摸索在茂林群峰中。

    “阿母,不能再往前了!”

    “左手边是成片松柏,有刺,不可走那道。”

    “晨阳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条小径……”

    “可以走这处。”

    他不仅清晰记住了母亲的模样,更是将地图记得熟烂。更宝贵的是,非纸上谈兵。

    今日初来此处,小小孩童竟十分准确的找对了方向,寻到了翠云峰,这会正提醒父亲,车马走过头了。

    这般储君,若是无病无疾,当真是国祚绵长。

    蔺稷揉了揉他脑袋,“你阿母今岁已经迁去了首阳山上的陵寝中。”

    “邙山第一峰?”沛儿有些吃惊道,“那不是帝陵吗?”

    “是的,帝后共陵。”车马停歇,蔺稷将孩子抱下马车,一路抱进地宫深处,立在一樽棺椁旁。

    是隋棠的棺椁,自然已经封棺,除了石壁雕纹嵌宝,烛火森森,什么也看不到。但这般伸手抚过,也算是他们在人间最近的距离。

    他摸过,收回手抱牢孩子,让他也离得母亲近一些。

    沛儿早已等不及,尽可能蹭出身子,张开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从头摸到尾,最后趴在棺椁上,拥抱他的母亲。

    这样小的人,虽勉强知道了死亡的意义,但也实难做出这般动作。

    他只是又累了,气喘不定,两手失了力气身子软软伏下,卧在了母亲的石棺上。

    蔺稷松开他下半身,让他完全睡入他母亲的怀里。

    这日沛儿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让膳房把我的牛乳,小甜酥,都送来,分一点给阿母。”

    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饮食,阿翁都带来了。”

    沛儿雀跃,搂过他脖颈,亲了他一口。

    蔺稷僵在一处,百感交集地看他。

    孩子五岁了,近两年才开始带在身边照顾。而他从来不是一个温情的人,无论为夫还是为父。

    沛儿挣扎不肯用药的时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过他;太医束手无策之际,他扬声斥责过。虽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抚,孩子慢慢不再畏惧,愿意接近他,与他微笑,让他喂药,然这般亲昵动作,还是头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开他脖颈,从他臂弯蹭出,端正小小的身子,拱手与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当太医误诊,他自欺欺人地当他只是风寒严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养,给他备好大儒,请来名师,教他规矩,授他文武。

    学了三个多月,从他吐出第一口血开始,他终于认命,散了东宫,日夜带在身边,只饮食起卧,谈母作画讲故事,共天伦情。

    然而即便只有三个月教授,孩子依旧学得这样好。

    “阿翁没有生气,是感动。”蔺稷握上他抱拳行礼的手,“你再亲阿翁一下。”

    沛儿摇首。

    蔺稷目光带着乞求,“阿翁与你道歉,吓到你了……”

    沛儿还是摇头,眨着眼睛道,“我都亲过阿翁一回了,这会阿翁先亲我,我再亲您!”

    蔺稷亲上他瘦削的面庞,眼泪落尽他脖子里。

    小皇子缩了缩肩膀,因痒想笑却又皱起眉头,“阿翁为何哭?”

    他转身看不远处的陵寝,“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抬手擦拭父亲的眼泪,冲他甜甜微笑,月华匍在他身后。

    他比星辰璀璨。

    蔺稷看着他,看见隋棠。

    “殿下!”他将他抱在肩头,在他耳边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没有字,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

    唤名生分,他想唤她小字,亲昵些。

    然到头来,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唤,在黎明呼唤,在沛儿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呼唤,无人应他。

    他与沛儿在首阳山的草庐住了七日,鸿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儿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入陵寝,与母同归。

    至此,他拥有山河万里,漫长人生,但彻底无妻无子,无室无家。

    蔺稷从首阳山归来,依旧是太极宫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转年鸿嘉七年春,筹备多年的二次南伐开始,蔺稷依旧御驾亲征。

    然为百官阻。

    百官在前朝颠来倒去地说,天子身负国祚,不可轻出禁中。但谁也不敢直说,君王膝下无嗣,战场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怎么办?

    太医在后廷倒是直言许多,林群道,“陛下前两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乱,夜中又开始多梦少眠,安神汤药重启至今未绝,如此身子若是好生休养,自还好说。若还奔波于沙场,且就说不会受伤,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蔺稷闻后颔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还是一意孤行,亲征南伐。

    鸿嘉七年五月,御驾出京畿,率领兵甲三十万屯守鹳流湖。九月领军渡过金江,十一月,二十万兵甲白衣渡江,与原本扬州的五万兵甲合兵,分三路横兵益、荆、交州。

    四月,灭荆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灭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转年鸿嘉八年三月,灭交州,去州立苍梧郡。

    至此,天下一统,凡日月所照,皆为大邺之国土。

    十三州战乱终结,百姓休养生息,田地长出青苗,道旁开出花朵,一座座学堂开起来,一间间医舍建起来,一袋袋米粮搬入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百废待兴,终于开始兴起来。

    太阳都变得火热许多,洒下一缕缕金灿灿的光。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正值壮年,却在日光下,两鬓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开始生的白发。

    是在看到隋棠血书的那一日,还是在沛儿离开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长刀劈入胸膛昏迷后又醒来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会上毫无征兆地吐血昏迷后,他被太医署判下寿数,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闻之都难言悲苦,唯他自己,竟感到一丝欢愉。

    在榻上养了月余,攒出一点精神后,他召来胞弟,赠他一物。

    蔺黍接过阅之,俯身大骇。

    蔺稷道,“我时日无多,膝下亦无子嗣,族中有战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诸侯降之日浅其心难判,我去后若无明诏,国中必生大乱。天下分裂日久,难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实苦,亦难得片刻安宁,就莫要让这世道再乱了。”

    鸿嘉十年春,蔺稷立胞弟蔺黍为皇太弟,入主太极宫监理朝中庶务,自己退居原司空府,长住长泽堂。

    搬回这处时,正值三月阳春,府中经过修葺,草木重新葳蕤。

    他坐在寝殿东侧间的窗台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时不时越过那座六合嵌纱屏风往西侧间妆奁处望去。

    以前,她总是坐在那,偶尔也来东侧间坐。但他一回来,她便识趣地坐回去了。西侧间日头短,窗台内外都是冷冰冰的。

    蔺稷起身坐到了这处,入冬至早春会烧地龙,她应该不会太冷。

    他坐在妆台前,又望回东侧间的书案上,那处放着一个箱笼,里头有两个妆奁,都是她昔年之物,他从宫中带出来,从春到夏,终于忍不住重新开启再阅。

    有血书字字泣血,有荷包发黄变旧,有二十铜板占着泥巴,有残缺不平的金叶子坑坑洼洼……

    无他的岁月,她一个人的日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时

    有齐隋皇室女,十三代嗣,名棠,五岁就藩冀州,封邺城长公主。公主为泰控,三献冀州城,为世人鄙。十七嫁与臣蔺氏稷,三年,产子而亡。立朝四年,追封为后,葬首阳山陵。】

    蔺稷载她生平,漫漫二十年,虚虚几行字,血热字冷简书薄。

    这还是他写的,若换史官,大抵更仅剩只言片语。

    屋中旃檀香弥漫,静不了他心思。她分明是鲜活生动的,他记得她最后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爱恨桀骜!

    他还记得,记得……

    笔从他手中落,岁月似枯黄落叶,随风而逝。

    他又开始抚摸那个箱笼,往事伴随着隋霖的一些话,慢慢在眼前浮现。

    十七岁的少女嫁他为妻,他归来甚晚,在她十八岁才与她初相见。

    这一年五月,他们圆房,她被他弄伤、斥责,最后又被他孤身扔在院中。她主动示好,用竹签拼字给他写信,信上一“安”字,他送了一只兔子给她,她养了许久。隋霖说,她毒破在十八岁的年终,所以……

    “噗通——”

    他的脑海中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

    所以那年夏天,她在曲飞池一跃一跳,是中毒无解后真的在求死?还是拼死想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人在意她?

    【朔康七年季夏,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

    还有这些金片子,这个荷包,这染泥的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他穷尽心力,妄图拼凑她的一生!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蔺稷晨起去政事堂坐了一会,闻他母亲说,“你还未见过殿下,赶紧去看看她。”

    他持着把扇子,踱步回长泽堂。

    长泽堂花草欣荣,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

    他没有再说不合时宜,而是收了扇子,眉目温润道,“臣拜见公主。”

    春风拂在两人中间。

    隋棠朝他露出一抹笑意,“午膳备好了,司空大人用吗?”

    他频频颔首。

    用完,公主去歇晌,他也陪她一道。

    “殿下朝里睡,臣抱着你。”他长臂揽去,合眼睡了。

    夕阳晚照,他唤人起身。

    公主眉眼微蹙,“不起了,孤头疼。”

    “起来,臣给您篦发。臣练了好久,不会再绞断你的头发……”他持了把梳子,回顾空荡荡的屋子,四下寻她,“殿下,殿下……”

    最后又回铜镜前,镜子里,只有他一人。

    青丝成白发,也无人与他共白首。

    曾几何时,他以为,对隋棠的那点情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却未料到,反因岁月的沉淀愈发深入骨髓。

    他偶尔神思聚拢,也觉荒唐,竟已相思成疾、频生幻觉。

    然这一生,终究清醒多余痴迷。

    既然这样想她,既然如此遗憾,已然愧疚和爱意无处安放,与其混沌致幻草草一生,不若求个来生。

    他是人间帝王,伽蓝由他建,佛陀由他塑,千万僧尼受他养。他养僧尼如兵甲,千里养为一日用。

    只说若是僧众无用,且祭他刀剑,莫食他香火。

    “不是无用,乃不敢用。”终于怀恩站出来,合掌道,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朕可以命想换。”

    “陛下寿数,原已寥寥。您今生虽说杀戮重,血染四方,但到底功在社稷,来生当是长寿无极。来生事且顺其自然地好,莫要强求。”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如果,我们再相遇。

    ……

    怀恩到底应了他,于是他重生在朔康五年的鹳流湖战场上。

    一支箭矢划伤他臂膀,开始他伤痛不断的后半生。

    他在昏迷中醒来,闻左右今夕何夕。

    “今日乃八月初五,司空不必着急,反正您已经让执金吾代您回去主持婚仪,迎长公主入府,如今也过了时辰了。”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是他和隋棠大婚的日子。

    虽然错过了两日,但总比前世错过七个月要好。

    他策马六个昼夜,终于在大雨滂沱中回到洛阳。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就这般站在隋棠面前。

    没说任何话,抬首压住了她唇瓣,用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那颗牙齿,取走了丹朱。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今掀起长睫,已经可以聚集神采,饱含泪水,只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我不敢求太多,因为不知你前生临终时,心中何念,可还愿再见我?”

    “前生最后,我盼今生不要再见了。”隋棠伸手抱他入怀中,泪雨滂沱,“但今生今时,我盼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再相见,再重逢,在一起。”

    ——本卷完

    第73章他何其有幸。

    残月如钩, 挂在柳梢。稀薄月光下,大江如练。

    朔康十一年二月,金江北岸薄薄的冰层化开, 江水漫流,缓缓涌起, 终于同南地四季不冰的江水融为一体。

    风过,浪潮叠雪, 一波高过一波,拍岸涛声几欲敲碎五脏六腑, 闻者心惊。淡烟薄雾笼罩下的扬州城就这样四面潮声响。但并无兵甲来袭, 亦无兵甲围城,唯有建业的主人刘仲符立于城头,遥遥西望。

    西边是荆州,再过去便是益州。

    金江的水涌上来, 亦会浸湿荆、益两州的土地。概因风在西处歇了,便未曾见到惊涛骇浪, 潮起潮落。然益州无潮声惊心,却已经兵临城下。

    黑夜被东谷军营帐篝火照亮,残月索性躲去了云后面, 避过肃杀。

    从北至南,从东到西,涛声息, 兵甲起。

    南伐计划, 对刘仲符的扬、交两州的攻伐原是商讨最多的, 且前头朔康十年二月至五月间一直在鹳流湖同东谷军交手的也都是刘仲符的人,东谷军处派遣刺探消息的目的地也是扬州,唤醒当地死士的亦是扬州建业处。

    任谁都会认为蔺稷出兵攻打的当是建业城中的刘仲符。毕竟攻下刘仲符, 其他诸侯便不足畏惧,自会前来依附。只是攻打刘仲符并非易事,毕竟蔺稷的东谷军一则远程而来,是攻伐战;二则东谷军虽已经由专门的水军进行训练,但面对的到底是刘仲符这等三代人专门培养的水师,即便反复推演的有胜算,但兵甲势必折损太多。

    于一场战争的成败,所谓“折损”,五百,一千,两万……不过几个冷冰冰的数字,但他们也是人子,人夫,人父,对于等候他们的人,是热腾腾的生命,是陋室的屋脊,华堂的顶梁。

    蔺稷看几重方案,总觉不忍。

    终于,在去岁从二月前来鹳流湖时,提出异议。后经过密会布下此局,佯攻扬州,主攻益州。他要将益州作为他与刘仲符攻坚的根据地,尽可能减少伤亡。待他占据益州,就不存在步兵和水师的差距。相反,该是刘仲符惧他东谷军铁骑。自然,最好的结果是刘仲符不战而降。已经打了十几年,当更多的人见到曙光,而不是死在黎明前。

    是故去岁六月下旬蔺愈为先锋,蔺黍、承明为副将率一万兵甲先行渡河,占据益州沿岸的各要点,以便接渡后续大军。

    而七月初八,所谓渡江战役全部展开,实乃只先出了四万兵甲渡江,彼时列队飘于江上。其中有走舸两百,各载兵甲五十急速驶向扬州,对其沿岸进行佯攻,其目就是为掩护这四万兵甲往西南的益州渡去。

    让益州的邬善来不及求救,刘仲符也无法增援。

    果然,原本严阵以待的扬州自是全力防守还击,两百走舸上的一万东谷军死咬交战,扬州沿岸碧水翻红。直到第六日,走舸将领得到军报,四万兵甲

    已经全数进入益州江域,方领兵而回。

    这一仗,走舸以其轻便迅猛的优势,以一比五阵亡之代价,成功掩护了主力西进。待江面烽烟散去,刘仲符又守三日,只见江平如静,东谷军连影子都没有了。而手中军报却是清晰写着,益州被围,请求援救。但显然已经来不及,四万兵甲尽数上岸,鹳流湖还有十数万大军虎视眈眈。

    刘仲符备战也有许久,被蔺稷骤来的改变一下搅乱计划,心神又被神出鬼没的走舸唬住,当下只一心巩固扬州防卫,拒绝了救援。数月来,便是这般踌躇不定的向西遥望。偶尔,能让他望出两分松泛来。

    实乃八月初,四万东谷军登上益州,初时势如破竹,不过两月便直逼邬善所在的广都郡,十一月初开始围城。邬善不擅攻伐,却是守城的一把好手,数月不出只顾夯实城防,如此竟让他守了两个多月,熬到了朔康十一年的正月里。蔺稷遂又增兵两万渡江,让蒙烺扫他残部,绞收粮草反供给围城的东谷军。事态发展至此,破城原是指日可待。却不想,一个多月过去,城池始终不曾攻下,不见邬善降书。

    “邬善此举,再清楚不过的意思,乃故意耗损我军粮草,思我们远程渡江,定是粮草不济,想着我们退兵呢。”

    “当初设想他能献降,少些伤亡,可见他是铁了心要一战到底了。”

    “既如此,我们还等甚!虽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我们兵甲三倍于他,左右惨烈艰难些,攻下还是有望的。”

