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就算此刻赴死,她也毫无畏惧。

    昏暗烛光洒在地面, 投下两幅交缠的身影,那影子从床边移到床榻,消失在床幔之中。

    将军又回到战场, 扫荡着所有他熟悉却已分别许久的领地, 温柔地进攻,却舍不得伤到对方,没有战场的战马嘶吼与刀剑铿锵, 唯有呢喃与轻喘,却比战场嘶吼更加揪动人心。

    领地交错, 分不清谁是谁的,他在她的领地, 她也容纳了他的脚步,地面潮湿黏腻, 却温暖柔软,让踏足的脚步不忍离开, 沉浸其中。

    多年前那个离别之夜, 早已消散在两人梦中,如今旧梦重温, 似要将经年离别都化在刻骨缠绵之中,让那不曾相伴的孤苦与挣扎都被填满,只余这极乐人间, 相知相许。

    可裴霁曦仍是小心且克制的, 他深知她身份特殊, 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只能轻轻地啜吻, 柔柔地抚摸,将日积月累的思念, 都化作微风,拂过她每一寸肌肤。

    那温热的微风,让初学清战栗不已,他太轻,惹得她不上不下,她伪装太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轻易不敢停下歇息。如一艘驶过大江大洋的小舟,历经风浪,却始终朝向目的地,迎风起航。

    可她终于破釜沉舟般停渡,依偎在他的港口,怎能让这欢愉也这般小心翼翼?她搂紧了他,手指嵌入他的肌肤,不够,还不够,她用力咬向他的肩膀。

    那丝丝缕缕的挠人的疼痛,终于让裴霁曦也无法克制,带领着他怀中的人,如渡海一般,一起迎着巨浪的拍打,不断翻滚,跟着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承受狂风暴雨的洗礼,也感受乍见天光那一瞬。

    风雨过后的孤舟,瘫倒在沙滩。

    裴霁曦缓缓拨开她额前粘住的乱发,轻吻她汗湿的额头,只听她咕哝了一声:“我想沐浴。”

    裴霁曦披衣下床,不敢让府中人知道,便自己去烧水,收拾好浴桶后,回到床边,看见初学清窝在被中,面上红晕未散,眼角尚有方才欢愉的泪痕。

    他轻轻抱起她,她也软软地贴在他的怀抱中。

    裴霁曦将她放进浴桶,看着她被温水覆盖的朦胧的身躯,燥意又起。

    “累吗?”他轻声问。

    初学清只有力气“嗯”了一声。

    裴霁曦笑笑,“那我帮你。”

    说着,他也踏进宽大的浴桶,撩起温热的水,浇在她的乌发上,几行水珠顺着她的面庞流下,他用手轻轻拂去,露出她白皙红润的脸颊。

    初学清的疲累在水波的温暖下渐渐消解,他带着粗茧的手一点点划过她,轻轻抚摸,细细清洗,引起一片战栗。当他细密的吻落下,她也迎了上去,与他紧紧贴合,完美镶嵌。滚烫贴着滚烫,终是不得歇。

    她要将一切深深印刻在脑海,他深情凝视的眼眸,带着粗茧却轻柔无比的双手,以及滚落在她身上的灼烫汗水。

    于是那瘫倒在沙滩的小舟,又开始了充满暴风骤雨的航行。

    心中那一点不敢示人的缺口,终于如这航行的小舟一般,在激浪的拍打之中,被彻底愈合。就算此刻赴死,她也毫无畏惧。

    *

    初学清醒来时,已过巳时。

    她已许久未这般睡到日上三竿了,醒来看到裴霁曦线条分明的面庞,在透过窗牖投射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一直睁着眼,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

    见她醒了,裴霁曦拂去她额间碎发,轻轻在她额头印了一吻,温声问:“可有哪不舒服?”

    初学清似从幻梦中苏醒一般,晃了晃神,才意识到眼前的是真实发生的。因为胡闹了一夜,她身上有些酸软疲累,但并无太多不适,毕竟裴霁曦的触碰总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也没敢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摇了摇头,可视线落在裴霁曦露出的肩膀上,上面除了旧时伤疤,又平添许多抓痕与齿印,此刻才觉得有些局促,将被子向上提了提,遮住了半边面庞。

    裴霁曦笑了笑,他一早就醒了,经历了一场彻夜的狂欢,他不觉半丝疲累,反而兴奋地难以入眠,醒后怕吵到初学清,就这么一直窝在这里,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裴霁曦起身穿衣,从隔间取来初学清的贴身衣物,回到床边,轻声道:“你未带换洗衣物,昨夜我帮你洗了,挂在炭火旁熏了一夜,如今已经干了,今日我陪你去府上取些衣物过来可好?”

    初学清接过他手中的衣服,藏入被中,昨夜她都已经累到散架,可裴霁曦竟还有精力帮她洗衣,她闷声道:“你先出去。”

    她现在这副模样,可和昨晚似火般的热情截然不同,裴霁曦笑着帮她放下床幔,折身去了外间。

    裴霁曦不敢让人进来,自己收拾好昨夜的残羹冷炙,又将凌乱的水房收拾妥当,去后厨拿了早食,看到初学清已经洗漱完毕,招呼她过来一同用饭。

    他将碗推至她面前,“这是后厨一早煨的鸡汤,你喝一些。还有这个,红糖莲藕,桂花蜜枣……”

    “太多了。”初学清打断他,笑道,“我也不用大补。”

    裴霁曦一时语塞,想对她好,又不知从何下手,有许多问题想问,又怕问了会戳破此时的融洽。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初学清喝了口鸡汤,状似随意地问了出口。

    裴霁曦拿着筷箸的手顿了顿,道:“从北境回京时,你半路昏迷,我想帮你换药……后来桑大夫就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你复明了,认出我了。”

    “那时眼睛已能朦胧看到,但你比以前身量高了,嗓音又不同,纵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也只以为是兄妹之故。后来知道了你的身份,渐渐复明,却也不敢戳破,怕会影响你。”

    “对不住。”初学清微顿,又道,“瞒着你,是有些事当时没想清楚。”

    “那你现在想清什么了?”裴霁曦问,但他知道,无非是昨夜的那句话,相见时纵享贪欢,不见时各守一方。

    为什么又想清楚了呢?是因为他的受伤,让她也惧怕失去吗?

    “其实还未想清,只是不想让你带着遗憾离京。我一直在后悔,当年留给你那封信,有太多违心之言。”

    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却被自己的身边人误解,不知他当时看到那封信,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她走之前,亦不知那场勐城水战如此惊心,那些违心的话只是想让他放弃寻她。

    可无论什么原因,那些言语,对浴血奋战的将军,就是侮辱。

    “我明白。”裴霁曦却并未怪她,在她以使臣的身份同他一起去西境时,就已经对勐城之战表明了看法,如今回想,她那时,应是在解释,不想让他被冬雪留的一封信,而心怀愧疚。

    饭毕,裴霁曦仍旧没让人进院收拾,自己收拾好碗筷,便陪着初学清在窗边煮茶赏雪。

    “给我讲讲吧。”裴霁曦递给她一杯茶,“你离开后的际遇。”

    初学清接过热茶,浅浅饮了一口,“如同昨夜和你说的一样,我离开后,与静榆一路相伴,她欲行医,可家中逼她嫁人,吴将军彼时又不愿她婚后行医,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我遇见陛下,欲走科举之路,我与静榆,一个为了掩藏身份,一个为了方便行医,便结成假夫妻。”

    “彼时,陛下赏识我,又借友人,帮我引荐恩师,也帮我遮掩身份,助我科举。为官几载,所幸不辱身上这身官袍,稍有建树。其实我也曾想过会再遇见你,第一次重逢时,我故意吃了桃子,带着帷帽与你相见。我身量见长,吃药改变了嗓音,又戴着帷帽,所以你认不出我。未料到再次相见,你便眼盲。”

    初学清顿了顿,“后面的事,你便知道了。”

    裴霁曦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玉佩通体雪白,晶莹透亮,被雕刻成雪花的模样,他将玉佩放到初学清手中,“你离开后,我每次想你,便会找些材料雕刻雪花,玉的、石头的、木头的……刻着刻着,便养成了习惯,哪怕没有想到你,也想要去刻雪花。我观察过许多雪花,却从未见过相同的雪花,我想,我当初若尊重你的不同,你也许……”

    说到这里,他沉默片刻,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这个玉佩,是我从所刻雪花之中,挑出的最别致的,若是显眼,你便藏起来,若是不碍事,你便戴在身上。”

    初学清感受着手中玉佩上留存的他的余温,将玉佩放入怀中,贴着心跳的位置,“多谢,我很喜欢。”

    她摩挲着他的手掌,他手掌上有一层厚茧,长年练武,加上又经常握着刻刀,已经分不出哪块茧是练武练的,哪块茧是刻雪花磨的。

    “我不知你会寻我那么久,后来重逢,还因谣言误会你已娶妻生子。”

    “祖母生前,的确一直在催我。其实去西境前,她已允了我娶你的事,只是没想到战事结束,你却消失了。”

    初学清张口欲解释,他却伸出手指,压住了她的唇,“不用说什么,一切都怪我。我只将目光放在了战场,却从未想过你在府中经历了什么。明明已经和你互许心意,却一直拖着没向家里坦白。”

    他将手往下移,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后来听玥怡说,你服了许多避子药,导致腹痛难忍。怪我,只想着欢愉,却忽略了你要承受的东西。你用一个念想,勾起我的生欲,却让自己受了那么多难,我不值得。”

    初学清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一点点抚摸上面的粗茧,带着笑意道:“你想多了。我不仅是要给你一个念想,也是想着给自己一个念想,也算对当时的困局,给一个交代,毕竟,你是我那时最大的不舍,可我又不想让自己一直困在那里,只能选择对不住你。”

    裴霁曦手上传来阵阵酥麻,伸手将她拢进怀中,“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没想到竟这么不一般,一想到那般国之栋梁,便是我的冬雪,我便是满心满眼的骄傲。说起来,第一次遇见男装的你,我便觉得一见如故,之后得你相救,更是恨不得与你结拜,无论你是男是女,都一样能让我倾慕。若你一直不肯透露身份,我便也会一直是你的知己。”

    “只是知己吗?”初学清的声音自他的怀中传出来。

    “是知己。”裴霁曦看向怀中人,“更是挚爱。”

    说着,又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第132章 初雪见霁,便有晴日。

    一场雪, 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到初三早晨,才将将停下。

    久违的日光铺在覆着层层厚雪的地上, 白雪渐渐消融, 道路光滑潮湿。

    定远侯府的前院中,轻风堵着悄悄上门的席祯,问道:“你咋来了, 不是说最近不太平,让你少来么!”

