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太平为相(二) 这就是裹儿的手段吗?……
凛冽的北风吹得破窗咣当咣当作响,卷走了屋内的热气。
曾庆拥着破衾正在读书,十指冻得红肿。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舍友一脸喜悦地进来。
“天津桥南贴了告示,你猜是什么?”这人名唤朱昌,岭南人士,竟然不惧神都的寒冬,而且对寒冬大雪有着他难以理解的狂热。
朱昌进来,一眼便看见案上豁口正对门口的粗陶瓶,里面插着一束艳丽的干花——朱红月季,给黯淡的屋内添了一抹亮色。
“陶奴陶奴,快转身。”他一边扯过草垫子坐下,一边转动陶瓶,将豁口朝着曾庆。
曾庆和朱昌寓居神都,连饭都几乎吃不上,更谈不上买什么奴仆。故而朱昌戏称曾庆案上格格不入的陶瓶为陶奴。
曾庆在案上放花瓶插花,是为调剂心情。陶瓶透着粗犷的野趣,美中不足,瓶口有个豁口。
“你每次来都转陶奴,若陶奴能言,必定骂你可恶。”曾庆一边将豁口转向东墙,一边笑道。
朱昌嘿笑几声,立刻说:“你猜猜朝廷贴了什么告示?”
“这与我们无关。”曾庆道。
“那你就错了,这次与我们息息相关。”朱昌说着,兴奋地手舞足蹈。
曾庆说:“朝廷要官员举荐贤才?但我们连大官的门槛都进不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你再猜再猜。”朱昌几乎忍不住要说出来。
曾庆遂了他的愿,摇头说:“不必说这些闲话,我还要看书。”
朱昌抽出曾庆的书卷,兴奋道:“朝廷下了吏部式,上面说,以后各科考核均要糊名誊录。”
“糊名?誊录?”曾庆思索半响,明白过来,然后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扶案逼近朱昌,急问:“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朱昌仍在激动中。
曾庆一下子坐回去,大声叫道:“好!好!好!”
朱昌笑起来,道:“除了这个,还有一件大好事呢。”
“快说快说。”曾庆催促。
朱昌的眼睛泛着激动的光芒,道:“除了书判拔萃科,吏部又新增了一门博学宏词科。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好事,好事啊!”曾庆心里有一笔账,“明经中第守选七八年方能授官,即便是进士中第,也要守选三年。
但若考中明经或进士后,再考过书判拔萃科,就能授官,如今又添一门博学宏词科,真是天恩浩荡啊!”
朱昌附和说:“谁说不是?我不怕考试,就怕和别人比家世,比权势,现在糊名誊录一出,考官们也不知道是谁的考卷,真是佛祖保佑,皇恩浩荡啊。”
曾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咱们要庆贺一下。走,咱们去……去斋堂吃饭,我请客。”
“这是当然。”朱昌道。曾庆不知去哪儿打了秋风,带回不少好东西,给他分了一根墨和一支笔。
两人进了斋堂,竟然发现不少如自己一样借住寺院的考生,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不知说些什么。
且不提这些庶族子弟如何欢欣雀跃,朝中这两日一直是狂风骤雨,处于风雨中的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却没有动静。
裹儿与僚佐多次商议此事,但始终下不定主意。太平公主经营多年,历经风浪,且能保全自己又荣宠不断,不独因为她的身份,还有她的手段和智谋。
但若谈治民理政,太平公主的经历则是一片空白,而且她推荐的官员中一些人贪婪残暴,刻薄百姓。这让裹儿等人犹豫起来。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裹儿选的僚佐不说都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但至少不会凌虐百姓。
还有一点,以太平的身份和地位,若真做了宰相,她为谁发声?代表着谁的利益?会不会给朝堂带来动荡?
现在的宰相班子中,太子和公主均无谋私权的想法(实际上,也不需要,只要他们肯朝李显撒娇,所求不要太夸张,李显都会满足他们),且都一心为了李唐的江山社稷,魏元忠姚崇等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众人虽有不同意见,但整体上目标一致,故而这一两年吏治逐渐好转,竟然有贞观、永徽之遗风。
太平公主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冲进朝堂厮杀,李显耳根子又软,保不齐会破坏掉当今的局面,使朝堂重新陷入争斗之中。
裹儿难以拿定主意,然而留给她的时间不多。默认等于赞同。
安乐公主府和太平公主府同天收到对方的帖子。安乐公主今非昔比,太平公主有求于人,议定去安乐公主府。
裹儿中午下值回来。未末申初,太平公主带着八车金宝缯锦浩浩荡荡来到安乐公主府。
裹儿出门相迎,扶太平公主下车,说:“姑母来了。”
太平见裹儿如此恭谨有礼,又加上当年的援手之恩和今日带来的钱帛,便觉心中之事已有了准信。
“我在家中终日无事,倒羡慕起你日子充实。”太平笑说。
裹儿回:“姑母日子的那份恣意早就令我羡慕不已。姑母难得来府里,多逛逛我这园子。”
姑侄二人进了府内,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一处暖厅中。待二人坐定,侍女送上各色果点和酒水,裹儿和太平都心不在焉,略微寒暄叙话,就让人撤了。
太平举杯说:“我有许多小辈,但论能干,你当数第一。”
裹儿亦举杯,笑道:“姑母谬赞了,同辈的姊妹兄弟多才多艺,我有诸多不如。”
“你就是谦虚。”太平说着,掩袖一口饮干,裹儿跟着饮了。
太平放下酒杯,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记得几年前,你上书要当幽州刺史,把我吓了一跳,我想女子怎么能当上刺史呢?”
裹儿笑回:“这上赖圣人圣明烛照,下托姑母等人保荐。”
太平摆手说:“你忘说一事,那就是你有能力。若非你擅长吏干,也不能担任户部郎中啊。”
裹儿又笑回:“从地方回中央,千难万难,姑母帮扶了我不少。”
太平道:“咱们是姑侄,且是举手之劳,你又何必挂在心上?”
裹儿笑了一下,摸着脸,觑了眼外面,说:“我这个酒量,喝了几杯就心里烧得慌,现在阳光正暖也无风,姑母陪我出去走走。”
太平说:“也不知你怎么当官的,喝了两杯就满脸春色。”说着便起身,与裹儿一起出去了。
侍女远远缀在二人后面。太平抬头望去,只见草木枯黄,唯有松柏苍翠,一条石子漫的羊肠小道蜿蜒而去,偶尔惊起几只寻食的麻雀。
“你怎么不收拾收拾?”太平公主眉头微蹙,道:“那些枯树上扎些绫绢的花朵,地上放几只螺蚌羽毛制的凫鹭,亭中挂上锦绣珠帘,虽比不上春日的盎然生机,也多几分情趣。”
裹儿说:“姑母说的是,只是我不常回来,弄这些也白搭了。”
太平道:“这些都是小事,朝中之事才是大事。我听说,朝中有不少人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咱们可是公主,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裹儿听了,笑说:“我听朝臣说,姑母欲知政事,可是真的?”
太平笑道:“这些人擅长逢迎,听风就是雨,你听听就罢了,不值一提。关键是你,如今当了相公,公主们就指望你为我们扬名呢。”
“我不过是尽一颗心,做一份事罢了。”裹儿与太平转过山坡,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方碧水,几只天鹅、野鸭、鸳鸯在上面游弋捕食。
太平见裹儿搪塞敷衍,没有准话,心中急了。她指着面前的水榭,道:“我走乏了,咱们去里面歇歇。”
裹儿道:“这样的好天气,坐船吃茶倒好。”正说着,就见有人撑船过来。
“这真是巧了。”太平边说边和裹儿往前走,却是武朵儿撑的船,都笑说:“我原以为是哪个船娘,没想到是你。”
武朵儿笑说:“难得闲暇,我就坐船随意飘荡,见这边有人,便过来了。船上有好茶,两位殿下可要上来?”
裹儿拉着太平,说:“咱们上去也享受享受。”太平只好跟了裹儿一起辞岸登船。
船不大,正中案上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旁边是一个小风炉。武朵儿在船尾撑船,大声对里面道:“殿下要人伺候就叫我。”
裹儿回道:“你先把船撑好吧。”
这话一出,太平公主狐疑地看了眼裹儿,难道她想欠债不回,把她骗到水中央,推下水杀了不成?
这样想着,太平不动神色问:“裹儿,你可会洑水?”
裹儿点头说:“我在房州时学过一些,比他们憋气的时间都长。”
太平听了,又见案上茶具并无使用痕迹,心中一紧,暗暗忖度,这船必定是给她准备的。
若是她死了,她那位好兄长会不会追究?必定不会追究,而裹儿还会平安无事。太平公主胡思乱想起来,细究之下,此事并非没有可能。
昔年,汉景帝刘启当太子时,举起棋盘把吴王世子砸死,照样当太子,照样当皇帝。
“姑母,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裹儿一边说,一边望去,只见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令人心旷神怡。
“池水如鉴,清透晶莹,如同水晶宫一般,难得难得。”裹儿又接连赞叹起来。
听在太平耳中,就变成了这是杀人弃尸的好地方。水晶宫不就是水晶棺吗?
再者,这人权势再大,靠山再强,也不过肉体凡胎,犟不过刀枪剑戟,一旦身亡,什么权势、地位、靠山……都会为活人让路。
就如当年她埋伏杖杀薛怀义一样。想那薛怀义何等得受宠,何等得势焰熏天,然而他死后,圣人有了更年轻知趣的张昌宗兄弟,而她太平收到母亲暗地里赏赐的东西。
思及此处,太平猛然回头望岸,然而船早已离开,行至水中央,岸上仆妇变成糕点大小的人儿。
这就是裹儿的手段吗?她受教了。
第132章 太平为相(三) 咦,这就是全自动报仇……
裹儿忽然起身,站在船栏杆前,目视远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姑母,你过来看这水……”
“我头晕。”太平公主一听到水,就脊梁一寒,立刻道。
裹儿的脸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便向武朵儿说:“朵儿姐姐,快撑船回到岸上,姑母头晕。”
太平公主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只听见“快”。快什么……快把自己处理了,武朵儿的身手极好,必定一点痕迹都查不出来。
“不用,我酒喝多了,吹吹风就好。”太平公主强装镇定道。
裹儿听了,回身在太平对面坐了,笑说:“池面微风宜人,不是太冷。我再给姑母沏一盏浓浓的茶水。”
她说着,就往盖碗里多投了一倍的茶叶,洗了茶,又重新注水,略等一会儿,才倒入公道杯中,分作两盅。
太平公主端起轻轻用口吹,见裹儿入口了,才肯喝了一小口,说:“你这泡茶与别人不同,倒也有趣。”
裹儿笑回:“让姑母见笑了。”说着,裹儿放下茶盅,太平公主也跟着放下,两人一时间无话,仿佛在赏天地之胜景。
裹儿忽然道:“我初听到有人推荐姑母当宰相,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太平抬头盯着她,笑道:“这话说得不真。我听朝臣说你反对这些无稽之谈呢。”
裹儿说:“姑母,你这是冤枉我了。最近我都在想一件事,为什么我和姑母进朝堂这么难?姑母是巾帼英雄,心存大义,不知胜过多少男子。”
太平回说:“因为我们是女人。”
裹儿追问:“女人为什么不能做官呢?”
太平回:“因为……因为……”她被问住了,凝眉苦思,裹儿端起茶小口抿着,耐心地等待。
良久,太平说:“因为这朝堂是男人的朝堂,他们容不下女人。”
裹儿听到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连连赞道:“姑母与我想到一起去了。可这天下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男人的天下呢?”
太平心中暗暗往回推,唐、隋、陈、梁、齐、宋、晋、魏、汉、秦、东周、西周、商、夏……
“三皇五帝,也不对……”太平公主一时竟词穷了,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裹儿放下茶盅,说:“《吕览》中‘恃君’篇说,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大约那时,天下还不是男人的天下。”
太平失声叹道:“源头在这里,这里竟然是源头,太古之世,无男女之别。从这儿到现在有多长时间啊?”