    营帐中,诸将商讨,纷纷要求开战攻城。

    “但是承明将军还在城中,若我们此刻攻城,怕是将军必陨。”短暂的沉默中,其中一将目光望向蔺黍,眼中多有不满。

    去岁六月末,原是承明领了先锋官蔺愈的命令,率两千兵甲最先潜入登岸。因为前面为迷惑刘仲符,亦恐打草惊蛇所以在益州处的暗子死士皆未唤醒。承明的任务便是入广都成同他们联系上,里应外合,如此在攻城时减少伤亡。

    一切原都按计划行使,他领兵登陆后,自是遭受阻击、拦杀。然而蔺愈后续兵甲、以及四万兵甲的主力队伍接连顺流而下,为他转移目光,他亦不负所望领剩下的五百精锐化整为零,成功潜入广都城中。

    从八月潜伏下来至今岁一月,近五个月的功夫,终于收买下数个守城士兵,研透了广都六门的守军情况、包括兵士交接时辰,人数等。遂而在七日前,准备将消息传出。因事关重大,乃他亲自送往。而广都自城郊一路,都已经设关卡,出入甚严。他们一众人口音太好辨识,蔺愈遂安排蔺黍领兵接应,以防万一。

    意外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蒙烺带兵援助,胞弟蒙焕,族弟蒙煊同来。这厢闻要接应承明,只说两人愿意前往。按照军令,蔺愈指派了蔺黍,自当由他去,所用也该是他自己帐下之人。其余未得令者当静默不动,以备接后续军令。

    然二人得蒙烺所示,要多得军功,遂再三请求蔺黍,与之同往。

    蔺黍推之不去,暗思左右是个接应的活,无甚难度。届时若遇益州兵甲交手,自己且尽心些,将人打个半残不死,便将人头喂给他们。

    只要完成任务,蔺愈处就算要罚,看在人头功绩上,自也是功大于过。再说,且看他面子,堂兄定也不会多追究。

    然念及蔺愈是个耿直性子,思来想去,蔺黍还是告知了他一声,却也没说清楚,只言自己部将身子不适,欲从蒙烺处调得两人。

    蔺愈想他身经百战,择人上阵自有目光,便也直接同意了。

    那是正月廿六的夜里,丑时刚过,蔺黍带着蒙焕、蒙煊各领五百兵甲伏在城郊道旁。远远能看见城西最破败的西林门处,如今也添了守卫。

    是日夜黑风寒,枯草沾寒露,一行人等了大半时辰。终于见得数个身穿夜行衣的人从西墙探首出来,但未再往前走,为首的一人似在交代些什么。

    蒙焕见过承明多次,熟悉他体型,隐约瞧着相似,又见他们动作虽小却是一派寻路谨慎的模样,顿时一声口哨传音。蒙煊紧随其后,站起打亮火石,只一点火星便做出手势,后立刻灭去火光。

    那行人显然听到也见到了,却不曾跑过来,反而往相反的方向逃奔离去。这处声响原不足以惊动守城士兵,乃那群人被惊到后陡然的反应,引得益州守城军追击。

    “承明怎么不往这走?”蒙焕大惊,“他明明看到了。”

    “仿若不是承明。”

    “这个时辰除了他还有谁?”

    蒙焕和蒙煊话语接连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先救人再说。”蔺黍一声令下,挥手命人前往。

    自己在不远处观战,须臾识出端倪,那处黑夜人确实不是承明,他们并不恋战只欲脱身夺路而行。眼看城中出来更多的兵甲,蔺黍只得传令收兵回营。

    这厢一闹,非但没有接出承明得到城中情况,还彻底惊了邬善,让他愈发戒备。这数日来,益州城中一直在严查当晚的黑衣人,唯恐有人还潜在其中。城门已经彻底戒严,根本已经无法再行出入。

    事发翌日,邬善更是上城头扬言,“东谷军或者退兵出益州,否则决战之日,便是吾以尔等副将承明祭旗之时。”

    后又有使者捧书信至,道是只要东谷军退兵,便遣送承明回鹳流湖。

    “末将以为,承明将军未必落入邬善手中。邬善若真的抓了承明将军,如何不将他绑上城楼示众?我们还是等等将军地消息,在做打算。”

    “但若承明将军未被抓,邬善又怎知他姓名的?这定是被抓受刑了!”

    “若是这样推测,难不成承明已经……”接话的将军望向坐在一旁的姜灏,顿了顿未再言说。

    他之意,诸人都了然。

    当是承明已丧生邬善手中,如此邬善知其名而交不出人。

    一时间,蔺黍亦惭愧不已,若不是他在明知蒙焕蒙煊沉稳不足、而好功冒进的情况下还继续用他们,局势也不会如此发展。

    “主要那夜出现了第三方的人,不曾想到如此巧合。”他叹了口气,苍白地辩解。

    “罢了,现在多说无异。”姜灏起身来到沙盘前,“承明无论生死,都不堪动摇大局。我们还是讨论战事要紧!”

    那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当年将他从牢狱中救出,如今又将他带在身边行军,本该是要接自己衣钵的。

    “那依令君之意,也是主张攻城?”蔺愈问道。

    “数万兵甲渡江而来,已然兵临城下,自无退兵之理。”姜灏

    合了合眼。

    承明的情况,无非三种。

    一则已死,自该举兵。

    二则未死尚在邬善手中,这会举兵他便瞬时而死,故而不该举。

    三则他尚是自由身,避在城中等待救援,这便也该举兵。

    然粮草在消耗,士气在减弱,再耗下去,说不定刘仲符亦会派兵增援,届时便是两面夹击,进退维谷。

    当初欲等邬善献降,或是待承明送情报出,以此少些牺牲,如今看来——他亦忍不住看过蔺黍这厢择的人手,可谓功亏一篑。

    早知如此,还不如承明不潜内城,直接举兵攻城,也不至于累他性命!

    “我之意,三日后攻城。”姜灏重新启口,到底舍不得弟子性命,还想求个万一,遂提出了择中方案。

    排兵布阵,调兵遣将,总需要时辰,虽对于蔺愈这样的良将而言,顶多半日便可安排妥当。然蔺愈识得姜灏之意,遂赞同了。

    却不曾想到,就是在此刻散会之际,见得外头天光乍现。然待诸人出帐却又见天色仍暗,不是闪电惊雷,正疑惑间闻得一声响。

    诸人听声思光,都是从广都城发出。

    正屏息间,忽见天光又起,定神观之,竟是鸣镝。

    随后接连五声,伴随五色。

    “是‘攻’之意。”一个副将率先回过神,“是东谷军暗卫要求攻伐的信号。”

    “五声五色……”蔺愈喃喃,他自然识得信号,转眼振奋,整合三军。

    广都城中,是承明孤注一掷。

    他并没有落在邬善手中,当晚他本已经快到西林门墙根下,却发现了另外一派乌衣夜行的人,乃何昱所领的死士。因不知接应的东谷军在何处,也不清楚何昱处到底有多少人,他遂缓了片刻,欲绕道西北门出去。

    不想才转身走出两步,便闻得外头交手的声音,同时城中兵甲骤出,城门加急戒严,他便彻底困在了里头。而更让他焦虑的是,何昱散播了他的信息,想要逼他现身。邬善又是那般行径,他在城中躲避七日。这七日里,虽然聚拢了原本化整为零的部分兵士,但终究逃出无门。唯一的路径,便是等东谷军攻城。

    无有内城具体情况,攻城便是一场恶战。

    承明思来想去,目光落在了西林门上。他如今手中有士兵两百余人,且都是东谷军精锐,踏平广都城自是困难。但若是集中兵力从内部攻取,拿下一个西林门当是不难。

    此处距离东谷军大帐不足三十里,以大军的脚程,得信号,列三军,半炷香的时辰便可抵达。

    与其想着如何出城,如何摆脱追兵,如何夺马走完那三十里路,保得性命送回情报,何不引大军直接而来,如此他们送出情报,便无谓追兵。三军攻城,亦是在顷刻之间。

    夜色阑珊,五色鸣镝已经在空中炸开。

    西林门城楼上的守将立在内围阶梯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个身在城中的人。眼中光芒忽闪,似是想到近日城中戒严之事、搜查之人。

    却也容不得他反应,城下青年已经点足内墙借力而起,几个点跃便上了城楼。他手中持着一柄青铜短剑,剑尖之上已有敌酋的鲜血滴落。

    随他抽剑动手,四下兵甲涌出,皆往城楼拼杀而去。

    他们需要坚持半炷香的功夫。

    西林门守卫正好一千,奈何午夜被突袭,来者个个杀人如切瓜,很快半数都被解决。承明的人顺势出去了两个,然被箭矢射中,死在城门下。

    “将军,内城禁军很快就会来了。”有人提醒他,欲让他先走。

    他手中短剑从一具胸腔中拔出,目光掠过城下尸身,“有弓箭手,走不掉的,我们的人也快来了,再坚持片刻。”

    片刻,便又是一堆尸骨如山堆起。承明衣袍浸血,慢慢也失了力气,手下告知,他们伤亡三十余人。

    承明喘息颔首,“他们死伤过半,但还有十余弓箭手,解决掉。再次准备送人出城。”

    “将军,你出去,你去送!”

    “我定的计划,掀开的这一战,断不会离阵。”他已擅自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若有生的机会,自然不可再去剥夺。

    时间点滴过去,原本半炷香的时辰,今朝仿若格外漫长。

    城内的禁军赶到增援时,这处弓箭手正好尽数被杀,承明率人居高临下视之,一面择人带信离开,一面命令放箭。

    箭尽弦裂,又有一批兵甲冲上城来。承明掀飞风袍作暗器,斩杀近身的士兵,命令身边剩余百余人,按他之间择选,其中二十人,带信从城墙直接跃下。剩余人手一半去楼下堵住城门,不让城内兵甲出城追击;一半人手随他在城楼守城,不让后续弓箭手上来城楼。

    到底寡不敌众,承明的人手一个个倒下去,他自己亦刀斧加身鲜血淋漓,眼看这城楼就要守不住,承明半跪在地,撑剑喘息。

    忽闻铁蹄震动,似排山倒海而来。

    承明站起身,不必回头也知是东谷军,而携带信件的兵甲已经被大军接到,融入森森兵甲中。

    “开城门,我们走!”

    他厉声喊出。

    城内楼下原本晓他计划的将士不再顽抗恋战,纷纷夺路往城楼上奔去。然城中守军不知其意,神思还在要开城门追击逃出报信的人这一思想中。

    又闻“开城门”三字,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西林门。

    然待城门开启,从城楼越下的青年如浴血的修罗,手持滴血剑,正寒意莫测站在城门前,而他的身后是攻城而来的千军万马。

    东边天际泛出第一抹曙光,兵戈的撞击声、马蹄的嘶鸣声、战士的喊杀声四面响起,他的世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那一年的夕阳里,有女郎和他说,“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与你,可好?”

    又有不久前的黄昏下,青年赠剑与他说,“……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他,何其有幸!

    第74章心脾有虚,气阳不振,不可再……

    益州大捷的消息传回鹳流湖, 已是三月初。

    甘园中,今年的棠梨花开得早。伞状小花白瓣红蕊,十数朵围簇成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伞。又七八雪团拥在枝头、顶在枝干, 郁郁葱葱开成一片。远远望去,便成一柄遮天蔽日的大伞。

    伞骨墨黑, 撑起素白伞身,伞沿正好红蕊作缀。

    整个甘园, 除了东边采光,几乎植满了棠梨树。棠梨花开四月, 从暮春到季夏, 放眼便是满园雪白。

    去岁隋棠才来这处,诸事接连,自无心观景。如今缓下口气,她望之发憷, 尤似满城缟……余光瞥过身侧与自己同案阅信的男人,遂把方才的念头压下去。

    去岁十一月下旬, 还未入腊月,因连续督战,蔺稷又发病了。且病得比前些年都厉害, 高烧时多有昏迷,药难喂入;偶尔醒来,便是心口作痛。

    他醒时安慰她, “别怕, 我不要紧, 开春就好。”

    隋棠掩起袖子,冲他点头,他不知道昏迷时因疼痛抓破她的手背。

    那样疼, 怎会不要紧?

    病情反反复复,他病了近两个月,直到正月快结束才好。但她只照顾了他三日,他在头一回醒来后便坚持不要她留在榻畔。

    他说,“屋中药味太重,又浓又苦,你沾了一身拂也拂不去。”

    又说,“孩子还小,少触汤药。”

    她又不嫌味重,药也喂不到孩子口中,这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的理由!

    但隋棠还是听话走了。

    他或许无谓在她面前示弱,但相比常人,他已经少了许多照养孩子的岁月。譬如彼时,隋棠才出月子,孩子襁褓哭睡,本该是他为人夫,人父尽责的时候,然他偏偏缠绵病榻。他能给他的已经极少,再不能分去他母亲的陪伴。

    隋棠走了又回来,“我白日替你照顾孩子,但晚上你得补偿我,我就要和你睡。他与我睡,比你还会闹腾我。再说,他那样小,又没法抱我。”

    病中是真的难熬,但她总能引他笑,让他无法拒绝她,让他觉得再病弱也依旧为人需要。

    病去如抽丝,至今还在修养中。

    林群说,除了以往的心绞痛,高烧,他又添了一处病症。一来心脏本就不好,如今脾脏也有损,如此心脾有虚,气阳不振,若是再动肝气,累损肝脏,则心脾肝三脏不调,极易昏厥,苏醒难定。

    隋棠自然能听懂,简单说就是不可动怒,少发脾气,以免伤肝引发大症。索性这人修养甚好,记忆中也未曾见过他大发雷霆样子。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隋棠脑海中萦绕他前世话语,不由往他身侧凑去,便嗅到了淡淡的旃檀香气!

    怪不得,如此虔诚拜佛,连熏香都是供佛香。

    隋棠的目光落在他握卷的手上。因消瘦,手背青筋愈发明显,手指都仿佛细了些。她抬手摸去,凸出的筋脉清晰咯在她指腹,五指都是冰凉的。

    “青天白日,你作甚?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

    这日天晴风暖,两人在庭院布了席,同案而坐。蔺稷这会读的便是鹳流湖的军报,其中还有一封是蔺愈关于攻城的详细记录。

    待读到攻城记录时,余光见得隋棠往自己身处靠来,他只当是光线晃她眼

    睛,遂贴心地带她一同往边上坐去。不想才挪定位置,一只素手就这般摸了上来,莫便摸了,她还从手背虚抚到骨节,五根白皙柔腻的指头若近若远划过,就差十指紧扣。

    隋棠被唬了一跳,看近日精神稍好的人,点头道,“听到了,承明老师没有生命危险,如今在养伤中,我便放心多了。”

    蔺稷扫过已经被扣上的五指,压了压嘴角道,“待承明康复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你平素上课也这般走神不认真的吗?”

    他明明都读到第二份信的内容,片刻前还是她让他具体讲一讲承明破城的门道,他讲得口干舌燥,这人倒好,半句没听。

    蔺稷抽来长案上的折扇,欲要将她扣在五指上的手挑开。

    隋棠扣得紧些,低下脑袋扑闪着双眼,“老师们哪个会许我同他们这般挨着坐?哪个能让我扣上手?他们又不是三郎,会让我魂不守舍。所以上他们的课,我自然是极认真的。”

    蔺稷手中折扇顿住,扭头笑了会,回首正色道,“成,都是我的不是,我重讲一遍。”他一边说,一边反手扣住了她。

    桌案釜锅中茶香袅袅,阳光点点落下,风吹过,又轻又暖。

    蔺稷拇指指腹摸上她手背一处疤痕尤在的伤口轻轻按揉。揉了一会,隋棠挣脱出来,捏上他虎口,落眼在一排牙印上。

    【你咬的。】蔺稷挑眉。

    【你抹了药故意留痕。】隋棠白他一眼。

    都没出声,唯心声两知。

    出口的是隋棠的问话,“老师此番破城计策,属于先发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蔺稷笑道,“先发制人从兵法的角度讲,当是在一切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择选的方式。承明此间其实莫说处于主动,相反极为被动。按照他当时的处境,最好的处理方法当是擒贼先擒王。但是显然,他无法摸透邬善的位置,也不知邬善周身防卫几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亏得老师机智,死里逃生。” 隋棠叹道,“信上说还出现了第三方的人,可有所判定?”

