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坦途才是最难走的路。……
眼前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那件深灰色毛衣,搭在他身后沙发扶手上。此刻黑衬衣系到喉结下,袖口又挽至手肘处。
冷白细腻如脂玉的皮肤, 瘦削锋利的骨相, 莫名有种矛盾的禁欲感。
那双眼尾微扬, 仿佛看什么都显得多情的桃花眼, 此刻沉潜着浓郁深情。
明明还是那样一个金尊玉贵模样的人, 却好像脱了壳的刺猬, 叫人觉得,就算是捻一粒沙落他身上, 都能叫他疼得瑟缩。
因为林鸢, 能清晰地看见他轻搭在桌沿边的指骨上,已经愈合的, 淡白色的细小疤痕。
也明白, 他用衬衣挡住的手肘下, 也有曾经的伤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叫她有些难受。林鸢低下头, 舀了口温热的粥,咽下去,语气有些硬:“你有什么好怕的。”
江随愣了瞬, 肩线微松, 轻笑了声。
他将已经削好的苹果,熟练地用小刀撇成小块, 放进林鸢买的玻璃小碗里, 插上厨房里找到的银色果叉,递过去。
起身去洗了个手回来。
“怎么会想到去铅色的?”语气自然地问,“我看你自己的账号做得不错。”
按她如今的粉丝量和账号活跃度, 如果单纯自己接单,其实会有更多时间,收入也应该比现在更好。
毕竟铅色在业内从业者中的口碑一般,原因就是——没完没了的加班。
“它家交五险一金啊。”林鸢理所当然地说。
江随一顿。行吧。这很林鸢。
“其实也有我先前没从事过这行的原因,”林鸢解释,“铅色虽然加班多,但对过往履历不是那么看重,我找了不少资料,也看了他们出品的动画,觉得能学到东西,就去了。”
江随了然,点头。
“江随。”林鸢却突然抬头问他,“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好像……都挺支持我工作的。”
就算是用齐柏来要挟她,让她留下的那段时间,江随也从没说过“我养你”之类的话。
林鸢是真的有点儿好奇。
并且时常不着调地想:她就说她没有小说女主的命,怎么被强取豪夺了都要自己打工呢。
江随擦手的动作一顿,放下纸巾,很认真地看向她,温声和缓道:“因为我明白,坦途才是最难走的路。”
“毕竟一切坦途,都是有要求,有束缚,有前提的。”
而像她这样凡事喜欢自己做主,绝对不愿为了自由和尊严低头的人,是不会喜欢的。
“况且,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不是吗?我能保证我永远安全吗?我能保证我活得一定比你久吗?我能保证的,只有我可控的东西,却没法保证这些。”
江随笑了笑,望着她,“阿鸢,其实我一直希望,我拥有的一切,你可以坦然地享受,不用提心吊胆。因为即便外部环境改变,不再给你提供这一切,你依旧有重新开始的能力、手段,和底气。”
我希望你离开谁都能过得很好,可又希望……我可以永远陪着你。
江随说完,动了动唇,捏紧拳,将这句话咽回心底。
林鸢心脏猛地一震。
某种念头,甚至在一瞬间,有一丝不可查的晃动。
她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一个男人真的爱你,不是带你见识“世面”,也不是“养你”,而是给你提供生产资料。
林鸢当然明白感情这种事情,是不好一概而论的。
她总觉得,给予对方什么,不是看你自己喜欢什么,而是对方需要什么。
就像有人只钟爱吃喝玩乐,觉得享受生活就是人生价值,那你再逼她去努力、去奋斗、去工作,美其名曰实现“社会价值”,似乎也并非是在爱对方。
但在她这里,江随所说的这一点……的确足够打动她。
如果没有从前那些事的话,她承认,她会动摇。
林鸢其实有些害怕,害怕见到这样的江随,害怕和这样正在改变,又在某些地方和从前有些重合的江随相处。
因为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情,她还没办法真正地放下。
而眼前的男人,在说完这些后,没有再立刻表态,仿佛让她自己考虑,自己消化一样。
很久,才又玩笑似的开口:“就像我学了很多菜,学了许多家务,有阿姨照顾的生活可以过,普通的日子,也能过。”
林鸢微低头,咬了咬牙,重新看向他。
“江随,你明白我这个人的。”她平静道,“如果心里还没彻底放下一个人,是没办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的。”
江随整个人,蓦地被无边酸涩淹没。
他想起曾经被彻底放下的那段时光,仿佛立于一处孤岛,四周的海水毫无规则地上涌,又退开,却始终退不出一条通往陆地的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冷静,然后才开口:“你知道,我以为你出事的那天晚上,在想什么吗?”
江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嗓音有克制的微沙,“我当时想,你要是出事了,我一定来陪你。可又想,难道……不是我将你逼上的绝路吗?如果不是我非要强求,如果不是我不愿意放手,你又怎么会需要那样害怕地离开。”
“那样的我,就算陪着你去死,对你来说都是负担,都没有资格吧?”
“所以我就祈祷,祈祷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活着,你平安,我做什么都可以,怎么样都可以。”
“结果真的灵验了。”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却再难掩哽意,低喃般,“阿鸢,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庆幸。”
清甜微涩的果肉滚在口腔里,林鸢咀嚼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钝。
她无可避免地承认,在听到江随当时止步,是这样的理由时,心头有细微而隐秘的颤动。
“所以林鸢,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顿了片刻,他又说,“我现在很轻松,我也没想什么的。”
又玩笑般,“当然,那时说的极乐股份的事,你随时可以接受,那不是开玩笑,那你是应得的。”
林鸢有些滞涩地咽下苹果。
她明白,江随可以这样说,她却不能这样信。
因为曾经的她,又何尝不是在故作轻松的每一个时刻,掩藏自己的喜欢和在乎。
可一份感情得不到回馈,是怎样的卑微隐忍,她体验过。
林鸢抬头。
“江随,你有没有想过,破镜其实是不会重圆的。”她狠下心,明确向他说,“就像我不会回头去找顾淮,同样的,也不会回头去找你。”
江随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随着心脏的刺痛本能蜷缩,可依旧叫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温和而理智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坏了的东西,就没有可能再修好,是吗?”