裹儿回说:“至少有三四千年吧,或者更长,更久远。”
说着,她也感到无力和茫然,说:“拿五姓七家来说,起家最早不过汉魏,小小家族,繁衍不过五六百年,太宗、阿翁和圣人执掌天下,却撼不动他们的威望。”
太平听了,沉默半响,说:“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裹儿继续道:“三四千年啊,我……”
裹儿拿手指着自己,移向太平,再转向武朵儿,又指向茫茫的水面,叹息说:“我、你、她、她们……所见、所闻、所学,还有——”
裹儿将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还有所想,都已经被改造成……适合男人掌权天下的模样。”
太平听了,头顶仿佛炸开了焦雷一般,呆呆愣愣,浑身冷汗,血液逆流,喃喃道:“你疯了,裹儿你疯了……”
裹儿对这话不以为意,又往盖碗注入滚水,泡了第二泡,然后倒入公道杯中,给自己续了一盅,给姑母换上滚滚的热茶,热气氤氲,但太平却是浑身冰凉。
太平端起抿了一口,滚滚的热茶驱不散身上的寒意。
“你想说什么?”太平问。
裹儿:“时间长河里,一粒人跳得再高,看得再远,但也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若是一半的人使劲,就会大不一样。
所以,我很高兴听到姑母要当宰相的消息,发自内心的高兴。”
太平闻言,沉默不语,她没有裹儿想得那么高尚,她只想要权势,只想保全自己的权势。
“你既然知道没用,又何必自寻烦恼?你应该拒绝我,背后给我使绊子捅刀子,你们是一家四口,我是外人;你是清官贤臣,而我兴风作浪架桥拨火。”太平公主不知为何赌气道。
裹儿笑了:“姑母,你看你又被限制住了,朝中又有多少真心办事的官员?姑母所为在男子之中,平常得不值一提,但在女子中却是石破天惊。”
说罢,裹儿回答了太平刚才的问话,颇为苦恼说:“不能因为不能,就不做了吧,总有人先行,就像圣人,还有姑母、上官舍人……”
她说着,笑了一下,轻快道:“姑母还是我的前辈,我从姑母身上学到了不少经验,当然也吸取了不少教训。”
太平用她那双丹凤眼死命瞪着裹儿,但裹儿一点都不害怕,只好愤愤喝了茶水,找茬道:“三四千年的根基,你就不怕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啊?”
“姑母,你错啦。”裹儿语重心长,指着自己说:“我这样的异类,还没有搅弄风云,刚冒头就会被——”
她猛地停住,做了抹脖子的手势,并笑眯眯对太平说:“姑母,不能说出去,
不然我会死得很惨哦。但姑母说出去了,姑母也会死得很惨吧。咦,这就是全自动报仇吗?”
只要裹儿冒出这个想法,哪怕她当上了皇帝,也会成为玄武门大舞台的失败者。
一个皇帝,如果没有统治根基,没有大部分文武的支持,就离死不远了,比如王莽?!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裹儿,你疯了,我只当没听过你的疯言疯语。”
裹儿叹道:“唉,果然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当男人不理解女人,或者不想理解女人时,就污蔑女人是疯子,原来女人也会这样想啊。”
太平公主连连冷笑不说话,一双丹凤眼再次死命瞪着裹儿,似乎要剜她肉似的。
裹儿认输,移开目光,眺望远方,仿佛汲取了力量,又有力气说话了。
“我刚才说的是一个原因,我胆子小惜命啊。还有第二个原因,民生多艰。我们常笑晋惠帝是个傻子,怎么那么傻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然而,我们与晋惠帝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肉食者永远无法真正地共情百姓。
诚然,我们问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话,但我们也许会问百姓为什么不好好耕地,为什么不读书,为什么不知礼,为什么不开心……
鹅毛大雪对于肉食者而言,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情趣;对于百姓而言,意味着饥寒交迫,也意味着瑞雪兆丰年。”
裹儿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字字清晰地映入太平的心中,如黄钟大吕。
“我能力低微,或许连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耕、有两闲钱使都做不到,但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去做。”裹儿道。
太平公主冷笑:“异想天开,不知所谓,连太宗那样的圣人都做不到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你这个孩子?”
裹儿面露憧憬,说:“若这真实现了,说不定女子当官就会成为常识呢。前路漫漫,只有往前走,才会有改变,留在原地的才是傻子。”
太平公主:“你是异类,疯子。”
裹儿不在意说:“这是我的心里话,只和姑母一人说了,也只能和姑母一人说。”
太平这位被拍在沙滩上的前浪,总是忍不住和裹儿呛声,她指着船尾的武朵儿说:“她难道不是人吗?”
“公主,我今天可以不做人。”武朵儿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太平公主语滞,裹儿则哑然失笑。
然后,裹儿正色道:“所以,我欢迎姑母进入朝堂,但若是姑母刻薄百姓,我会成为你的对手。请姑母明鉴,也请姑母不要因为我是小辈,而怜惜我。”
太平公主:“……最后一句真让人恶心。”
裹儿听了笑起来,欢快道:“朝廷当值的女官没几个,能入朝堂当官的女子也没几个,所以我们就不要自杀自灭起来。我的想法不会改变,只能苦一苦姑母了。”
太平气道:“放肆,你眼里还没有长辈!”
裹儿不以为意,倒掉茶叶,换上新茶,重新沏了一盏,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果然神清气爽,只是好像姑母有些回不过神来。
“来,姑母,咱们再喝一盅。”裹儿举杯相邀,太平不情不愿与她碰了一下,但她死命抬高茶盅要压裹儿的茶盅一筹。
“你真是狂妄啊!”太平连眼神都吝啬地不给裹儿,只盯着茶盅的茶水看,轻轻用口吹着。
裹儿笑了两声没有回答,说这些给太平公主已是危险至极,其他的还是算了。
不过,多一人明白,就多一份力量,集腋成裘,积土成山,积少成多,总有一天女子与男人一样通过了考试,就像喝水吃饭一般做了官。所以,裹儿不后悔与太平公主说这些。
太平忽然问:“你刚才叫我看水,到底是看什么?”
“我想和你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哦。”
“啊!载舟我看到了,你还想覆舟?”
“朵儿姐姐虽然今天不做人,但不是精怪,撑翻不了船。”
“快靠岸,我要下船。”
“没有我的允许,姑母你下不去啊。”
“孩子,我可不是你那面团耳朵阿耶,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姑母是太宗之孙,高宗圣人之女,陛下之女弟,历经数朝,而荣宠愈胜。我当然知道姑母的厉害,只望姑母厉害对地方才好。”
第133章 太平为相(四) 太平听了,不喜反怒,……
姑侄嬉闹着下了船,任谁也猜不到二人竟然说了那样离经叛道的话。
侍女请太平和裹儿复入席中,又吃了酒馔。太平觑见外面暖阳渐冷,便起身告辞。
她已知裹儿的品行,一心为公,不徇私情,便是送上金山银山,裹儿也不稀罕,就要把那八车金宝缯锦一同带走。
裹儿吃了一惊,忙问:“姑母,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拉走?亏你比我多了三千多户封邑呢。”
太平盛气凌人道:“你不中用,办不成事,怎么还有脸要东西?”
裹儿理亏,泄气说:“……姑母,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
太平大发慈心,给裹儿留下两车。裹儿率人送她出门,待她登车而去,方回到院中。
“姑母比我更任性。”裹儿低声嘟囔了一句。一阵冷风吹来,摇着枯枝咯咯作响。
“公主,起风了,回府吧。”武朵儿扶着裹儿说。
裹儿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姑母会怎么做呢?”
话说太平公主回到府中,心腹见她脸色不同寻常,便猜度:“安乐公主没有允了殿下?”
太平回神,摇头说:“她与我说了一些事情,容我再想想,你们下去吧。”
裹儿说的不错,她那话不能轻易说给旁人。太平能说话的也就上官婉儿一人,她聪明,听了自然也如自己一样破开乌云见月明。
只是这时,婉儿也不在跟前。太平心里如同沉甸甸压了块石头,睡不着觉,就叫人搬来史书,挑灯夜读。
不必远寻,从《史记》一部部看起,直到了四更天。侍女书香过来剪蜡花,小声说:“公主,该睡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太平摇头,说:“你给我倒一盏茶来。”
话音刚落,墨香用小茶盘捧着一盅茶奉与太平,对书香说:“你去厨上把熬好的莲子燕窝粥端来。”
书香答应了去了。太平接了茶,喝了半盏,对墨香说:“天快亮了,你们去睡吧。”
墨香一边伸手摸罗衾下的汤婆子,一边问:“安乐公主与公主说了什么,公主这般心事重重。”
太平说:“她要秉公做事。”
墨香将罗衾掖了掖,又拿了美人锤给太平捶腿,说:“安乐公主未免不讲情面了些。”
太平笑了一下,将书放在榻上,回想起白日里安乐的意气风发,羡慕不已,又思及自己年华空耗,忍不住叹息一声,说:“我老了。”
墨香忙笑说:“公主哪里的话,谁见了公主不说公主风华绝代仪态万千。”
正说着,书香端着燕窝粥进来,没听见缘由,只听到“仪态万千”,就道:“我们公主的风姿华彩,岂是旁人能比的?”
太平微微一笑,接过燕窝粥吃了,又低头看书,看到五更天,抬头只见书香和墨香受不了困,靠榻睡着了。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太平看书看得头脑昏沉,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圣人走进来。
她揉了眼睛,唯有烛光摇动,哪有什么圣人?太平忽然心中一酸,她想自己的母亲了。
书香素来警觉,打了个盹,立刻醒了,又忙推醒墨香。太平听见动静望去,笑道:“都去睡觉吧,我也乏了,等天明叫醒我。”
二人忙服侍太平躺下,然而太平躺下后,困意早已走脱,枕着手臂,心里翻来覆去翻那史书,翻来翻去,只看到了王侯将相,而百姓是脚下的土,女人是世道的点缀。
这样一直煎熬到天明,正要起身,就听到外面一阵说话声,便扬声问:“外面谁在说话?”
有人进来说:“驸马病了。”
太平忙起身梳洗,她这驸马性格恬淡,不爱生事,回禀过来必然是病得不轻。
她匆匆来到驸马武攸暨的住所,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味,只见武攸暨躺在榻上,脸色枯黄。
“病了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太平近前,接过羹汤要喂他。
武攸暨忙阻了,说:“天冷了,一时不备着了凉。请公主外面去歇歇,免得过了病气。”
太平叹道:“你总是这样客气。”
武攸暨笑了笑,觑了眼太平的脸色,关心道:“公主怎么这般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太平说:“昨夜走了困,不曾睡好。来人,去请太医给驸马看诊。”侍女答应了去了。
武攸暨说:“我有一事要和公主商议。”
太平微微颔首,武攸暨才说:“我原是无才无德之人,累蒙公主下降,则天皇后不弃,才有今日的地位。如我这等人,若居高位,必然遭祸端,不若急流勇退。”
太平听了,定定地看着武攸暨,说:“我同胞兄弟有四人,长兄追封皇帝,二兄子守礼继承雍王,三兄是如今陛下,四兄爵封安国相王。你只是一郡王,为何如此不安?”
武攸暨苦笑说:“我无功无德无家世,怎么会安心呢?敏儿和行儿年纪尚轻,也要为他们考虑。”
太平见他如此说,又恐驳回使他心思郁结,便道:“这爵位降了,就不好升了。”
武攸暨说:“富贵忽辄易人。”
太平听了,低头沉吟许久,才道:“算了,我今年不答应,你能说到明年,你铁了心不要这个郡王爵位,不如早下决断。”
武攸暨脸上露出微笑,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起身说:“你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武攸暨说:“好。恕我抱病在身,不能起身相送。”
太平微微颔首,便带着侍女们出了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头皮发紧。侍女忙送了手炉,太平挥开,大步朝寒风中走去。
她是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之女,与兄长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然而相王家中子皆封郡王,她家只有一郡王爵,而驸马日夜不安。这世道何其不公啊!