    “何昱吧。”蔺稷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如今看来,去岁八月里的那批杀手,一是冲我,二是冲承明。只是没有想到,何昱居然带人跟到了益州。”

    “他们父子兄弟,到底有何仇怨,要如此赶尽杀绝?不惜千百里追到益州。”隋棠回回闻这事,便腾起火来。

    蔺稷顿了顿道,“早年间,郑熙他们无意中获得过一则关于何珣的命格密辛,他命格判语乃——”

    “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隋棠闻来愣了片刻,“他为一则虚无的命格,百般要亲子性命,他……”

    然话说一半终是止住了。

    也无甚稀奇。

    她的父亲当年,原也是为了“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八字批语,将年仅四岁的她逐出的京畿。

    她的命格之事,乃天下皆知。

    蔺稷见她瞬间的黯淡,便结束了这话题,只合了卷宗,倒茶与她喝。

    难得沛儿歇晌甚久,夫妻两偷得浮生半日。

    “对了。”隋棠见合上的卷宗,忍不住提醒道,“我闻蒙氏两位将军犯了错,连带四弟也要受罚,约明后日就被送回来由你处论罚。你罚归罚,切莫动怒。”

    “军法都有条列可循,他们犯错知错便可,我不过问问情况,怎会动怒。”蔺稷说话间,闻薛亭过来回话,道是前些日子请的重做门匾的工匠来了,在问是用原本的“甘园”二字,还是重写二字?

    蔺稷还未开口,隋棠便问道,“即是工匠,问问他们可会伐木?接不接伐树的活?”

    莫说薛亭,便是蔺稷都诧异地看向她,“你要伐哪里的木,何处树木碍你眼了? ”

    隋棠也不说话,眼珠转过一圈,乃满园棠梨尽入她眸中。

    “你想也莫想,去岁来这处,我就是看中了这片棠梨树,方多花了一倍的价格买下的这处宅院。”蔺稷好奇道,“你如何不喜欢?”

    隋棠咬着唇瓣,觉得自己也荒唐,不信鬼神又何必忌讳这些,一时挑眉道,“我就是瞧着太密了,想找人修建一下。”

    “那你找花匠,寻甚伐木工!”蔺稷从得了示意的书童手中接来笔墨,就在这处重新书写匾额“甘园”二字。

    隋棠挪去桌案侧边跽坐,帮忙压好镇尺,“何时我的字,也能裱好挂起来。”

    “再练两年!”蔺稷瞄她一眼,闻她哼声连连,“出个题考你,猜猜为何这处叫甘园,我用的何典故,或者是何意?”

    “给你提个醒,你可以去查查‘棠梨’的记载。”

    隋棠好学,闻之兴起,当下丢开镇尺去了书房,直到夕阳西下都不曾出来。

    ……

    暮色四合,青铜桂枝灯逐一亮起,为半日不曾哄过沛儿,隋棠这晚一直都在陪他。

    近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长开,当真眉眼肖父,星眸漆黑,口生唇珠。襁褓散开,就是个雪白的糯米团子,抱在怀中甚有分量。隋棠抱了他一会,将他放在榻上,便见他手足张开。

    脚踢手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最后紧盯着她,小嘴一张一合。

    “你又饿啦!”隋棠掀开他衣襟,并不摸他是否空下的小肚子,而是轻轻摸着他左胸那枚同蔺稷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蔺稷说,他就是沛儿,和前生一样的面目,带着前世印记。

    没有什么比这更圆满。

    烛火摇曳,灯芯哔破。

    隋棠的手还在月牙上流连,然指尖所触已经换了一人。

    “沛儿饿了,我还没喂他呢?”隋棠看着身下男人,蹙眉道。

    “罢了吧,你就没一次喂饱过他,也别辛苦了,左右有乳母。”

    隋棠因产后昏迷了数日,没来及用汤药回奶,后面董真帮助推拿了两回,但始终不曾去净。

    她便索性自己喂起了孩子,但到底没有多说奶水,沛儿吮之如当点心,事后都需乳母再喂。

    如今开春,便也打算彻底断了。但她又舍不得,沛儿一闹,就去喂他。这日才被蔺稷强制压下了。

    “可我这会有些胀,不排尽会起烧的。”

    “我让膳房给你煎药了,一会就送来。”蔺稷摸着她头发,眉眼弯下。

    孩子都生了,有些动作和神情不言而喻。

    “你躺下,我给你揉会!”蔺稷将人抱在榻上,两人换了个位置。

    又是汤药,又是推拿,这是备了许久。

    然隋棠却拦下了他的手,“你就学了这些,没旁的了?”

    蔺稷颔首。

    隋棠推开他,“我去喂沛儿。”

    蔺稷将她拉回按下,“有,有旁的。”

    他解开她小衣,埋入其中。

    隋棠圈上他脖颈,闭上了眼,低低道,“别用牙齿,不许弄疼我。”

    三重帘帐落下来,室内旖旎,山月高悬,天地都安静。

    直到破晓,日上三竿时,闻人来报,蔺黍将军回来了,屋中才生出些动静。

    第75章蔺黍直言道,分明是阿兄色令……

    “和四弟好好说, 千万不要动气。”隋棠起身给蔺稷更衣,捧来腰封给他佩戴,眼看又多扣入半寸, 抬眸望了他一眼。

    “要不劳殿下新缝一个?”

    “这就是新的。”隋棠低头理他衣衫,“二尺三, 孤没记错,自己把肉长回来。”

    “老话说量头做帽子, 没听说做好帽子让长头的。”蔺稷伸手拿过案几上的荷包正欲往腰间系去,忽就顿住了手, 目光凝在上头。

    “这些日子你鲜少出去, 搁着不曾佩戴,我见有些地方针脚散了,让兰心用金银双股线重新密了遍。”隋棠理好衣衫起身,抬眸看他盯在那个荷包上, “自己戴好,别让四弟他们久等了。”

    “这是你在铜驼大街买的, 你还买了四十文一锅的胡麻饼……”

    “我这会虽眼睛好了,但绣工还没入门,待以后得空学了给你绣一个。”才买回来时虽比不上官中手艺, 但好歹是新的。如今磨损重缝,确实有些不雅。男人多来得

    寸进尺,隋棠也不和他计较, 哄道, “你就将就戴着, 不戴也行。回了冀州,我去库里给你寻个好的。”

    “不用,就这个我喜欢。”蔺稷眼眶忽就红了一圈, 连带声音都有些哑。

    隋棠一愣,“怎这是么了?”

    蔺稷缓了会,问,“那前世你为何就买半锅胡麻饼?”

    “天气热,怕买多了某些人又不领情,浪费。”隋棠恍然,竟是想到那处了,忍不住剜他一眼,“结果,还是浪费了。”

    她哼他,转去妆台边理发。

    蔺稷摸着那个荷包,目光追随她背影,心口阵阵发烫。

    她在不知前尘的岁月里,依旧做着和前世相同的事。

    “这个味道淡了,让董真给你重换一个。”窗外日头高起,蔺稷将案几上的一个香囊拿来给隋棠,“我先走了,你陪沛儿吧。”

    香囊中放的是避孕的草药花籽,原是两人商量好的,如今多事之秋,南伐结束前且不再要孩子。

    隋棠接过,再次嘱咐,“你和四弟他们好好说,别动气。”

    “说多少遍了!”蔺稷也没回头,边走边笑她。

    隋棠从窗口看他身影,想再叮嘱两句张了口亦觉自己啰嗦,遂只示意侍女进来给她梳妆。

    益州之战虽然大捷,但出现了超过预计的损耗。便是接应承明的环节中,若非蒙氏两位将军急功近利耐不住性子导致打草惊蛇,承明所带的精锐不至于所剩无几。

    五百余人,牺牲了近一半。

    数日前蔺稷收得第一波战况,阅到此处,额角青筋顿现,顺手拿到的砚台都离了桌案总算控制着没有砸下。

    这厢本是蔺黍帐下的事,却又牵上了蒙氏的人。或者不是蔺黍带上他们,是他们又将蔺黍扯在了一起。

    蔺稷走后,隋棠一直坐在妆台前,侍女给她梳好了妆,她都不曾起身,只说一人静静。

    许是蔺稷的病牵动她的心神,近来她右眼皮跳动厉害。

    右眼跳灾,她便想的便多些。

    蒙氏一族中,唯有蒙乔与她稍有接触。她自是认可蒙乔人品,诚如蔺稷所言,乃巾帼不让须眉。然除此之外,蒙氏其他族人,她都不曾直面过。偏偏没有接触的其他人,又都对她不利过。

    从当年洛阳城中白马寺拖延时间不施救,到后来冀州城中散布谣言中伤她,皆为蒙氏所为。

    虽说时过境迁,但隋棠忍不住多想。

    主要这里牵涉了一个蔺黍,蔺稷的同胞手足。

    思绪萦绕间,她也想起了范氏。

    隋棠想了一会,召来崔芳问话。

    “蒙氏一族投效蔺相的一共有九位,其中除了蒙乔将军和她还不曾婚配的胞弟蒙辉外,其余如蒙焕、蒙煊等七位将军都已成婚生子,且后院妻妾都不少。”崔芳想了一会,“七户人家,妻妾子嗣算起来怎么也有四五十人。”

    “倒是人丁兴旺。”隋棠笑道。

    “蒙氏本就是凉州大族,他们原是屠杀了族老另立的门户,虽还称蒙氏,但多为其他大族所鄙夷,在雍凉一的也不被认可,毕竟灭祖毁堂有违孝道,且是大不孝。”

    隋棠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以指为笔在桌案记录的字迹上。

    他们的妻儿如今都在冀州!

    “殿下,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隋棠摇首,“去让乳母把小公子抱来,孤与他玩会!”

    午后日光微醺,隋棠让侍者送水过来,在净室里给沛儿沐浴。小小的人,腋下套了一个软皮浮木,两脚在水中扑腾,小手在水面玩闹,一手抓着一个摇铃,一手圈着隋棠一根指头。

    隋棠缩回,他便抓得紧些;送去轻饶他掌心,他便咯咯直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转,又黑又亮。

    隋棠看着他,尤似看见他父亲。

    “你是未长大的三郎。”隋棠牵过他两只小手,同他四目相视。

    *

    主帐中,长案后,跽坐在席的男人面色有些发白,只尽力控制自己,不发脾气。

    这厢蔺黍、蒙煊、蒙焕被送回灌流湖受罚。蔺稷听完整个事件过程后,革除了蒙煊蒙焕参将一职,调他们前往洛阳守台城大本营,本已经是从轻处置,不想蔺黍还在替他们求情,道是那晚如果不出现第三方人手,这事就不会发生,归根结底是意外,不该处罚得这样重。

    蔺稷道,“战场多意外,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在能否处理意外问题上,是他们心躁不平,急功近利,目中上无有统帅,心中不念下属,只顾个人战绩,还是去守城思过静心地好。”

    蔺黍便道,“他们是我部下,所行奉的是我命令,若他们当真有错,也是我指挥不当之故。非要将他们贬去守台城,那不如由我代过。”

    “请蔺相处罚末将,由末将去台城看守,让他们留在此处将功赎罪。”蔺黍话落,人便跪在了蒙煊、蒙焕前面,将他们掩在身后。

    回来之时,他答应过蒙烺,定会护他们二人周全。

    若被罚去台城,这南伐之战中,他们就再无立功的机会。

    帐中由此僵持,蔺稷看着跪在面前的胞弟,面色白一阵青一阵,缓了半晌合眼道,“其他人都出去,蔺黍留下。”

    未几,帐中剩得兄弟二人。

    蔺稷喝了口参汤提气,晲了胞弟一眼,“起来 。”

    蔺黍跪着不动。

    蔺稷将茶盏扔在长案,茶水溅出些许,杯盖倾斜撞在杯壁,杯盏碰在案面,几重声响交错重叠。

    蔺黍打了个激灵,赶忙站起。

    “坐。”蔺稷见他一身尘土,又吐出一个字。

    蔺黍垂头坐下。

    “说话。”

    “阿兄要我说甚?该说的我都说了。”

    “罢了,你不说我说。”蔺稷喘出一口气,“我问你,他们两个怎会去你帐下的?你帐下无人为你所用,你要去旁处借人?”

    蔺黍低头不语。

    “是你去借的,还是他们来求的?”蔺稷耐着性子。

    蔺黍还是不语。

    “不说就给我滚出去,不必再议。”

    “阿兄——”蔺黍终于启口,“蒙氏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当初破门离族,为世所不容,故而急于建功立业,想要重新扬首于世人前。您这样罚他们去往台城,等于扼杀他们全部的机会,断了他们前程。”

    “你心疼他们失了机会,心疼他们有可能断了前程,那你有心疼因为他们的疏忽大意,而死在广都城中的东谷军吗?”

    蔺黍闻言,默了半晌道,“战场总有伤亡。”

    “你混账!”蔺稷一盏茶才端起,到底震翻在桌,怒道,“那战场总有功过,有功则赏,出错则罚,你又何必求情。难不成在你眼中,战士性命还比不上战士的前程?你到底在想甚?”

    “我嘴笨,我没有这个意思。”蔺黍回想来时蒙焕的话,缓了缓道,“那蒙氏当初不是借兵给我们了吗,若当时没有他们那两千兵甲,阿兄光靠父亲留下的不足百人的暗卫和亲卫,或许连长安都到不了。何论兵出凉州救父兄,重整东谷军,一战成名!是蒙焕和阿乔灭了自己族老,夺来的兵甲奉给阿兄,才有了我们的后来,我们的如今。阿乔又做了我妻子,如今我顾着些她的族人,谁也无甚好说!相反,若是……”

    蔺黍尾音渐弱,“那才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蔺稷揉着眉心缓了片刻,将胸腔翻涌的层层怒火压下去,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是你自个生出的这等可笑的承恩的道理,还是旁人给你吹了风让你失了智。我只告诉你,首先,的确当初我看上了蒙氏的兵甲,但我没有急着去求,我清楚是场博弈,谁先开口谁便被动。事实证明,蒙氏在拉扯中输了,主动借兵于我们。话说回来,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一场赌博,他们运气好,押对了注,赌赢了。其次,他们完全可以不借兵,自己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去打天下,只是那两千兵甲能否壮大到如今的两万兵甲,就得另说。其三,他们追随东谷军之后,我回报他们的,已经远超于他们付出的,他们若有不满,大可随时离去,你且看他们走不走。所以,归根结底一

    句话——”

    蔺稷看着胞弟,示意他上前。

    蔺黍到底畏惧兄长,低眉来到他身前,被他一把扯过衣襟踉跄跌在席案旁。

    “时至今日,我不欠他们,整个蔺氏都不欠蒙氏,休要挟恩以报。”蔺稷话落,胸膛闷堵有些提不上力,便也不想再多言,挥手推开了他。

    “你用人不当,去领二十军棍。”

    “我的罪我领,但蒙煊他们……”蔺黍见兄长面色虚白,亦知他尚在病中,本不愿多扰,然还是忍不住道,“要不这回且绕了他们吧。”

    “他们不是第一回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蔺稷这日神思聚得太久,又被蔺黍气得不轻,这会心口也隐隐绞痛起来,只回想隋棠所教,揉着自己肘间大陵穴缓解,叹道,“你不要再任人唯亲,下去吧。”

    “阿兄说的机会,可是当日在冀州城中他们施流言中伤殿下一事,你未曾计较放过?”蔺稷不说还好,这厢论起,蔺黍也犟了起来,“他们根本也没什么错,是您自个不愿纳妾之故。自然的,我也无妾室,理解阿兄只爱重一人的情意。可是到底是爱重还是被惑,阿兄怕是要重新掂量!”