    席祯答道:“我在家实在没意思, 我娘天天去叶家哄小娃娃去,把我扔给那个莽夫, 让他教我功夫,我还不如自己练呢!今日我好不容易趁那个莽夫去当值溜了出来, 赶紧来看看师父,放心, 我机灵得很, 不会让人看见的。”

    轻风却挡在影壁旁,不敢让他进去, 要知道,这几日侯爷可是和初大人同吃同睡,真让外面的人知道了, 那还得了!轻风近日从看不惯, 到躲着, 到习以为常, 现在又要为他们遮掩。他阻止不了侯爷, 只能帮他们守好秘密。毕竟,他们侯爷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 也实在不容易。

    轻风劝道:“你娘去哄小娃娃,忘记你这个大娃娃,你也不能到处乱跑啊!”

    席祯尚显稚嫩的面庞上露出不悦,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小,“诶,师父!”

    席祯虚晃一枪,让轻风走了神,他趁此从轻风身旁灵巧绕过,直奔后院,轻风气得在他身后追。

    轻风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轻功,可席祯这小子天赋异禀,才跟着侯爷学了多久,身子就如此灵巧,轻风心道不好,要是后院那两人腻腻歪歪被席祯小儿看见了,该把孩子带坏了!

    好在席祯去后院的时候,初学清和裴霁曦只是在围着毡毯的亭中对弈,举动并无不妥,轻风看见这一幕,才松口气,缓下步伐。

    席祯上前行过礼,便坐到两人身旁的石凳上,顺口道:“初大人,我怎么觉得几日不见,您气色好了很多呢!师父也是,春光满面的!”

    轻风恨不得上前去捂席祯的嘴,但也只能装作听不懂,跟着坐了下来。

    初学清轻轻放下一颗棋子,抬眼笑道:“沾了年节的喜气。”

    席祯听见初学清的嗓音,问道:“您面色虽好,可嗓音怎么怪怪的?”

    裴霁曦也早意识到初学清的嗓音不似平常暗哑,他喜欢听这嗓音,尤其是带着轻喘时的气息,许是无需上朝,她便没再喝那改变嗓音的药,不过,在侯府内,她也不必遮掩。

    初学清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有些伤风。”她又转移话题,“几日不见,轻风都跑不过你了,看来你并未疏于练武。”

    “那是。”席祯道,“怎么也不能丢师父的脸啊!”

    “自谦!”裴霁曦在一旁教导道。

    “对对,自谦,我这轻功也就一般一般,顶三个轻风。”

    轻风被气笑,也忘记方才心头的担心,反驳道:“你也就仗着年纪小,身子轻巧,不然咱俩好好去比试比试,你还真不一定是我对手。”

    “光比轻功算什么,咱们得上家伙,兵器随你挑,看哪个你能赢我!”

    轻风拍拍大腿:“你轻风叔叔要真是有那本事,早就进定远军了,能让你在这揶揄我呢! ”

    正在几人调笑之间,府内小厮来报,宫里来人宣初尚书面圣。

    初学清停下棋局,不舍地看了看裴霁曦,“本以为能把年节歇完,再面对这些的。可惜了,棋还没下完。”

    裴霁曦道:“没关系,这局你占了上风,我不动这棋局,等你回来再继续。”

    可摆在八角亭中的棋子,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结束眼前这个棋局。没有人知道,初学清,是要去下更难的棋了。

    景平帝已是天下之主,初学清没有什么可以对抗的,唯有这一条命,一条她早已置之度外的命。

    只是,终究亏欠了裴霁曦,只能用这几日如梦贪欢,慰藉他往后没有她的日子。

    *

    宫里的传召让初学清直接去景平帝寝殿外候着。

    寿昌殿外,初学清碰到了方从殿中出来的吴长逸,以及她的“前岳父”桑复海。

    她不知这二人怎会同时从殿中出来,仍旧恭敬行礼。

    桑复海“哼”了一声:“初尚书的大礼,老夫可受不起。”

    这是他们“翁婿”,自解除翁婿关系后,第一次见面。

    连吴长逸也对初学清视若无睹,只和身旁的桑复海道:“世伯,您近日在宫中忙碌,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自然无事,只是不在家,总害怕那丫头闯祸。”

    吴长逸边走边恭谨道:“您放心,静榆那边,我定会照看。”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初学清听着他们的话语,便知静榆定是安稳,加上吴长逸的身份,她要做的事,便不会牵连静榆。她抬脚,径直进殿。

    待初学清进了殿,吴长逸才转头看了看,又对身旁人道:“世伯,我还有些话要对初尚书说,在这里等等她,就不能送您回太医院了。”

    “无妨无妨,我也赶紧忙去了。”桑复海顿了顿,又道,“他们既已和离,就是没什么瓜葛了,你放宽心……”

    “世伯放心,我只是与初尚书商讨政事。”

    桑复海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便径直走了。

    宫里的积雪早已被宫人打扫干净,日头照下来,仍旧是一片恢弘肃穆。

    吴长逸望着殿门,脑中却不断想起除夕桑静榆为初学清送药的一幕。

    他实在想不明白,若是他们二人本无情,只是方便桑静榆行医的遮掩,为何桑静榆迟迟不肯和离,和离后还对初学清如此牵挂;若是他们二人有情,既然桑静榆能连初学清的隐疾都不在乎,为何初学清还要在桑静榆流言缠身时选择和离呢?

    对着桑静榆,他问不出口,生怕一些不恰的问题让他们心生嫌隙,又如当初那个不经意的回答一样,将桑静榆推远。

    但他也憋不住,只能在这里等着,问另一个当事人。

    他等了许久,见有宫人急匆匆出来,过了不久,又见盛御史和刑部尚书被人引着去到殿中。

    日头从在正当空移到地平线,暮色笼罩在宫殿上,昏黄下一切变得更加模糊。

    正在他已经等得不耐烦,打算改日再去寻初学清时,却见几个侍卫架着初学清从殿内走出。

    初学清官帽已卸,官袍已除,发丝凌乱散在颈间,衣后渗出猩红血迹,显然是用过刑了。

    他大为震惊,初学清究竟是惹了什么祸,让景平帝在寿昌殿就对她用刑?还叫来了盛御史!

    他跟着上前,却被一旁侍卫阻住,眼睁睁看着初学清被带走。

    须臾,盛御史从殿内出来,吴长逸忙上前问道:“盛御史,初尚书犯了何罪?”

    盛道文叹了口气,眸中是敬佩、惋惜,也有震惊和不忍,他从未想过一直以来让他既敬又妒的同门,竟是一个女子,他看着地上初学清留下的点点血迹,缓缓道:“告诉你也无妨,马上就都知道了。”

    宫人上前去清理地上血迹,盛道文往一旁让了让,才缓缓道:“初学清,以女子之身入朝,霍乱朝纲,欺君罔上,押往刑部候审。”

    吴长逸呆愣在原地,犹如当头棒喝,震惊得无以复加。

    所有疑惑费解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他犹如小人一般在暗处觊觎的日子,此刻显得分外可笑,他的苦涩与嫉妒,挣扎与彷徨,都只是跳梁小丑一般。

    可当他反应过来时,另一层担忧倏地浮上心头,他急忙往宫外奔去。

    女子之身,欺君罔上——那桑静榆,岂不是同犯!

    吴长逸赶到桑府的时候,桑静榆正在屋内配药。吴长逸心急如焚,进来撞倒了好几个药筐,桑静榆“哎哎”两声,正要抱怨他笨手笨脚,就看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道:“初学清被捕入狱,因她是女子之身,犯了欺君之罪!”

    桑静榆愣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问:“是谁下令抓她的呢?”

    吴长逸被这不抓重点的问话噎到,“当然是陛下!”

    “怎么可能!”桑静榆大声道,“陛下怎么会抓她?明明……”

    桑静榆止住了声,吴长逸苦笑一声,涩涩道:“我在路上,还在想,你是不是被她骗了,她谎称有隐疾不与你同房,你为了能行医就这么将就着。原来,这一切你都知道……”

    桑静榆无暇估计他的情绪,又问:“那她现在在哪?已经被押走了吗?我可以去看她吗?”

    “桑静榆!”吴长逸斥道,“你如今不想想你自己,她欺君罔上,你就是同犯啊!”

    桑静榆挣开他的手,气道:“是,我就是同犯,我知道她是女子,但是我们一路扶持,就是为了摆脱嫁人了没有自我的日子,她若出事,我也绝不会做缩头乌龟,自然会承担自己该承担的罪责,你也不必如此提醒我,只要你躲得远远地就好! ”

    吴长逸声音发颤,不可思议问:“你如今,还这么看我吗?当初宁肯与女子假成婚,都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如今身处险境,还要将我推开?”

    桑静榆绕开她,径直走出屋子,并没有回应他的问话,只喃喃着:“我得去看她,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

    吴长逸见她如此,忽而想到当年她问了那句婚后能否行医的话后,决绝离开的背影。他猛地上前,从背后牢牢抱住她,闷声道:“静榆,是我的错,是我亲手推开你,让你不得不假借婚姻脱困,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了,你给我机会,我帮你,我不会让你出事。”

    桑静榆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带着哭腔道:“她也不能出事啊!我怎么丢下她不管呢?”

    “好,我也帮她!”吴长逸坚定道,“你好好在家待着,哪都不要去,你就算放心不下她,如今去看她也只是给她添乱,我去找定远侯,他定不会坐视不理,我去与他商讨办法。”

    “我要一起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吴长逸艰难应了声“好”,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也不能再拦她。

    两人一起到了侯府,却发现裴霁曦并不在府内,连轻风也不在。

    就在他们一路奔忙的时候,裴霁曦也得到了消息,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初学清突然不再隐瞒,要与他一晌贪欢,原来,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一得到消息,便直奔刑部。

    轻风跟着裴霁曦,一路都是懵的,他为了二人的断袖之癖遮遮掩掩,可未料到初大人竟是女子,竟是消失多年的冬雪,而侯爷也不像是刚刚知道的样子,原来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可当务之急是如何把初大人救出来,两人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才坦诚相待,怎么刚好几天又突遭横祸呢?