却说太平公主声势浩大地来到安乐公主府,傍晚仿佛不欢而散,众人着实好奇,李显又添了一层担忧。
次日,他叫来裹儿问起此事。裹儿一边扒橘子吃,一边说:“我们并没有发生争吵。我给姑母说,不管是谁,若对百姓不慈,我就参他。姑母倒是没大生气,还给我留了两车钱帛。”
韦淇听了,伸手戳着裹儿的额头,笑骂说:“你可长点心眼,胡乱树敌,当心你阿耶也保不住你。”
李显说:“你不要打她。你姑母是怎么想的?”
裹儿想了想,最后摇头,说:“姑母是聪明人,受惑一时,但不会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李显听了,点头说:“也是。”
裹儿本来会以为太平公主会走自己的路,出任地方,然后转回中央,以功次升做宰相。
然而太平公主的回答大大出乎裹儿的意料。
她竟然上书请罪,对近日众说纷纭的太平为相一事做了反驳,自称德薄才疏怎能为相,又自请削去封邑祈福延寿,与诸公主齐平。
与她一同上书的还有驸马武攸暨,武攸暨请求削去郡王之爵位。
朝野哗然,李显更是大惊,因着武攸暨在病中,急召妹妹太平公主进宫。
“这是怎么了?怎么赌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显一脸担忧地问太平公主。在他的眼中,太平不是呼风唤雨的公主,只是他疼爱的妹妹。
太平公主倒是悠闲,坐在榻上喝茶,语气平淡说:“我没有赌气。”
李显道:“必定是那些聒噪的朝臣,说不定还有裹儿。裹儿这孩子脾气傲,说话直,你若生气,我让她给你赔罪。来人,去把公主叫……”
太平忙说:“叫她做什么,我觉得她就很好,不愧是大唐的公主,颇类太宗皇帝之爱民。”
李显说:“这是何缘故?圣人去了,咱们兄妹中,我年纪最长,必定要照顾好你,使你不受委屈。”
太平抬头,看了眼李显,心中一动,这是一位好兄长。当然,对于裹儿,他是一位好父亲;对于皇后,他是一位好丈夫。
这样的人适合的角色有很多,唯独不适合当皇帝。然而,偏偏是他当上了皇帝。
太平公主说:“驸马早就有辞爵之意,望兄长成全。”
李显摇头说:“张柬之等人皆封郡王,你劳苦功高,我岂会吝一郡王爵?不妥。”
太平公主:“驸马多病,心不自安,你允了他,他才能安心养病。”
李显摇头说:“再说吧。别光说驸马,你呢。”
太平公主抬头正色道:“兄长,裹儿尚且能为相,我不能为相吗?”
李显一愣,踌躇起来,道:“宰相干系大唐的江山社稷,须得重臣不反对才好。
单说裹儿主持括户,已得户十三余万,预计得户八十万,占大唐总户数一成以上。这样的功劳连魏公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可是……妹妹……宰相一职需要从长计议……”李显支支吾吾道。
太平忽然笑了,道:“兄长,我开玩笑呢。”
李显额头都急出了汗,松了一口气,但又立即提起来,问:“那你想要什么?兄长能做到的,尽管说。”
太平摇头说:“等我想到了再说。”
李显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一定和我说,但是削减封邑这话就不要再提。”
太平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兄妹说了一会子话,太平告辞离开,李显仍放心不下,悄悄与韦淇说:“我这妹妹从没受过委屈,最是要强,心里又有主意。我是看不懂了。”
韦淇说:“我想你是多心了。”
李显摇头道:“你不了解我这个妹妹,她必有所图。”
韦淇困得不行,被李显推醒,听他说了半天没着落,心中烦了,动气道:“她图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也没见你对儿女们有多大方。
李显回了句:“皇位之外,倾力满足。”
韦淇猛地坐起来,居高临下盯着李显,说:“这样的话,你说了几遭,我可都记着。”
李显讪然一笑,韦淇瞪了他一眼:“你心里要明白,那太平公主并非只有你一个兄长。”
李显拉她躺下,说:“外面天寒地冻,快躺下来,省得着凉。”
韦淇这才躺下,嘟囔了一句:“正睡得好好的,被你吵醒了。若非天冷,就让你去别处睡了。”李显唯唯不敢说话。
太平上书阐明心志,朝臣对她一致地赞扬起来。太平听了,不喜反怒,斗志更是昂扬。
这让裹儿十分惊讶,按捺不住,找到机会询问太平公主缘由。
太平颐指气使瞥了裹儿一眼,说:“你来找我?”
裹儿连连点头,太平起身,走到裹儿面前,说:“我是则天皇帝之女,非宰辅之职不能配我。像你那样,穿着青衣从小官做起,我做不来!”
裹儿“啊”了一声,说:“姑母,你说自己就说自己,怎么攻击起我来?”
第134章 致知院 是我浅薄了。姑母有什么吩咐,……
裹儿再三追问,但太平执意不说,她虽然满腹疑惑,但只得作罢。
李显不是无情的人,但抵不住武攸暨情词恳切,再三请辞郡王,他只有允了,照武攸暨的意思降封为国公,但封户未变,而太平公主的封户更是一点未动。
裹儿问了几回太平公主的动向,金刚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咕咕唧唧几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年节将近,宫中逐渐忙起来,到处披彩挂金,一派喜气洋洋。宫中学堂放了假,植儿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裹儿带着荣娘也跟着一起回去了。
植儿遗传了母亲的记性和悟性,学业和骑射没有不不擅长的。荣娘小小孩儿,迎风见长,早已能跑能跳,说话也流利。一双儿女极受裹儿和崇训这对夫妻的喜爱。
植儿几乎是崇训一手养大的,父子情谊深厚,又久未见阿耶,便跟着崇训住在渡月山庄。荣娘年龄尚幼,离不得乳娘,还住在裹儿院里的东厢房。
武延秀见裹儿有了如此闲暇,日日过来奉承,弹琴跳舞,住在竹园里颇为得意。
竹园里修竹萧索,但屋里却又暖和又热闹。高几上花瓶里插着一支开得浓艳的红梅,满室清香。
案上摆着各色果碟,银壶中盛着葡萄酒,旁边是一对琉璃盏,香炉中焚着百合香,烟雾袅袅。
裹儿躺在武延秀的腿上,玩着衣带,笑说:“你整日得意,也不知得意什么?”
武延秀垂下头,与裹儿对视,笑回:“侍奉公主,叫我怎么不得意?”他已经登堂入室,看着昔日以恩爱著称的驸马如今缩在一隅,如何不得意?
武延秀想着,更加殷勤侍奉起公主来,耳鬓厮磨半天才睡去。
翻了年,裹儿的日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今年的省试定在了正月底,从去年腊月开始,就有各地考生从五湖四海涌来神都。
考生们也知今年与往年不同,考试更加严格,因而顾不得行卷,都在住所温习功课,连诸位大臣的门上都清静许多。
因是改革的第一年,姚崇分外重视,怕出什么岔子,亲自垂问,这让主持考试的吏部员外郎战战兢兢。
裹儿听说这件事,拉住宋璟说了许多如何防止考生和考官作弊的话,说的头头是道,以至于宋璟的眼里闪着难以言喻的光。
裹儿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瞬间领会了他的心思:若公主真是今年的考生,他一定要将人锁了。
裹儿急得跳脚说:“我这是帮你,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宋璟一开始确实有些轻视安乐,她懂什么铨选,自己是干了多年的老差使,但因着她身上担着参议得失的名儿,不好推辞,只好耐着性子听,听了半响,倒怀疑起公主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偏门左道来。
“多谢公主告知。”宋璟是知好歹的人,道了谢,又问出心中的疑惑:“公主为何如此关心科考?”
裹儿说:“为政之要,务在得人。虽然现在多途并举,但宋公你说,以后哪样出身的官员最多?”
无论什么领域,只要聚在这里的聪明人多了,这个领域就能蓬勃发展。当然国家也是如此,当聪明人都在朝廷当官,这个朝廷一定能蒸蒸日上。
反之,当天资聪颖的人纷纷逃离朝堂,那这个朝廷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而考试就是筛选聪明人的有效途径之一。
当然,这是朝堂,是皇帝心中的理想状态,而那些权贵世家并不愿这样,有谁不希望子孙相继富贵?
两厢相持之下,科举并不占入仕的主流,门荫仍然占据重要的位置。
宋璟叹了一声,摇头道:“我主管铨选,但一些科举入仕的人并不擅长处理繁剧,甚至不如那些杂色入流的官员。”
裹儿看着宋璟,笑说:“这就要怪你了,为朝廷选材本是吏部之责。”
宋璟说:“公主素来多智计,可有什么好法子?”
裹儿摇头说:“我也没什么法子,不过是贤者进,不肖者退。”
无论是门荫,还是科举,只要进了官场,有才干的进,没才干的退。但那些门荫出身的,父祖是高官,见识和资源远比那些科举的庶族强。
宋璟思索半响,赞了两声。裹儿又道:“宋公今年科考严格,只怕会招致抱怨。”
宋璟问:“公主有什么想法?”
裹儿笑了一下,说:“好法子没有。只是春寒料峭,若仍让考生坐在廊下考试,不说写字,说不定连人也冻傻了。”
宋璟说:“公主仁善。”因有人来回事,两人散了。
次日,裹儿就听说宋璟奏请考生在宫殿内考试,请拨予炭火等取暖之料,又上奏了新制的科考流程。
科举尚在萌发之中,但有识之士已经注意到了它的优点和生命力,有意或无意地完善着这个制度。
裹儿非户部官员,虽有宰相之名,但管不到吏部的具体事务,这都是由吏部的员外郎承办去了。
裹儿这次又来找宋璟,是为别的事情。她说:“年前,陛下提到修建水利铺路建桥的事情,说如今天下太平正是时候,我想着先派出官员勘探地形。工部得用的人手不够,便问吏部有没有合适的人才。”
宋璟问:“太子殿下知道这事吗?”
“知道,他也是同意的。陛下和太子都说,这事要早筹谋,量入为出,还是量出为入,心里都要有个成算。陛下说这是长远的事情,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做成,但有些紧要的可以先做着。”裹儿道。
宋璟闻言,一口答应了。
裹儿又问:“考试的事情都齐全了?”
宋璟点头说:“公主对科举的看重超过了书判拔萃科和博学宏词科,后面两科才是选人任官的重要选拔考试。”
裹儿说:“朝廷有宋公在,我又担忧什么,只是关注科举的人少些,我又感兴趣,少不得分一些精力在上面。”
宋璟点点头。做官的哪个不想当宰相,但因着他的出身(早年与相王交厚),虽然是吏部尚书,但仍与宰相无缘,每每引以为憾。姚崇通过括户之功,当了宰相,那他呢?宋璟不禁暗暗思索起来。
这日休沐,太平公主早几日下帖子请裹儿过去议事。她心中纳罕,隐约觉得前事有了结果,便欣然前往。
正巧在公主府中,碰到了上官婉儿,裹儿忽然想起多日不曾见她,便问其缘故。
上官婉儿还未回答,太平从前面的石桥上走过来,听见了,说:“是我求了陛下,让婉儿帮我的。”
“我怎么不知?”裹儿奇道。
太平说:“这个自然也是我吩咐的。”
裹儿更好奇了:“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
太平公主上前挽着上官婉儿的手臂,转头对裹儿说:“你进来就知道了。”
裹儿便跟随二人进了一栋楼,里面不曾隔断,摆满了书架,架子上堆着一摞摞的书卷和竹简。
裹儿拿了一卷,展开一看,只见里面用蓝笔批了不少笺注,便转头对太平公主笑说:“难道姑母也要刻书不成?”