    “你想说甚?”

    “承明!”蔺黍直白道,“他受了伤,是我用人不当之故,我去他帐中看他。他昏迷未醒,索性他未醒,让我看到了他真面目。阿兄,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何昭,何珣第九子。”

    蔺稷因心口疼痛愈烈,喘息不畅,眼前有些发黑,撑着精神道,“我知道他身份,当年是我救了他,放在殿下身边的。”

    “你、你救得他,放在殿下身边?”蔺黍尤觉不可思议,嗤笑起身,“那你还口口声声教训我?他是何珣亲子,何珣是殿下的舅父,他俩是嫡亲表兄妹啊,你为了讨好隋氏,竟然把这么个人放在她身边,他后面还有个立场中立的姜灏啊!我就说攻打益州这样重要的战役,你为何会让他领兵出征,还是打头阵这般重要的位置,是不是那妇人惑得你?她都开始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你还说我任人唯亲,我看分明你色令智昏才对!”

    “薛亭!”蔺稷面目定下,气息也匀稳了许多,似方才的不适都已过去,恢复如常,只将人唤进来,“将他押下罚二十军棍,入暗牢思过,无我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蔺稷话落,从案上抽出一只军令。

    蔺黍和薛亭见之,都吓了一跳。然薛亭从来只听命蔺稷一人,虽吃惊却也没有迟疑上来接过,挥手示意左右将蔺黍押走了。

    直待帐中帘门不再抖动,人已经被带走很远,蔺稷才一口气松下,整副神态垮掉,面目青苍,豆汗从额角滑落,扣桌传医官。

    林群赶来时,人伏在桌案,已经晕过去了。

    第76章离别甚苦,慰你相思。……

    鹳流湖的暗牢, 关押的一般都是需要二轮会审的将士,凡已经被军令处罚的人便是无需再审,寻常不会被关在这处。

    蔺黍显然成了破天荒头一个。

    二十军棍加身自没什么, 动手的是薛亭,手下有轻重, 虽打得他皮开肉绽,却是半点筋骨都没伤到。

    但关押在这处, 简直与坐牢一般,蔺黍嚷了几日要见蔺稷, 都无人理他。只有怀恩来了两次。给他点了香, 诵经与他听,说是让他静心。

    他心中嘀咕,就算一母同胞,到底是两个人, 阿兄好佛理,不代表他也嗜好这处。然许是牢中长日漫漫, 怀恩捻珠从容,伴着木鱼声声,他听了半日, 日暮怀恩离开时,心当真静了些。

    心静之后回想前后事宜,又不觉自己有错, 阿兄以往更是从未这般对待过自己, 打便打了, 还将他没日没夜关在这处。

    只是日子一日日过去,忧患多过了恼怒。

    阿兄理事,一贯迅速, 从不拖拉。纵是处理他,需要同其他将领商议,这都快一月了,他犯的也不是甚大错,不至于反复商榷。

    蔺黍这般思虑,后背蓦然生出一层冷汗。

    回想争吵当日,莫不是阿兄病得更严重了,上下都瞒着他?可是阿兄病重,为何要瞒他?去岁年初时在冀州发病,还让他坐镇的丞相府……难不成是被那长公主控制了?她控制着阿兄,与她当天子的胞弟里应外合!

    蔺黍想到这处,顿时又开始叫嚷起来,拍门锁要求将他放出去。

    “看来阿兄罚得轻了,你还有这般力气!”四月中旬的一日,终于在继怀恩后,有第二个人出现在暗牢中。

    “阿乔——”蔺黍又惊又喜,却转眼急悲,“你从冀州赶来,可是阿兄和东谷军当真出事了?是不是长公主趁机盗走了卷宗?地图?军况?快开门,放我出去,我就说不能容这妇人在阿兄处!”

    蒙乔立在牢门外,拉了一把正欲上前开锁的守卫,沉默看牢中的丈夫。

    “你怎拦他开门?让他快开门!”蔺黍不敢对妻子扬声,冲守卫又吼了句,“杵着作甚,快!”

    蒙乔不发话,守卫便也不敢动。

    牢中四面是墙,只有壁上烛火和盆中火把采光,照得人影飘忽,面容忽明忽暗。然蒙乔默立其间,背脊笔直,身姿如鹤,生生压得四壁灯火静歇,虚空浮尘止游,牢狱内外只剩得一点呼吸声,静可噬人。

    蔺黍终于安静下来,低眉垂首,纵已是一个髯须生长、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沧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随他脑袋深埋,似层层盔甲脱落,戾气弥散,终于只剩得眉宇间怯怯惶惶,浑似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错,尤不知错,却依旧愿意在一个人面前不问缘由先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一盏烛台灯芯炸开,发出的声响打破沉默。蒙乔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侍卫开门。

    历经一个多月,这扇门终于打开,然前头出狱急切的青年却未再疾奔出来,只依旧沉默无声地站着。只随着守卫离开,蒙乔入内,步步走近,身影遮挡他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狱深处退去。

    待蒙乔站定,遂也立身不动。

    “当年殿下白马寺遇刺,你延缓时辰救援,你哥便罚过你一回。可还记得,我为你敷药疗伤之际,与你说了甚?”

    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忆之遥远,蔺黍想了一会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原来你竟记得。”

    “阿乔说的话,我从不敢忘。”蔺黍抬首道,“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过是给几位族弟建功立业的机会,原不是甚大事。他们是你的族亲,难道你不想他们有出息吗?你不争自是不想我为难,但是你不争自有人在争。你是不知道,那个承明根本就是长公主的嫡亲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监察漳河水利,已经分去部分处理庶务的权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与威望,如今又调来一个表兄插手军务,阿兄当局者迷,我焉能坐视不理!”

    蒙乔颔首,“我听懂你的话了。其一,此番事件,确实由蒙烺主导将人荐给了你;其二,你是为我考虑为我族人谋利;其三,你是发自肺腑担心你阿兄,心是好的。”

    蔺黍频频颔首。

    蒙乔伸手至他心口,“心静吗?”

    蔺黍点头。

    “脑子清醒吗?”

    蔺黍嗯了声。

    “那你听

    着。”蒙乔正色道,“一,我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听。二,我不需要你为我族人多思所虑,我不望他们建功立业,只盼他们平安富贵。三,你阿兄没你想象的这般无能,会轻易被一介妇人蛊惑,请你不要干涉他们夫妻的事,更别生要伤害殿下的念头。”

    蒙乔的话字字利落,句句铿锵,意思也直白不晦涩,却许久不得蔺黍回应。

    “要我再说一遍?”她嗓音温沉,闻来并无愠意。

    蔺黍摇首,又看了她一会,“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觉得你和他行事作风有些像。训我时一样的一二三四罗列。”

    年少慕艾时,她学过他的笔迹,练过他的枪法,细观过他的一举一动在心底描摹,天长日久,竟不想连思维的方式也有了些许相同。

    但蒙乔不觉有什么,她喜欢过一个人,择他之优而学,让自己变得更好,是她的幸运和能力。

    于是,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间掀起一层涟漪后,转瞬恢复了平和,“所以我们两个都讲得如此清晰明白,你还犯糊涂吗?”

    “我只是担心南伐大业,怕有人从中作梗。阿兄这场姻缘,本是阿母瞒他自定,我给他迎的人。”蔺黍低声道。

    “若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会容一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近他身侧,给他生儿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纣,会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会祸水误业。”

    蔺黍望向蒙乔,片刻道,“我不是不相信阿兄,但这次主要是因承明的身份,我乃有理忧之疑之。”蔺黍顿了顿道,“旁事我都听你和阿兄的,但这回事关东谷军,我一定要查。反而是你,你如何这般觉得阿兄不会看走眼?”

    “我去见过阿兄了,他将承明的事与我说了,当年宫中医署欲对阿兄下毒,主使者乃何昱于其第五子何昱,事发后推出何昭为替死鬼,阿兄救下何昭一来因何昭有才,二来乃为了拉拢姜令君。”蒙乔见他眉目不似前头倔强,已然有所松动,遂扶他坐下,话语缓缓解释,“你不妨想想此番承明的作为,差点就牺牲在广都城中了,哪有细作会这般拼命的?他完全可以等着大军攻城,接应他,何必以身犯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攻城便利,减少伤亡吗?这同阿兄是一样的目的啊。”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那阿兄当日如何不解释?他若解释了,我也不会……”蔺黍嘟囔着闭嘴。

    他骂阿兄色令智昏,阿兄估计被他气到了。

    “那阿兄是放我出去了吗?我一会去给他道歉。”蔺黍撇了撇眼看给他净面剃须的人,“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待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蔺黍转过头来,“你是不是喜欢——”

    蒙乔手中剃刀微顿,将他面庞推过些,刀移下了两寸,转手把刀换了个面抵在他脖颈,“你好好说话。”

    “我感觉到了,你用的是刀背。”蔺黍低着头,话语中满是自得,“我瞎说的,阿姊莫生气。”

    “再瞎叫。”蒙乔用刀柄敲他脑袋,垂眸静心给他剃须,面庞却一阵烧过一阵。

    “我再原谅你一回,但事不过三,若还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荡,久久回荡着妇人话语。

    *

    此事之后,蒙乔本想让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鹳流湖,两厢互换。但蔺黍思虑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务多半压在蒙乔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阳守台城大本营,一来静心思过,二来可换方鹤回来襄助。

    这个方案甚好,蒙乔留在鹳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绩自可算给蒙氏,而原本蒙焕蒙煊二人已被贬去台城,这厢蔺黍同往,也算和他们有难同当,亦可多庇护,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蔺黍伤愈,辞别兄长妻子,赴洛阳。

    五月中旬,方鹤抵达鹳流湖,任副都督一职。同时带来密报,太尉何珣的训兵处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来信,告知承明已伤愈,可预备攻荆伐扬之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甚至比预计地还要快些,唯一让人跳出预料之外的是蔺稷的身子,自当日同蔺黍争吵昏迷后,他再次发病,又是两个月的缠绵病榻。

    这是自他患病以来,头一回除了冬日还在其他季节发作。如此,医官忧惧,因为破了发病规律,恐他随意发作,损身来不及补养元气,使原本十年的寿数折得更少。

    这日,董真给隋棠请完平安脉,留在甘园与她辨草药,闲话家常。

    “孤今日妆容有异?”隋棠嗅着一株草药,笑道,“你总看孤作甚?”

    董真是为属不多连着蔺稷寿数几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声道,“臣见殿下,行事如常,半分忧色也无,小公子那样小,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

    “您觉得孤过于宽心了?”隋棠换了另一株草药,描摹它的样子,记录特性,“孤只是觉得忧也无用,且若过忧过患,郁气堵心,孤自个的身子都得熬坏,不值当。有这功夫,孤还不如多阅医书,多寻草药,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病。”

    他的病,按照前世说法,原也不算病,当算命。

    但隋棠不信命,凡是事在人为。

    “医药上,臣同殿下一起努力。臣只是想起当日蔺相同您和离,乃因时局所迫,因范氏而类您。”董真环顾四下,“殿下不怕吗?”

    隋棠抬眸看她。

    “臣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偶尔深夜想起殿下,总觉您前路漫漫又坎坷,但见你时有瞧不出你半点忧患,臣好奇。”

    隋棠记录完,搁笔方道,“孤确实不怕,因为已经有人在怕了。如果他们不怕,就不会急着去抢军功,闹出三月蔺黍那桩事来。可见蔺相安排给承明的这步棋走得极好。孤文有姜令君,武承明老师,自然不怕。”

    有一处,她没说。

    实乃在她心中,相比前世,已经好过太多。

    她尚有性命,有爱人的能力,有被人需要的价值,有夫有子……而他,亦不似当初的自己半分时日不留匆促离去,让人抱憾终生。他给她的时间很多,多到她可以努力成长,长到反过来照顾他庇护他。

    漆黑深夜,他发病之际,也说,“恐不能陪你到老……”

    人生难得圆满,总没有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到。

    她靠在他怀中,被浓重药味包裹,却是话语朗朗,“前世,若沛儿还在,你可会寿数长久些?”

    “会,有他在,我总要担起为父的责任,不然也不敢去见你。”

    “一样的。”她越蹭越紧,“要是不能到老,我也会好好过这一生,来日同你讲你征伐过的万里山河上,开出的花又多红,长出的树有多高,我们的沛儿有多好,我因你重生托举的人生在后来看遍多少繁华,是多么有趣,我讲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

    “殿下!”董真见她眼眶泛红,许久不说话,不由低声唤她。

    “而且很快,孤还会再多一处助力。”隋棠回神望向董真,悄声道,“还同你有关。”

    “和臣有关?”

    隋棠起身回房取来一张方子,又将这会记录的两方竹简一同给她。

    董真阅过,待再拿过竹简,神色已经大变,整个又惊又喜,“这、这是殿下配出来的?我去给我老师看,有了这方子,三军可以随时启程,就无惧南地虫蚁……”

    “殿下当真厉害,以后整个医署自唯你是瞻!”董真转出屋外,经窗台尤自激动,匆匆奔去寻林群,差点和散值回来的蔺稷撞个满怀。

    “蔺相恕罪,且让殿下与您说好消息……”

    “她何事如此兴奋?”蔺稷踏入屋中,如今他每隔三日去一回鹳流湖大帐,半日即归。

    隋棠起身挽他胳膊坐来窗下,一边让兰心去抱沛儿,“我把治疗南地虫蚁的方子整理好,给她了。”

    “没谦虚吧?”蔺稷打量她。

    那张方子是前世林群在隋棠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一

    份完整有效的药剂,功劳自当各半。

    隋棠摇首,“三郎藏了这么久不给医署,不就是为了让妾摘这个果子吗?”