    裴霁曦已经做好刑部拦住他不让他进的准备了,可令人意外的是,刑部尚书见是他来,也未多做阻拦,和下面打了招呼,便让他到大牢去探视了。

    漆暗阴冷的牢狱中,初学清趴在一堆稻草上,发冠已除,一头凌乱发丝散在脑后,灰色衣袍上是干涸的血迹。

    裴霁曦紧紧握着栏杆,缓缓蹲下,心中如受刑般被撕扯,那一道道血迹,仿佛加诸己身,令他疼痛难忍。

    他沙哑着声唤道:“学清。”

    初学清缓缓回过头,苍白面色上,慢慢展现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她挣扎着挪到牢门边,每挪一点,裴霁曦心便更痛一点。

    她隔着栏杆,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你别担心,我没事。”

    “学清……”裴霁曦的声音颤抖着。

    “叫我雪晴吧。”她唇角溢出苍白笑容,“初雪见霁,便有晴日。”

    第133章 你我之间,还需避嫌吗?

    牢房阴冷潮湿, 腐败的血腥气充斥周围,好在关押初雪晴这间牢房较为偏僻,四周都静悄悄的。牢房高处有一扇窗, 能遥遥看见窗外明月。

    廊间烛火幽暗, 偶有阴风吹过,烛影晃动,让这牢房气氛更加阴森。

    裴霁曦看着初雪晴身上干涸的血迹, 忍着胸中翻涌的怒意,从怀中掏出了药, “我给你上药。”

    初雪晴摇摇头,虚弱道:“只是打了几板子而已, 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

    裴霁曦却执着道:“让我看看伤口。”

    初雪晴从他手中接过药瓶, “伤在那处,我一会自己上药吧。”

    “你能看得见吗?”裴霁曦隔着栏杆拽住她的手, “你我之间, 还需避嫌吗?”

    “你放心,真的没事。”初雪晴将药放在一旁, 轻抚他的手安慰道,“我还有些事想和你说,怕你能待的时间不长。”

    “陛下不是知道你的身份吗?为何今日对你发难?”

    “无论他知不知道, 我女扮男装入朝, 本就是欺君之罪。”初雪晴自嘲地笑了笑, “只希望此事不要牵连他人, 你帮我转达静榆, 我会招认自己对她骗婚,哄骗她我不能人道, 但允她行医,她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 ”

    “你现在还在担心别人。”裴霁曦忍不住想靠她更近,可是坚硬的栏杆阻隔在两人之间。

    “你且安心,陛下不会杀我的。”初雪晴犹豫道,“我只是,做了些事,惹他不快罢了。”

    裴霁曦心头怒意涌动,忍不住道:“他不快,就可以对你用刑?难道忘记了是谁为他出生入死吗?难道这就是高座之上的冷血吗?只是把你当作一个棋子吗?”

    初雪晴看他如此激动,挣扎着将手伸出栏杆,虚虚环住他的肩,“你答应我,万万不可随意用兵权威胁帝王,定远军不是你一个人的定远军,定远军是大宁的定远军,永远不要因私欲而为定远军抹黑。何况,正是在陛下的帮助下,我心中的道已实现大半,若不是他,我可能仍旧泯然众人,四处碰壁,他是我的恩人,更是大宁的气运。”

    裴霁曦肩膀止不住颤抖,翻腾的怒意像狂风暴雨般在体内肆虐,可他一直以来最为被帝王所忌惮的兵权,如今竟因为道义,不能滥用,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

    “若我连你都护不住,这个柱国大将军,又护得住什么呢?”

    初雪晴面色苍白,那面上的一双眸子却澄澈清亮,“你不用护我,我会护好我自己,我会没事的,你答应我,不滥用兵权,否则就算你救出我,我也会因愧疚自戕而亡。”

    裴霁曦紧紧攥住冰凉的栏杆,声音凄凉而悲切:“你是不是早有预料?所以才许我纵享贪欢?”

    怪不得,怪不得她撇下繁杂公务,陪了他那么多天。早在她轻许“纵向贪欢”几字时,他就应当有所察觉。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面对景平帝的吧?而那几日的贪欢,不是许诺,是告别!

    裴霁曦似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陈述:“你是主动惹怒陛下的吧,是要用你的献祭,为天下女子赌一个出路吗?”

    初雪晴沉默了下来,她不想欺骗他,可也不能将一切坦白,她叹了口气:“你且忍一段时间,记得嘱咐好静榆,还有,一定要按兵不动,我不会有事的。”

    裴霁曦听出了她的隐瞒,知道她不想自己牵扯进来,可他不明白,明明他二人已经如此亲密,为何不能同甘共苦,为何不能让他与她一起面对呢?*

    “你总是如此,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扛,做了决定,也从不与旁人说。只是我以为,我不是旁人,可原来,在你眼中,都一样。”

    初雪晴想要否认,却又无从说起。她该从何处说起呢?她已踏进泥潭,何必要再将他牵扯进来。

    裴霁曦自嘲道:“多年前,你用一夜温存,给我留一个念想。未料到,如今,经年已过,你仍是如此,用几日的贪欢,将我从你的身边推离。可你想过我欲如何吗?若知道你的决定,我会接受吗?”

    “是我之过。”初雪晴愧疚道,“但你相信我,这次不一样,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你一定要按我说的,不要轻举妄动。”

    有牢头在外面喊着,催促裴霁曦出去。

    初雪晴见他不应,又嘱咐了一遍,终归不忍看他这般难过,低头看向他抓着栏杆的手,轻轻在上面印了一吻。

    她的唇苍白干涸,远不似这几日两人缠绵时的柔软湿润,印在手上,让他觉得悲凉无比。

    初雪晴又道了句:“等我。”

    可裴霁曦却仍未应她,撤出手,折身走了出去。

    *

    刑部大门外,虽已是暗夜,但仍有几人在焦急地等着。

    冬日寒风无情地扫过街道,卷起地上积雪,吹散于无形。冷月清辉,无法驱散浓夜幽深,唯有檐角孤灯的光影随风摇曳,更显冬夜凄凉。

    轻风看了看眼眶通红的桑静榆,想到之前自己还因为侯爷和初大人的事对她颇有愧疚,原来人家只是挂名夫妻,如今吴将军与桑大夫站在一处,那才叫般配,之前自己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轻风憋着没有去问桑静榆,反而是刚到的席祯径直去和桑静榆说话:“桑姨,初大人也太厉害了吧!我以前觉得最厉害的是我师父,如今觉得初大人比我师父还要厉害,她一个女子,竟然做出那么多事,怪不得她从来也不阻挠你行医呢!你们和我娘一样,都是最厉害的女子!”

    杨若柳拽拽席祯的袖子,制止了他的感叹,上前安慰桑静榆:“桑妹妹,初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跟在她身旁的柴富贵也附和道:“桑大夫放心,我们整个燕雀军都是被初大人的人品征服,初大人在民间的威望决不会因她的身份改变。 ”

    莲觅也温婉道:“以前还曾羡慕过初大人和桑大夫的感情,如今想来,只有女子才最懂女子,初大人帮我们良多,有何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义不容辞。”

    吴长逸被那句“女子才最懂女子”刺痛,别过脸去,仿佛方才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多年来以为的夙敌,竟只是桑静榆为自己谋出的生路。他沉默着,不敢附和他们。

    桑静榆谢过大家的安慰,看着紧闭的刑部大门,坚定道:“她不会有事的,她是我们的希望,她能让寒门有出路,能让奴仆有自由,也定会给我们女子寻个活法。”

    裴霁曦刚走出来,就看见暗夜之中等待的几人。

    轻风先跑了上来,急忙问:“侯爷,初大人没事吧?”

    紧接着,桑静榆也围了上来,关切问:“听说她受刑了,用药了吗?”

    杨若柳与莲觅也走近几步,杨若柳问:“侯爷,我们能做什么帮帮初大人吗?”

    而杨若柳的儿子席祯则窜到近前,拍着胸脯道:“师父,我娘若帮不上什么忙,我可以,您若劫狱,带上我!”

    杨若柳身旁的柴富贵上前拽住席祯的衣领:“刑部大门外就嚷嚷劫狱,你是怕初大人身上的罪名不多吗?”

    席祯挣扎着甩开柴富贵的手,忿忿道:“我看初大人是最好的官,男子也罢女子也罢,能为百姓做事就是好官,都说女子不能做生意,那我娘当掌柜也当得好好的,叶老板也把生意都做到京城来了,还有明履营那么多女将,都是巾帼枭雄。男子可以做的,女子也可以做!凭什么就把初大人下狱了呢?”

    “好了!”一直沉默的吴长逸喊了一声,“咱们安静,听侯爷说。”

    裴霁曦扫过眼前这些人,将方才心头对景平帝的怒意按下,镇定道:“轻风,你找人快马去趟勐城,请我姑母上书谏言。吴将军,请你联系下初尚书相熟的官员,看可有人愿意为她请命。莲娘子,劳烦你编个童谣,讲述初尚书的功绩。席祯,找些你相熟的孩童,将童谣传出去。杨掌柜,若有相熟的说书先生,也劳烦将她的功绩再讲一讲。”

    几人纷纷应下后,裴霁曦让他们先回家,再等他消息。

    待杨掌柜一家及莲觅都走了,裴霁曦最后又看向桑静榆,严肃道:“桑大夫,初尚书一直对你隐瞒女子身份,以不能人道却允你行医为由进行骗婚,此事,你概不知情。”

    桑静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我们一路扶持走过来的,我怎么可能不知情呢?”

    “这是她的交代。”裴霁曦喉头滚了一下,咽下那满腔的不忿。

    吴长逸揽住桑静榆,低声安慰:“初尚书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你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给她添乱。”

    “添乱,我什么时候会给她添乱?”桑静榆抱怨着,“她的公务从来也不和我说,遇到什么难处,也都自己抗,出了这么大事,她竟先想着保住我,那她呢?她自己可怎么办!”

    “陛下一向器重初尚书,何况如今初尚书在民间威望颇深,我们只要按侯爷所说的去做,定能帮到她。”吴长逸轻声哄着桑静榆。

    裴霁曦却感同身受,他知道这滋味,他至今仍记得他与初雪晴夜游江南之时,她那句“愁前路漫漫,却要踽踽独行”。她的独行,根本不是没人相伴,而是她把别人都推得远远的,自己抗下所有。

    可这次,他不能让她自己去面对。他眸间闪过一丝阴鸷,冷冷道:“轻风,帮我递个请安折,我要面圣。”

    第134章 不若赐臣一死,以此明志。

    杨若柳离开后, 让柴富贵送席祯归家,自己则直接去了叶家。

    她进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吏部侍郎范英彦离开, 福身行了一礼。

    范英彦点点头, 他看过女儿,准备离开。虽说现下叶家门前已经鲜少有人再来闹事,可近日来, 他都是趁着夜色才来看看女儿,以免遭人口舌。

    杨若柳想到了狱中的的初雪晴, 便问道:“范大人可知初大人出了事?”