太平公主说:“你仔细看。”
裹儿低头仔细看了,眉头渐渐蹙起,又舒展开来,看了半日,转头去寻太平公主,只见她和上官婉儿正吃茶说笑。
“这是……”裹儿问道。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说:“公主托我批的,批的不好,让七公主见笑了。”
裹儿连连摆手说:“批得很好,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太平公主去年将与裹儿的谈话,细细告诉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醍醐灌顶,她的政治经验比太平公主更丰富,经历的事情比太平公主更多,自然感受到的不公平比太平公主更深刻。
她心思清明后,便和太平公主一样,找来看过书,去
看文字背后尚未发现的内容,这一找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两人商议之后,便捡了一些能说的批在书卷上。
“批在上面做什么用?”裹儿奇怪道:“难道要后人看?也是,婉儿姐姐是宫里学堂的师傅,拿这个教学生也好。”
太平公主嗤笑一声,摇头道:“那些人教了也不顶用,我要自己办个学堂,专门收女孩子。”
裹儿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道:“这个主意好,好啊!好!”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太平公主似的,上下打量个不停。
太平公主作为涉政的公主,是裹儿的前辈,但太平看不清前路,一路错失良机,让裹儿引以为戒,因而不免生了骄傲之心。
太平见了她的神情,便明白她心中所想,冷笑道:“则天皇帝是我娘,我从小看着她处理朝政,以及一步步如何成为皇帝。等你什么时候比我娘出息了,再说其他的吧。”
裹儿走过来作揖赔罪说:“是我浅薄了。姑母有什么吩咐,我无有不从。”
她赔罪赔的心甘情愿,为有这样的人同行而感到欣喜若狂。
上官婉儿说:“我和公主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你帮忙看下批注……”
裹儿立刻说:“这个没问题,我带回去看。”
上官婉儿看了眼太平,笑着对裹儿说:“第二件事是公主的学堂开了,托你把几位公主请来。本来公主去请也可以的,只是你们姊妹更亲近些,比公主说话更管用。”
裹儿说:“岂敢不从?姑母,这学堂什么时候开,开在哪里,可有了什么章程?”
太平回道:“我在教义坊有座宅子,正在修治,过两日奏请陛下改做学监,就叫致知院。”
裹儿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何不把致知院挂到朝廷门下,比如国子监,再和太学和国子学挂上勾,姑母也可当个山长。依我说,不拘男女,都要招生才好。”
太平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第135章 风疾 太子和公主随朕去京师
太平公主兴办学堂,招收女子,开启女子之智,着实是一件大好事
“若姑母百年之后,这学堂能否延续?”裹儿问道:“姑母身份尊贵,又受陛下信重,且有五千户封邑,自然能将学堂办得好。”
太平公主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裹儿,示意她继续说。裹儿道:“自秦以来,以镇国为封号者,也唯有姑母一人,恐怕即便有后来者,也屈指可数。
将来,这学堂又托付给谁?不过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若是挂在国子监下面就不一样了,朝堂自有制度保证其运转。
哪怕要废去,也要经过朝臣商议。再者,即便废了,后人若有心,也有前例可依。”
太平公主听了,觉得有理,又问出心中疑惑:“国子监那帮读腐了书的人要是干涉教学,该当如何?”
裹儿嗤地一声笑了,道:“姑母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不理会她的讥讽,转头对上官婉儿说:“我和她合不来,若非你,必定不会邀请她。不如让她去吧,我就不信,我们自个儿弄不好。”
裹儿忙陪笑告罪说:“姑母,饶了我吧。还有,这个只招女子,这是把自己给局限住了,说不定以后就变成了女子们的顾影自怜。依我看,女子就应该走出来与男子同台竞技。
双方有同样的老师,做同样的试卷,学堂把不同的成绩张贴出来,以告世人,女子在智力方面并不输于男子,在成为劳心者上,双方没有差距。”
太平公主面露思索之色,单看裹儿,她连续为大唐办了几件漂亮的大事,重福重俊重茂的威望都不及她。
“你继续说。”太平道。
裹儿双手一摊,说:“下面的没了。”
太平公主问:“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乃是为国选才,学生只多不少。致知院的生源从哪里来?我的学堂必然要这世间最好的生源,或是身份尊贵,或是天资聪颖。”
裹儿说:“你可以办一个小学堂,就像宫中那样。”致知院根本无法与国子学太学相比,不如另辟蹊径。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与婉儿四目相对,均笑起来,道:“我把宫中学堂并过来,好不好?到时,你把你的儿女也送来。”
裹儿道:“姑母,作为一个母亲,若是学制规整,又有良师益友,我没有什么意见。”
太平公主点头,问上官婉儿说:“皇后那里什么想法?”
上官婉儿说:“待我去探探口风。”
三人又商议了些其他的事情,裹儿未终席,便带着两箱子书回来了。她在空闲时间,将这些书看了,也做了一些批注,然后送回太平公主府,再换一箱新书过来。
太平公主对兴办学堂上心,与上官婉儿讨论几日,拟了章程出来,又托上官婉儿和皇后商议着把宫中学堂并过来,干得是如火如荼。
裹儿自然也没忙着,她派出人手,勘测测量,为以后的建设提前做准备。为了寻求营造人才,朝廷下诏地方推荐擅长明算、治水、营建、天文历法等方面的人才。
春去夏来,太平公主已经奏明皇帝,将宫中学堂并入致知院,预计伏天过后开学。
工部计划的水利营建工作主要以南方为主,为此裹儿带人去考察了淮南、江南以及岭南等地方,一路晓行夜住,风餐露宿。
直到五个月后,裹儿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随她一起的则是几大箱的资料图纸。李显和韦淇心疼不已,重润更是动容,裹儿则习以为常。
实心任事,怎么会不辛苦呢?但一想到未来百姓将受益于这些工程,便不觉得苦了。
朝廷接连传来好消息,括户使宇文融括户近四十万,有了丁户土地,国家的税收将来也会多起来。
李显设宴招待群臣,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回到殿中,便头疼不已,这把韦淇等人吓坏了。太医过来诊脉,说是风疾。
当年高宗皇帝就是患风疾而死,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折磨。
裹儿次日从家中匆匆赶来,一进迎仙宫,就听见韦淇坐在榻边絮絮叨叨,把李显做过的不爱惜自己的荒唐事都翻了出来。
“显,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不许喝酒,也不许找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宫女……”
裹儿尴尬不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素云高呼了一句:“七公主你来了。”这才把裹儿营救出来。
裹儿面色如常地进了殿,李显恍若重获新生,忙起身,不料起猛了头更晕,一下子跌在榻上,吓得韦淇裹儿连忙上前扶住他。
韦淇赌气道:“你连自个儿都不爱惜,活该你受罪。”
李显露出一抹苦笑,捂着头“哎哟”呼痛。裹儿问韦淇:“阿娘,太医怎么说?”
韦淇气道:“还能怎么说,就是风疾。则天皇后的身体多好,好的不像,专门照坏的长。”
裹儿问:“太医开了什么药?说了什么时候能好吗?”
正说着,重润端着药进来了,韦淇接过来,用口细细吹了喂李显。李显本畏苦喜甜,不想喝药,但儿女都盯着她,妻子又端药威逼,只好从了。
李显喝完,满口酸苦,期待地看向韦淇。韦淇冷哼一声,倒了一盅温水,又命人拿了大漱盂,让李显漱口。
李显被苦得虚弱地躺在榻上,有气无力道:“嘴里没有滋味,吃个盐渍梅子干倒好些。”
韦淇道:“吃什么吃,太医要你吃清淡些,连盐都不许你多吃,更何况石蜜?你好生养着吧,当年你阿耶病重时什么情形,你也都见过。”
裹儿只好看向重润,问:“阿兄,太医说严重不严重啊?”
重润笑了一下,安慰裹儿道:“发现得早,用心调理,问题不大,只是不能过于操劳。”
裹儿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吓死我了。”太宗皇帝享年五十二,高宗皇帝享年五十六,她阿耶今年已经五十三。
裹儿朝阿耶看去,只见他正咕咕唧唧与韦淇说石蜜的事情,韦淇自然疾言厉色。裹儿心疼阿耶,说:“阿娘,阿耶都已经病成这样,你就不要再说他了。”
“对对对,裹儿说的是。”李显遗传了父祖的嗜好,喜甜喜肉,他又是皇帝,下面的人自然顺着他,这样一来不得风疾才怪呢。
裹儿继续道:“阿耶忌口已经很辛苦了,别的就让他顺心如意些。”
李显的笑容凝滞在脸上,重润噗嗤一声笑出声,韦淇也跟着笑起来。
“裹儿,我可最疼你了。”李显略带不满道。
裹儿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问:“阿耶,你想要什么玩的,用的?”
李显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阿耶临终前,祈求上天延命返回长安的一幕,脱口而出说:“我想回京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及,忙道:“我就随便说说而已。”从神都往长安转运粮食耗费巨大,裹儿和重润爱惜民力,心里是把神都当做都城的。
裹儿出生在流放途中,重润很小就跟着家人流放,故而两人对京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对于李显而言,京师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
重润看向裹儿,想了想说:“太医说了,阿耶你这个病要静养,天渐渐冷了,温泉宫有利于修养,回京师也好。”
裹儿道:“阿兄说的是,阿耶去温泉宫养病是个好主意。”
“真的?”李显精神一震。
裹儿和重润一起点头,李显笑起来,又扭捏道:“不行,还是留在神都吧。”
韦淇拍板道:“想去就去,你是天子,富有四海。”
裹儿笑劝:“今年关中丰收,无妨。”
“那好吧。”李显“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立刻要叫重臣商议西返京师的事情。
韦淇说:“刚吃了药,你歇歇睡上一觉,下午再叫人也来得及。”
李显只好继续躺着睡觉,但精神明显好上许多,韦淇转身松了一口气。
裹儿和重润告辞离开。路上,裹儿又问了一遍阿耶的病情,重润叹了一口气道:“太宗、阿翁都天不假年,阿耶也得了风疾,我心中着实担忧。”
裹儿想了想,说:“阿兄……”
重润看向裹儿,问:“怎么了?”
裹儿说:“阿兄,你想过监国吗?”
重润一愣,盯着裹儿,只见裹儿点点头,继续道:“有些事情咱们要早一点考虑。”太子监国,为日后继承皇位做准备,也是为稳固皇后一脉皇位的传承做准备,
重润低头沉吟,道:“我如今是知政事,也就差个名分。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走到宫门口便分开了,一人回了东宫,一人去了值房。
下午,有宫人过来请重臣入宫议事。相公们连同吏部尚书宋璟一同去了徽猷殿。
李显睡了一觉,头疼稍减,便迫不及待叫人过来,宣布回京师的事情。
大臣们吃了一惊,但见太子和公主没说话,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
李显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太子和公主孝顺,奏请让朕去温泉宫静养一段日子,过了年就回神都。”
姚崇道:“陛下龙体要紧,不知是怎么安排?”