林鸢微愣,抿了抿唇,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随深深看着她,蓦地扬唇低笑了声,有些从前的游刃有余,又仿佛莫名多了点儿成熟男人处心积虑的意味,直接换了话题,向她说:“快吃吧,我洗好碗就要走了。回酒店洗个澡换身衣服,还约了你们老板。”-
铅色接了极乐的外包项目,林鸢自然也参与其中。
公司有专门和极乐对接的同事,江随离开后,除了偶尔和她聊两句项目上的事,并没有更多深入的话题。
林鸢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相信他们都会变得更好。
可也明白,如今的自己,并不适合进入一段感情。
或者说,是不适合接受一份新的感情。
这一年,也不是没有人向她表达过好感,但林鸢都明确拒绝了。
因为无论是江随,还是别人,她都没有办法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全情投入进去。
也幸好,像江随这样“执着”的人并不多。
别人或许是喜欢她的,但那份喜欢,也并没有深刻到,她拒绝对方,就会让对方受到伤害。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她生日那晚,才起了点儿微妙的波澜。
那个去年没能亮起的对话框,蓦地向她发来:
【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红包】
【红包】
【去年的红包,一并补上】
林鸢看着置顶聊天里这几条突如其来的信息,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她走的时候,护照和那副耳夹,连同老林的手机,几张无果的维修记录单,都放在了衣柜一个小抽屉里。
她呆呆地望着那几条消息很久很久,才悻悻地出声:
“江随。”
“你这个……”
她又有些想骂他了。
骂他这个人,总是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给她一点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的……不知道该叫惊喜还是惊吓的体验。
简直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无语,还有些难言的……别扭的感动。
怪不得他那天,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问得那样游刃有余又笃定。
“……王八蛋。”
林鸢对着空气骂完人的下一秒,另一个头像也发来了消息。
【抱歉,不是故意看叔叔手机的。托人找了原厂从前的工程师,配了零件,修好之后对方让我确认下数据有没有丢失,无意间看到的。】
【之前不确定能保证修好,怕你又失望,才没和你说。】
隔了片刻,他又发来:【你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在。需要帮你寄去,还是等你回来了自己处理,由你选择。】
林鸢本能地愣住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着自己悬停在输入框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种老母亲似的欣慰。
这个男人,终于学会好好开口,为自己解释了。
深深吸了口气,林鸢垂下眼,退回和老林的对话框,收下两个红包。
隔了许久,有些眼热,却无声弯唇,也不知道是向谁说,轻声道:
“谢谢。”
第62章 第 62 章 “是你翻了林鸢的书包。……
院子里那株垂丝海棠又开花的季节, 江随碰上了某个预料之外的人。
极乐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李彤云站在他车边,显而易见, 是来找他的。
江随觉得自己如今成长了不少, 看见莫名其妙的人, 也没那么不耐烦了, 甚至心态挺平和, 客气地问了句:“有事吗?”
李彤云微愣, 看着他那张仿佛对客人般矜贵有礼,毫无破绽的脸, 莫名有种涩然又理应如此的释然。
毕竟她曾经妄想得到的, 不就是那份例外吗。
没有忘了今天来
的目的,李彤云很快收起情绪, 对他说:“我马上要出国了, 不会再回来。”
江随淡然地看着她。
“我哥和嫂子生了孩子, 我爸妈,要拿一辈子的积蓄, 给他们付首付,买房子。”李彤云平静地陈述道,“写他们的名字, 我来还贷。我拒绝了。”
“他们说我没良心, 我就干脆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很顺利,全额奖学金。”
江随一直没打断, 直到此刻, 微挑了瞬眉,点点头:“恭喜。”
又抬睫,等着她的正文。
“出国前, ”李彤云笑了笑,“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江随微顿,心跳有一瞬的抽跳,像某种没来由的预感。
当那本颜色几乎还和当年一样柔和鲜明的毛毡笔记,出现在视野里的那刻,即便有猜测,江随心脏仍有一刹那的滞涩,那句“怎么会在你这儿”,开口成了冷淡而确定的:“是你翻了林鸢的书包。”
李彤云愣了瞬,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本日记。
却也没了那份执着将疑惑问出口,也没有否认,只说:“那你不好奇,这本日记怎么又到了我的手里吗?”
江随淡漠地看着她。
李彤云笑了笑,递过去:“你自己去问林鸢吧,毕竟,当初这本来就是,她要给你的东西。”
江随不动声色地接过来。
可指腹触上熟悉的、粗糙的织物封皮时,胸腔里不可抑制地掀起席天盖地的巨浪,叫他手指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年少时的酸涩与心动,胆怯与逃避,如今的悔意与愧歉,赤城与爱意,绞缠成无边而细密的网,将他心脏覆盖、收拢,越束越紧,窒痛地叫他喘不上气来。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如果当初,这本日记顺利地送到他手里,如今的林鸢和他,会是怎么样。
因为他明白,当他不得不面对那份感情的时候,他是没有办法拒绝林鸢的。
他如果不接受,那他必定失去这个“朋友”。他做不到。
那他们,会在高中里就谈恋爱。
他们会怎样相处呢?是和别的情侣一样,悄然而高调地宣誓主权,用上谁都看得懂的特殊挂件、衣服、水杯?
还是当着老师的面,乖巧又认真地保持着“纯洁”的同桌关系,又偷偷在课桌下牵手?
他们会吵架吗?吵架了想和好,又是谁去哄谁?
大概还是他多一些。小姑娘那时的脾气,真算不得多好。
他们……会在那时就亲吻吗?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初吻,又会在哪里发生,又是何滋味。
可如果他们早恋被发现了,江启宗和郑老师反对,林鸢会逃避吧?
那他一定会很生气。也会胡乱地,用尽各种方式将她留在身边。
如果是那样,她会和现在一样……怨他吗?