    范英彦微微一顿,道:“下午得了消息, 便与苏尚书商讨过此事,苏尚书如今已进宫求见陛下, 为初大人求情。他怕人多会惹陛下不快,便没让我去。”

    得知苏尚书为初雪晴求情, 杨若柳心头稍稍松了口气, 但也试探道:“不知范大人能否帮帮初大人,毕竟初大人于叶家也有恩。”

    范英彦点点头:“此事不必你说, 我也会竭尽全力。”

    杨若柳犹豫道:“先前叶老板不知初大人是女子,可能有些误会,不过如今……”

    范英彦止了她的话头:“不必过多担忧, 初尚书功绩累累, 虽有欺君之罪, 但念在她过往功勋, 想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若柳垂眸应是, 想到范英彦曾经和初雪晴在吏部共事那么长时间,出事第一时间又与苏尚书去商议对策, 想必都会尽心去帮初雪晴,便与他告别,进屋去看叶馨儿。

    叶馨儿还在坐月子,主屋里放着好几个炭盆,窗隙都被封着,很是暖和。

    见杨若柳进来,叶馨儿忙从床上起身,担忧问道:“初大人如何了?”

    杨若柳上前坐到她身旁,拍拍她的手:“我没能见到初大人,不过定远侯去看过了,现下初大人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如何,还需要大家一起出力。”

    “我能做什么吗?”

    “侯爷让我找些说书的,讲一讲初大人过往功绩,可现下风口浪尖,不知有没有人敢出这个头。”

    叶馨儿忙道:“我让管家去找几个酒楼茶馆的老板,我与他们都有交情,想必还能卖我这个面子。”

    “这些事交给我就可以,你还在月子里,别操心太多,免得伤身。你放心,侯爷都做了安排,一切都会好的。莲娘子回去时,还悄悄与我说,她明日要去找盛大人,求他帮忙救初大人。”

    叶馨儿讶异道:“可她不是已经拒绝盛大人了吗?如今再去找他,万一盛大人迁怒怎么办?”

    杨若柳摇摇头:“只是求他办事,又不牵扯他们两人的事,盛大人还是初大人的同门,想必不会坐视不理。今日吴将军也陪着桑大夫一起去的,有这么多助力,相信初大人会没事的。”

    叶馨儿垂下头,叹口气道:“我一直当自己没这个福气,不能像桑姐姐一样觅得良人,可初大人那夜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意思。我欲献身于她,为奴为婢,她问我,好不容易守下家业,又要为奴为婢,如此这般,焉有自己?”

    叶馨儿眼角挂上了一滴泪,倏地坠落,她撇过头,继续道:“我困于情爱,不得自救,便破罐子破摔,失了自己。如今知道初大人竟是女子,更加让我瞧不起自己。”

    杨若柳揽过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可是咱们女子里的传奇,在你之前,哪有女子能做到商会会长的?初大人碍于身份,无法对你言明,但想必她,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才一路扶持你。你可万万不要再自暴自弃,咱们女子活得不易,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叶馨儿抬头抓着杨若柳的手,坚定道:“一定要救出初大人,有她在,女子就会有不一样的活法。”

    窗外冬夜的刺骨寒冷,都无法进入屋内,屋内炭火旺盛,暖意融融,似春日般温暖,也似春日般,充满希望。

    *

    翌日一早,裴霁曦得了传令,便在寿昌殿外候着,等了许久,几乎将他的耐心耗尽,才有太监传他进殿。

    寿昌殿本是皇帝的寝殿,但许是未正式开朝,景平帝便在此接见大臣。

    他进殿时,看见面色苍白的苏远达从殿内走出,身旁还跟着太医院院使桑复海。

    桑复海还念叨着:“苏尚书,您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不顾忌自己的身体,这大冷天的,竟一直守在殿外,这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在逼陛下吗?”

    “老夫就这么几个学生,学生有过,我又岂能独善其身呢?”

    桑复海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埋怨初雪晴身为女子,耽误自己女儿的终身,还是该怪罪自己那个行事张狂的女儿,好在方才他为陛下号平安脉时,陛下并未与他多提,想来应是不会牵连自家,可若让他为初雪晴求情,他也是做不到的。他本就不喜这个女婿,如今连女婿这个身份都是假的,他能忍住不去破口大骂就是好的。

    裴霁曦走到他们近前,行了礼,问道:“舅父可是为初尚书求情而来?”

    苏远达叹口气,他得知自己的学生竟是个女子,也是震惊许久,可震惊过后,便是心疼与担忧,可今日虽得见圣颜,终是没能劝皇帝赦免初雪晴。他摆了摆手:“你去吧,多一个人,兴许能改变点什么。”

    裴霁曦见他这么说,便知道他并没有说服景平帝,点了点头,径直走进殿内。

    他并没有像苏远达一样连夜进宫,反而是隐忍着,递了请安折才面圣,只是因初雪晴在狱中对他说的那番话,他明白初雪晴的担忧,怕他滥用兵权,所以他才将礼数都做到位,避免景平帝猜忌。

    殿内,景平帝穿着常服,面色并不好看,见裴霁曦进殿行礼,摆了摆手让他起身,不等裴霁曦说话,便道:“你也是为初尚书求情来的?”

    裴霁曦想到被关在暗无天日牢房中的初雪晴,按捺住心中涌动的怒火,不动神色道:“微臣并非为她一人而来,更是为陛下而来。”

    景平帝用手抚了抚额头,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裴霁曦镇定道:“若陛下重罚初尚书,则势必要彻查她如何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又如何一路青云直上,女扮男装坐到如此高位,身后是何人助她,为肃清官场,想必也是要将幕后之人揪出的。”

    景平帝咳了几声,才道:“裴卿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只是诸国来使即将抵达京城,当初是初尚书不畏边境战乱,出使北狄、西羌与长戎,才换来边境的太平,如今诸国朝拜,当初的和谈使臣却在狱中,无端让诸国看了笑话。”

    景平帝轻笑一声:“你与苏尚书果然是亲舅甥,苏尚书也是拿这一套来谏言,可你们要知道,出使之功,不在她初学清一人身上,若没有整个大宁给她做支撑,她怎么能得到这个和谈结果?”

    “的确不是她一人之功。”裴霁曦顿了顿道,“可当初她归国,此功已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之中,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景平帝摇摇头,当初初雪晴出使归国之时,先帝为了给先太子铺路,为太子党加码,的确授意传出初雪晴出使之功。

    裴霁曦见景平帝还未动摇,便继续道:“如今边境太平,定远军在祁将军与方将军的带领下,即使不需要微臣,也能抵御外敌,臣奏请,交出兵权,解甲归田,只愿与陛下,换一个人。”

    裴霁曦字字铿锵,没有半点犹豫。他昨夜思索良久,刚开始想不通,景平帝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举初雪晴入朝,为何又在此刻与她反目成仇,揪其根本,他只能想到自己。

    从离京前的那次刺杀,到如今初雪晴落狱,件件都像是对他的警告。如今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已然没有人质可以让景平帝拿捏,而重权在握,犹如怀璧在身,他即使什么都不做,又如何让人放心呢。

    景平帝叹了口气,良久才道:“爱卿莫要冲动,前朝忌讳武将,统兵权调兵权分离,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没有内忧,却亡于外患。我大宁自建国以来,从未亏待边疆将士,就是为了避免前朝外患之祸再现。如今你要解甲归田,你让边境将士如何看朕?”

    裴霁曦攥紧拳头,听着这一席话,只听到了帝王的虚伪。

    如今景平帝又忌惮他,又要名声,不让他解甲归田,就是要留个人质在此。他又如何能让景平帝这么顺心如意呢?

    裴霁曦冷冷道:“陛下既不愿让臣解甲归田,可臣若志不得纾,恐难统领定远军,不若赐臣一死,以此明志。”

    景平帝拍了下桌案,怒喝道:“胡闹!一个两个,都敢拿命来威胁朕!”

    裴霁曦承受着帝王之怒,却半分退意都没有,他已打定主意,决不能像他的父亲那样,将至亲押在京城,将性命丢在疆场。忠军报国,不能换来如此后果。

    “臣不敢。” 他嘴上说着不敢,可面色没有一丝不敢的样子。

    景平帝深深呼吸,方才平复怒意,他看着面前这个驰骋疆场多年的将军,却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初雪晴的影子。

    一样的坚定果敢,一样的聪敏过人。

    一个是国之良将,一个是国之重臣,一文一武,就将他这个君主架到这里。

    “定远侯,朕欣赏你,当初你身陷敌营,是朕命令初尚书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你。自然,彼时尚不知你们关系如此密切,即使没有我的命令,初尚书也会不遗余力地救你。朕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朕不是那种为了皇权罔顾一切的人。你对大宁的功劳,朕记在心里。但是,你也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功高不会盖主,但若你气焰过高,便会焚及己身。”

    景平帝摆了摆手:“退下吧,你们说的,朕自会考虑。”

    裴霁曦退出大殿,他本也没有指望一面圣,景平帝就会改变主意。既然初雪晴不让他滥用兵权,他就只能用纡回的法子救她。

    他离宫的路上,又碰见了盛道文与范英彦,三人相视之时,便都知晓了对方的来意。不知今日吴长逸还能寻来几个大臣,想必景平帝应付完这一轮一轮的觐见,也会深知初雪晴如今在这朝中的根基,轻易动不得。

    可景平帝似是知道他们的来意一般,在见过裴霁曦后,只称身体不适,谁人都不再接见。

    不知是不是来求情的人过多,本该在初五恢复的早朝,竟也停了下来。

    第135章 求娶初尚书

    正月初八, 冬风依旧凛冽,可好在积雪已除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户休息了一个年节,如今街上商铺也陆陆续续开张。

    一个早点摊上, 有两人在讨论着昨日在酒楼的见闻。

    “和兴楼那个说书的, 胆子也真够大的,昨日还在说初尚书的事,后来官兵来了想抓他, 他却跟猴子似的跑没影了。要说酒楼老板不知道这事我是不相信的,偏官兵还没有证据。”

    另一人青年压低声音道:“这事你就小点声说, 如今咱们虽然知道初大人的不易,但咱们平头百姓, 哪管得着这些,唉, 要说初大人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就是女子呢!”