李显说:“朕召你们来,就是商议这件事情。对了,太医说朕静养,不要过度操劳,这国事如何处理,你们商量出个章程来。再去找钦天监,把出行的日子定了。”
大臣们吃了一惊。魏元忠道:“朝廷有旧例,皇帝幸离宫,百官跟随。陛下年后就回来,神都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或身份尊贵的人留守。”
李显说:“太子和公主随朕去京师,相王、温王和雍王一家也都去。”
相王、温王和雍王,一个是做过皇帝的弟弟,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侄儿,三人离皇位很近,李显自然要把他们带在眼皮底下。
魏元忠想了想,道:“臣老迈,恐不能奔波,陛下若是不弃,臣愿留守神都。”魏元忠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最近半年也不怎么管事了,不如把跟随皇帝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李显说:“魏公是国之柱梁,要多保重身体啊。”
魏元忠回:“臣多谢陛下关怀。”
李显看向姚崇道:“姚卿,你确定留守神都的人员名单,拿不定主意回禀朕。”
魏元忠年纪大了,慢慢不管事儿,姚崇这位敢于任事又做出了成绩的人,不知不觉成为除了太子和安乐之外,李显最看重的宰相。
姚崇道:“是,陛下。”
李显道:“朕有了春秋,太子这些年在朝中历练,做事越发老成。回了京师,朕去温泉宫静养,太子就在京师监国,你们用心辅佐太子。”
众人道:“陛下英明。”他们的心稍稍放下,不过他们的心似乎放早了。
李显继续道:“公主与朕一起温泉宫。她在工部做得很好,因着要修建工程,就让公主知户部事。”裹儿应了。
李显看了宋璟,道:“朕冷眼看了两年,宋卿主持铨选,刚正无私,有功必赏,着命你参预政事。”
宋璟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立刻跪下谢恩。李显这人有很多缺点,但对于他认可的人却是极好。
“其他的事情,你们商议着来,朕乏了。”李显道。
众人正要散去,韦安石忽然出列说:“陛下,朝野对一件事议论纷纷,还请陛下裁决。”
“什么事?”李显眉头微蹙。
韦安石回道:“太子早已成年,尚未定太子妃,又无子嗣。朝野上下私议此事已久,皇嗣绵延关乎江山社稷,请陛下慎重。”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重润,重润倒是怡然自得,有人又将目光转向裹儿,心中不知盘算些什么。
第136章 太子妃 公主不会生,我也不能生
李重润的太子之位稳若泰山,他是高宗皇帝册封的皇太孙,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后也深受宠信。若非二张,他也许早就娶了太子妃。
东宫囚禁数年,李显登基后,重润解除圈禁,成为了朝野毋庸置疑的皇太子。
先前,韦淇也有心思给他选太子妃,但他对这些世家名门闺秀,挑剔不已,气得韦淇差点撂开手。
眼见他年纪越来越大,依然没有选定太子妃,韦淇催着李显去劝说。当时,重润的回答是必要找一个宽厚仁慈能容人的女子才好。
李显明白重润话里的意思,他想找一个将来能容下裹儿的人。
李显对此深有体会,他元妃的母亲常乐公主,早年与阿耶关系融洽,但圣人不喜欢常乐公主,因而阿耶与常乐公主的关系渐渐疏远。元妃幽死,常乐公主与驸马自杀,这些都与圣人有关。
李显与韦淇说了,二人心疼小女儿,故而也不着急催了。再者,重润身为太子,丰神俊朗,且性情温和,更不会缺女人。因而重润的婚事一直蹉跎至今。
宫里帝后忽视,外面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种说法是太子不爱红妆爱蓝颜,这不是胡说,是有迹可循的,废太子李承乾、前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都有宠爱娈童的传言。这不算离谱。
还有一种离谱的说法是安乐公主闹着陛下皇后不让给太子娶妃,想要把儿子过继给太子。重润确实时常接植儿到东宫小住。
帝后态度消极,重润来一人挑剔一人,裹儿不管这事,故而这两三年都混过了。
此刻被韦安石冷不丁地提起,李显打个个哈哈,说:“太子娶妃,是国事,也是家事,需要从长计议。既然没别的事,你们都散了吧。”
韦安石有些小心思,但并不想和皇帝硬碰硬。他虽和韦皇后同为京兆韦氏,但不在同一房。且韦皇后父亲和弟弟皆亡,她对韦家的态度只是略亲近些。
韦氏出了皇后,但家族并没有像武氏那样飞黄腾达,他们面上矜持,心里却迫切想着权势。
众人散了,裹儿与重润留在宫中没有走,要盯李显喝药,听太医看诊。
李显多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子。”
重润和裹儿只是笑笑,李显感到既欣慰,又无奈,还略带一些小委屈。
房州的岁月早就消磨掉了他的雄心壮志,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希望家人平安顺遂的普通人。
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却有一双出色的儿女,这让他感到骄傲和自豪,足以有颜见列祖列宗了。
至于女儿涉政,前头有他阿耶顶着,祖宗的压力一时半刻轮不到他。他比阿耶还要强上一些,裹儿可是李家的血脉。
其实,这次风疾不仅让韦淇等人如临大敌,也让李显的心骤然提起。他实在放心不下他的皇后,儿子和女儿啊。
他虽然不像阿耶那样聪明,但也知道因为他的存在,皇后、太子和裹儿就像三个星星紧密地拱卫在他身边。
若他
去了,皇后、太子和裹儿都要散了,各自为政,必定有人受伤,这是李显不愿意看到的。李显不求能像阿娘那样长寿,只要能媲美高祖就好。
李显喝完药,外面起了风,不好出去散步,但呆在殿里又睡不着。韦淇便命人叫来乐工和优伶为李显解闷。
“你们留下一起看。”韦淇见裹儿和重润要走,便道。
二人说:“我们有别的事,要先过去。阿娘,看着阿耶不许他喝酒。”
李显面上苦闷,叹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天天喝苦药渣子,我这皇帝当着有什么趣味。”
韦淇给了李显一个白眼,叮嘱儿女两句才放人走。
裹儿和重润并肩走在路上,裹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阿兄,你什么时候娶太子妃?”
路上只有两人,重润想了想,摇头说:“我不想娶太子妃,也没遇到能让我起了娶太子妃念头的女人。”
重润见过许多女人,她们身上的闪光点让身为男子的他也为之叹服,如则天皇帝之威重,如母亲之坚韧,如太平公主之雍容,如裹儿之勇敢,如上官婉儿之才华横溢,如仙蕙之聪慧……
重润早些年羡慕过父母的情谊,也想找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子。
然而重润见过很多名门闺秀,有才名者,他嫌人连湘灵小丫头都不如,还敢自称才女;有品德者,他嫌人只是读腐了书,不懂得大仁大义,画虎不成反类犬;有貌者,他嫌人还没有自己长得好看……
幸亏他没说出来,要是说了出来,哪怕他是太子也要吃几本弹劾。他这不是选太子妃,而是选皇帝嘛。
裹儿听了,狐疑地看着他,道:“你……你是不是有断袖龙阳之好?”
重润差点被口水呛了,叫屈道:“我有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对了,崇训和延秀哪个更得你心?”
裹儿听了,给了重润一肘,瞪着他道:“你再乱说,我告诉阿娘去。”
重润:“……告状鬼,你是小孩子吗?”
裹儿冷哼一声,重润忽然叹息一声:“其实这样也不错。”
裹儿疑惑地看着他,重润伸手拍她的头,连珠炮似的说:“你跨五岭道修了吗?捍海塘建了吗?括户完成了吗?税收改了吗……”
裹儿一言难尽地看向重润,道:“不要转移话题。”
重润说:“不是转移话题,我想看看我们治下的大唐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
裹儿闻言,眼睛里露出憧憬之色,道:“当然是民富国强。”
“民富国强啊,国强容易,但民富难啊!”重润忍不住感慨起来,隋朝国家强大,但普通百姓生活地十分艰难。
裹儿顿感压力,立刻把有的没的抛到脑后,说:“我要回值房做事去了。”
两人正巧出了宫门,重润脸上露出笑容,停下脚步,目送裹儿干劲十足地大步朝值房去了。
太平公主一听说皇帝要西返京师,立刻进宫,对李显说:“阿兄,你不能走,至少等我的学堂开学了再走。”
太平公主现在一心扑到她的学堂上,朝政上进一步的心思淡了,只想维持现状,所求不多,自然也没那么多忌讳,她又了解李显的本性,故而随意许多。
李显道:“这……钦天监算好了日子……”他也像早点回神都。
太平公主继续说:“你不仅不能走,还要御驾亲幸致知院。”
李显迟疑说:“钦天监……”
太平公主冷笑道:“他们知道什么,昔年武王伐纣风雨交加,钦天监也说不宜出行呢。明君出行,何必在意什么日子。”
李显:“啊……好。”太平公主与李显定下日子,满意地走了。
太平公主劝完李显,又派人给裹儿说,让她那日务必过来。
裹儿知道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本意是要带植儿荣娘随圣驾回京师,但是刚开学就请假,不说太平公主不同意,这也不利于植儿的学业和交友。
于是,裹儿叫来崇训商议,崇训听了立刻道:“我留在神都照顾他,你带着荣娘回京师。”
裹儿笑说:“那植儿就交给你了。”
崇训身着祥云暗纹的银袍,愈发显得超逸了。他闻言,微微笑了一下,说:“分内之事,荣娘年纪小,你更要费心。”
裹儿笑起来说:“彼此彼此。”正说着,忽然有侍女过来问要不要用饭。
崇训起身要走,裹儿挽留道:“一起用饭吧。”
崇训道:“如此却之不恭了。”
侍女提了锦盒进来摆饭,这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时隔多日又重新坐在一起用饭了。
吃罢饭,崇训回到渡月山庄,裹儿去了竹园,武延秀正在等她。
见她进来,武延秀殷勤地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裹儿奇道:“今日怎么这么热情?”
武延秀笑说:“我听说圣人要西返长安,公主定要去的,不知我……我留在神都可是会想念公主的。”
裹儿了然,招手与武延秀耳语了两句,武延秀眼睛一亮,凑上前搂住她笑问:“当真?”
“自然当真。”裹儿颔首,深觉男色惑人。武延秀吃了几杯酒,又劝裹儿吃了一两杯,不免有几分旖旎的光景,便让人撤了酒馔,放下帐子,尽心奉承公主来。
直至雨收云散,裹儿枕着武延秀的手臂说笑,一时说到子嗣来。她问:“你难道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武延秀摩挲着裹儿的脸,语带哀怨说:“我若是能生就好了,可惜我不能生,哪来的孩子?”
圣人龙驭宾天后,武三思和太平公主引领武家,如今武三思没了,太平公主搞什么学堂,万幸有安乐公主顶上,才使武家维持权势不坠。
没有人比武氏更希望安乐公主平安,包括武延秀。生育对于女子而言,是一道生死关。
对于安乐公主而言,生育也意味着暂离权势中心,陛下患有风疾,没有人能预料到安乐公主离开后,能否重掌权势。
若说以前,武延秀有些小心思,但现在早没了。他只盼着公主日日高升,权势更近一步呢。
裹儿听到他不着边际的话,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受不了那个苦。”
武延秀叹道:“是啊,公主身为女子,既要生育和养育儿女,又要和那些男子做一样的事,不曾有一丝懈怠,真是太难得了。”
裹儿听了,高看了武延秀一眼,不期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越发有长进了。”裹儿赞道。
武延秀得意一笑,说:“公主不会生,我也不能生,不如无牵无挂潇潇洒洒过一辈子。若是有幸,百年之后能葬在公主身侧,已是我毕生所愿了。”
第137章 主事人 大约是闲的吧。
裹儿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武家的主事人。她只在嫁入武家前畅想过,但嫁入之后,就再也没做过梦了,尤其在武三思自缢后。
武周一朝煊赫的诸武接连逝去,武承嗣、武懿宗、武攸宁、武三思……活着的老一辈要么性格恬淡,要么才能平庸,不能担起重任。
武三思死后,太平公主是实际上的武家主事人,但如今太平公主忙着办学堂,撂开了手。
武家不能远离权势中心,武攸暨等德高望重的长
辈商议后,一致选了安乐公主作为新的主事人。
一来是安乐公主宠眷甚隆;二来是安乐公主手段不差,又多谋略;三来就是安乐公主育有武家子嗣,情人又是武家人,与武氏深深绑在了一起。
于是,武攸暨借着太平公主的名头,将她邀入公主府中,将武氏的势力人脉郑重交给裹儿。
裹儿初听时大吃一惊,惊讶地看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颔首道:“武家就交给你了。”
裹儿握着一本稍有厚度的册子,心里猜测里面的内容,是百官的把柄,还是探子的名单,甚至是藏宝图?