其实江随也不知道……
如果他们踏上另一条岔路,是会更糟,还是很好。
可惜,正是有了那天早上,短暂的考虑与喘息的机会,让他选了如今的这条路。
如今看来,糟糕透顶的一条路。
江随自然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而他如今后悔的,也不过是……他没有勇敢得再早一点。
毕竟有些事,由他先说,会不会叫林鸢,更有安全感一些。
…………
“江随,真羡慕你。”李彤云看着他怔愣出神的表情,突然说。
理智回神,江随微顿。
“羡慕有个人那么长久又纯粹地喜欢过你。”李彤云吁了口,“其实你没发现吗?你在她那里,就是个特例。她和别人交朋友的时候,毫无目的,也真心诚意,但如果感受到不坚定和谎言,就会毫不犹豫地放手离开,不会回头。”
“却只给了你无数次的机会。”
“不过现在也没那么羡慕了。”李彤云耸耸肩,傲气道,“现在你也没什么特别,她一样也不在你身边。”
她说完,没再去看江随的反应,像个终于扳回一城的,大仇得报的将军,扬起笑,转过身。
地下停车库的光线并不明亮,眼前灰蒙蒙的路和各色的车,也逐渐开始有些模糊。
李彤云脸上的笑却并没有落下来。
因为她也要离开这里了,像林鸢一样,离开这里。
一年多前,她去科创园的时候,遇上过江随送林鸢去上班。
她当时是极其震惊的。因为她明白,林鸢只有真的放下江随了,才会和别人在一起。而她托人打听过,也知道林鸢准备结婚。
那唯一能解释林鸢和江随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江随想通了。
李彤云当时脑子里反复地无声大问:他竟然,想通了?
江随竟然……自己想通了。
那一刻,李彤云忽然十分后悔。
她开始怀疑,当时看见林鸢和顾淮在宠物店门口,放弃了把那本日记交给江随,到底做得对还是不对。
如果她早一点……早一点把那本日记拿出来,江随会不会早一点改变主意。那林鸢,是不是就不会……陷进那样两难的境地。
她当然看得出来,江随其实从来都喜欢林鸢。
可又恶意地希望,他和自己一样,不要得到幸福。
只是,不管是年少时的歆羡与妒忌,还是如今的后悔与愧歉,阻碍的,却是林鸢的幸福。
她其实早就后悔过,如果她当初,没有因为好奇、羡慕,与无法否认的嫉妒和惶恐,而在那个早晨去翻看,林鸢升旗仪式前犹豫要不要放进江随课桌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林鸢和江随,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那她是不是,还会有勇气重新找到林鸢,问问她,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后悔也救不了结果。
于是她托人仔细打听了林鸢如今的情况,了解她如今的生活。
而她能做的,似乎也就只剩下了,将这件压在她心底十来年的秘密,彻底交出去。
她不知道林鸢和江随未来会怎样,她也要向前走了。
唯一遗憾,或许就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当面向林鸢说一声:抱歉。和谢谢。
第63章 第 63 章 “阿鸢,开门。”……
离开北城的这两年, 林鸢只在每年清明见过郑敏。
郑敏常会给她打电话,寄些自己灌的香肠,做的吃食。
林鸢也就像那些高三毕业去外地上大学, 留在当地工作, 一年和父母见一面的子女一样, 过着独立而自由的生活。
母女间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只是成长过程里, 烦琐的社会要求, 相异的价值观,叫她们不再同从前那样亲密。
所以只要默契地不提曾家父子, 俩人依旧还是和以前一样相处。
但林鸢两年没回过北城, 这一年年底,郑敏提出, 想去锦城陪她过年。
林鸢自然是高兴的, 为她订了机票。
只是这一年农历新年前, 一场突如其来,致死率极高的流感, 叫全国各地笼罩上一片阴霾。
很快,新闻里正式将这场流感定性为乙类传染疾病,实行甲级管理制度。
林鸢对这样突发性的公共健康安全事件, 还是有很深印象的。03年那回的非。典, 她虽然刚上小学,可因为她同桌的父亲, 和北城回来的一位密接有接触, 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安排她和那个小女孩,由老师看管, 住了一星期宾馆。
那是她第1回 体会到了孤单和想念的滋味。
她好想爸爸妈妈。
幸好,镇上很小,老林和郑敏,每天都会来楼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
可是这一次——
她给郑敏打了电话,让她先别过来了,等情况稳定了再说,不急于这一时的见面。
郑敏本来还有些犹豫,林鸢直接说,替她取消了机票,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担心地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吃的,要不要给她寄点口罩和板蓝根过去。
林鸢笑:“不用,去年我……有些鼻炎,正巧买了很多口罩。板蓝根也不用,新闻里不是说了没用吗?况且,您忘了当年您囤的醋,我们一家三口,喝了三年都没喝完。”
郑敏也笑起来,想到最后过期的醋,全熏了屋子,熏得香喷喷的小女儿,无奈地对她说“妈妈,我好像也变得酸酸的了”就好笑。
——“阿姨,您就别去了,小丹都怀孕了,您别到时候出去一趟,再
带点儿什么毛病回来。“又嘀咕,“现在谁有家有室的还到处乱跑。”
电话那头,林鸢忽然听见曾友安的声音。
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人讨厌。
郑敏的笑意也一顿,低声温和道:“鸢鸢,那你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和妈妈说。”
林鸢笑着应下,听她又关照了自己好几句,才挂了电话。
林鸢自认为还算独立,也并不觉得一个人生活,叫她感到孤独和无趣。
可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刻,听着郑敏挂掉电话后的静谧,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
或许是因为,此刻完全封闭的小区,不能出门的小公寓,仿佛一座孤岛,叫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所以才放大了她心底的软弱和多愁善感吧。
公司已经提前停了正常上班,改成居家办公。
群里同事在讨论哪个小区全封闭,哪个小区还能正常进出,但要领出门证,只能周边活动一小时,买菜买米,采购生活物资。
余一欣和杜莱也和她发消息,问她需不需要口罩、吃的和药,家里父母给力,提前抢了不少。
林鸢把自己的囤货拍给她们看,叫她们放心。
只不过吃的,是盗了群里其它业主的图。
小区封得突然,她没什么准备。家里的生鲜吃食和冷冻食品,大概也就能撑个几天。小区里和她一样的人不少,她倒也不算担心,到时候总有解决办法。
甚至连李想,都来问她需不需要这些。
林鸢将发给余一欣和杜莱的那套发给他,对方让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林鸢应下。
放下手机,她整个人坐在沙发里,却发起呆来。
她其实能猜到是谁托李想问的。
毕竟总不会是江随。他要问,早就自己问了。
其实和顾淮分开后,俩人的联系方式,她都没有动过。
只是似乎有种无言的默契,他们不仅再也没有联系,就连朋友圈,都和约好了一样,没有再发过任何。
此刻骤然而婉转的片刻交集,让她在这样安静的方寸间,难免有些鼻酸。
直到门铃蓦然响起,林鸢回神,心脏猛地一跳。
静了两秒,仿佛是她的幻觉,直到电话在手心里震动,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她下意识有些茫然而慌乱地站起身,划开接听,没有出声。
隔着一道门,清晰而又渺远的声线,像荒岛前摇来的浮舟,晃着白帆朝她招摇,低低道:“阿鸢,开门。”
第64章 第 64 章 “疼的。”
林鸢也不知道为何,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那种这个男人常带给她的,叫人既有些想哭, 又有些好笑的情绪, 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
深深呼吸, 林鸢将情绪压下去些, 走去开门。
楼道里明亮的光泻进来, 林鸢一下便看见眼前的男人, 戴着口罩,罩着一身休闲不过的黑卫衣黑卫裤——一看就没有精心打扮。
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 微微扬起笑弧, 显出好看的卧蚕。
“没问你在不在家,是因为看了程林发的朋友圈。”江随扬着笑, 微歪着头看她, 凌乱的黑发有些风尘仆仆的落拓, 又有不羁的散漫和张扬,向她解释, “知道你们小区封了,你只能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程林是他们老板。
林鸢看着他, 莫名有些眼涩, 也有些想笑,正了正神色, 才没什么表情地问他:“那你来做什么?”