    “听说有百姓都写了万民书, 万民书里不仅有寒门学子、高门奴仆, 还有樟安、邺清、勐城的百姓,最关键的, 万民书上第一个人,是韦皓谦老先生,那可是万千学子的恩师!就算初大人是女子, 可她做的那些事, 都是实打实为百姓好, 可惜喽!对了, 今日外国使节来京, 一会咱们去凑个热闹吧。”

    他们二人还在吃饭的功夫,旁边有人喊着:“先去占个好位置吧!不然一会啥也瞧不见。”

    有人回应道:“你要瞧啥, 是要瞧瞧北狄那个女君主长啥样,把你收回去当王夫吗?”

    “呸!去哪也不去北狄!那可是女杀神!长戎也比北狄强!”

    “可惜啦!长戎来的是个王子,就没你的份喽!”

    在百姓嬉闹间,诸国来使的队伍已靠近城门,鸿胪寺的官员引领着诸国来使,一路进城。

    一女子从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马车上探出头来,正是北狄新任国君,乌尤拉。诸国来使中,只有北狄是国君亲自来京的,她看着街边各色商铺与息壤人群,感叹道:“还是大宁繁华,若我北狄子民有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道旁的百姓之中看见乌尤拉探出头,纷纷挤着往前看,一个女子竟能当上国君,得是什么样,可看来看去,也不过一副普通模样,倒是身上穿金戴银显得富贵了些,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可他们若见过乌尤拉身披铠甲的模样,就知道女子如何做得了国君了。

    乌尤拉阖上车窗,对近旁的婢女道:“那长戎的小王子,听说初学清是个女子,一路念叨着要把她讨回长戎,他可真是想美事呢,我当初想讨了裴霁曦去,咱们军队就压着边境线,大宁都没能同意,如今他打什么算盘,当别人看不出来呢!”

    婢女奉承道:“是那大宁蛮将有眼无珠,错过了您,是他没福气!”

    乌尤拉大笑道:“本来此行无趣,如今得知那和谈使臣竟是个女子,这趟出行,可有热闹看了!”

    “奴婢听说,大宁的舞阳将军如今也赶到了京城。”

    乌尤拉倚在车壁上,听着车外的喧哗,勾起唇角,“可不是么,猜也知道是谁把病中的女将军招来的。大宁能有女将军,就不能有女权臣么?不过,我倒真不希望初学清能放出来,她若在,大宁这种盛世,指不定要持续多久。”

    她们口中的舞阳将军裴梦芝,如今正在定远侯府休息,自接到裴霁曦的口信,她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到了京城。

    好在如今她一直在家中养病,手无兵权,贸然来京,也不算逾矩。

    只是裴霁曦并未想到,他的一句口信,竟让姑母不远万里,来京相助。他原本只打算要一封姑母的亲笔信,好加重手中的筹码,谁知姑母竟亲自来了。

    为了裴梦芝身体考虑,裴霁曦特意一早就请了桑静榆到侯府,为她调理身体。

    桑静榆先前去勐城时候,已经为裴梦芝开过药,如今看她状态比之前要稍好一些,便调整了药量。

    裴梦芝看着写方子的桑静榆,笑道:“桑大夫医术高明,我按你的方子调养许久,如今已经觉得好了许多。”

    桑静榆边写方子边道:“您也别觉得现在没什么大碍,便小瞧了这陈年旧疾,仍需要好好静养,此番舟车劳顿,对身体也有损伤。”说到这,她顿了顿,停下笔,郑重道,“您不远万里过来,我心里真是感激万分!”

    裴梦芝抬眼瞧了瞧站在一旁的裴霁曦,揶揄道:“我来呢,是冲着初尚书来的,是身为女子的分内事,你也不必感激我。倒是我这外甥,我原只当他是为同僚出头,到了这轻风才告诉我,初尚书竟是离开多年的冬雪,怪不得他这么上心呢!”

    “姑母。”裴霁曦打断了她的调侃,“我本只想要姑母手书一封,谁知您竟然亲自来京。姑父可安好?”

    “他非要放下生意与我一起来,我嫌他腿脚慢没让他跟着,让他给玥怡准备嫁妆,这次来,正好给玥怡和小祁将军讨个赐婚。”

    裴霁曦点点头,林玥怡与祁允的婚事因建祯帝的忌惮拖了这么久,如今新帝登基,是该提上日程了。

    他又道:“今日诸国来使进京,宫中已备好了宴席,我与您一同入宫,届时……”

    “你放心!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她会没事的。”裴梦芝安慰道。

    *

    景平帝登基以来,由于诸事繁多,连登基大典之时都未举行宫宴,今次趁着诸国来朝,便举行了宫宴。

    虽说冬日的冰寒还未散去,但上元节未到,宫里的年味尚在,一排排的宫灯垂在屋檐,装点着肃穆的宫道。每道殿门上都贴着门神,殿内大大小小的门上也都贴着各式各样的年画。国丧未过,所以翰林院并未准备春联,但这些已经足以让往日沉肃的宫殿显出些许人气。

    文武朝臣按次序进入翊华殿,才发现景平帝已早早坐在大殿正中,往往宫宴皇帝都是最后一个入席的,如今早早入席,可见他对于此次诸国来使的看重。

    在朝臣入殿之后,太监引着诸国来使也进入殿中。

    长戎小王子,西羌等诸国使臣依次行礼,由太监高声念出各国礼单。

    待到北狄乌尤拉时,她并未按照鸿胪寺大臣教的那样行礼,反而直着身子笑道:“鸿胪寺的官员让我称宁帝‘陛下’,可我看没这个必要,这次来的,都是诸国使臣,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长戎王子,可我这个北狄君主亲自来贺,想必已是诚意满满,宁帝不会介意这些琐碎的礼节吧? ”

    景平帝看上去神色不明,只淡然地请她入座。

    有臣子坐得远,便窃窃私语道:“这北狄女君好生无礼,果然是蛮夷之邦。”

    另有人小声回他:“别国都是使臣进京,唯独她身为一国国君,亲自来朝拜,不定怀着什么心思呢!”

    好在丝竹管乐之声响起,压住了他们的议论,长戎小王子看着翩翩起舞的宫女,时不时拍掌叫好,而这样的行径落在大宁的朝臣眼中,显然也是不知礼数的一种。

    伴着悠扬乐声,各色菜品依次呈上,长戎王子为歌舞叫好之余,也感叹着菜色的鲜美,不过他毕竟年未及冠,如此恣意行事,倒也不显得唐突。

    舞毕,景平帝先与诸国使臣推杯换盏,到了乌尤拉时,乌尤拉不似别国使臣一般满口溢美之词,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景平帝,问道:“听闻大宁每年都有冬猎,我自小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此番既然来了大宁,也想看看大宁的儿郎们的猎场风姿,尤其听闻宁帝也是骑射的一把好手,不知能否给我们展示一番呢?”

    景平帝一双幽深的眸子放在乌尤拉面上,似在窥探什么,须臾笑道:“此时不是冬猎的正日子,不过北狄君主有意,朕也可安排下去,不若就定在上元节。只是朕国务繁忙,恐难分身,不过朕会让在京擅骑的将士陪好诸位。”

    乌尤拉还欲说什么,景平帝却直接转向他国使臣,继续推杯换盏。

    待他与诸国使臣都寒暄过后,便将目光放在了远道而来的舞阳将军身上,他笑着对裴梦芝道:“舞阳将军为我大宁立下汗马功劳,听闻近年来都在勐城调养,此番来京,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裴梦芝起身行礼道:“谢陛下关心,微臣近年来悉心调养,身体已无大碍。此番来京,只是挂念外甥独自在京过年,不忍他孤苦一人罢了。”

    裴霁曦已在京多月,裴梦芝这话,表面在说思念外甥,实则将裴霁曦的处境摊开来说,众臣闻言皆是噤声。

    裴梦芝话毕,一声不合时宜的“噗嗤”声响起,众人望去,才看见乌尤拉竟嗤笑出声。

    乌尤拉心中感叹,这大宁人,说话就是不能摆在明面说,看他们这般你来我往,真是有意思。

    而景平帝似并未听见这声嗤笑,也并未听懂裴梦芝话外之音一般,继续问道:“在京城可还习惯,可需要朕派太医为舞阳将军调养调养?”

    “劳陛下挂心,微臣近来一直按照桑大夫的方子调养身体,来京后又让她调了方子,哦,就是太医院院使之女桑大夫,当初初尚书去勐城出使西羌之时,微臣与桑大夫结缘,如今身体已经大好。我大宁女子,无论做医师、武将还是文臣,的确都不比男子差。”

    此话一出,虽看似无意间提起了初雪晴,却让众人都想起如今尚在狱中的初尚书。

    不等景平帝再说话,便有一人从座中走出,跪在大殿正中,正是吏部侍郎范英彦,高声道:“陛下,微臣自知失礼,可微臣有本要奏,奈何早朝不开,只能趁此宴席,向陛下陈情。如今边境太平,诸国来使进京朝拜,可和谈功臣初尚书仍在狱中!我大宁有舞阳将军,有明履营,为何容不下一个女尚书呢?”

    景平帝静静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并未言语。

    连裴霁曦也未料到,第一个为初雪晴出头的,竟是范英彦。

    又有一人缓缓从席中走出,跪在范英彦身旁,正是初雪晴的恩师,苏尚书,他恭敬道:“老臣惭愧,学生犯错,臣亦有错,若圣上要罚,请让老臣一同受罚。”

    吴长逸也跟着上前跪下,他与初雪晴的“夺妻之恨”众人皆知,如今亦站出来为初雪晴求情,“陛下,微臣手中乃寒门庶族、高门奴仆、以及各地百姓联名的万民书。初尚书虽有大过,但亦有大功,望陛下念在她过往功绩,网开一面。”

    连御史盛道文也跟着走了出来,恭谨跪于他们身旁,“陛下,微臣与初尚书师出同门,若论罪,臣亦有罪,请陛下责罚。”

    而在这一众求情声中,终于有了一道不一样的声音。

    礼部尚书余佑威见这么多人跪着,起身行礼后,对着地上跪着的人们斥道:“这是宫宴,又不是早朝!苏尚书,几个年轻的不懂,你也罔顾礼仪吗?诸国使臣皆在席上,你们这是做什么!”