    “医署以后也归你了。”

    控制了医署,让医官们对她敬佩德服,生出同一根舌头,以后他的病情几何,便只会由她第一个知晓。

    蔺稷见沛儿过来,张手去抱他,眼中多有不舍。夫妻二人已经商量,待这个夏日过去,天气凉爽些,便让隋棠带着沛儿回益州丞相府去。

    毕竟这里处在南伐第一线,随时可能遭遇南地的刺杀;往西距离洛阳亦只有三百里路程,随着南伐愈演愈烈,捷报频传,难保天子狗急跳墙,再行刺杀之举。

    虽然东谷军的人手足够保护隋棠和沛儿,但是他们在这,总需要蔺稷分心,且这处多来药物、膳食不全,沛儿尚在襁褓,不利生长。

    ……

    “说好的,秋末入冬时节,你且回来修养。”枫叶瑟瑟,霞烧西天,隋棠抱着孩子在城郊官道同蔺稷告别。

    “你不说我也得回来,我恨不得现在就随你们一道走。”蔺稷亲了亲沛儿小手,又捏过隋棠面颊,“等我回去,他应该会开口说话。”

    蔺稷近来有些不待见沛儿,这会还剜他一眼。临要走的这数日里,沛儿咿咿呀呀能出一点声了,就把他阿母抢了过去。

    原也无人能听懂他说的是甚,约莫母子连心,隋棠道是他说要阿母。

    要阿母。

    要阿母。

    连要了七八日,若非昨日识相,放他阿母回房,蔺稷多来同他争抢一番。

    “他现在就会说。”隋棠逗着沛儿,叫声“阿翁”。

    蔺稷懒得理她,“别哄我了,赶紧上车吧。”

    “快叫。”

    “阿、阿翁。”孩子受母亲指引,竟清晰而完整地吐出两个字来。

    蔺稷怔在原地,待回神母子二人已经入了马车中。

    隋棠眉目温柔,与他莞尔,“离别甚苦,我与沛儿尚有彼此,且让他第一个叫你,慰你相思。”

    第77章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秋去冬来又一春, 转眼已是朔康十二年的三月。

    洛阳章台殿中,早些年养的一对鹦鹉已经接连老去,前些日子隋霖送来一对新的。

    入夜时分, 两只鸟儿在窗前的金丝笼中静下,不似白日般欢腾。鹦鹉多来都是站立睡觉, 这两只亦是如此。这会面朝窗台,一条腿抓住栖木, 一条腿缩起藏在翅膀下取暖。不知它们习性的人,只当还醒着。

    隋霖便是如此, 歪头瞧了一会, 笑道,“乍看这俩,还以为它们通了人性,在赏月呢。”

    随他话落, 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 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 又天生一副倾城貌, 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 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 。”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 ”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来,还是母后您不想她回来?”隋霖豁然起身,扫过周遭侍者。

    数人匍身退下,合紧殿门。

    “母后以为朕不想自个写信给她吗?那朕且问您,前岁您让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为何要送她两本佛经?还是你亲自抄写的佛经?”隋霖掷笔于地上,终于怒发冲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随粮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毕竟,为人母一点思女之情,他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甚至不曾让人查检徐敏所携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说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饮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们也未必会用。阿母且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闲来消磨消磨辰光。”

    彼时何珣在场,拿来佛经翻阅一番,确认无误。为此,他恐母后多心,还斥责了何珣两句。

    结果,到如今他才算反应过来,他

    的母亲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防这样一日,他让她去信诓胞姐回来为质,胞姐可从字迹观之,不是她亲笔,遂不中计回来。

    “你若无此心,阿母那两本佛经便是干干净净的佛经。是你自个生了这般龌龊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点对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对你的背叛。”何太后气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么你们男人做点事情,非要搭上个女人吗?你阿姊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你非要将她吃干抹净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会这些招数,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女儿……”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被生压下隐忍许久的情绪便在彻底爆发出来。何太后亦怒吼出声,一把将矮几从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发下榻,直奔殿门而去,“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够了没有,你松开,松开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见过这般癫狂的太后,边喊边拦下她。

    久病体虚的妇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被衣裙绊倒,想要爬起,又被儿子拖住,再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只双目赤红盯着严丝合缝的殿门。

    “阿母……”隋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双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话语尽量变得和缓,“您体谅体谅孩儿,那蔺贼一统江北九州后,去岁开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围了荆州,到如今就剩一个扬州尚且同他对峙着。一旦扬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转身定会攻打洛阳,届时国之亡矣!届时,您要孩儿如何面对隋齐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见生母平静了些,隋霖将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继续安抚,“您写封信,只说你病重,让阿姊回来。我保证不伤她,我也不敢伤她啊。如今我也瞧出来了,这么多年,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见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伤了阿姊,他定屠了我这太极宫。所以,阿姊回来,她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只是要一个筹码在手,好同蔺稷谈条件。”

    “谈条件?”何太后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抬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 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后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后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后,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后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

    “不!”何太后仓皇扔掉了笔,“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统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见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后,立时还击的模样,“你阿姊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刚烈,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我不要见她,不要她回来,不要……”

    “你不让她回来,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亲身边,扳过她的面庞,“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妇人,是天子的母亲,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亲的孩子,你为何不愿?我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要……抛弃我?”最后的三个字,声音极低极低,与从他猩红的眼中滚出的眼泪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妇人!】

    【是天子的母亲!】

    【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抛弃我?】

    隋霖的话如惊雷反复炸在何太后耳际,震得她浑身打颤,满口血腥气。

    我就不能只是我吗?

    半晌,她方有所反应,似想清楚些什么,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

    美艳风流的丹凤眼中,难得眸光清明又温柔。

    “阿母——”隋霖似见希冀,重识了笔奉给她。

    然何太后却只是一直一直笑着,目光缓缓垂下,静静看着被塞来手中的笔,随着一口隐忍许久的鲜血吐出,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彻底缠绵病榻。

    太医署施救多时不见好转,只说若能熬过今岁冬,待来年开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宫闱,自然听得懂太医令的话。

    是说太后多来熬不过这个冬天。

    诸人多劝慰。

    天子双目通红,却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让张贴皇榜,揽天下名医,救治太后。

    消息传入章台殿时,何太后稍稍能够起身,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喂那两只鹦鹉。

    她的手本就已经打颤,握勺而抖,难以控制。这会话入耳中,有个瞬间,抖的愈发厉害,鸟食都洒在了桌案上。

    已经被引逗过来的鹦鹉扑了个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间一颗血珠从皮肉里沁出来。

    她也没动,由着鹦鹉当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后——”廖姑姑才要说话,被她抬首止住。

    “徐敏在外头还好吗?”自从和隋霖大吵一架后,何太后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将几个年长的掌事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荣休养老。

    “都好,她让人带过一回话,说是已经回了扶风祖宅,太后给的赏赐足够,她过得很好。”

    何太后点点头,推开窗牖,将金丝笼的门打开,从笼口到窗台一路撒粮食,因鹦鹉出去。

    很快,两只鹦鹉啄完,四下寻过,扑腾了几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飞去。

    四月暮春,蓝天白云,阳光和煦,鸟儿越飞越远,彻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她将窗牖阖上,返身回去宫殿最深处。

    第78章华发早生。

    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三样点心, 分别是一碟饴糖饼,一碟八宝米糕,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牛乳茶。

    小公主避过乳母、宫人, 两手捂住双螺髻上的珍珠铃铛步摇,猫着身子偷偷跑来皇后的寝殿, 终于在长廊东侧的一处窗台边停下喘息。她环视四下,小手慢慢从发髻松开, 拍拍自己胸膛,长吁一口气。

    待风定铃铛静, 心也不再砰砰乱跳, 便掂起两条小短腿,用力拉开了窗牖。顿时,整个人似一只圆滚滚的团子往后踉跄了一步,索性没有摔倒, 只是发髻铃铛作响,引来廊下一对鹦鹉学舌。

    “请安!”

    “美丽!”

    小公主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唇口, 冲它们拼命摇头,示意它们不要吵。鹦鹉养得久了,很有灵性, 果然不再出声。

    她便重新掂起脚,趴上了窗台。藕节般的手臂伸出去,端来那盏冒着热气的牛乳, “咕咚咕咚”喝完了。

    “殿下果然在这!”

    “吓死老奴了!”

    侍奉她的姑姑、侍女们泱泱一群人匆匆跨入院来, 乳母边喊边从袖中抽出帕子, “快来,让老奴给擦擦。”

    公主的鼻下沾了一层雪白的奶渍,但她并不愿意擦去, 只抓了一把饴糖饼甩着短腿跑向殿门,“你们都退下,孤要给母后看的,阿粼变成白胡子老翁了。”

    寝殿的门槛对她这样圆糯的团子来说还有些高,她便腾出一只手扶在门上,侧身小心翼翼地迈了过去。

    “母后——”

    她绕过屏风,春风阻在身后。

    “母后,你快出来看啊!”

    再踏入一重门,阳光也黯淡了下去。

    “母后,您歇晌了吗?”

    她的步子慢下来。

    之前隔三差五她

    就会来寻母后,母后多来都是坐在临窗的位置,给她备好点心和牛乳。

    偶尔不在,便是掩于屏风后同她捉迷藏。

    屏风后无人,当是她回内寝更衣了。

    内寝偏暗,因为知道自己会来,母后都会让侍女提前点灯。

    她知道,阿粼还没长大,怕黑。

    这日,还没长大的小公主四下望去,当真害怕起来。

    她没有走错路,这是母后的内寝。可是,和她前日来时很不一样。

    这里看不见母亲的梳妆台,看不见落地的紫檀木隔断屏风,看不见挂着芝兰香草的卧榻,也看不见母亲……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雾蒙蒙一片。

    “母后!”

    “母后!”

    她还在呼唤,凭记忆往床榻走去。

    白雾幽幽散开,眼前却越来越黑。

    “母后,您怎么不点灯?”她终于依稀看见卧榻的轮廓,三重帘帐上挂有各种香囊,在无风的室内,晃晃悠悠打转,弥漫比往昔浓烈的馨香。

    “母后,您睡着了吗?”随她走近,亦看见仰躺在榻上的妇人。

    是母后。

    顿时,所有的害怕和狐疑都消失殆尽,她展颜奔去床榻,满头珍珠闪光,银铃叮当,但都不如她嗓音甜美清脆,“如何不等阿粼就睡了!您看阿粼是不是变成白胡子老翁啦?”

    她在榻畔停下,将一把攥了许久的饴糖饼放在榻沿,低头拎起繁复精致的裙裾边角,欲要攀上卧榻。腿太短,中途还绊了一下,“母后,抱——”

    她爬了两回爬不上去,开始撒娇,但始终未得母亲回应,只能摇摇晃晃掂着脚尖落地,重新抓起饴糖推揉母亲。

    “母后,吃饴糖饼!”

    “母后!”小公主拖着嗓音,终于些生气,“我不给你了。”

    她趴在床榻哼了一声,额角滚下汗珠落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摊开掌心就要将饼喂入口中。

    然垂眸竟见得手心全是血,一把指甲大小的饴糖饼全泡在血里,散发出阵阵呛鼻的腥味。

    “母后,阿母——”

    小公主甩着手惊惶不定地喊起来,洒落在床榻的饴糖饼转眼化作一颗颗血珠子,从榻沿滴落到地上,汇成鲜红的血流。

    “阿、阿母……”小公主不知何时一下爬上了卧榻,一边避着血珠一边拼命推着母亲。

    许是她晃动得太厉害,母亲的头无力地偏过来。

    她看到那张美丽温柔的脸,七窍都是血。

    母亲睁着眼睛,但永远不会再应她。

    “阿——”

    一声压抑又沙哑的呼唤破碎在大口的喘息声中,隋棠捂着胸口从榻上仓皇坐起。

    “是不是魇住了?唤了你好几回,都不见醒来。”蔺稷坐在床榻,从一边案几拣了巾怕给她拭汗,“换身衣裳吧,才让兰心送来。”

    “我给你换?”蔺稷见她一时没有反应,遂坐上来低头给她解小衣。

    隋棠还在喘,胸膛起伏,后背凉湿,由着蔺稷给她宽衣再更衣。

    好半晌,她的神思才回转了些。

    这会是朔康十二年的五月仲夏,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垂髫稚女。今岁,她二十又四,为人妻为人母。

    这里也不是长安城中的椒房殿,而是北地冀州,她的家。

    她午后歇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着外头辰光,夕阳余晖从半开的窗牖洒进来。

    对,也是这样一扇窗,窗下案几放着茶点,梦境清晰起来,她又打了个颤。

    “梦见什么了,你吓成这样?”蔺稷本专心给她系衽,忽觉她抖,抬头捏了捏她肩膀。

    他自从病后,手足一直冰冷,鲜少生热。今日难得隔着薄薄布料揉握她肩头,让她觉出一点掌心的暖意。

    五指尚且有力,一把拢下便握住了她整个肩膀。掌心未移,唯有指头松紧有些地捏在上头,似将力量一点点灌入她体内。

    隋棠靠上了他胸膛,他便松手拍她背脊。

    “我好好的,你别太忧心。”蔺稷低声道。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提及,隋棠立时推开了他,瞪他的眼神更是一扫片刻前初醒的混沌,似被山间清泉淬炼后余热未消的利剑,要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去岁分别时,说好秋末入冬时回冀州养伤。结果十月来信,道是老将方鹤染病在身,一时无法帮蔺稷督战;又逢荆州战场已经打响,需防刘仲符偷袭或增援,蒙乔一人坐镇鹳流湖怕是不够,蔺稷只得留下指挥。

    虽理由十足,但他逢寒天便发病,隋棠哪里能放心。思来想去打算前往鹳流湖照顾,不想沛儿又染了风寒,如此一来二去年也过了,春也开了。

    从鹳流湖送来的信件,除初时的一封是由林群代笔,后面便都是蔺稷亲笔。隋棠看字识人,见他笔力之间由潦草轻浮恢复到遒劲有力,一颗心放慢慢放下。遂回信于他,让他自我保重,攒时辰多休息,今岁入冬且一定回来。却不想三月末寄出的信,回信未收到,却在昨日进入五月的第一天,迎来了归人。

    乃午后歇晌的时辰,她正在哄沛儿午歇,闻人来报,“蔺相回来了。”

    她尤觉自己瞌睡中起了幻觉,生出梦意。大半年来,本也多梦,从相思到忧患,心气不平,反应迟钝了些。

    反而是膝上半睡半醒的幼子,揉眼聚光,语带欢喜,“阿翁,真的吗?”槪因她成日提及,对案作画多了,将将两岁的孩子便也有了思念的意识。

    侍者便再次回话,“是真的,蔺相回来了。”

    沛儿爬起来,张开手要她抱,要她带他去见阿翁。

    隋棠也不知是何心境,呆愣不曾回神,回神也没有动弹,后乃兰心抱了孩子去迎人。

    蔺稷牵着沛儿入殿来时,比这会还要早些时辰,阳光正中,将他父子耀得有些不真实。

    “阿粼。”他温声唤她。

    隋棠掀起眼皮,却没有多少情绪,只对着孩子道,“阿母困了,你同阿翁玩吧。”

    她没有问蔺稷好不好,一路辛不辛苦,甚至没有接他的话,从东侧间暖榻起身,与他擦肩,去了内寝。

    晚膳府中设宴,为蔺稷接风,杨氏蔺禾都入席,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她没有扫兴,却也不曾尽兴,只专心给沛儿喂膳。

    膳后杨氏拉着儿子嘘寒问暖,她道是沛儿缠她,回房陪他去了。未几蔺稷也过来,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爬向他。

    父子二人处得融洽欢愉,隋棠道,“今晚让阿翁陪你睡吧,容阿母歇歇。”

    她提裙从下榻,蔺稷喊了她两遍都不曾得她应声。

    夜深人静,蔺稷将沛儿交给乳母,回来长馨堂歇息。人被他抱在怀里,她推开他的手,朝里睡去。

    一床盖子盖着两个人,中间空出一截缝隙,凉气往里灌去,蔺稷掩口咳了两声。隋棠终于有了些反应,起身将被褥都给了他,抖开床尾叠好的一床自己盖上。

    蔺稷张了口,又把话咽下去,只借着一点黯淡月色,看她单薄的背影。

    从夜间看到午后。

    “瞪我也成,至少愿意正眼看我了。”

    蔺稷低眉,摸过自己胸膛,长睫微掀,半看妇人半落胸口。

    “军情大于一切,殿下识大局,自然不会怪罪。臣七日一封信告知病体情况,半点没有隐瞒,殿下不仅不会生气理当夸我。此番突然归来,更是惊喜……可是殿下不肯理我,还望明示,臣错哪了?”

    “我改。”

    语到最后,又轻又柔。

    人也靠了过来,只是那只抚在胸口的手始终不曾放下。这会曲起手指以指腹来回摩挲,真诚道,“夫人方才都主动入怀了,定已不再生气,且说说到底为何事!”