江随挑眉:“你敢说你囤吃的了?”极其肯定。
“……”林鸢本能撇了撇嘴, 暴露无遗。
江随笑,推过他身后一只,巨大到可以躲个人的黑色行李箱:“要帮你拿进去吗?”又解释, “我自己开车来的,没坐公共交通工具,别担心。”
林鸢顿了瞬,看了他一眼,垂了下睫毛,故意道:“行,那你帮我搬进去吧。放客厅厨房门口就行。”
江随盯着她,睫毛轻动了下,应了声“好”,将箱子推进去,按她的要求放好。
转头时看见林鸢还站在门口,侧着身,让出供他走的通道,微顿了瞬,没说什么,走出门,转身关照她,“肉和海鲜记得放冷冻,蔬菜尽早吃,别的还有……”
“江随你现在这么会过日子的?”林鸢蓦地打断他。
话音一顿,江随眨了下眼,试探道:“我还挺会做菜。”
林鸢抱臂看着他,两相沉默片刻,沉不住气,有点儿无语地说:“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知道,我们小区现在,只进不出。”
江随微挑了下一侧眉目,低道:“我可以……去大厅里待两天。”
林鸢深呼吸,无奈侧身:“睡沙发吧,能走了就回去。”
江随眼皮一跳,点点头:“行。”从善如流,进门。
林鸢气不过地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背影,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有些安心……也有一点点高兴-
林鸢敢肯定,江随带来的吃的,供应两个人,都够吃一个月了。
那行李箱里,还有他的换洗衣服。
江随解释,他本来真的是准备住酒店的。林鸢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这种时候,人家千里迢迢来送物资,就算有点儿什么其它心思,她也不能真心狠手辣叫人去睡大厅吧。
已经十点多,江随给自己弄了些吃的,林鸢有些饿,也跟着混了点儿。
不得不说,江随现在手艺的确不错。
她一早洗完了澡,吃完东西刷了个牙,就进了卧室。
公寓有地暖,并不冷,林鸢给他找了个珊瑚绒毯子,给了他一个枕头,就没再管他。
直到半夜,林鸢迷迷糊糊睡醒,有些渴,保温杯里都喝空,只好出去倒点水。
轻轻打开卧室门,却看见昏暗里,一个黑影正站在门口小玄关处,似乎在研究门锁怎么开,听见她卧室门开的动静,蓦地对她说:“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
林鸢本来就被吓了一跳,此刻听见这样的台词,简直要笑出声儿。
不是江随,你拿错剧本了吧?
什么叫我离你远点儿?我还能怎么着你吗?
我有那个实力怎么着你吗?
还没腹诽完,就听江随说:“我好像有点儿低烧,你别过来。”
林鸢一滞,这才觉得他嗓子有点儿轻微的哑,声音也闷闷的,一下将手边灯打开。
看见江随已经穿戴整齐,戴着口罩。看见灯亮,微眯了眯眼睛。
林鸢看着眼前身高腿长的男人,明知道有些事轮不到她来担心的,却突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难过。
所以如果不是她想喝水,从房间里出来,他就准备这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人走了?
她微微咬了咬牙,捏着保温杯走过去。
单人公寓本来就小,没两步,江随就已经只能背靠着门后贴紧,压着呼吸,垂睫看着她。
“新闻里都说了,这次流感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超过38.5度的高烧来得突然。让我们普通感冒和低烧,不要去医院扎堆,浪费医疗资源。”林鸢抬头看着他,慢腾腾地说,“你是没看新闻就跑出来了吗?”