    刑部尚书郁简良此时也附和道:“微臣以为,此事也不应在此议论,初尚书如何量罪,都可从长计议。”

    而景平帝一直沉默不言,眼神一一逡巡在发言的众人身上,不置一词。

    在议论声稍稍平歇之后,长戎小王子起身高声道:“陛下,当初初尚书来长戎出使时,本王有幸见过她,当时便被她的口才和人品所折服,现在知道她是女子,更是钦佩不已,本王愿与贵国结秦晋之好,求娶初尚书,陛下可准?”

    景平帝一直平静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情绪,他皱着眉思索,显然被长戎小王子这番话打乱了节奏,他沉默片刻,将目光放在了同样一直沉默的裴霁曦身上。

    第136章 和亲长戎,也算戴罪立功。

    裴霁曦本静静看着众臣的争论, 因自己身份特殊,本不欲出头,以免给初雪晴带来更大的麻烦。可听到长戎王子这番话, 他也乱了心神, 自古两国邦交,和亲就是最常见的,若景平帝碍于众人压力, 无法发落初雪晴,此刻应了长戎王子的话, 就着台阶把初雪晴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定定看着长戎王子, 眸中寒意逼人,似要用眼神穿透眼前之人一般, 可正在他欲开口之时,却听见景平帝问:“不知长戎王子年岁几何?”

    长戎小王子面白无须, 通身满满少年气, 他扬起唇角答道:“我十七了。”

    “那你可知初尚书年岁?”

    “当然知道,求娶嘛, 就要有诚意,初尚书是比我大点,但这都没关系, 她聪慧成熟, 机敏过人, 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景平帝沉默了。

    裴霁曦倏地起身, 用寒若冰霜的声音问道:“王子还未问过初尚书的意见,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娶,若陛下准了, 如何面对我大宁功绩累累的重臣,若陛下不准,长戎的颜面岂不是被王子丢光了?”

    乌尤拉看到质问中的裴霁曦,了然地笑了出声,插嘴道:“长戎小王子,你没有和定远军交过手,不懂定远侯,他这个眼神哪,一般是杀人前才有的。”

    裴霁曦闻言,自知暴露了情绪,瞬间敛了神色,回道:“我倒是与北狄交手更多一些,所以北狄人只见过我杀人的眼神,不知道我其他时候的样子。”

    乌尤拉哈哈大笑起来:“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与那个初尚书这般相像呢!”

    众人又纷纷私下议论起来,重点已经从初雪晴有没有罪* ,到该不该让她去和亲。

    反对的,悄声道初雪晴毕竟一身才学,和亲到长戎,岂不是助了长戎,想必长戎小王子打的也是这个注意。

    赞成的,认为初雪晴太过离经叛道,本就有罪,如今和亲长戎,也算戴罪立功。

    正座上的景平帝抬了抬手,身旁的太监高喊“肃静”。

    景平帝正色道:“今日宫宴,不谈政事。”

    众人都知道今日是争论不出个结果的,于是都各自回到座位,继续这场各怀心思的宴席。

    景平帝许是心事过重,散席时,久久未动,看着众臣依次散去,诸国使节也纷纷离开,仍旧坐在大殿之上。

    有太监上前拦住了要离开的裴霁曦,说是陛下有事要单独与他商议。

    乌尤拉离开前,回首看了看仍旧坐着的景平帝,唇角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才折身离开。

    众臣散去,景平帝屏退左右,空荡的大殿之中,还萦绕着酒与饭菜的余香,各个桌上只剩残羹冷炙,清冷得仿佛方才宫宴的热闹都似蜃影一般。

    的确不是谈事的地方,但景平帝并没有换地方的打算,只是仍旧端坐在正前方,问裴霁曦:“爱卿近日在忙什么?”

    裴霁曦离景平帝并不近,可他总似闻到了腻人的龙涎香一般,方才入喉的酒都压不下这股味道,“近日所忙,陛下今日应都看见了。”

    景平帝看着大殿上还未让人收拾的残羹冷炙,叹了口气,“各个阶层联名的万民书、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童谣与故事、不远万里赶来的舞阳将军、文武重臣的联名上奏,爱卿的确做了许多。”

    裴霁曦镇定道:“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去做这些事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初尚书的所作所为,值得这样的传颂。”

    “的确,她所做的,功在千秋。”景平帝并没有否认裴霁曦的话,“其实,即使没有人做这些事,朕也不会关她太久。”

    “难道将她下狱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景平帝点点头,“在这世道,女子本就艰辛,但百年来固有的阶层很难打破,大宁立国时,出了一个舞阳将军,又有了明履营,可以说是时势之功,但就连在明履营里,女子也是重重枷锁。初尚书是女子,却罔顾礼教入朝为官,且功绩累累。若要打破女子的枷锁,就要将她打入谷底,激起民愤,这样,女子的身份才会被正视。正如同寒门里出了个初学清,奴隶中出了个燕雀军,如今寒门与奴仆都已不复往日,相信女子经此一事,将来也会卸下枷锁。”

    裴霁曦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摸不清景平帝的态度,今日之前,他都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如今却被告知一切都是景平帝做的局。

    “你放心,舞阳将军来京的目的,无非是为她女儿的婚事,和初尚书之事。为林将军与祁将军赐婚的圣旨,不日便会传到侯府。初尚书,再委屈一段时日,也会出来,而定远侯你,也可安心回邺清了。”

    裴霁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景平帝,他在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点清明,谨慎问道:“陛下可是要将初尚书送去长戎和亲?”

    景平帝轻笑了一声,摇摇头道:“长戎小王子年岁不大,但远不似他看上去那般单纯。初尚书当初出使长戎,已经展现了她身为谋臣的能力,长戎不是要一个和亲之人,而是要一个治世之人。正如同当初北狄乌尤拉要你一般,只是想要定远军的主将,被困在北狄而已。这点心思,朕还看得清。 ”

    裴霁曦仍然不能相信眼前之人,如果这一切都是初雪晴与景平帝做的局,为何她之前从未透露过分毫?他不认为初雪晴会瞒着自己,他们已经如斯亲密,至爱如夫妻,至密如知己,若真是一个局,这也是景平帝单方面设下的局。

    景平帝缓缓继续道:“朕以前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官,能辅佐朕治理天下。但现在,朕觉得她不仅可以辅佐朕,她甚至能与朕联手,将这大宁换个天地。”

    裴霁曦觉得自己离景平帝的目的越来越近,这一番话不仅是将初雪晴摆到了重臣之位,共享江山的荣誉,从来都是开国皇帝许下的空口诺言,如今景平盛世,他又如何会说出这种话,君臣之间,从来都是有皇权隔在其中的,皇权又是从来不容许被挑战的,景平帝这话,到底是将初雪晴放在了什么位置?

    裴霁曦试探道:“君臣有别,初尚书从未有不臣之心。”

    “朕当然知道她的赤子之心,但朕说的不是君臣。”景平帝犹豫片刻,才道,“朕说的,是后位,朕会让她做朕的皇后,同朕共治天下。”

    裴霁曦震惊看向上方,原来景平帝打的是这个主意!一直以来那丝晦涩的嫉妒,都隐隐藏在心底嘲笑着自己的小人之心。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并不是他的猜忌与臆测,他咬牙克制自己的愤怒,一字一顿问道:“陛下可知,臣与初尚书的关系?”

    景平帝长长舒了口气,似是将郁结于胸的那些自责疏散开来一样,“朕知道,你与她两情相悦,但你应也知道,她不是囿于小情小爱之人,她有自己的远大抱负,不然,当初也不会离开侯府。”

    裴霁曦未料到景平帝连他们的过往都知道,可见初雪晴的确信任这个君主。可信任是一回事,被算计、被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微臣以为,初尚书自有她的抱负,也从不打算困住她,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要违背本心、背情弃义去实现抱负,相信她也不会愿意。”

    景平帝反驳道:“谁都想与自己心悦之人两厢厮守,但在家国天下面前,一切情爱,都不值一提。我与初尚书,并无男女之情,但我们志同道合,只是用夫妻的名义治理天下,个人的私欲,都要为大道让步。”

    裴霁曦眸光晦暗,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衬得他成了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般。初雪晴年纪轻轻官居高位,假以时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无可能,大宁取缔相位已久,在初雪晴被关押之前,众人都猜测相位即将重启。什么共治天下,若真有心,许她个首辅之位,不也一样吗?

    非要用这么高洁的理由,去掩饰那令人作呕的私欲。

    他坚信,若初雪晴知道了景平帝的盘算,定会不耻于这些谋算。

    裴霁曦上前几步,通身气势逼人,裹着浓浓的寒意,挑战着面前的君威。“陛下这番话,可与初尚书说过?”

    景平帝面不改色:“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她。”

    裴霁曦紧紧攥着拳,原本斩钉截铁的信任此刻也有了一丝裂痕。

    他向景平帝告退,也并不等他的准允,便折身离开。

    一路疾驰到刑部,刑部郁尚书如同提前知道一般,与下面打好了招呼,他循着上次路径,直奔初雪晴的牢房。

    仿若一直待在暖房中的人,不敢去看外面是否冰天雪地。他亦不敢去深究初雪晴的态度,只一味想着要相信她,要告诉她景平帝的盘算,不断加快自己的步伐。

    暗夜之中,廊道火烛的烛光幽幽,他停在初雪晴的牢房外,看着里面沉睡的她。她身上盖着一层薄被,月光从高处小窗洒进来,均匀地铺在她的面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焦躁的心倏然缓了下来,错乱的呼吸渐渐均匀,似乎还能在牢房的潮湿血腥味中,闻到一丝初雪晴的味道。

    宛如边关阴山上的雪,带着一丝凉意,能抚平一身的躁乱。

    他轻轻唤了声:“雪晴。”陌生的称呼,似乎还有一些拗口,但让他觉得仿若心中也经历了一场方窥晴日的大雪。

    初雪晴似是于梦中听到裴霁曦的呼唤,努力挣扎走向他,却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浓雾,找不到奔赴的路。

    直到又一声“雪晴”,她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睁开眼,看到隔着栏杆望着她的裴霁曦。

    第137章 我只当,冬雪死了。

    裴霁曦上次来看初雪晴的时候, 心思都在担忧初雪晴的安危上,并未留意到,她所处的这间牢房, 在牢狱最偏僻之处, 周边牢狱都是空的,很是清静。许多牢房,都没有窗子, 但她这间,在高处有个小窗, 牢房内虽有血腥阴湿味道,但尚算干净。

    她身上盖着薄被, 身下还有个褥子。

    初雪晴见他来了,惊诧起身, 掀开薄被,被中露出一个汤婆子。她走到裴霁曦身边, “你怎的这时过来了?”