    隋棠本见他捂在胸膛,只当他气闷或心绞,眉宇柔婉带伤,眼中蓄泪如珠,就要再抱上去。忽见得他后边摩挲的动作,伴着得意话语,一时又恼。

    但也知,自己这厢恼得矫情无理。

    一时间,只有眼泪接连不断滚下来,浇灭他得那点得意。

    “我不是回来了吗?”

    “身子也养得不错,给你把脉。”

    “不

    哭了……”

    “沛儿从昨个到今日,都没哭过。”

    蔺稷越哄,隋棠哭得越大声,最后只能将她抱起来,许久才听她抽抽搭搭开了尊口,“谁要你回来,我让你好好休息的……我才适应了你不在身边的日子……”

    她伏在他肩头,吸了把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埋头将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身上,“我说谎,我适应不了……我想你,我害怕……”

    朝夕相对时,体会不到分离的滋味。

    如他活着,她便无法想象他死去后,这世上无他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横斜,晚风拂起,殿中帘幔轻摆。

    蔺稷吻她眼底残泪,问,“我求来一个如果,让你这样伤心,恨吗?”

    隋棠斩钉截铁,“恨。”

    “求来一个如果,累你年寿难永,病疾缠身,悔吗?”隋棠也问。

    蔺稷不说话。

    日头隐去,弦月高悬,夫妻同榻而眠。

    “那你前世恨过我吗?”男人扣着妇人五指,在榻上把玩,忽就又问起白日话头。

    “没有。”妇人实诚道,“来不及。”

    所以,我悔甚!

    *

    整个五月,蔺稷都在府中。

    一来南伐进入胶着状态,刘仲符兵甲不如蔺稷,但集结了交州以南的数个部落,对远征的东谷军进行干扰。二来亦是因为远征,经不起长久战,粮草消耗极快。

    是故,蔺稷此番回来,乃为了调集粮草。

    政事堂部分官员已经提议休战,待过两年再行出征。回来寝殿,隋棠亦劝,不若缓一缓吧。

    但蔺稷说,“渡江不易,若是过个两年再行征伐,焉知刘仲符是否会壮大大,是否交州以南的部落会彻底臣服他!如此尾大不掉,总是患事。其次——”

    蔺稷拉来隋棠坐下,第一次正面与她谈及洛阳皇城的事。

    “陛下手中应该还有一支兵甲。”

    “这处我知道,去岁方鹤将军来鹳流湖,曾向你回禀过,说是已经寻出了他兵甲的训练藏匿处。”

    蔺稷摇首,“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些,蔺黍回去台城后前往进行了搜查,只翻出百余乞丐,还有挖出的底下兵器制造库的痕迹。实际兵甲不曾发现,或者已经转移,或者就是个障眼法,瞒过了方鹤。”

    隋棠惊道,“他集人训兵定有声势,台城处怎会察觉不到的?”

    蔺稷挑眉看她,神色意味深长。

    隋棠有些反应过来。

    她的胞弟坐在了龙椅上,多少还是有些能耐的。当初尚可在蔺稷眼皮底下训出八百死士,如今蔺稷主力远离洛阳,即便有台城驻军督防,但隋霖尚何珣所助,隋齐宗室多来也愿支持他,自然行事更方便些。

    “那会有多少人手呢?”隋棠隐约感到不安,这便意味着即便攻下了刘仲符,来日破洛阳说不定还有一场硬仗。

    “按照时间和可操作的限度看,三五千吧,不会过六。”

    隋棠闻之眉宇舒展。承明教过她兵法,之前一年多在鹳流湖也陪着蔺稷批阅过许多军务,多少了解些。

    所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隋霖人数若只有三五千,那么东谷军数十倍于他,自然不足畏惧。

    遂笑道,“那他成不了气候,不用担心。””

    “兵从民中来,民——”蔺稷顿了顿,没再往这处讨论,只道,“如今三五千人自然没什么。但是现在一旦收兵修养,刘仲符处方才也说了,那么陛下处……”

    隋棠恍然。

    —— 陛下处或许兵甲也会有所壮大。

    如此,疆土又裂为三处,实难合起。

    所以当下一鼓作气是最好的。

    隋棠被蔺稷抱在膝上,两人一起渡了层浅金色的阳光,窗外花开正好,莺雀叽喳,她圈着他脖颈,享受这时光。

    “可是我想你停下来养病,不想你再染血腥。”

    林群说,“蔺相不可过劳,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伤。他自当年鹳流湖受剑伤起,便伤口难愈,流血多于常人。极易容伤元气,败根基。”

    怀恩说, “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换了今世姻缘。俗世又杀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时有业报,且早收兵刀,放马南山。”

    蔺稷道,“你不是不喜欢怀恩吗,如何肯记他的话了?”

    他伸手从案上抽出一册竹简,“还是多读医书多研草药,给我治病。”

    男人目光都在妇人身上,这会还在看她,并不知道自己凭记忆挪来的一卷竹简不是她常看的医书,实乃他自己静心时所练的书法。

    起始一根青简上书: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隋棠接了书册,放回桌案,低眸凝在他玉冠旁的一缕发丝上,缱绻又温柔地吻过。

    因为我爱你,便是妄言也愿听。

    *

    五月下旬,首批粮草征调结束,蔺稷预备返回鹳流湖。

    启程当日,隋棠给蔺稷束发。

    妆台上没有放铜镜,蔺稷道,“你是不是不会梳,怕我不让束,故意藏的镜子?”

    隋棠拨转他的头,“束好再瞧,方是惊喜。”

    沛儿从乳母手中挣脱,挤上来坐在父亲膝上,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阿翁不要走!”

    孩子一天一个样。

    蔺稷半年没见他,他已经话语成句,能跑能跳。看见久别的父亲,还会泪眼汪汪,撒娇乞抱。

    隋棠说,这都是她的功劳。

    若非她三两日便绘一副蔺稷的画像,告诉孩子这是他父亲,这百十日过去,沛儿估计压根就不认得他了。

    蔺稷看着那摞起的丹青,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以后莫画给他看了。”

    “为何?”隋棠痴迷丹青。

    “因为你若坚持和他说画中人是他父亲,沛儿恐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或是你的清白。”

    隋棠用梳子敲他脑袋,“你侮辱我的画技。”

    “我没有。” 蔺黍叹气,“你压根没画技,何谈侮辱?”

    隋棠拔了一根他的头发,惹他一阵吃痛。

    “还说不说了?”

    蔺稷垂眸同沛儿四目相视,挑眉闭上嘴。

    束发簪冠,铜镜挪来,隋棠没有辱没蔺稷。

    他不发病时,双目有神,星眸灿亮。即便消瘦了些,两颊有些凹陷,但依旧难掩清俊,眉宇英朗,笑时温柔又风流。

    蔺稷唤来乳母抱走沛儿,揽腰拉人至身前,将一枚玉佩重新佩在她腰间。

    是那年他出征冀州,送给她的刻有五谷花纹、海棠作饰,可指挥太极宫暗卫的玉佩。

    她与他和离时,主动还给了他。

    “如今成日带着沛儿,我都鲜少带镯佩玉。”隋棠抚摸玉佩,她到底是喜欢的。

    “太极宫中原有我布下的暗卫,可惜未编织成网便被清理掉了一批。能被清理的自然是最接近禁中的,如今大概还剩百余人在外围,靠不了禁中。我们来冀州后,他们便处于蛰伏状态。你戴玉佩出现,他们见之便会苏醒进入作战状态。他们不同于沙场兵甲,不善持久战,但擅偷袭,可以一敌十,甚至抵百。护送人从太极宫到台城这段路程是没有问题的。 ”

    “你、何意?”隋棠蹙眉问。

    蔺稷两手环在她腰间,仰头道,“昨晚你又做梦了,梦中喊着阿母……”

    隋棠避过他眼神,想起不久前的那个

    梦。

    “我想起我回来翌日你午歇时,也喊了阿母!”蔺稷抬手捏了捏她下巴,“女儿思念母亲,是自然事。你若想回去看看,也可以。”

    隋棠摇头。

    她回太极宫,乃以身犯险,兹事体大。

    蔺稷扫过滴漏,就要到启程的时辰,“平心而论,我肯定不希望你回去,太危险。但若有万一,也不想你有遗憾。与其到那日你偷偷地走,累我千里之外担心,还不如这会告知你出入方案。”

    隋棠不知该说甚,低低唤他“郎君”。

    “你家郎君养兵甲蓄门客,开疆拓土,就是为路途好走,人生好过。”铜漏滴答,蔺稷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你不必有负担,兵甲任你用。”

    隋棠拉住要重上征途的人,“我送你。”

    这一送,便是城郊外,长亭中,只剩尘土不见离人,夕阳渐隐时方归。

    同隋棠马车一道入城中的,是一匹疾驰的快马,卷起烟尘无数。

    护卫公主车架的都是东谷军,正要拦下呵斥,问清来人面目,竟见得他手持符节,胸掏黄卷,道是奉天子令贴告皇榜。

    隋霖的诏书在很多年前便已无法生效,也出不了洛阳城,这厢能千里传至,想来令藏玄机。

    隋棠甚至有一刻猜想,许是刘仲符的计谋,遂只让侍卫护守车架,谴了一人前往观看。

    未几,侍者复命,道是太后病重,医署无措,天子征良医。

    原是以孝道之名出了京畿。

    一首领悄声言语。

    “殿下——”马车内,兰心见隋棠失神,低声问,“要不要谴人打探一下消息真伪?”

    隋棠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真的又如何?

    这等风口上,她没法回去。

    即便蔺稷说,她可以回去。

    她抚摸腰间那个玉佩,想起那日她亲吻的他玉冠边的那根头发,亦是今日她为他束发簪冠时拔下的那根头发——

    她回来寝殿,从妆奁中捏出。

    在日光下、抖着手反复看。

    确定是一根白发。

    他才过而立,竟生华发。

    她如何还能让他徒生牵挂!

    第79章南望洛阳。

    六月季夏, 夜来幽梦,隋棠又一次薄汗涔涔从榻上仓皇坐起。

    还是那个梦,梦中太后已薨逝。

    她七窍流血, 人死而眼不闭合。

    隋棠低头缓了会神,掀帘借着壁灯微弱的光扫过门边滴漏, 还未到丑时,遂重新躺下, 催自己赶紧入眠。

    在送别蔺稷那日看到的皇榜,她两头顾虑, 白日人多还好, 一到晚间夜深人静,难免多思,失眠多梦。

    连着七八日下来,精神便有些微萎靡, 今日头又涨又疼。是故只想法子让自个赶紧入睡。然越是这般,便越难成眠, 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后再度睁开, 根本半点睡意全无,反而脑子清醒了些。

    隋棠望了会帐顶,披衣起身。也没惊动侍女, 只打开帘幔将床头一盏琉璃灯捧入帐中, 放在了另一头的一方案几上, 又从案几底下拿出一本医书翻阅。

    自回来冀州,除了照顾沛儿,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医书, 辨草药,试图寻找治疗蔺稷病体的法子。

    按他所言,当是前世换求的代价,但隋棠始终觉得事在人为。他的身体发病症状清晰呈现为数脉,无法受寒,受寒则心绞疼痛,气闷喘息艰难。五脏之中如今心、脾、肝三脏受损。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按照这般推理,她且多研抗衰之法,或有疗效。

    医署亦是这般分析,遂彼此分工。他们还是应循基本的药理,给蔺稷所用的都是温补的药。隋棠则翻阅偏门轶方,寻找草药,再给医署以辨别。

    近来失眠少觉,她便在榻上置了这桌案,笔墨齐全,俨然一方简易书案,可供她随时阅书读卷。

    孤灯一抹,光线昏黄,她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落在竹简,逐字指阅,间或翻卷。也会遗憾自己读书太晚,偶遇不识的字还需记录查询,影响了阅读速度,恨不能一目十行,将文字嚼烂入喉。转念又慰自己,尚能识文断字,为医署分担压力,不至于空待辰光,看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自己无为无力。再一想,她今日可以读书阅卷,还是出自他之手,亦是因果。

    隋棠按揉太阳穴的手挪到肩颈按揉,一手翻过竹简继续阅读,读得细致又沉静。

    天不知何时亮的,只知兰心入殿掀帘时,瞧见她阅书模样,不禁惊愣了一瞬。

    “殿下这是何时醒的?是一宿都在读书吗?您瞧瞧您眼底乌青!”兰心从她手中挪了书,不免气恼道,“再急您也总得顾着自个身子,这些事左右有医署呢,你能帮衬便已很好,如何能这般废寝忘食!”

    寻常隋棠起晚了,兰心入内看她自然手脚极轻。这日亦然,只是这一连串话下来,已然声色扬起。

    隋棠都插不上话,只待她说完方求饶,“姑姑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是不爱惜身子故意为之。实乃夜中少眠实在睡不着,方寻了书打发时间,哪知一晃天这般亮了!”

    隋棠眯着眼睛,看外头艳阳金光四射,闻树上蝉鸣都已响彻院子。

    “辰时四刻了,便是读得认真,腹中不觉饥饿吗?”兰心嗔道,给她将滑落在榻上衣裳披上,“殿下起身吧,婢子给你更衣。”

    隋棠坐着不动,只抬起一张虚白面庞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手在腿上按着。

    “可是腿麻了?”兰心立时会意,挨坐上来给她揉捏。

    “殿下这会还年轻,熬夜个一回两回感觉不到。待以后上了年纪,何止是腿麻,还有背僵腰酸,肩颈都会不适,这养生不是身子不好了才开始,得时时保养……”

    一转眼,从洛阳到冀州,兰心侍奉隋棠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她比隋棠大十余岁,日益相处间,感情尤深,又无家眷牵挂,便一心都在少主身上。尤其是当初身份为蔺稷知晓却不曾被其为难后,则更加穷尽心力。

    隋棠待其亦多似长辈亲近,尤其这会闻她絮叨,望向她的双眼中多出孺慕之情。

    “姑姑以往也这样侍奉阿母吗?”

    兰心乍闻提起何太后,揉捏小腿的手顿了顿,“婢子比太后小四岁,这等近身又需技巧的活,那会还轮不到婢子。婢子在徐姑姑手下当差,原是要接她班的。”

    “掌事姑姑的接班人,那也是内殿一二等侍女了。 ”隋棠低声道,“姑姑和我说说阿母以前的事吧。”

    兰心瞧她神色,半晌方缓缓开了口。

    “太后才貌无双,原是长安高门贵女中的翘楚,心肠极好,入宫前常搭棚施粥。少时爱骑马打猎爱鲜花鸟语,尤其爱笑,长安城中说她一笑倾城,倒也没有夸张。后来到了宫里,就规矩了许多。不骑射不布施,一心侍奉君王,但也不笑了。后婢子见她头一回开心地笑,还是在您的……”兰心沉浸在回忆中,话到此处下意识顿住了口,头埋地低了些,手上施力揉捏。

    “我?在我的什么?”隋棠推着她臂膀,“说啊。”

    “在您周岁生辰宴上,您冲她咯咯地笑,她便也笑了起来。那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笑。后来笑得便也多了,笑的时候和在府中时一个样子。”

    “那……我走后,她还笑吗?”隋棠话出口,突然便觉得不该问。

    她是想听到笑还不笑呢?