江随低眼,看着她毛毛躁躁的头发,忽然就有些想笑,整个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有些犹豫:“我怕万一……”
“要相信科学。”林鸢一板一眼。
江随抿唇,低撩了瞬俩人间隔得极近的距离,刚想再说点儿什么,林鸢就抬起
胳膊。
女孩子温凉的手贴上来,在他额骨上柔软地覆盖了两秒,江随心脏蓦地像那回高烧时一样,毫无规律猛跳了两下。
“还好,估计也就七八分。”林鸢放心下来,收回手,又看了看他,安慰道,“你大概就是开了一路车,神经太紧绷了,一下子放松,身体反而有些不习惯。好好休息休息,应该明天就好了。”
她从前偶尔也会这样,忙了一整年都健健康康,反而休假的时候,感冒低烧头疼脑热的。简直牛马圣体。
江随掩在口罩后面的唇角,忍不住抿了抿,看着她,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男人嗓音本就偏低沉,这会儿闷闷的,就有点儿妥协的意味,林鸢微愣了瞬,下意识离他远了点。
又看了眼她睡正好,男人睡就极其憋屈的沙发,无声叹了口气:“你,换套干净的睡衣,睡……睡我的房间吧。”说完又硬着语气,“别再废话,也别推来推去的,大半夜了,赶紧睡。”-
林鸢还是拿温度计给他量了下,37度8,比她预想的高了几分。
怕他闷着难受,干脆自己戴了个口罩,叫他别戴了。
但不知道是这个男人得寸进尺,还是每次生病了真的有点儿脆弱,他又问她:“你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
除开一切外物不谈,这个男人有一副这样好的皮相,那样好看的眼睛。漆黑清湛的眸子,漂亮又无辜,就那样潮润润地看着她。
仿佛此刻,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置于他眼前,都毫不过分。
“……”林鸢看着昏暗光线下,瓷白。精致的一张脸,叹了口气,坐到她的床边凳上,认命道,“行,你睡吧。”
一刻钟后,她悄悄起身。
手腕却再次被人握住:“我还没睡着。”
她其实还没想走,只是看他杯子空了,怕他半夜想喝水,干脆这会儿去加点。
可又被这男人的理直气壮激起了点儿逆反,于是说:“我困了。”
“那你……”江随下意识瞥了眼还算凑合的,一米五宽的床。
林鸢一下板起脸。
江随眨了下眼:“那你睡床,我去旁边坐着。”反正就是想待一块儿。
林鸢简直哭笑不得:“江随,你能别犯病吗?”
“我本来就病了。”这回是真的有点儿理直气壮。
“……”行了,她和一个平时就不太正常的病人计较什么。
“放手。”林鸢命令他。
江随盯着她,莫名的委屈在口腔里裹了裹。
林鸢看着他紧抿住,又动了下的唇,下意识有些心软。
轻吁了口,放缓声音道:“我就是想,去给你倒点儿水。”
厨房里,没开灯,就着小卧室里斜漏出来的昏暗暖光,林鸢有些恍神。
她竟不知道,何时对江随,也有了对亲人那样的情绪。
还有怨气吗?有的。
还怨他当年做的那些事吗?也还是在意。
却依旧在想到,如果他真的因为意外而离开,她会心疼、会难过,会祈祷……祈祷他平安就好。
折回卧室,又让他喝了些水,将水杯放在床头,林鸢看着江随重新躺回床上,将头侧撂到枕头上,有些不舒服地闭上眼。
或许是发烧的原因,他颈侧延至耳际的皮肤微微泛红,纤薄白皙下,血管的细微跳动,仿佛都能轻易看见。
有一刹那,脖颈青筋蓦地绷紧,江随轻轻蹙了下眉。
他从前上学时,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但一般也不说,只是每次不舒服,整个人就会冷冷淡淡的,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场。
只是今天,或许是他洗干净的,浓稠如墨的黑发有些蓬松,毛茸茸的,仿佛小动物的毛发,叫他整个人也显得柔软起来。
此刻再蹙眉,就叫林鸢没来由地有些心软,忍不住轻声问他:“头疼吗?”
床上的人仿佛僵了瞬,轻轻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唇动了动,许久,近乎有些小心地问:“我可以喊疼吗?”
林鸢一下怔住。
这样一句话,骤然就让她想到了,俩人当时并不愉快的分别。
伤害这种事,其实并非你来我往就能抵消的。
江随曾经伤害过她,可她也同样,在他剖开伤口,需要坚定选择,才能重新建立起安全感与信任的那刻,和别人一样抛下了伤痕累累的他。
林鸢突然就有些难过,眼睛都发热,缓了缓情绪,伸手撩开他戳到眼睛里的额发,温声告诉他:“我不会走的。”
细微的电流声,如绵密的丝网,轻轻在俩人之间流淌。
短暂滞顿后,男人倏地紧紧握住她手,死死攥住,又像个被人戳了下的蜗牛般,轻轻蜷缩起来,将脑袋埋进她手指间。
片刻,不知道是怕抓疼她,还是怕她难受,或是怕她……仍会害怕,又强迫自己松开了些。此后,再无动作。
数分钟的安静,安静得林鸢以为他睡着了,指背上却蓦地一热,湿濡滚烫。
那把玩世不恭的嗓子沙哑却含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低道:“疼的。”
第65章 第 65 章 “我想要爱你。也想你爱……
前一晚还柔弱不能自理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体温计显示温度已正常。
林鸢不免想起李想那句:这人身体素质好得跟狗一样。
她甚至因为江随只是低烧,没有感冒症状, 没敢给他乱吃药, 就给他喝了两包遇病不决小柴胡。
在科学数据面前, 男人自然也只好正常得像个健康人, 该起床起床, 该工作工作。
还有两天才是除夕, 铅色正常发挥业内口碑,自然是需要他们干到最后一刻的。
林鸢在卧室用电脑, 江随就在客厅用他的笔记本。仿佛不同部门的同事, 互不干涉。
只在中午吃饭时,江随提醒她:“下午的视频会议记得关好门, 别走动。”他微偏头指了指, “我会在客厅那面白墙前, 不会让别人看出来在哪里。”
林鸢微愣。
她平时一个人待惯了,除了晚上睡觉, 白天几乎不会将卧室门关起来。如果在这样的小空间里一起开视频会,她一定也是会将俩人隔开的。
但江随这样提醒,就是主动要和她避嫌了。
挑了挑眉, 林鸢没深想, 点点头。
林鸢给自己配的台机装在卧室,先前休假, 偶尔和同事开会, 也是这个角度,所以也无人在意到她。
倒是屏幕里穿着黑衬衣,站在看不出场所的白墙前的江随, 叫人无法忽视。
视频里,江随和极乐几个这项游戏的负责人,还有铅色成员一起确认项目进展、来年规划。
直至讨论到前两天极乐驳回的几个样本。
“江总,”程林有些困惑,“那几个分镜设计,如果按您的需求,老外估计琢磨不明白吧?”
撇开中国庞大纷杂的神话体系不谈,光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就能叫外国友人搞不清,那几个上古的神为什么那么有大爱。
江随微扬眉,也没立刻反驳他,却问:“大家对高中时做过的语文阅读理解,应该都不陌生吧?”