    裴霁曦隔着栏杆, 握住她的手,虽有汤婆子, 她的手还是很凉,他只得更加用力握紧她,想给她渡一丝暖意, “听到了一些无稽之谈, 觉得可笑, 便想来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初雪晴抿了抿唇, 道:“我无碍的。”

    裴霁曦的神色黯了一瞬, 他应知道的,那些伤, 恐怕都不是真伤,是打给别人看的,那日她死活不肯自己给她上药,应也是不想他知道太多。此刻的她,面上白净,身上味道并无不妥,显然在狱中洗漱也没有耽误,有这样待遇的犯人,恐怕也没几个。

    初雪晴又道:“我听说了你最近做的事,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我会没事的。”

    裴霁曦试探道:“难道一切都是你和陛下的计谋?”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为了能让更多的女子觉醒,这一步棋,必须要下。”

    裴霁曦心中那抹担忧,如重物一般坠在心头,如今,那重物的分量,似越来越沉。原来,她早与景平帝商议好了,原来,一切都是他们布局的一环。

    “那下一步棋呢?”裴霁曦问道。

    初雪晴抬眼看向他,可望向那双澄澈的眸子,她又不敢直视,眼神闪躲开,只道:“我还未想好。”

    当她眼神闪躲的时候,裴霁曦似乎听到自己紧绷的心弦遽然断裂的声音,原本觉得自己的怀疑都是无稽之谈,可她现下的闪躲,像是印证了那怀疑一般。

    他的声音似是压抑着颤抖:“未想好什么?是继续天各一方,偷得一晌贪欢,还是做一国之母,与我恩断义绝呢?”

    初雪晴诧异看向他,她未料到他已知晓了这件事情,一时竟觉得羞于面对他,直到被紧握着的手觉察痛意,她才不得已去面对,“陛下告诉你了?”

    裴霁曦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似要看穿那一切他亏不破的心思,他不能再做被蒙蔽之人,“我不听他人之言,我只信你所说。你告诉我,你下一步棋,要下在哪里?”

    初雪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近日也一直未想到更好的出路,反复思索,都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天下大义与儿女私情,为何不能兼得?哪怕相隔两地,她也不愿背弃两人之约。可如今,她竟连守诺都无法做到。

    她缓缓开口:“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我自己也未想好该走哪一步。”

    裴霁曦松开紧握着她的手,原来不是他辜负了两人之间的信任,原来是他高估了两人的情。

    他知道她心有丘壑,大道为先,也知自己不应做那绊脚之石,只望能偶尔相见,留得一丝温情。可如今,都成了奢求。

    他看得出她的犹豫,猜出她曾经为选择彷徨,他在她心中,应也是与大道相争过的。

    她面上的犹疑与愧疚,都仿似沉沉地压在他心上。

    每一次,她都有离开的理由,但每一次,他都能理解。可这次,他无法接受。他可以接受天各一方,可以接受见不得光,可他不能接受,她为了她的大道,牺牲自己的姻缘,哪怕是假夫妻。

    她明明,心中已经有了他,又怎会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

    他不愿每次都做那个被抛弃的选项,既然她已经开始犹豫,他又何必做那拖行她的坠物,不若由他,亲手斩断她的后顾之忧。他应当决绝一点,终究是要做那个被抛弃的选项,不如用他的狠绝,让她更加坚定。

    但也许,说不定,会有那么一丝可能,让她能因为他的态度,做出相反选择。

    于是,那心中埋藏已久的一丝丝委屈,就这么从他口中倾泻而出:“当初你不辞而别,我只怨自己没给你足够的天地,困住了你的脚步。相认后你要一晌贪欢,我可以抛却世俗看法,守着这一段不知何时能相聚的私情,只为成全你的大道。可如今你要彻底抛却我们的这段情,为了权势甘入后宫,是我不够了解初尚书了。”

    “不是的。”初雪晴解释道,“不是为了权势……”

    “是么?”他忍不住语带讽刺,“非要为权欲冠上一个高帽,用天下大任粉饰这个肮脏的交易?他许你后位,你辅他治国?真为大道,难道相位不可以吗?非要用女子这个身份,把你绑在他身边?”

    初雪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犀利的问题,她隔着栅栏伸手去够裴霁曦的手,却在堪堪碰到之时被他甩开。

    “你不反驳吗?用你舌战群儒的口才反驳我。”他的声音,从讽刺,变得近乎哀求。如果前路太难,能不能,让他帮着她一起走?而不是非要选择那个他无法容忍的选项。

    初雪晴却无法开口,她从未见过裴霁曦如此情绪激动,内疚油然而生,是她负了他。她面颊上两行清泪悄然流下,声音几不可闻:“是我对不住你……”

    裴霁曦的心似被这暗夜中不显眼的两行清泪紧紧攫住,却只能让自己闭上双眼远离,他是应该放手让她去做想要的事,可心中那永远被放弃的委屈却似安抚不住一般。可他仍不愿相信,她的大道,就能让她舍弃一切。她定有难言的苦衷,又一如往昔,只自己承担苦楚,不解释给旁人听。

    他颤声问道:“是他拿我威胁你了吗?”

    初雪晴无法欺骗他,却不知如何解释,她讷讷道:“陛下并非这样的人。”

    他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她心中的陛下,仍旧是这世道的救世主,而他,恐怕只是路过的风景,如今却成了绊脚石。既如此,何必再让她如此犹豫不决,何必让他这个绊脚石在挡在她的大道之上呢?

    裴霁曦用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向她,用最决绝的语言,斩断他二人最后一丝可能性:“真是令人作呕。”

    只听“嘶啦”一声,他扯掉了自己的袍角,随着碎布掉落,他冰冷的声音响起:“从此以后,你我陌路,我只当,冬雪死了。”

    初雪晴紧紧抓着栏杆,想要挣脱这牢笼的束缚,追上他离去的脚步,却被困于此,只能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

    她摸摸自己心口前的那枚雪花玉佩,玉佩温润,可她却感觉通体冰凉。

    她无法给心上人承诺,也无法想到更好的办法,她似乎一直在做负心人。如他所说,从前,是不甘困于后宅,如今,却是无法放下这天下。

    她脑中回响着初三那日,空荡荡的寿昌殿之中,她与景平帝的那一番对话。

    那日她抱着决裂之意去与景平帝摊牌,景平帝挥退左右,殿中只余他二人。她原本是想激怒景平帝,再顺势揭开她女子之身,堵上自己一身功绩,只为能让更多女子觉醒。

    彼时她虽然跪在大殿之上,可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恭敬,她抬头遥遥看着高坐龙椅之上的景平帝,厉声质问:“陛下说微臣算计您,那您呢,是何时开始算计微臣的?是从宫宴之上将臣诱去中药的太子殿下身边之时,还是推波助澜让臣与定远侯结交之时,抑或,是助臣入仕之时呢?”

    景平帝不可思议看向跪在地上的她,伸手指向她,那手指都似因激动而颤抖:“你竟是这么想朕?”

    初雪晴却没有因景平帝的愤怒而停下她的诘问:“除了算计微臣,您还算计了谁?是一直与您兄友弟恭的先太子?还是为您甘于困在京城的崔溪?福来是什么时候安在先太子身边?宫女锦悦,又是何时安插在宫中的?那烧死先太子妃的火,是何人所放?定远侯中的这一箭,又是受何人指示?”

    初雪晴声音激昂,她要用这句句大不敬的话语,激怒景平帝,她要用帝王的愤怒,把自己打入谷底,要用自己的命,唤醒天下女子。

    只是她未料到,听到这些大逆之言景平帝,没有如她想象中愤怒,反而面露悲痛:“朕未料到,朕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人。”

    “罢了,罢了。”景平帝手捂胸口,“你走吧,朕要静一静。”

    这和初雪晴预料的一点都不同,她怎能就此退下,她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曾踏入过宁安宫?您带崔溪踏遍山河,却又将她困在宫中,您说女子沾染上情爱,便会面目全非,的确,她面目全非,不就因为,所嫁非人吗!”

    这些话一出口,只见景平帝倏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怀中掏出帕子,可手上失力,帕子掉落下来,他边咳,边急忙去接掉落的帕子,可一弯腰,双腿竟似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让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而倒地的他,竟咳出鲜血,那抹血就这么狼狈地挂在他的嘴角,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端坐着的君王,宛如废人一般,瘫倒在地上,手边不远就是那掉落的帕子,可他却够不到。

    初雪晴那咄咄逼人的话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第138章 他们甚至,不能有一个体面的道别。

    初雪晴一时间忘记她为何要来到殿中对峙, 急忙起身上前,边喊:“来人。”

    一直在偏殿候着的太监福来急忙进来,用比初雪晴更快的速度跑到景平帝身旁, 初雪晴走到近前, 却不知所措,只见福来吃力地扶起景平帝,将他架在肩上, 而景平帝瘫软在福来身上,双腿竟似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福来将景平帝扶到龙椅之上, 忙去帮他擦净嘴角血迹,又掏出一粒药丸, 喂景平帝服了下去。

    福来忙完这一切,才看向初雪晴:“初大人, 您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将他气到这个地步?陛下的身子, 禁不起折腾了!”

    初雪晴怔怔看着眼前一切, 讷讷问:“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福来顾不上和她解释,只道:“奴才赶紧去传太医。”

    可景平帝却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必了,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景平帝缓了缓,继续对初雪晴道:“煦明, 你能将你的怀疑一一告知, 朕心甚慰, 也不枉你我一路相携。朕知晓后位非你本愿, 可朕已无可托之人, 只能选择逼你。”

    他又喘了口粗气,声音微弱道:“朕一直在想, 究竟是谁,在定远侯离京前去行刺,还只是重伤,却不要他的命。经过大理寺的严查,终于有了些眉目。朕不愿赶尽杀绝,并未处置贤王子嗣,可就算贤王子嗣没有谋反之心,贤王余党也不会坐以待毙。

    “贤王背后,本就是世家势力,朕登基后,所行所为,又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可如今天下归心,他们想谋反,又岂是容易的事?所以他们,就从我最得力的重臣入手,以定远侯的伤,挑拨你我关系,逼得君臣反目。贤王当初既然能查到你的女子身份,就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亲信,而至今没有人揭穿,想必是要在关键时刻当作筹码。而你我决裂之时,便是最佳时机。

    可朕只是未料到,你我竟真的会决裂至此。“说完这一大段话,景平帝似失力般,靠着扶手。

    福来见景平帝气息不匀,急道:“陛下,您快好好歇息,别说了。”

    景平帝又重重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道:“先前之事,一直未向你解释,是朕的私心作祟。之前的宫宴,先太子被下药,的确是贤王的手笔,但他本要陷害的人,不是宫妃,而是崔溪。”

    福来急得眼睛都红了,忙道:“陛下,我替您说,您别再耗费气力了!初大人,宫宴之事,全都怪奴才,当时奴才被贤王的支走了,反应过来,急忙回去找先太子,却见崔娘娘被带入了那处殿中,门被反锁了,奴才解决了看守的人,才去救崔娘娘。先帝的宫妃都是摆设,太子即便犯错,先帝也不会怪罪,但贤王的目的是要咱们陛下和先太子兄弟阋墙。”

    初雪晴混乱的思绪渐渐找到了出口,她问:“为何最后去的是我?”