    却闻兰心道,“殿下走后,太后便病了。一病大半年,先帝便有些冷落她。后来是太尉大人的夫人入宫劝慰,她应了。就、就一心照顾太子殿下,笑得也开心。”

    卧榻间沉寂了片刻,兰心换过另一条腿,抬眸笑了笑。

    隋棠莞尔,半晌喃喃道,“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梦中面目模糊,带泪泣血。

    如此数日过去。

    这日早膳后,司膳尚在劝隋棠多用些,又问她有无想吃的,可给她换换口味。隋棠眼前阵阵发黑,“许是天热之故,难有胃口……”

    话还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后得董真诊治,所幸无大碍,道是失眠引起的心神失养、乏力倦怠,同时影响了脾胃。

    “殿下自闻皇榜一事,便一直心中难安。”兰心叹道,“殿下还需放宽心。婢子正想同您商量,不若让婢子回去看看吧,正好也算是报答太后昔年照拂之恩。”

    隋棠靠在榻上,摇首道,“你回去也于事无补,且陛下那个性子,说不定还会迫你吐话。届时你能说甚?别惹急了他反累到你。这样母后若无恙亦要生恙了,若当真有恙则病得更重。”

    她拍了拍兰心手背,“孤就是这一阵太累,养养就好了。”

    *

    出伏入秋,已至九月,隋棠调养得不错,渐渐也不再失眠,身子恢复如常。

    深秋天远气清,枫菊斗艳。丞相府后|庭花园中,数个孩子围在一起扑腾玩闹。原只有蔺禾的两个女儿同沛儿一道,后是隋棠提议,蒙乔夫妻二人都在外征战,虽说州牧府中自是安排了人手照顾她的一双儿女,但还是挪来祖母处更好些。

    是故,如今五个孩子在一起,闹腾起来,杨氏都有些招架不住。

    蔺黍的长子是孩子中最大的,如今已经八岁,有模有样地带领着弟弟妹妹们。沛儿最小,还有两个月才到两周岁生辰。但人小鬼大,就爱追着兄长姊妹们。孩童都喜欢与年长的一道,不喜年幼的。但沛儿会哭,圆糯雪白的小脸上眨着一双乌亮浑圆的眼睛,里头包起盈盈一汪水,再伸出一双手扯住阿兄阿姊们的袍摆,一晃,眼泪便跟着滚下来。如此,便无人忍心推开他了。

    杨氏看着一群孩子合不拢嘴,与隋棠难得亲近些,“我问了三郎,他说了他不是大病,就是操心累的。待这十月里他回来,你把沛儿放我这,夫妻好好聚聚,给沛儿再添个伴。”

    “阿母说得对,瞧沛儿简直和三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蔺禾挨上来,“三嫂定要再生一个,长得同您一般,且不能让三哥得意了去!”

    隋棠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今岁他还不到两岁,待他长到八岁和他族兄一样大,再长到十五岁,二十岁,加冠、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他的父亲都不可以缺席。

    可惜,医书无药,医者无策。

    时间一日日过去,又快一年终,她将典籍翻烂了,也寻不到半点希望。

    “三嫂,你怎么了?”蔺禾看着隋棠逐渐泛红的眼眶。

    “我……”隋棠深吸了口气,冲她挑眉,“我想你阿兄了。”

    蔺禾和杨氏对视一眼,皆笑开了。

    隋棠揉了揉眼睛,侧身道,“阿母,我前两日才接的信,三郎信中说战事频繁。今岁十月便不回了。我今日过来,就是和您说一声,两日后,我带着沛儿启程去鹳流湖。”

    蔺稷的信上自是说要回来的,还说要查她课业画作,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是为了宽她心,逗她玩乐。但她还是在笔迹字体里,看出了他的无力和虚弱。

    这才九月,显然又发病了。

    “你瞧这人,成日不着家,去岁错过了孩子周岁宴,这两周岁了我还说一定好好办一办,这又不回来了。”杨氏叹了口气,“那你把沛儿留下,一点点大的孩子,旅途颠簸,身子吃不消。”

    “他没有离过开我,再者他也想他阿翁。”

    杨氏颔首,“那你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写信回来。”

    隋棠应是,见辰光不早,唤上沛儿回了自己院子。

    杨氏瞧着远去的背景,摇了摇头。

    “哥嫂不在家,不还有我陪着您吗?”蔺禾哄慰母亲。

    “阿母不是这个意思。”杨氏颇有微词,“你阿兄便也罢了,左右他做主惯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瞧他这妇人,是公主不错,但也是儿媳吧,行事从来就是支会一声,也没个商量。”

    “阿嫂去瞧阿兄,和您商量作甚,难不成你还要给她立规矩让她伺候您不成!”

    “我……”

    *

    隋棠前往鹳流湖,不仅未和杨氏商量,甚至也没和蔺稷商量,未曾通知他。

    九月傍晚抵达甘园后,让兰心带着睡熟的沛儿先行休息,自个去了鹳流湖大帐寻他。

    来得太突然,正好与要入帐回话的蒙烺在营帐边碰上。蒙烺看清来人,遂与之行礼,隋棠笑了笑,二人一同入内。

    主帐深阔,却一个侍者都没有,也无有部将议事。只有蔺稷跽坐在案,蒙乔在他身侧,挨得极近,跪坐的姿势,双手扶住了他臂膀,乍看很是亲密。

    两人皆垂首低眸看着一物,一个面色虚白,额上生汗;一个满脸不信,开口都在抖,“怎会这样,我去给你唤医官!”

    蒙乔起身回首间,便看见了帘帐口的隋棠和蒙烺。

    “殿下——”她有些惊诧地开口。

    蔺稷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得疼,闻言撑着桌案,抬眸看过来。

    他原该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便这般映入他眼眸。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眼中滚下一滴泪来。

    *

    林群闻讯匆匆赶来,见蒙乔、蒙烺尚不曾离去,遂道是因战事急火攻心之故,吐血出来反而是好事,否则淤堵在内,恐要伤了肺腑。又道,静养几日便罢。如此诸人退去,唯剩隋棠伴着他。

    隋棠沉默给他煎药、喂药,后与他一同用过晚膳,回去甘园。

    蔺稷在用膳时给她夹过菜,马车中握过她的手,她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

    月上中天,蔺稷哄睡完沛儿回房,见人已经上榻。便没有立时更衣只在榻边坐下,干干地搓着手,开了几次口都不曾吐出话来。

    “天冷,上来吧。”终于,还是隋棠开了口。

    蔺稷如临大赦,眉间愁绪一扫而光,“你不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隋棠侧躺过来,给他解开腰封。

    “本是在议会的,扬州攻城战,连败了两阵。后来我觉身子不爽,越发不适,便谴退了帐中属官,想独自缓一会。约莫蒙乔心细,瞧出了我脸色,所以去而又返……”

    隋棠忽得笑出声,压了压嘴角道,“你解释这些作甚?”

    “你……你不是生气吗,我同蒙乔,我……”蔺稷有些反应过来,“你没生气,吓我一晚上。”

    她只是知晓他的病又重了,心疼他。话不知从何说起,一说就要落泪。便一直沉默。但恐沉默会吓到他,自我消化后就重新开口。

    “我这会生气了。”隋棠翻身又趟了回去。

    蔺稷上榻推了推她,人不理踩他。

    “我还气恼呢!”

    “你气甚?”隋棠不禁激,忍不住问。

    蔺稷也不理她。

    隋棠坐起身来,“我气你认为我吃醋,我有这么小器吗?”

    “嗯,你最大度。”蔺稷闭起眼,不阴不阳道,“从来不吃醋。”

    “那你到底为何生气?”换隋棠不依不饶,“说啊!”

    蔺稷睁眼看她,觉得又要吐血了。

    *

    隋棠在鹳流湖陪了蔺稷四个月,直到转年正月,过了元宵方带着沛儿重新回冀州。

    四个月里,他一共发了两次病,十月上旬一回,十一月底一回,每回都昏迷三五日不等。

    隋棠不用翻阅他的医案卷宗,也知道以往昏迷也就一昼夜,如今明显更严重了,且今岁还添了呕血之症。

    启程这日,隋棠问蔺稷,“这场仗何时能结束?”

    蔺稷如实回她,“扬州之战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城阶段,不出意外,四月便可结束。剩下的便是回洛阳。”

    洛阳还有一场仗。

    隋棠点了点头,“非你不可吗?能不能随我回去?”

    终究,她没要蔺稷回答,抱着沛儿上了马车。

    耳濡目染,她多少也明白了些,明白为何即便蔺稷无需亲上战场,却还是坚持在鹳流湖一线坐镇,亲自指挥。

    因为要防军权被架空,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因为他们有了孩子,需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我等你,早点回家。”

    *

    隋棠回来冀州第三日,竟又闻天子为太后求医的皇榜至。上书太后已病入膏肓,为人子甘以十年寿数,换母两月阳辰,共度四十又二的寿诞。

    隋霖非寻常人子,乃帝王身,天之子。

    天子折帝王寿数为母续命,这一举动,且不说有没有用,尚在一时间给他赢得的一片不大不小的赞誉。

    窗外细雨绵绵,隋棠翻阅书卷的手顿下。

    三月初六,是母亲生辰。

    雨过天霁,杨柳已经抽条,一捆捆书卷从医署搬来,过两日,又一一送回去。

    这日,已经是三月初六,隋棠于窗边独坐,西南望洛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隋棠都不再看医书,只沉默静坐,想蔺稷,想太后,想来日……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日,她将沛儿托付给杨氏,道是自己要回洛阳一趟。

    这话说出,杨氏大惊。

    即便婆媳二人关系并不亲昵,但赴洛阳势必会影响她儿子行军状态,于是好言劝之。

    然隋棠道,“三郎许我回去的,他已经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杨氏闻这话,又看孙子留在身边,没有随她同往,便嘱咐了几句应下了。

    只是隋棠没能及时走成。

    她原定三月十九出发,却不想在十七这日,府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徐敏,徐姑姑。

    还未至天命的妇人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唇口干冽,手足打颤。她原坐马车赶来,后嫌之太慢,竟直径换作了骑马赶路。

    她的一点马术,还是太后少年时所教,临近冀州的百里路程,骑得艰难却不肯停下,如此方有此刻这般狼狈模样。

    “老奴奉太后旨意,给殿下送两样东西。”她将包袱捧出奉上。

    一卷乃太后人像画作,赠她不知她如今面貌的女儿,以慰相思。

    一卷乃懿旨。

    她之一生,就下道这么一道旨意。

    隋棠跪下听旨。

    “孤身后,一切从简,不费官中金银,不累诸亲奔丧。其中长女隋棠于冀州点香百日,奉烛千盏,以尽哀思。”

    隋棠抬起头,欲语泪先流。

    “太后还有一句话,让老奴带给殿下。”徐姑姑搀起隋棠,将旨意塞入她手中,“主子原话——”

    【吾儿不必觉得我此番所为,乃因你特意为之。实乃我生有二子,无法将他们都护周全,便只能权衡利弊,择能久活之人保之。】

    “太后薨了?”

    兰心见隋棠久无反应,遂上前拉过徐敏问道。

    徐敏点点头,“我前岁被太后以养老荣休之名调出了宫,回到扶风祖宅,原是接了这桩差事,待闻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出,便快马加鞭给殿下报信,千万不要回洛阳。”

    “本来应该一出宫便赶来了,但恐有陛下的人监视,不敢轻举妄动。十三日前,老奴得了消息,所幸扶风郡距离冀州比洛阳距离这要近些,赶在了禁军前头。”徐敏对着隋棠道,“殿下切不可回去,陛下实乃请君入瓮。”

    隋棠并不应话,只摊开那张画卷细看。

    日落月升,一日过去。

    三月十八,她将将把画收起,便闻天子报丧的使者到了府门前,要她跪听圣意。

    第80章半点不类母,想来肖父。……

    旨意再明确不过, 要她回洛阳为母奔丧。甚至里头还有一句,携夫带子同归。

    丞相府中虽需要奉召接旨的只有隋棠一人,然内侍监唐珏话语落下, 阖府皆闻。

    当下在此上值的淳于诩便出面言语,“长公主身子多有不适, 小公子更是年幼,经不住旅途奔波, 丞相则征战在外,故而无法前往京畿奔丧。想来太后爱女, 在天之灵定能理解。”

    他故意将蔺稷南伐之事放在最后以作震慑, 随他话落,府中侍卫已经进入警戒状态,将传旨的正殿围拢。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内侍监此刻识相离开便罢, 否则便是再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臣为君传旨,子为母守丧, 皆为纲常伦理之事,天下人且都看着,难不成蔺相之妻子之属下, 皆是不臣不孝之人?亦或者是蔺相行事如此?” 唐珏细长双目中满是恭敬状态,话语不卑不亢。

    “既然中贵人论起伦理孝道,老奴亦有一言。”尚在府中修养的徐敏走出来, 与他平礼见过, “老奴昨日奉太后之命, 来此传懿旨,无需长公主回京奔丧,只需要奉香百日, 点烛千盏,以表孝心即可。”

    说话间,已有侍者将懿旨捧至唐珏身前。

    徐敏则上前扶起悲痛不知所措的公主,柔声宽慰,“殿下不必左右为难,孝字当头,陛下亦是久侍太后,定不会忤她遗言。”

    隋棠眉眼哀戚,闻她话语似得了一点主心骨倚靠,然抬眼那封圣旨,似还在意蔺稷名声,颤颤不敢起身。

    唐珏阅那懿旨,又观隋棠神色,只依旧顺谨道,“辛苦徐姑姑,太后慈心,如此爱护体恤殿下。”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想来太后留旨给姑姑时,身子尚安,纵有疾病然神识还算清醒。便是能控制自己情感,不去相思,多为儿女想,唯自苦罢了。”唐珏说到此处,竟是带了两分哽咽,“只是奴婢听得真真的,太后临终前于卧榻畔声声唤着殿下闺名,手腕间上金玉镯环退去,唯带了一条五色绳舍不得摘下……”

    一直垂首低眉的隋棠忽得就抬起了双眸,长睫一掀,便是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落下来,口中喃喃唤得“阿母”二字。

    “殿下,既有太后旨意在前,诚如徐姑姑所言,陛下仁孝之至,自不敢不遵。但还请您考虑考虑,就算蔺相手眼通天,无惧旨意——”唐珏眼风扫过四下严逼的侍卫,似下一时刻就要抽刀拔剑将他剁成肉泥,却依旧镇定道,“然陛下依旧让奴婢走一趟,完成是出自一片赤子爱母之心,想让太后去得安宁。”

    “中贵人这话怎么说?”隋棠双目通红,已是泪如雨下,终于吐出了今日自听旨以来的第一句话。

    “太后她咽气后,陛下两次为其阖眼皆不闭。后来陛下寻她目光于窗前桌案上捧来一叠饴糖饼,只说定让阿姊回来尝一尝您的手艺,如此方闭了眼。”唐珏始终保持着躬身低首的谦卑模样,这会嗓音尖细又沙哑,哀痛至极。隐忍悲恸只两手托着旨意小步上前。

    “阿母——”隋棠泣不成声,语不成调,抬手接旨的一瞬足下一软,晕了过去。

    醒在半个时辰后,医官道是无碍,只是急火攻心所致。她亦传出话来,先安置内侍监一行,左右她如今起不来身,正好容她考虑一日。

    而无论是淳于诩,还是杨氏处,闻她“考虑”二字,便知她已经动摇了不回洛阳的念头。一时间长馨殿中诸人出入,或劝或阻,甚至有人已经快马加鞭给远在鹳流湖的蔺稷送行。

    翌日,隋棠到底还是接了旨意,但言稚子尚幼,夫君在外,遂由她一人独往。

    ……

    “中贵人不虚此行,可记大功。”