他说这话时,忽然朝镜头撩了下睫,仿佛正在看镜头前的人。
林鸢心脏跳快了瞬,脑子里画面一闪,不由自主开了一秒钟小差。
“为什么非得要让他们一眼直白地看懂?”江随笑了笑,“如果游戏体验和画面,可以精彩到叫他们不由自主玩下去,又因为想了解剧情,不得不去查阅故事背景,那我们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我始终觉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不需要冲锋陷阵,也极少要忍苦耐劳。既然有这样好的环境和平台,我们何不向世界讲好一个中国故事?文化输出,是个动词,光靠想,是办不到的。”
画面里,男人语气平和而认真,没有话事人咄咄逼人的命令,也没有上位者高高在上的独断,却莫名叫人动容与信服。
世人逐利,无可厚
非,但在此基础上,又能追求点儿个人价值,很少有人会抗拒。
男人最后,又玩笑似的,自信而张扬道:“再说,让他们猜一猜,这一段剧情,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理状态,不好吗?”
众人笑起来。
程林没有再提出异议,会议顺利进行,直到结束,画面跳停。
林鸢没有立刻出去,她垂着眼,下意识想到了从前。
如果说江随叫她补习英语,是为了顾及她的自尊,又想叫她过得轻松些,那当年的语文老师叫她给江随讲讲阅读理解,就真的是她义务劳动了。
她始终记得那次月考,江随一个选择都没蒙对的阅读理解卷子。
“你想一想,这句话,”林鸢在试卷文章上划线,仔细陪他一道审题,“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理状态。”
“嗯?”少年扬眉,没听懂般。
“就是他在想什么。”林鸢语气都开始着急。
他懒懒散散往椅子里一靠,没骨头似的,却直勾勾看着她:“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男孩子那双漆黑微扬的桃花眼,无言却含情般。林鸢脸都热起来,只好用生气来掩饰:“江随,你到底要不要听!”
江随看着她,没腔没调地笑起来,细碎笑声漾在胸腔里,不咸不淡地问她:“我给你讲数学题的时候,也是这么没耐心的?”
…………
林鸢还记得自己当时气弱的模样,不由自主笑了笑。
毕竟江随在这方面,对她真的有超出常人的耐心。
其实年少时的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江随,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两个……又会怎样。
可无论他们之间变得如何,此刻,和她一墙之隔的江随,成熟、笃定、敏锐、出色。
她忽然觉得,真好。
那个耀眼的少年,从未被时光磨去光芒-
除夕那晚,林鸢不知道江随是想露一手,还是真的想叫俩人吃得好一点儿,他连椒盐小排这么复杂的菜,都做上了。
狭小的厨房间里,热气氤氲,林鸢也不想在这样无处可去的夜晚再沉迷工作,江随开始动工的时候,她便也一起帮忙。
砂锅里咕嘟着滑肉汤,江随闲聊般,状似无意地问起:“这两年,怎么没再尝试恋爱?”
林鸢摘豌豆尖的手一顿,默了两秒,直言不讳道:“被很好的人喜欢过,要求总会变高的。”
江随处理小排的手都僵了瞬。
一阵涩麻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又皱缩得他胸腔里闷痛阵阵。
那个很好的人,总归不会是在说他。
一定是冰冻过的食材,冷到了他的手指。
江随闷不吭声,一刀剁下去,砧板上的小排活了似的蹦了蹦。
又一刀,小排起舞。
林鸢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想笑。
可能是昨天工作时的江随,太成熟稳重了,和此刻拿小排出气,浑身上下散发着点儿幼稚小男生意味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她忍不住微微偏垂开脑袋,抿住唇角,手上动作没停,无声缓了会儿情绪。
其实江随来的那晚,她看见他发烧,也是有些害怕的。
她虽然嘴上说,让他相信科学,可这种事,哪有万无一失。
她那时不由自主地祈祷,祈祷他不要有事,只要他平平安安,其实许多事……都可以商量。
可他现在活得如此朝气蓬勃,况且,她也没指名道姓拜了哪路神仙,没人知道,那这件事,就当算了吧。
晚饭时,谁也没提要喝酒。
林鸢热了两瓶豆奶,给了江随一瓶。
电视里,放着防止俩人再次聊起别扭话题,背景音般的春晚。
林鸢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像不用说话,也并不觉得尴尬的老朋友。
直到吃完了年夜饭,收拾好碗筷,江随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仙女棒。
“玩会儿?”他问她。
林鸢一顿,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些画面。
江随见她怔愣模样,便有些了然。那阵酸涩与羡慕,混杂着本能的嫉妒,与始终不曾消散的愧悔,让他极度不是滋味。
可他还是笑了笑,温声道:“那些记忆,应该很美好吧?那又何必为了逃避,丢了自己的喜好和乐趣。”
林鸢有些呆住,盯着他手里的纸盒,许久,伸出手:“玩的。”
阳台上,暖黄色的火花在夜色里,不伤人地炸燃。
“阿鸢。”他轻声叫她,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儿温柔的沙哑,偏头看着她,“新年快乐。”
林鸢微微愣住,却和刚刚一样,不敢去看他。
因为她清楚地感知到,心脏有一丝异样的酸软。
她不知道为什么,喉间也有些发哽,盯着那簇花火,在这个安静的除夕,低声道:“新年快乐。”-
林鸢是在年初二的上午,收到的小区解禁通知。
业主里有人向相关部门投诉反应,小区物业一刀切,其实他们按规定,并不需要只进不出全封闭。
江随昨晚在阳台上,冷飕飕地和不知道谁打了小半天电话,似乎是拜托人什么事情,林鸢没有问。
这会儿,江随没了留下的理由,便主动说要回去。林鸢想,可能也和那通电话有关。
好几天没出门,林鸢也想下去走走,便客气道:“送送你吧。”
玄关处,江随却说:“我先走,你再下去。”顿了瞬,“你不是有同事也在这个小区?我怕别人看见了误会……我们是什么奇怪的关系。”
林鸢眨了下眼,结合那天视频会议,江随刻意避嫌的行为,脑子里不着四六的想法儿又冒了出来。
难道正常剧本,不该是俩人开着视频会议,她莫名其妙出了点儿小状况,江随破门而入,俩人同时出现在视频画面里。
然后,开会的人都炸了。
或者今天她送江随下楼,被同事看见。同事拍了俩人难分难舍——其实只是错位的照片,扔到除她之外的公司群里。
然后:全公司都炸了。
但江随却说,担心被别人看见。
不是林鸢普信,可江随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
“你我都办法否认,这个社会对女性就是不那么公平。”江随轻吁了口,有些无奈地解释,“你的天赋,你的努力,这两年在这个行业的成绩,可能就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出现,就被人认为,这一切不是你该得的,都是你走了捷径。”
他望着她,神色认真,“阿鸢,我不想这样。”
林鸢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胸腔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
她想起初三暑假那年的事。如果不是隔了那么多年,不得不提起,或许江随这辈子都不会告诉自己,他做了什么。