太平公主见裹儿没有翻开,道:“武家现在不如从前了。”从前的武家,连太平公主都无法插手族中事务,现在却送到了另一位公主的手上。
武家走过极盛走后,不可避免地向下滑落。
裹儿想了想,将册子推给武攸暨,笑了一下说:“长辈们有知道我性子的,有不知道我性子的,我不是武承嗣,也不是武三思,若你想找像武承嗣武三思那样的主事人,只怕找错人了。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说不定要捡几个紧要的人家立威,有可能是武家,有可能是我的亲姊妹,有可能是京兆韦氏,也有可能是宗室……
我若拿了这个,对武氏的管束必要严上十倍百倍,说不得还要杀武家的人。你们还是收回去吧。”
武攸暨武攸止等人面面相觑,太平公主则用口细细吹着茶汤,怡然自得。
武攸暨将册子推回,对裹儿说:“小公主有此心,就是武氏的造化。”
武攸止想了想,道:“依我说,武氏也该整治整治了。纵观历史,外戚能有几家延续?吕氏族灭,霍氏败亡,我们现在依然享受荣华富贵,全赖陛下仁慈。”
其他人也道:“说的是,小公主就收下吧。”
裹儿的手敲击着册子,阳光通过白皙略如玉的手,落在靛青的封皮上,跃动着朦胧的橙红。
裹儿笑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扫过仅存的武家人,手狠狠按下,发出“啪”的一声响,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拿它为武氏谋私利,也不会为自己谋私利,甚至将来还要拿武氏开刀做法。
过去的事,圣人和陛下没有追究,我不说什么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若有人作奸犯科,我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你们家里现在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该安抚安抚,该放人放人,该出钱出钱,该道歉道歉,该给公道给公道……”
除了武攸暨,其他人脸上都不好看,一阵红一阵白,太平公主细细品着香茗,置身在外。
裹儿见状笑了一下,说:“诸位长辈,你们现在可以把册子拿回去,找个合适的人接手。”
武攸暨摇头,道:“小公主正是最合适的人。武氏无才无德,赖圣人天恩扶摇而起,又托福陛下,才保全至今。”
说着,他看向兄弟侄子,道:“三十多年了,武氏结的仇比海深比山高,若没有擎天之柱支撑,须臾合族皆灭。殷鉴不远,所宜深慎。
这也是我们选小公主的原因,她正直仁厚,一心为百姓,又年轻,且敏锐勇敢,会带领武家走出一条路来。
即便失败了,也不打紧。我们原不过升斗小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偿还了。”
武攸止等人听了,说:“合该如此。”
裹儿道:“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我话也撂在这儿,只要武氏安分守己,没有人敢来找你们的麻烦。”
武攸暨等人起身,道:“武氏就托付给小公主了。”
太平公主笑说:“你们都说完了,该说我的事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裹儿。”
裹儿奇道:“谢我什么。”
太平公主笑道:“你家的植儿留在神都,别家的孩子也不好离开。不然我这学堂刚开,就空了大半,脸上也不好看。”
裹儿笑说:“即便我把人带走,姑母也有的是手段。”太平公主闻言笑起来,与裹儿说起话来,其他人见无事纷纷散了。
裹儿掌握了武家暗地的力量,正巧手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早早布局,但苦于没人手,现在这人手就来了,也好试试这些人的成色。
过了两日,李显带着宠臣御驾亲临教义坊的致知院。太平公主、武攸暨、相王等人出门亲迎。太平公主自然也请了相王。
李显下了御撵,叫起众人,并让太平公主和相王伴在左右。
他与弟妹叙了寒温,目光扫过数人合抱的银杏树,只见枝上挂着璀璨的金叶,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风一出来,呼啦啦作响。
“你们还记得这株银杏树吗?”李显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教义坊的宅邸原本是武曌赐给其母荣国夫人的,几经转手,最后归了太平公主。三兄妹少时都曾来过这处宅邸。
相王笑道:“我们当初还猜这树的年纪呢。”
太平公主说:“我记得好像是四兄猜对了。”
李显点头道:“嗯,就数相王猜的离实际年份更近。”
相王说:“我就大着胆子说了个数,没想到它的寿命比我说的更久。”
李显道:“这宅邸养树,也养人,办学堂正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是能培养出如这银杏树的擎天巨擘就好了。”
太平公主闻言笑起来,说:“阿兄心里想要的是周公管仲诸葛亮那样的贤臣,只怕我无能,要辜负阿兄的期望了。”
相王道:“明君现,贤臣出。如今朝堂人才济济,我虽多病,但也听闻安乐公主的令名,外头传言她有管仲之才。”
李显闻言笑道:“你不要夸她,她最是淘气。”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裹儿在后面挽着韦淇的手臂,正在给韦淇介绍这里的景致。
众人簇拥着李显走过石拱桥,桥下是一弯浅浅的小溪,对岸是一处大殿,匾上书着“有教无类”。
李显看到这个笑了,赞道:“这个好,亏妹妹能想出这几个字来。”相王也跟着赞叹。
进了殿,众人依次落座。李显和韦淇坐在上首,左右分别是太平公主和相王。侍女奉上茶酒,紧接着穿红着绿的幼童鱼贯而入。
待李显等人看清后,纷纷忍笑,那为首的可不是李显的外孙和侄孙们?
不论男童女童,脸上都涂着两团大红胭脂,嘴唇也涂得红红的,梳着双丫髻,腰间挎着小鼓。
乐声响起,这些孩童你乱一拍我抢一拍地跳起了《长命女》,顿时将众人逗得忍俊不禁。
李显转头向太平公主笑说:“定是你出的主意。”
太平公主笑说:“阿兄,你说跳得好不好?”
李显笑起来:“好好好,都赏!”
孩童们跳完,李显看得可乐,勉励了几句,又赏赐了东西,才说他们退下。这些孩童立刻就像被猫儿追赶一般,掩面飞快地跑了。
他们的父母就在席上,笑得正开心,还嘲笑他们。
裹儿对众人自豪道:“看,第一排左边第三个是我家的植儿,跳得比左右灵活多了。”崇训拉她不住。
植儿在跳《长命女》时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登时满脸羞红,僵硬地跳完舞。一听散了,立刻跑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裹儿和崇训嘀咕道:“植儿的黑历史一定要记下,等他成亲的时候给宾客们看。”
崇训虽然不知什么是黑历史,但看现在情形也明白是什么了,不忍道:“孩子面皮薄,这么逗人不大好。”
裹儿摇头笑说:“你就是心太软,慈父多败儿。”崇训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
孩童们下去后,又有少年少女抱着乐器上来演奏。散了后,侍女奉上肴馔。众人吃了,散去更衣。
一顿饭的功夫后,众人复入席中。太平公主建议效汉武帝柏梁体联句,先请李显开了头。
李显笑着说了一句,近侍大臣依次联上,联不上的罚酒吃,最后是上官婉儿结的尾。
李显又看过院中的学堂宿舍,称赞不已。因时间不早,内侍屡次催促,才带人回去了。
裹儿跟随李显回皇宫,但她留在值房,筹备西返京师的事情。过了三日,皇帝仪仗从宫门蜿蜒而出,朝西去了。
这是李显即位后,第二次返回京师,上次是送则天皇后灵柩归葬。
李显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头也不晕了,甚至还蠢蠢欲动想要出去策马奔腾。
韦淇拦住他,说:“你省省吧,药还没断,就出去吹风。”李显只好悻悻作罢,又叫来相王等旧人叙旧,回忆往昔。
韦淇忍不住和裹儿悄悄嘀咕说:“他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似的?”
裹儿道:“大约是闲的吧。”李显自从宣布太子监国后,又仗着生病,便让太子和诸位相公商量着裁决政务,一般的事情不必告知他。
到了京师,李显在含元殿召见完百官并京师留守官宦后,立刻留下太子在京师监国,自己则带着皇后、女儿以及宋璟韦安石等人前往温泉宫。
温泉宫背山临渭,规模宏丽,楼阁台馆顺山势而错落其间。汤池氤氲,虽是深秋初冬,亦是温暖如春。
第138章 春风得意 谁上的奏疏,这么刁钻古怪?……
“公主,来玩啊!”
裹儿中午吃罢饭回来小憩,路过殿内的汤池,忽然从珠帘里伸出一只赤裸裸的手。
她低头看去,只见武延秀拨开珠帘露出脸,笑说:“公主,来玩嘛。”
裹儿俯身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问:“我上午见你兄长和五姐夫还有几个宗室打马球,你怎么不去?”
武延秀笑回:“我在等公主回来,这汤池泡着也舒服。”他说着,双手握住裹儿的手,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公主,一起玩嘛。”
裹儿笑着推辞说:“不行,下午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武延秀问:“你准备回来歇多久,保管误不了你的事。”
裹儿盯着武延秀想要推辞,只见他发尾湿漉漉地落在肩上,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水珠儿从修长的脖颈上滚过骑马蹴鞠练出的好身板,从内到外透着精壮和色气。
武延秀见她意有所动,哗啦一声从池中站起来,撩起珠帘,一把将人抱起,进了温泉。
裹儿气得拍武延秀的胳膊,然而硬邦邦的,反而打得手疼。她嗔道:“你真是……”
武延秀将人抱在膝上,耳语说:“一个月统共就两三天能够肆意,公主可怜可怜我吧。”
裹儿啐了他一口,骂了几声。不一会儿,汤池中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
待裹儿坐在镜台前梳妆,早已将武延秀骂了七八遍。武延秀端着靶镜,满脸陪笑说:“马上就好了。陛下不会怪你。”
裹儿说:“快别说陛下了,他是真来这里游玩了。奏本也不看,全推给我和两三位相公。对了,他说过两日要看打马球比赛,你马球打得好,若是不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武延秀连声道:“去,当然去,我给公主争光。”
裹儿微微一扭头,武延秀也跟着移动靶镜,说:“这话说的是。你本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裹儿起身,武延秀放下靶镜,取了绛红的披帛来,笑说:“我送公主出门就过去。”
到了温泉宫后,君臣们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李显接连设宴,观赏歌舞,处处是笙歌。
裹儿换下官服,穿上常服,因着温泉宫室内暖和如春,她身上葱绿短襦,柳黄长裙,绛红披帛,青春烂漫。武延秀捧着一领石青斗篷跟在后面。
穿过长廊,待裹儿进了暖殿,武延秀才转身回去,换了骑装,牵来骏马,找兄长武延基去了。
裹儿还未进殿,就听见里面笙箫阵阵,拦住宫人,问:“谁在里面?”
宫人笑回:“陛下、皇后,上官婕妤还有几个会作诗的官员在里面呢。”
裹儿闻言,刚要进去,就听后面有人唤自己,原来是宋璟,便停下脚步,问:“宋公,你是来找陛下?”
宋璟听见里面的说笑声,眉头微微一蹙,回道:“太子命人送来奏疏,请陛下裁决。”
裹儿看见宋璟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寺人,怀里都抱着高高的一摞奏疏,奇道:“陛下不是让太子监国,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奏本?”
宋璟道:“这刚送过来。”
裹儿先叫宋璟来到东配殿坐下,说:“陛下在神都极少出宫,现在难得开心,不好打扰。太子和重臣商议过的内容到了陛下跟前,也不会驳了。”
宋璟摇头说:“公主这话不妥,陛下乃是万民之主,朝中大小诸事俱要掌控。再者,陛下虽是过来养病,但公主可还记得纣为象箸的典故?”
传言纣王初年尚励精图治,一日吃饭忽然想用象箸,箕子知道后十分惊恐,这奢华的头一开,便再难关上。果然,不出五年纣王筑酒池肉林,以致于亡国。
裹儿自然听懂了,脸色发白,拱手说:“宋公说的是,我受教了。”
宋璟微微颔首,裹儿想了想,说:“我去里面讨陛下的主意。”说着,裹儿起身进了正殿,一股暖香扑鼻而来,乐声悠扬,文士们正喝酒做诗。
裹儿满面笑容走到李显身边,李显见了她忙说:“快来看婉儿做的诗。”
裹儿接来一看,婉媚秀逸的字体赏心悦目,不由得念出口:“……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上官婕妤写的真好。”
这是上官婉儿写的应制诗,主要为了歌颂太平和皇帝功德,这几首着实让李显喜欢。
上官婉儿笑说:“公主谬赞了,你若是做了,只怕做得比这几首还好。”
韦淇问:“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走到李显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转头笑说:“我来找阿耶说事。”
李显听了,扭头问:“什么事?”
裹儿将京师来的奏疏给李显说了,李显听了便道:“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回我。”
裹儿又将宋璟的话如此这般给李显说了。李显一听,道:“你别放在心上,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天不给人找不自在就不舒坦。我换个人过来温泉宫。”
裹儿噗嗤一声笑了:“他是大臣,履行自己的职责,赏他还来不及,怎么要逐人出去?”