    这日乃三月廿八,隋棠回宫的当晚,亦是太后发丧前三日。

    她回来宫中,隋霖心中石头便落地了一半,遂聚集部分心腹宗亲和重臣于勤政殿议事。

    诸人闻唐珏此行邀来长公主的种种,皆抚掌称赞。唐珏不敢领功,只说全仰赖天言,乃陛下拿捏公主,擅掌人心。

    方才说话的正是中郎将何昱,他赞过唐珏,却不免叹息,“要是能将那蔺贼的幼子一道诓来,我们的胜算便更大了。如今一个长公主,到底是一介妇人,没有伤到他筋骨,就怕万一。”

    “那孩子朕原就不曾奢望过,他乃蔺稷独子,留着他的血,丞相府不可能让阿姊将孩子回来来。”隋霖嗤笑道,“若是阿姊真将孩子带来,朕真就还得多想上一想,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至于中郎将的顾虑,原不足为虑。这些年蔺稷给阿姊寻医治眼,等她数年方有子,不嫌她瞎不催她孕,后宅至今唯阿姊一人尔,便知阿姊亦是他的筋骨血肉。如今阿姊在我们手里,便是握住了他的软肋。”

    诸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谈论中,黄门来报,长公主在外求见。

    隋棠戴孝中,素衣麻服,银钗裸髻,唯腰间一枚纯白玉牌,随她步履蹁跹。

    她此番入宫,贴身随行的乃兰心和崔芳二人。除此之外,还有蔺稷留给她的暗卫首领郑熙及其所领的一队五十人的护卫队。自然,这批人在她入阊阖门时,便被拦下了。何昱更是试探出了崔芳乃武婢,遂也被阻在外头。如今,身边就剩一个同她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兰心。

    冷月幽光,她站在勤政殿门前的阶陛下,柔弱哀婉似一株风中细柳,不堪折,随风飘。

    面对出来的帝王,盈盈行礼,说是久不曾侍母,心中感愧,想与母多同行一段。遂提出要求更改发丧路线。

    她到底没有见到太后最后一面,三四月份气候温暖,未防尸身

    腐烂早早做了特殊处理封入棺椁。

    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送陵。

    而送棺椁入陵的路线,宗正处已经提前定好,乃从章台殿出来直接过苍龙阙,后出苍龙门便可。

    “阿姊想要如何改?”隋霖问道。

    “从最深处的章台殿梓宫,经过苍龙阙,走过宫城中断万春门,然后走三里华林道,从阊阖门出皇宫,经铜狮大街,最后出西城门,如此送入邙山陵寝中。”隋棠道,“臣当年初回皇宫,母后曾带着我在万春门看朝阳晚霞,在华林道纳凉烹茶,学习宫中礼仪。后来前往冀州,亦是母后追至阊阖门给臣送行。臣想,伴着阿母再走一遍。”

    隋霖道,“发丧路线已经定好,兹事体大,还是罢了。”

    隋棠并不让步,“臣只有这么点要求,陛下若不同意,臣便只好随母入黄泉侍奉了。”

    “阿姊莫要这样说。”隋霖安抚道,“且容朕同宗正处商量商量,明早定给您答复。”

    “多谢陛下。”隋棠福身离开,回去章台殿守灵。

    勤政殿中,诸人闻此话语,几番商讨后,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乃同意从章台殿梓宫出,走苍龙阙,过万春门,华林道,最后从阊阖门离宫。但是之后不走铜狮大街,而是走大禹街,出西北门前往邙山。

    提出此议的是广陵王之孙,如今的宗正。

    他道,“殿下约莫是同她外面的人手约定好了,彼时送葬路上,将她劫走。如此既全了她仁孝之心,亦保了她平安。但话说回来,更改发丧路线以表孝心,原也有过祖例,并不算过分;三来我们还不能与她弄僵。所以这个办法是最好的,宫中路线由她定,外头路线我们定。”

    没有到翌日,勤政殿散会后,隋霖来章台殿守灵,便将这事同隋棠说了。

    隋棠微怔,很快敛尽神色,只垂着眼睑谢恩。

    隋霖拍了拍她肩膀,掩面隐去一抹笑意。

    四月初一,太后发丧,天子送行,长女扶灵,入邙山陵寝中。

    只是原本按照宗正处告示,在铜狮街两道送灵的百姓,却等了半日没有等到太后棺椁,后闻得原是太仆令临时卜卦,遂改道走了大禹街,从西北门出去了。

    一时间,人群中数人目光皆投向乔装的郑熙。郑熙愁眉难展,只一个手势命诸人撤回。

    这日歇罢,何昱在勤政殿暖阁中回报暗子监视到的情况。

    隋霖饮了口茶,笑道,“不枉阿姊在蔺稷身边多年,总算学会些谋略了。只是她高估了自己,也实在低估了朕。好不容引她入笼中,焉能被她飞了!”

    殿中点着龙涎香,沉馥而缥缈,他早早便已经麻衣,连腰间素巾都扯掉扔在了一旁。

    这会起身隔窗望月,从博望炉中弥散的香雾或浓或淡将他包裹,模糊了面目,却掩不住凤眼中冷萃的光。

    母后,和他相依为命了二十余年的母亲,临到最后却还摆了他一道,竟留旨意许阿姊不归。

    她不回,朕便要死了。

    你实在是偏心太过。

    隋霖深深叹了口气,眉目变得柔和了些,“只是不枉您如此爱她,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话语喃喃,出口即散。何昱在他身后并未听清,只当他在论政事,遂出口唤他。

    隋霖没有回头,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

    头七法事之后,隋霖来章台殿看望隋棠。

    隋棠行礼如仪,“陛下不来,臣也要去求见您了。”

    “阿姊可有要事?”隋霖扶了她一把,姐弟二人在庭院中闲话。

    自何太后去后,原本侍奉她的人都散了,院中新拨来的一批侍者,其中门边的八位侍卫都是当年隋霖训练的死士。

    “母后头七已经过了,阿姊自当与您辞行。”

    隋霖闻这话,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胞姐,心道她竟天真至此,然开口只道“阿姊就这么归心似箭?”

    “阿母已不在,吾儿吾夫尚在千里之外,臣自然思亲心切。”

    “阿姊说得有理。” 隋霖点了点头,上下打量隋棠,“诚如阿姊所言,母后丧事毕,头七已过,您如何还穿着丧服?”

    “且除服脱丧,换些鲜亮的,母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欢喜。”

    院中草木萋萋,梧桐庇荫,牡丹正盛,仿若主人尤在,还是往日盛景。隋霖折来一朵姚黄,送给隋棠。

    隋棠掀眸看他,不接也不说话。

    “人都去了,再多举动都是给活人看的。阿姊若当真有孝心,就该在母后还有气的时候,早些归来,同母后一聚。说不定母后便也瞑目了。”

    隋霖玩手中鲜花,近鼻轻嗅,嗅过即扔。须臾走去廊下,推开空荡荡的金丝鸟笼的门,往里头添水加食。

    “照陛下这般言论,臣应该不回的。左右都是不孝,都是做给人看的,回来作甚!”

    “后悔了?”隋霖往阶陛看下去,隋棠并不愿意接他目光,他也不恼,只动作轻柔地关上门,还不忘将栓条锁死,“这里头原本养着两只鹦鹉,乃朕送给母后解乏的,但母后将它们放出去了。也不一定,或是笼门未关牢,让它们逃了出去。但眼下不会了——”

    隋霖向隋棠招手,“阿姊过来看,朕将门栓锁死了。”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隋棠有些不耐,同他背向而行,往前走了两步,在一方石桌前坐下。

    她眉眼低垂,眼尾愠色晕入鬓角,贝齿咬过唇瓣,胸腔间一阵阵起伏。虽极力压制,然隋霖居高临下,将她细小而短暂的变化尽收眼底。

    “朕记得蔺相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您在他身边多年怎就不曾学得分毫!当初让您去司空府也曾派人教过您,除了时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更要控制情绪。”隋霖拍了拍手背,拂去在笼中沾上的一点尘埃,慢悠悠走下阶陛,“您瞧瞧您如今,还是这般直愣愣的。”

    “朕说得是关鸟,又没说要关阿姊。”隋霖坐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卷宗,递道隋棠面前,“阿姊瞧瞧,落个印,阿弟便送你回家。”

    隋棠略带狐疑地看向他,待一页页阅过,不禁笑出声来,“划地为界?划江而治?这怎么可能,他一刀一枪收复的失地,平定的疆土,莫说是三四个州城,便是一砖一瓦都不可能给你的!”

    姐弟二人话到此处,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姊您听听您说的话,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好好训诫训诫您!怎是他给我州池?隋齐皇朝还在呢,十三州土地依旧叫做齐地,十三州百姓依旧叫做齐人。我大齐百姓饮的是大齐的水,吃的是大齐的粮,举止是我大齐的礼仪。”隋霖眉宇桀骜,“确切的说,是朕不吝疆土,赏赐于他。”

    隋棠盯着他看了半晌,合上卷宗推回去,“陛下真当臣还是那个被你从漳河接回懵懂无知的少女吗?臣在冀州丞相府中,乃闻得你手中实力,不过是除了原先的数百死士外,又偷偷训练了三五千不成气候的兵甲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且看他是否会踏平这洛阳城!”

    四月阳光碎金,洒落在两人中间,耀得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对方。

    隋棠见他久不回应,挑眉嗤笑道,“你不必唬我,你手中有多少能用的人手,我清楚得很。这也是为何我能够坦然来此的缘故。你除了握着我一条命,还有甚?你半点胜算都没有,届时他强兵攻城,城破乃转眼之间的事。”

    隋霖听得专注,起身拿过卷宗,“朕请阿姊殿外走走!”

    隋棠不应声。

    “朕让阿姊瞧瞧,朕手中除了您还有哪些东西,让您瞧瞧你的如意郎君未必能转眼破城!”

    隋棠蹙眉抬首。

    “请吧!”

    隋霖顺手又折了一只牡丹,拎在手中晃动。

    先去的是章台殿左侧的武库,库中兵器林立,似个个摩拳擦掌的人手,随时背水一战。之后前往的是武库往南一里处的薄室阁,里头屯满了粮草。隋霖好心告知,“这处粮草够兵甲半年之用。阿姊要

    不猜猜半年后,粮草从哪来?”

    隋棠莫名,确是不知。一旦蔺稷围城,东谷军的粮草可以从外围源源不断供给,那城内粮草何来?

    “猜不出吧!”隋霖笑了笑,贴心帮她挡过室内落下的蜘蛛网,“作战嘛,自当备足兵器粮草,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阿弟再给阿姊瞧样东西!”

    隋霖话语缓缓落下,竟是一路往宫门走去,直到了阊阖门,上了阊阖门城楼。

    阊阖门是宫城的最外面一道门,出了这道门便是宫外。南行一里便是铜驼大街,走过五里铜驼大街,乃洛阳满南城门,宣阳门。

    若攻城,便是从宣阳门入,直达阊阖门。这两门一破,皇城便算败落。

    “看见了吗?”已是夕阳渐晚,城楼上风声烈烈,同隋霖的话一道传入耳中。

    “看什么?”放眼望去,近者乃官署林立,远处是分列于铜驼大街两侧的巷子,住着寻常百姓。

    洛阳城中,有民众数十万,仅位于铜驼大街两侧的便有前余户,近万人。

    “看朕手里握着的东西啊!”

    隋棠愈发不解。

    隋霖便愈发自得,“蔺稷既然同你说了朕手中兵甲有三五千,那他有没有和你说,寻不到朕兵甲的藏匿处?”

    【兵从民中来,民——】

    隋棠脑海中蓦然想起去岁蔺稷和她嫌聊时,一句未说完的话。

    初闻无甚特殊,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兵从民众里择选,民众随时可为兵?

    “他们就是洛阳城中的百姓。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不是被整体挪移走了,是他们散入百姓中?他们回家了?”

    “阿姊聪慧。”隋霖抚掌而叹,“蔺稷离开六年,外围屯着两万兵甲困着朕。朕确实难有作为。但朕还不至于一事无成。这六年来,朕便让当初的死士,从洛阳城数十万户民众家中,零星择出人来。因为失踪的人口散的远,年份又长,且是如今世道,便鲜少得人关注。话说回来,怎么关注?报官无非两处,一处是他的人,一处是朕的人。他的心思都在南伐上,鞭长莫及;朕处便不用说了。就这般偷偷摸摸,朕有了一只四千人的军队。同时,这四千人中,有一半靠近铜驼大街,阿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蔺稷一旦攻城,这些兵士的家人要么作隋霖的肉盾,先死于刀枪之下;要么他们化作兵甲,同东谷军殊死拼杀。毕竟被择出去参军的一人,乃是被死士所训,多来已经没有自我意识。

    这便是隋霖所说的,他除了胞姐之外,手中还握着的东西。

    一副血肉垒砌的城墙,一柄以人命为刃的长枪。

    “阿姊猜到了是不是?”暮色降临,夕阳敛去最后一道光,隋霖看着胞姐惊恐又愤怒的神色,笑意朗朗,“这会你也猜到薄室殿的粮食了会从何处来了吧?”

    “城中无粮,便食人。”他话语如鬼魅,凑近隋棠耳畔低语。

    风声呼啸,隋棠几经喘息方压下胸腔火焰,退开一步道,“城门非此一座,攻城亦非一定要从宣扬门入。宫城八门,你最好每处都安置好人手。”

    “不劳阿姊提醒朕,朕很清楚,台城尚有两万东谷军。以蔺稷多年行军的经验,说不定就会突袭城池,朕便无路可走。但是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待他兵临城下时,那两万兵甲绝对不会呼应,他们会乖乖离开台城。”

    “不信吗?”隋霖毫无保留道,“如你所言,正儿八经作战,五千兵甲对抗他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除了送死有何用处?”

    隋棠回过神来,“他们的用处在于偷袭?你让他们去偷袭台城守军,调虎离山?”

    隋霖又击一掌,赞扬胞姐。

    那份卷宗又从他袖中被拿出来,重新送到隋棠面前。

    “阿姊,朕诱您入宫,困你是一方面。但区区一个你,或许今日闻我话后,回去殿中便抹脖子以振奋蔺稷,成全他丰功伟业了。所以朕请你来,更重要的一方面,乃是借您慈心,为那为盾为矛的万余百姓讨个恩典,留他们一条活路。”

    “你在这处落印,再手书一封告知蔺稷城中情况,让他签下卷宗,容朕退回长安或是南渡金江,保证在朕有生之年,不去齐姓,两厢安好。只要他落印承诺,朕便即刻退出洛阳。”

    隋棠抬起了手,在触上卷宗的一刻顿下,“我若没记错,你手中还有数百死士,焉知你到时是否会行甚无耻之举。”

    “阿姊啊阿姊,你当真有长进。”隋霖看着她已经伸在卷宗的手,笑道,“你自个不说了吗,宫城有八门,朕总得留人看守吧。比如东谷军从南门攻入,守城的死士便可快速传报,集结那万余人,移去南门守城。”

    竟是用死士守内城门,隋棠四下扫过,怪不得才数十人。

    她的五指终于捏住了卷宗 ,直待隋霖松手,依旧稳稳拿着,一双杏眼久久盯着他。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周遭燃起火把。

    夜风吹过,火光明明灭灭。

    “阿姊如何这般看着朕?”

    “都说你姿容昳丽,眉眼类母。今日难得你我姐弟靠得这般近,我算是看清了你面目。”

    “如何?”

    隋棠收了卷宗,摇首,“半点不类母,想来肖父。”

    隋霖闻言一顿,继而哈哈大笑,从唐珏手中拿来那只姚黄,簪在隋棠发髻,“朕记得,曾有方士给阿姊批下命格,您十岁后,乃是朱雀乘风格,可免灾祸,安社稷。”

    他将那卷宗往她手中塞实,“今日看来,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