他一路奔波来看她,陪她过年。
在不明确自己到底是普通低烧,还是这场流感的时候,又准备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叫她不要因为逃避美好的回忆,就放弃自己的喜好,放弃追逐乐趣。
可又在现在说,不要让人家误会,他们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关系。
她当然能察觉除出他的心意,他的试探。
他如果只是一味地进攻,她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他时不时进到她的生活范围里,又在下一刻,退到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反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林鸢看着他那张……很少有人能拒绝的脸,有些无奈地问:“江随,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江随微愣。
或许是那天晚上,林鸢那句“我不会走的”,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江随盯着她,弯起唇,忽然道:“阿鸢,你不要多想,也不用替我难过。其实……我只是有些贪心。”
“我知道许多事情,你还没办法放下。”他说这句话时,依旧有些艰难,“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
“因为,”眼前男人,笑意温柔而坚定,眉目间,却又有年少时的张扬与恣肆,笃声同她说,“我想要爱你。也想你爱我。”
林鸢心脏猛地一颤。
动了动唇,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仿佛,总会被这样直白的表达打动。
可又明白自己如今的状态,并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江随。
睫毛轻颤,她下意识想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看着他,轻声问:“江随,你有没有想过,先爱你自己呢?”
江随蓦地一滞,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片刻,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了林鸢的意思。
在他们两个十多年的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的,从来都不止是林鸢。
他从前逃避,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后来,又变得卑微而偏执。
这些何尝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被爱。
或许正如林鸢所说,一个人只有真正地肯定自己,爱自己,才能有强大的能力,去妥帖地爱另一个人。
而不是靠强求与毫无底线的退让,去留住一个人。
江随忽然有些眼涩,他弯起唇,向她说:“阿鸢,我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们都会变得更好的。”
林鸢抿住唇,轻轻捏了捏垂在身侧的指节。
“但你有没有想过,”江随看着她,仿佛伸出无形的手,撩拨着她心底的枷锁,“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你好呢?”
林鸢一愣。
江随知道她有犹豫,有动摇,可也仍还没放下过去。因为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靠近他。
就像从前,因为林叔叔,她也会觉得自己,不可以安然地幸福。
不管是谁,对她好一点,她总要想着回以对等的情感或物质。甚至将本不该她背负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或许从林叔叔离开的那一刻开始,眼前的女孩子,就从没有真正轻松地活过。
她叫他先爱自己,可她又何尝好好地,全然地爱过自己。
江随有些难受,却仍翘起唇角,微歪头看着她,像年少时那样,笑得玩世不恭,又带着低磁轻哑的蛊惑,向她说:“不用想着回馈,不用想着对等,不用想着,你是不是不该得到这些,只需要习惯,坦然地接受我对你好。”
第66章 第 66 章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
林鸢那天并没有回答江随。
她承认, 那是个她有些想逃避的话题。
林鸢觉得自己的心态,其实也挺微妙的。就仿佛一对分手的情侣,那个曾经一路磕磕绊绊, 陪着另一半成长的女人, 一转身, 终于发现对方成了你需要的模样。
也不是毫不心动, 可她却心有旁骛, 没办法踏出那步去接受。
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来都别扭得无法准确定义。就算待在一起的几个月,也算不得情侣。
林鸢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 有点儿像从前的江随。
不主动, 不拒绝,不负责。
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 林鸢都惊了下。
没想到她还有当渣女的潜质呢。
晚上, 再次躺在被窝里, 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林鸢悻悻地一扯被子,将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盖住。
闷了得有两分钟, 终于热得受不了,诈尸似的一把掀开。
长长叹了口,林鸢无奈道:“林鸢啊林鸢, 真是学好不容易, 学坏一出溜。”
开春,这场全国范围内的流感, 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 一切似乎又在平缓有序地朝前流淌,直到有一晚,林鸢接到个北城来的电话。
竟是曾友安。
“林鸢, 你这个做女儿的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曾友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谴责,“自己躲在锦城不回来就行了吗?小丹怀孕,我爸身体又不好,你亲妈生病了住院你都不回来,你指望别人替你尽孝呢?”
林鸢猛地一滞:“我妈怎么了?”-
林鸢请假,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到医院,找到肿瘤科病房。
曾友安说,郑敏确诊了乳腺癌,已经做过一次化疗。
医生正在查房,林鸢站在门口,看见郑敏斜靠在床头,曾湛英坐在床边。
病床上的女人好像瘦了些,没什么精神。她本来就很白,此刻病房里冷白色的顶灯照着,让林鸢喉间哽意更甚。
她甚至有种不敢往前的惶恐,可还是忍不住喊了声:“妈妈。”
病房里蓦地一静。
郑敏起初愣了瞬,低喃似的:“鸢鸢?”
林鸢走过去,胀着眼眶,冲她笑了笑。
郑敏张了张嘴,伸手。
握住女儿冰凉手指的那刻,才确信数千公里外,唯一的亲人回来了。
可她却来不及高兴。
从没向父子俩发过脾气的女人,头一次,寒着脸孔,一字一顿地问坐在病床前的曾湛英:“是谁,打电话给鸢鸢的?”