李显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就这样罢了。”殿内乐声悠悠,下面的文人小声地说着话。
“奏疏我与宋公他们看着办,晚上给阿耶汇报好不好?”裹儿问。李显点头答应了。
裹儿推辞了父母的挽留,离开去了东配殿,将此事与宋璟说了。
宋璟半响无言语,然后叫来其他相公与裹儿一起将这些奏疏处理了,待下午向皇帝汇报这些事情。
闲处光阴易果过,倏忽到了岁末。李显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泉宫,御驾前往大明宫。重润等率领百官在城外迎候。
岁末庆典祭祀自不必提,到了上元佳节前一日,姚崇匆匆拿了一本奏疏,请了几位相公并太子过来,传给众人相看。
“这是什么,京师的粮价和储备?”工部尚书张锡道。
众人没有说话,只有姚崇点点头。待传看完,裹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粮食储备应该能支持到二月啊。”
原先预计的是二月中旬,御驾在天暖和后回神都。
姚崇说:“关中去年秋嫁收成平平,年前也运了粮来,但是陛下临幸京师,又恰逢年节,四方之士云集,这粮就不够了。军队和京师的粮是能保证,但粮铺只怕要粮价飞涨,百姓吃不起饭。”
重润想了想说:“早点回去也好。先派人去附近……从神都调粮过来,抑制粮价。”
说着,重润看向裹儿,裹儿心下明白,估算了一下道:“先让陛下高高兴兴把上元节过了,一月下旬御驾离开京师。”
姚崇道:“如此甚好,越快越好。”
商议完事情,立刻下了命令。不料,李显竟然晚上知道了这个事情,因是一双儿女也同意了,不好说其他的,私下里和韦淇抱怨了两句。
韦淇也是奇怪:“京师粮库中的粮是够的,怎么
就要提前走?”
李显郁闷道:“从古至今哪有像朕这样追逐着粮食跑的天子?”
这话一下子把韦淇都逗笑了,她为儿女说了句公道话:“世上没有逐粮天子,只有体恤百姓的天子。”
李显听了,一扫被扰了兴致的郁闷,顿时高兴起来。
这话又传给了裹儿等人,裹儿好一通撒娇让李显忘了此事,也答应二十一日起驾回神都。
二月初,李显等人回到神都,刚洗去旅途的劳顿,又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那口气又提起来,逐渐变为常态。
李显对于温泉宫之行意犹未尽,现在看奏疏也不大看进去,对着韦淇长吁短叹说:“人老了,精力也不济。”
韦淇夺过奏疏,道:“拿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扫了一眼,又还给李显,揉了揉额头,说:“谁上的奏疏,这么刁钻古怪?”
韦淇不是没看过奏疏,但别的奏疏里娓娓道来中透着追捧和恭敬,这本奏疏都是光秃秃的文字,虽然数字暖心,但韦淇没这个意识,故而瞧数字也是冷冰冰的。
李显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韦淇,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不是我年纪大了看不懂。”
这话气得韦淇捶了他几下,说:“定是裹儿上的奏疏。”
李显打了哈欠,看得犯困了,说:“算了,不看了,把他们叫来商议,再听听几位相公的意见。”
韦淇好奇之下,又拿过来,这才看明白,原来是一份江南开发的计划,里面涵盖了水利工程、桥路港口等等的建设。
看罢,韦淇叹道:“她想得忒远了。关中就缺一次粮,怎么就想到了这些,莫非以后连京师也不能长住?”
西北驻扎重军防御吐蕃突厥,关中之地人口繁衍生息,长安常住人口高达百万,这几乎超出了关中平原支撑的限度。
李显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若是不说得这样透彻,我也只当是荒年所致。来人,叫几位相公过来。”
韦淇闻言起身要走,李显留下她说:“你也来听听,他们怎么商议的。”韦淇留了下来。
宫人答应着去了半日,领了相公们过来。李显将裹儿的奏疏下发下去。
众人看了,李显说:“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姚崇回说:“我查过关中历年的天灾,这些年水患多了些,但亩产量变化不大,没怎么主意。只是李侍郎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魏元忠说:“关中人多地少,立国以来便是狭乡,且地力开发殆尽,公主所言有理。”诸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
李显见众人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便说:“这不是什么急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诸卿心里有个底,日后做事想着这些就是了。至于修路挖渠的,待工部勘探的人回来再说。”
众人道:“是。”又商议了一些事情,李显便叫他们散去,留下裹儿和重润。
李显笑问:“这是你们的主意?”裹儿和重润点头。
李显说:“日后你们商议了就是。这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朕老了,以后要靠你们了。”
裹儿笑说:“阿耶从温泉宫回来,面色红润,精神更好,仿佛是年轻了几岁似的,怎么能说老呢?”
重润附和说:“裹儿说的是,我们还要阿耶指点呢。”李显摇头笑了,说:“你们都已经长大了。”
他去温泉宫几乎不理政事,太子坐镇京师,裹儿代他处理政务,一点岔子也没出,这让李显既欣慰,又感慨。
从这日后,百官隐约觉得朝堂发生了变化,大部分事情交到中书门下,太子和公主就能决定了。
裹儿这些日子干劲十足,春风得意。当然,比她更得意的是那些考中明经进士的文人。
出榜后,中第之人呼朋引伴,赏花作诗,更有甚者流连秦楼楚馆,得意非凡。
这日,裹儿骑马带着仆从去上朝,马儿正跑着,忽然火把照见两人直往路上扑。
裹儿立刻用力拉紧缰绳,才使马儿停下。仆从喝道:“什么人?不要命了。”
一人声音发颤,道:“民女有天大的冤情上承公主,请公主为我的姐妹伸冤。”
裹儿翻身下马,只见这名女子颤巍巍捧着一张状子,身边是刚留头的小丫头,便问:“为何不去找洛阳令?”
女子说:“民女发现姐妹过世,便派人告知衙役,衙役看过后,没说什么就走了。”
裹儿心生疑惑,命人接来状子,借着火把的光芒看了,越看眉头越紧。
金刚小声催促她上朝的时间近了。裹儿回神,指了一名仆从说:“天冷,你送她们回去。这事,我会查清楚的。”
女子感激不急,磕头说:“多谢公主殿下。”裹儿等人复翻身上马,朝皇宫去了。
第139章 曲中姊妹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上朝拦道女子所述的冤情也是这样的情况。这日,裹儿特意回到公主府,得知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拦道伸冤的女子名唤蒋丽楼,曲中有姊妹孟云织。孟云织有个相好的才子叫吕毅,这吕毅屡试不第,花光钱财,饥寒交攻,快要冻死之际碰到了曾有几面之缘的孟云织。
孟云织认出人后,立刻解下自己的鹤氅给吕毅披上,又叫侍儿扶他进屋梳洗吃饭问医买药,吕毅这才活了下来。
后来,两人相好。孟云织用自己的积蓄为吕毅赁房买仆,供他读书,以待及第。
这吕毅素有才学,果然今年春上进士及第。孟云织本以为苦尽甘来,终身有所托。
没想到这吕毅忘恩负义,闭门不见,只派仆从上门传话说,他进士及第,将来朝中栋梁,孟云织乃娼妓贱籍,岂能为她玷辱此身?
孟云织不信,亲自上门求证,结果吕毅依旧避而不见。孟云织再三堵人,见了吕毅,却被他推开,羞辱一番。
孟云织是烈性女子,悲愤绝望之下,留下遗书,投湖而死。曲中姊妹气不过,报到官府,官府来人验过,只说是自杀,与吕毅无关。
蒋丽楼与孟云织只是认识,她素有侠气,听闻噩耗,为姊妹奔走呼号,耗尽力气也动不了吕毅分毫。
孟云织命丧黄泉,吕毅却连中博学宏词科,即将授官,大展宏图。
无奈之下,蒋丽楼素闻安乐公主仁厚爱民,又是女子,便冒死拦道伸冤,为姊妹求个公道。
裹儿听完,叹息一声,对武朵儿等人说:“这是个可怜的人啊!”
武朵儿跟着叹息:“痴人啊,但朝廷律法奈何不了吕毅。”
说着,她看向裹儿问:“这吕毅已授了校书郎,不日上任。”校书郎乃是文士起家良选,许多高官重臣多是校书郎出身。
裹儿冷笑一声:“做个屁的官!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进了官场也不过是媚上欺下之徒。”
武朵儿说:“他本庶族,年轻又有年华,宋公看重他,故而授了校书郎。”
裹儿心下明白武朵儿的担忧,科举以文取人,武朵儿怕有人拿科举取人无德攻击科举,还有博学宏词科才开,就出了这档子事,宋璟脸上也不好看。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让这个畜生在朝堂先招摇一阵子,然后拿住错处罢黜他,这样既能免了一场朝堂争斗,也能全了宋璟的面子。
但是裹儿偏不。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孟云织是自杀,与吕毅无关,朝廷治不了吕毅的罪。”
裹儿听了没有说话,半响才道:“杀孟云织还有这世道。”武朵儿诧异地看向公主,却见她红了眼圈。
裹儿苦笑一声,说:“且不说别的,就说行院女子待客陪人,哪有不怀孕的?生又不能生下来,打胎去了半条命,若是不想怀孕,只能要吃那朱砂之类的毒药,损耗根基。”
裹儿如何了解这些的?当然是派人问了许多太医和大夫后知道的。则天皇帝当皇后时,不好拒绝恩宠,且多一个孩子多一分保障;太平公主享受情爱,免不了要生孩子。
但裹儿不想这样,驸马等男子不能勉强她,她身为女子当官做事要付出比男子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再说她已有一男一女,便决定不再生了。
为此,她派人寻求避孕的法子,得了许多,但大多是无稽之谈,剩下的多是要损伤寿命根基,算下来只有一两个好法子,要么在特定的时间行房,要么男方用鱼鳔肠衣。
但是行院女子不能用这两种,只能用那些损伤身体的法子,故而英年早逝者比比皆是。凄惨的处境和旁人的歧视,再加上鸨母嫖客的虐待,她们这些女子怎么能不抓住每一个救命的机会?即便是一根稻草。
武朵儿跟着沉默下来,她算是命好的,进宫为奴婢后,被则天皇帝选中当了女官,后来又跟了安乐公主。
“那公主打算如何?”武朵儿问。
裹儿道:“早晚有一天……”
武朵儿说:“但眼前这事,公主是什么打算?”
裹儿不假思索说:“当然是要管到底。”
次日,众位相公在中书省议完事,裹儿突然笑说:“说到新科进士,我想起一件昨天的一件事。”
众人问:“什么事?”
裹儿没有卖关子,将袖中蒋丽楼的状子取出来,传给众人看,说:“昨日一片漆黑,要不是骑得慢,那个往我马上撞的人不死也残。”
众人心中纳罕,见安乐公主不欲多说,便几人围着看过状子,皆是眉头紧蹙。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行院之中也有有情之人,可惜了。”众人皆叹。
宋璟蹙眉:“吕毅……他今年连中进士和博学宏词科,已经授了校书郎一职。”
其余人皆惊诧地看向宋璟,宋璟气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忘恩负义的混账。”
其他人也道:“即便不喜,也不差一双筷子。”
裹儿说:“我已派人查明,蒋丽楼的状子属实。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这人被救了命,又吃孟云织的,花孟云织的,住孟云织的,便是父母最多也不过如此,他呢,一朝得势,便一脚踢开再生父母,狗彘不如。”
宋璟道:“真是狗彘不如。”众人跟着附和。
宋璟是吏部尚书,主持铨选。这人的政治寿命算是完了,不过早在裹儿查实事情的那一刻也就完了。
果然,当天没过,就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吕毅忘恩负义致使救命恩人绝望自杀,宋璟得知后立刻将人罢黜永不录用。
谁不怕白眼狼?众人倒没怎么反对。
晚上,裹儿在宫中用膳时将这事给李显韦淇说了。韦淇道了一声好,对裹儿说:“你不知道男子忘恩负义的有多少,这孟云织也算是伸了冤,所以不要对男人太好。”
李显默默用饭,没有吭声,许是韦淇想起什么,又笑说:“像你阿耶这样的男子举世也就这么一个人。你不要被你府里的兄弟迷惑了眼睛。”
李显咳了两声,抬起腰腹,神情得意,忽视皇后口中的“兄弟”二字,说:“你阿娘说的是。”
裹儿掩口窃笑,被重润拿筷子敲了手背。
吕毅罢黜永不叙用的消息飞一般地在坊中流传,蒋丽楼等姊妹们又哭又笑,哭孟云织痴傻,笑大仇得报,相约拿着香烛纸马到坟前祭奠焚烧,告慰孟云织在天之灵。
吕毅得知后,如遭晴天霹雳。落到这种地步,本是他罪有应得,却怪罪到孟云织身上,恨他阻了自己的泼天富贵,死了也不消停。
抛弃糟糠之妻比比皆是,更何况他弃的乃是一娼妓,朝廷对他太过苛刻,吕毅自是满腹冤屈无处伸,不敢恨朝中官员,恨毒了蒋丽楼。
蒋丽楼出了一口毒气,更不怕吕毅,这吕毅来一次她派人打一次,只打得他不敢上门。
等吕毅回神,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中第后交好的同年好友也如鸟兽散去。日后落魄不堪,再无人伸出援手。
果然朝会时,就有官员上书弹劾,有弹劾科举糊名誊录,中的多是有才无德之辈,又攻击博学宏词科只看文词不看人品。
不待宋璟出声,裹儿就道:“此言差矣。为官者,当德才兼备。唯德是从选出来的是什么,诸位都听说过,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有什么德行?这些人当初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如今科举,糊名誊录,半点没有疏忽,选出的皆是真才实学之人。他们德行有亏,朝廷有的是铮铮御史。”
这人道:“朝廷开科取士本是好的,但博学宏词科考的词学,为官但有材识,何必词学?朝廷诸位相公哪个考过词学?”