曾湛英虚了瞬眼神,解释道:“这么大的事,总要让她知道的。”
郑敏克制着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不舒服的微微颤抖,问他:“是你不能签字吗?还是护工不能照顾我?为什么非得,叫她回来。”
大概是对医院里的人生百态看多了,这样小波小澜的争执,都算不得什么,查房的医生扫了这家人一眼,很平淡地说:“家属决定下,谁来签这个字,手术时间可以尽早安排。”
林鸢在电话里问过曾友安,结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除了知道郑敏确诊乳腺癌,需要手术和人照顾,其它的病情情况,他都不清楚。
林鸢想问问医生情况,却听原本还躲闪装死的曾湛英,听完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再次坚持问医生:“能不切吗?保守治疗。”
医生有些不耐烦了,冲曾湛英道:“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都说了现在浸润性无扩散,全切是最安全最合适的方案。”
曾湛英皱眉,下意识说:“那样还是个女人吗?”
林鸢脑袋嗡地一声,眯了瞬眼睛,死死看着他。
隔壁床的阿姨都忍不住嗤了声。
“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医生本来就有些烦这个男的,此刻更是有些压不住火气。
亏得这家属还是高学历高职称,果然愚昧封建不分职业学历。
而一直没听到郑敏出声的林鸢,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害怕郑敏和从前一样,什么都听曾湛英的。
她忍不住看向她,捏紧她手,哽着嗓子祈求道:“妈妈……”
“曾湛英,”病床上瘦小的女人,突然平静开口,对坐在她床边的男人说,“我们离婚吧。”
男人愣住。
郑敏没去看他,转头向医生说:“秦医生,麻烦您了,我的手术,我女儿签字就好。”
立在一侧的林鸢,身侧紧握的拳,终于慢慢松开。
“曾教授,麻烦您出去。”她看向那位,还坐在凳子上不动如松的男人,平淡道,“这里不需要你。”
只剩下三个女人的病房里。
“什么中早期,二级,医生说的我也不太懂。”郑敏本就温和的声音,此刻仍笑着,安慰她,“但是鸢鸢你别担心,医生说,做个左侧全切就可以,问题不大的。”
林鸢坐在她身边,想笑一笑的,却最终只能小声问:“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是我让他们不要和你说的。”郑敏声音有些哑,愧歉道,“鸢鸢,妈妈帮不了你什么。可也真的……没想过要拖你后腿。”
林鸢喉间一哽。
“这个毛病如果家里没有遗传,就是被他们男人气出来的。”同病房的阿姨在一旁忿忿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哦,你没来的时候,那俩父子来了都是当大爷的,恨不得还叫你妈妈伺候他们呢。”
郑敏冲她感激地笑笑。
刚化疗完的那天,她想喝水,曾湛英睡得太熟,还是隔壁床的大姐帮的她。
“鸢鸢,”郑敏转头,像考虑了很久,向她说,“可能是生这场病,叫我想通了。从前觉得,为了让你有个好点的生活环境,我吃点苦,没什么。毕竟我能做的,好像也就是做个家庭主妇。”
“可如果,你觉得并不开心,那我……坚持那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你好,还是在感动自己?”
“鸢鸢,你不要笑话妈妈。”郑敏捏了捏她的手,像林鸢小时候那样,有些轻松地问她,“妈妈也才53岁,也想变得更好。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林鸢鼻腔发酸,她忽然觉得,她这个女儿做的,是这样不称职。
离开的这两年多,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郑敏,似乎还怄着当初的一口气。
其实郑敏,又何尝不是在向她服软。
曾经那样希望女儿找个人恋爱、结婚,觉得那样就会有人照顾她的女人,在她离开那个“家”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方面的任何。
她又岂非不明白,一个人要跳出从前既有的小世界,是很难的一件事。
生在那样重男轻女的家庭,从未被人重视过,只觉得一味付出,就能得到关注与爱。
每个人,都有不敢面对的伤口,想改变,又被曾经的牢框束缚,不敢向前。
郑敏的软弱是真,可对她的爱,也从来没有求过任何回报。
温暖干燥,又有些粗糙的手掌覆盖住她指背。
“妈妈,没事的。我以后……”林鸢回握住她手,笑了笑,“不走了。我们还在一起。”-
林鸢很快接到江随的电话。
“你回北城了?”电话里,男人问她。
林鸢并不意外。她请了假,还有工作没做完,江随随便一问,程林就会向他说。
“嗯。我妈妈,”林鸢想了想,直接道,“生病了。乳腺癌。”
“我可能,暂时不会回锦城了。”北城的医疗条件最好,她也问过医生,术后还需要化疗、复查。如果她们母女以后还准备离开,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顿。
“我……”江随滞了滞,还是轻声问她,“过来找你,好吗?”
林鸢鼻尖忽然有些酸,拒绝的话无从出口,于是她点点头,轻声道:“好。”
江随到了医院,郑敏正在休息,他没有打扰。
只留下一些问过医生后,确信可以吃的营养品,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江随忍不住问林鸢:“阿姨的费用……”
林鸢打断他:“别担心,我工作之后,就替她交了医保,也买了商业险,我还有存款,没问题的。”
江随顿了片刻,点点头,又问:“病房需要我……”
林鸢笑起来:“一个人也很无聊的,我妈妈和那个阿姨挺聊得来,不用换病房了。”
江随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温和而坚持道:“阿鸢,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但我还是想陪着你。”
“至少是现在,可以吗?”
林鸢微微愣住。
其实从听到郑敏得了乳腺癌的消息开始,她始终有种不太真实的感受。又仿佛一直憋着口气。
因为她明白,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母亲生病这件事,是她天然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接下去的许多事,都是必须由她来做的。
但此刻看见江随,听见他这样向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口气就忽然泄了下去。
她忽然就很难过,也很想哭。
“江随,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想努力弯起唇角,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又不愿意哭出声。她明白此刻自己这样,一定比光哭更难看,可就是想向江随说,“我不要没有妈妈。我也不要……我爱的人都离开我。”
江随从没见过她如此无助茫然的模样。
即使俩人针锋相对的那段日子,即便她流过眼泪,更多的也只是对他的怨恨。
那依旧是一个傲然又坚硬的女孩子。
可此刻,她却无措地像个孩子。
哽着声,哭着向他说:我不要没有妈妈。
江随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窒痛得透不过气来。
“别怕,不会有事的。你没有听医生说吗?早中期,手术及时,就是幸运的事。”
“再说,谁说你没有亲人了?”他轻轻向前,温热掌心扣在她肩膀上,“我难道,不能算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
“我也不会离开你。即便……”他低头,很轻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在她发心上吻了下,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