哪个当然也没考过博学宏词科,因为博学宏词科到今年才是第二届。
裹儿、姚崇、宋璟等人哪能不知为官和词学没有多大的关系?但为什么要开这一科,无非是给那些考中明经进士的人更多入仕的机会罢了。
人生的分水岭在刚出生时就出现了,身处官宦之家,接触到的资源远非那些庶族能比?书判二科,官宦子弟自幼接触,有些庶族子弟只怕闻所未闻。
然而才学是掩藏不住的,给他们一个机会,就能出头。大多聪明的人学东西也快,朝廷期盼这些聪明人在官场历练,长成能臣干将。
当然,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了抑制世家大族,这是李显君臣心照不宣的事情,不足为人道也。
宋璟说:“读圣人之书,效圣人之行。孟子善养浩然之气,故而行文气势澎湃。博学宏词科,选的是词赋和文气。”
裹儿心道,这个借口也行?词赋她信,文气就是瞎扯。
科举已历经百年,朝堂有不少科举出身的官员,当然更多的是门荫出身的官员。
好容易抓住科举的错处,这些官员就卖力攻讦科举,至于结果如何,不管了,反正先出口气再说。
大唐官员武德充沛,吵着就要挽袖子打起来。李显看得皱眉,以目示意内侍杨思勖。
杨思勖立刻喝道:“肃静!”声音如虎啸山林,众人心中一震,不由得安静下来。
李显斥道:“堂堂朝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朝廷选材铨选,多途并举,信赏必罚,有才干者进,不肖者退。无德者占据高位,是御史失职。诸事已明,何必再吵。退朝!”众人只好散去。
裹儿发现,朝臣竟然没有再争论此事。诚然,这有科举已成定例的原因。
裹儿第一次发现阿耶身为皇帝的权威如此之大。
第140章 赎买 裹儿,会有很多人反对的……
裹儿心中,她阿耶就是个柔弱的人,需要他们保护。
房州岁月中,韦淇时时劝慰李显,是他活下去的支撑;复立太子后,裹儿在圣人跟前为他斡旋;成为皇帝后,李显又受五大臣压制……
然而,不知不觉中李显已经在朝臣中有了自己的威信。也是啊,阿斗都能成为垂拱而治的“明君”,为什么阿耶不能是明君呢?
再者,阿耶已经当了五年的皇帝。
李显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吗?没有。他没有大兴土木,没有穷奢极欲,没有薄待老臣,不仅如此,还取得了对突厥吐蕃战争的胜利,海内晏然。
他最出格的就是让安乐公主出任朝臣,但安乐公主也没损害李显的颜面,人品和能力都无可指责。
李显战战兢兢从东宫出发五年后,潜移默化地让朝臣习惯了他这个君王,也坐稳了皇位。
裹儿此刻意识到,她的阿耶早已不需要他们保护了。
那还等什么?
裹儿先前的顾虑消散大半。税收改革,因着括户正如火如荼,不好开展,但其他的事情却可以入手了。
裹儿又开始忙活起来,几乎扎根在户部办公。姚崇问她何事,裹儿悄悄说了。姚崇听完,沉思半响,没有言语。不过,他向裹儿送来不少资料。
两个月后,裹儿揣着整理好的章程先去找阿耶和阿兄商议去了。李显和重润看完,对上裹儿眼巴巴的神情,沉默良久。
“怎么样,怎么样?”裹儿急切问道。
重润伸手盖住裹儿的头,转头向李显笑说:“咱家出了个怪胎,阿耶你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裹儿挥开李显的手,瞪了他一眼,又眼巴巴望着李显。李显若有所思,对重润说:“按理说不可能,当时路上看管得极严格。”
裹儿急道:“什么嘛,行还是不行,说个准话。”
重润叹了一口气,说:“咱们李氏出自西魏八柱国,历经多代,入主天下,若说天下哪家拥有最多的奴婢,当数我们李家。宗室皇亲所拥有的奴婢数不胜数。裹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裹儿说:“正因为我们入主了天下,所以要承担起天下交付给我们的责任。李家与别的家族不同,我们肩负着历史和时代赋予我们的重任。
李唐初创,内忧外患,历史需要一位文武兼备的君王,太宗出世,外败突厥,内安黎庶,天下太平。太宗皇帝完成了他的责任,如今历史迫切需要我们解决新的问题。”
李显问:“什么问题?”
裹儿说:“当然是让黎庶享受大唐的强盛,不管是奴婢、部曲客女、良家、蕃人、世家、勋贵、宗室……所有生活在大唐土地的人都能享受到大唐的强盛和富庶。”
重润诧异地看向裹儿,仿佛重新认识到她。裹儿继续道:“我知道我能做的很少,但做一点是一点,哪怕是微末小事,总比什么不做都强。
大唐立国百年,只要我们撕开眼前的浮华,就会看到下面积弊重生,百姓生活困苦,奴婢部曲客女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别人可以不在意,但身为李唐皇族的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李显迟疑地摇头说:“裹儿,会有很多人反对的。”
裹儿说:“所以我才要分几步走,从没想过一蹴而就。”
李显说:“裹儿……其实现在很好。”任用有能力的相公,克制自己的欲望,顺顺当当就能打败九成九的皇帝,平流进取,成为一代明君。
裹儿说:“现在很好,是因为有太宗、阿翁、圣人打下基础,我享受他们的余荫。若我们碌碌无为,后代子孙穷途末路之时,当如何自存?”
李显默然,然后幽幽地看向重润。他老了,国家要交给年轻人。
重润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瞬间明白阿耶的意思,然后幽幽地看向裹儿。他现在无儿无女,虽然性格淡泊,但决不允许皇位传出母亲的血脉。
裹儿问:“阿耶阿兄,你们这是同意了吗?”
李显指着章程,道:“慢慢来吧,先来这两条,下一条请相公们商议府库中的钱财是否够,至于最后一条再等等吧。”
说罢,李显叹了一口气,心道,他养的不是闺女,而是个祖宗。
重润道:“阿耶说的是。”
他不禁回想起前面三代帝王,以太宗之强悍,高宗之城府,圣人之狠辣,裹儿的章程必定能当场施行,且众人不敢有异议,但现在……所谈尚早。
得了皇帝和太子的默认后,裹儿心中十分高兴,万事开头难,总有一天这世间将没有做牛做马的奴婢。
她回去后,将奏疏改了改,再次呈送给皇帝。李显召来相公们商议此事。
裹儿的奏疏里有三件事:第一是罢各州岁贡奴婢,杨思勖、金刚、高力士等人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被州府长官送至皇宫;第二是严厉打击掠卖岭南黔中福建西域等遐俗之地的百姓;第三是朝廷出钱赎买从神龙元年起,因家贫灾荒质卖为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者的男女及其家人。
众人对于前两种没什么反对的意见,皇帝开恩从自己削减,邀得仁名,与他们家族无关,有何不可?
但是后面一种嘛……
哪家达官显贵没有在荒年以低价买过奴婢?身强力壮的送到田庄上从事耕种、酿酒、织染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年纪小的漂亮的伶俐的送到大宅学习规矩和技艺服侍主家。
无论是前一种奴婢,还是后一种奴婢,这些世家出身的人都不愿意放回去。
这人道:“时间久远,这些奴婢的契约无从查起,要查实在很难。”
裹儿说:“只从神龙元年查起,区区五年,有什么难的?且买卖皆有契约,官府中有备份。”
这人说:“只怕有些无契约的……”
裹儿打断他道:“没有契约,那要按掠人法算,掠良家为奴婢者流三千里,买者减卖家罪一等。”
这人一顿,又道:“那些奴婢在主家学了技艺,身价倍增,不知以朝廷以何价赎买?”
裹儿奇道:“念在主家出钱使百姓活命,朝廷才出原价赎买,要不然……”
姚崇道:“这些百姓赎买出来,比照括出的新户,分田地,免六年租庸,免大部分丁税,朝廷再借贷一部分粮食供他们渡过难关。”
裹儿想了想,说:“除借贷粮食外,再加上以工代赈。”
姚崇问:“以工代赈?”
裹儿说:“朝廷招收青壮男女兴建水利或者营造建筑,老人和少年承担一些洗衣做饭的活计。供他们吃饭,发他们工钱,一举两得。”
工部尚书张锡忙道:“好主意啊,一箭双雕,工部已经勘探出不少需要修葺的工程。”
太子也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若有家不放这些男女该如何?”
裹儿说:“以掠人法减卖者罪一等处置,绝不姑息。”
太子道:“好,孤觉得不错。”
李显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说道:“率土之滨,莫非吾民。良人为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者,绝人骨肉,朕不忍也。内库另出五亿钱赎买百姓。朕也望诸位爱卿,秉承爱民之心,体恤下情。”
众人道:“是。”
李显说:“这事就交给……”
裹儿道:“陛下,既然是我提出的,当然是由我来办最好,还望陛下成全。”
李显沉思一会儿,说:“也罢,这个差使就给你了。”
裹儿笑道:“是,陛下。”李显便让众人散了。
裹儿心中早已筹划好了,拉上户部尚书姚崇、工部尚书张锡以及吏部尚书宋璟,将自己的详细计划与他们说了。毕竟户部出钱,工部创造岗位,吏部出人。
姚崇见裹儿计划详实没什么意见,张锡更没有意见。宋璟问:“此事需要派人巡视,才能落到实处,派遣何人?”
裹儿说:“你派出的人,我放心。朝廷候选的官员有多少?”
宋璟说:“五六人侯一职,未入仕的明经进士更多。”
裹儿说:“期间查出有官员不遵政令,按律处置,那些人候选的人应该能动一动。”
四人商议完就散了。裹儿回到值房处理政事,忽有宫人唤她,便出去了。
原来是杨思勖,他道:“陛下命我来送内库的钱财。”
裹儿随他去了,接手了那五亿钱,正要离去,杨思勖忽然道了一声谢。
裹儿愣了一下,然后回神,笑说:“陛下刚才已经说了,率土之滨,莫非吾民。岭南黔中地虽偏远,也不论夷獠,都是大唐的子民。这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不必感激。”
杨思勖的嘴唇动了动,他不擅长奉承,只道了一句:“殿下,大恩不言谢。”
裹儿摇头,笑了一下说:“岭南百姓多遭掠卖,朝廷有时为州府官员所惑,不能及时查明,使百姓罹难。若朝中岭南的官员多一些,只怕这种情况会少一些。
如今朝廷开科取士,不论身份,只要良家子皆可报名。还有武举,有人如杨内侍这般勇力,正宜参加武举。文武二科,皆可入仕朝廷。吏部尚书宋璟,主持铨选,刚毅正直,刑赏无私,正是有志之士大有可为之际。”
杨思勖叉手道:“多谢公主提点。”
裹儿辞了杨思勖,回到户部,将内库交革的钱财知会宋璟,便继续忙手头的事情。
不出两日,宋璟选了几人,将名单交给裹儿。裹儿一一召见谈话,才将人放出去监察地方长官是否按律行事。
朝廷已经以户部格的形式,将赎买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一事下达州府,令所在长吏切加捉搦,并审细勘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