    福来解释:“奴才救了崔娘娘,崔娘娘却心如死灰一般,宫宴之时,陛下也被贤王绊住了,彼时您又不宴上,她以为……她以为是您算计了她,她以为是您想要取代她,而崔娘娘当时……想要报复您,才让奴才去找您来解围。彼时奴才并不知道您的女子身份,陛下在登基后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奴才,未成想奴才竟给您带去那么大麻烦!”

    可初雪晴并未全信福来的话,她追问:“那宫女锦悦呢?”

    “锦悦?和锦悦有什么关系?”福来看上去并不清楚此事。

    景平帝虚弱开口:“锦悦和此事并无关系,她只是为那个叫做冬雪的宫女求一个牌位,和此事全无关系,朕也是事后调查时,才得知那些宫女的处境,安顿好锦悦在宫外的家人,她也是那时,才开始帮朕做事的。朕登基后,见她善良机警,才把她放到崔溪身边。

    “你不要怪崔溪,一切都是朕之过,朕在她面前,从未避讳过对你的赞赏,她开始只以为你是幕僚,后来得知你是女扮男装,朕又数次与你彻夜长谈,被拘在后宅的她,见多了腌臜,才以为你存着取代她的心思。事后她知道真相,也悔不当初。

    “可她也在紧要关头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将一切告知了朕,朕才赶得及去救下你。朕知道她所为罪大恶极,却不忍揭穿她,只对你说那是贤王之过。自那事之后,朕便令她禁足反省。朕登基后,并未立她为后,也是因为这个污点。她囿于情爱,做出恶毒之事,不配为后。”

    初雪晴大为震惊,她从未想过崔溪会对她与景平帝的关系心有芥蒂,更做出如此荒唐之举,她印象中的崔溪,一直是温婉似水,才情满腹。她想起景平帝还是景王之时,曾说过崔溪的画越来越拘束,后来又将她的画收了起来,说是蒙了尘——恐怕那时,两人就生了嫌隙。

    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崔溪疑心夫婿变心,又怀疑自己害她,才生出报复之心。可崔溪明明是能画出辽阔山河的山水居士,却被妻子这个身份困在了情爱之中。怪不得景平帝说女子困于情爱便会面目全非,但让她面目全非的罪魁祸首,是这世道,是她的夫婿,让她困在婚姻中,让她失了自己。

    而初雪晴,却在这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后宅腌臜的一环。

    景平帝继续道:“还有先太子妃之死,朕未料到,此事你也会怀疑到朕身上。朕连贤王之子都能放过,又怎会害嫡亲的子侄?其实……先太子并未薨逝,只是他不愿被困在这座宫廷,抑或是……他知道朕的心思,便主动提出让位,诈死离京,而他的妻小,也只是诈死随他离开了。他虽无治国之能,却是至纯至善之人,为了成全朕的雄心,甘愿放弃高位。”

    福来忙补充道:“初大人,先太子真的没死,他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离开这座皇城,先太子妃,是有孕了,在身子安稳后,才死遁随先太子游历天下去了。奴才的确最早是跟着陛下的,陛下怕先太子遭人算计,才让奴才护着先太子的,奴才是谁的人,先太子一直是知晓的!”

    福来分辨不清初雪晴的神色,心急如焚:“初大人,您若是不信,我可取来先太子安顿好后给陛下的亲笔信,您一看便知。”

    初雪晴的思绪渐渐清明,她没有再要求看信,只看向景平帝无力的双腿,问:“陛下的身子,为何会这般?”

    景平帝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朕为何取消正旦大朝,如今又在寝宫接见众臣?皆因朕已疾病缠身,不良于行。”

    初雪晴才意识到,她已许久没见过景平帝站起来了,而数次进宫,不是请脉的时间,却见到桑复海从景平帝寝宫出来,原来竟有这一层原因。

    “你不必惊讶,朕这病是由毒引起的,当初被困王府,虽想方设法出来了,但并未料到贤王会对朕用毒,好在毒是慢性的,桑院使已为朕悉心诊疗,只是发现得太晚,一些症状已压不下,如今连站都困难。朕虽压下这个消息,但想必贤王余党也知道朕中毒之事,终会有一日拿这个做文章,朕需要在一切失控之前,找一个人,托付江山。

    “这个人,只能是你。你做朕的皇后,待朕西去,辅佐朕的幼子,肃清朝政,整顿山河。只有托付给你,朕才放心。

    “朕的争位之路,虽免不了权谋诡计,但始终都有尺度在心,不会陷扶持自己的谋臣于危难之中,不会戕害嫡亲兄长及他的子嗣,更不会因忌惮而伤害边境大将。朕争位,是为了实现开明盛世,而不是为了独揽大权。”景平帝的声音虽然无力,可却莫名字字铿锵。

    事实真相与初雪晴所想大相径庭,可细细思量,又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可即便知道一切真相,她一时也无法接受后位。古来幼子登基,都需要摄政大臣或太后辅佐,而摄政大臣无疑有篡权夺位的风险,也难以让众臣心服口服。但一个被婚姻绑在皇权上的太后,是辅政的最佳人选,尤其是,一个不会有自己子嗣的太后,只能一心扶持幼帝。

    景平帝又道:“你这般聪慧,也肯定能看出来,朕的确有私心,朕不想牺牲你的姻缘,可朕不只是一个濒死的人,更是一国的君主,朕要为这江山,做出最好的安排。”

    初雪晴未料到事实与她看到的竟这般不同,可无论她是否愿意为后,景平帝的时间都不多了,“陛下,微臣理解您的立场,但……”

    “你莫要急着拒绝,朕知你方才一直在激怒朕是为了什么,你想用自己的绝境,唤醒天下女子。那就依你,朕会公布你的女子身份,假作君臣失和,把你打入大牢,引出贤王余党,委屈你在牢中待一段日子。至于后位,你可以趁这段日子,好好思量。”

    于是,福来去准备了一些鸡血,洒在初雪晴身后,假作她已受刑。

    她顺理成章进了刑部大牢,后来,景平帝派人告诉了他裴霁曦近日的所作所为,裴霁曦所做的,激起了更多女子的觉醒,一切,都如她所计划的那般发展。可唯独这断了的袍角,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原是想,留下那个旖旎梦境,自己坦然赴死。可事情的发展,已超出她的控制。

    他们甚至,不能有一个体面的道别。

    *

    京城中最热闹的节日当属上元节,往日的上元节,从十四开始举行灯会,纵然冰天雪地,花灯装点的街市仍旧人声鼎沸,往日拘在家中的女子都趁此佳节出来游玩。

    今年的灯会,却和往日不同。

    本应在灯市中惬意游玩的女子,竟趁着灯节的混乱,集结在一起,在热闹的街市中游行起来。

    游行的队伍里有老有少,但还是年轻女子居多,她们并不似肆意闹事的宵小,反而井然有序地穿行在灯市之中,向着路过的人们发着印制好的纸张。

    纸张上是莲觅拟的诗,诗中列明了历朝历代的杰出女性,尤其着重说了当朝,驰骋疆场的舞阳将军、杏林妙手桑静榆、商会会长叶馨儿,那些看似女子本不能涉猎的领域,都已有人在熠熠发光,如今还有治世能臣初雪晴,让世人知道女子不仅能打理好后宅,更能打理好天下。

    可悲的是,如今困住女子脚步的,更多是她们自己,不仅困住步伐,更有甚者裹起了小脚。

    灯市上的商贩接到了这首诗,和身旁的伙计叨念着:“这群女子疯了不成,初大人都已经在牢里关着了,她们还看不清形势,竟然在灯会闹事!”

    伙计小声回道:“听说啊,初大人原本被定了秋后处斩,可那长戎小王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回去做王妃,这才拖着没有定初大人的罪。如今这传言出来了,这帮女子就不干了,让这么一个功臣去和亲,这不是打咱们大宁的脸呢! ”

    那商贩也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初大人要不是女子,那可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她怎的就是个女子呢!”

    旁边也有个夫妻摊,那女商贩听见他们话,啐了一口,喊道:“女子怎么了!那北狄的君主如今还是个女子呢!我看你们这群男的就是高高在上惯了,受不了女子比你们强!我这生意今儿也不做了,我也去跟着她们,一起讨个公道!”

    女商贩的丈夫忙劝着她,生怕惹祸上身,可这她被这游行的人群感染了,愣是放下手头的活计,一个不注意,就混到了游行队伍里。

    第139章 我们只是同僚而已

    夜色被长街上各色各样的花灯照得通明, 踩高跷的人卸下了脚上的高跷,一旁的锣鼓声也停了下来,表演舞龙灯的长龙停住了脚步, 仅余龙身上的光亮还未熄灭。灯楼最高处的走马灯自顾自转着, 灯罩上的马儿不知疲惫,不问世俗,一直向着前方奔袭。

    游行的队伍并不混乱, 他们没有高喊口号,打砸闹事, 只是一直缓缓穿梭在灯市之中,不时向周围的人发着那首诗, 向不明白的人* 解释着诗的含义,以及他们游行的目的。

    本是女子们难得出来游玩的佳节, 可队伍中却有许多瞒着家里人出来游行的女子,不仅是为了那个初尚书要去和亲的传言, 更多的, 是为了被困在后院的她们自己。

    羽林卫前来维护秩序,可面对这一群人数不少, 却并未明显作乱的女子,都不知该抓哪一个,何况这群人中不少官家小姐, 得罪不了。柴富贵管着一队人马, 率先命令他的人跟着队伍, 以防游行的人作乱, 最后看上去, 反而像是羽林卫护着游行队伍一般。

    花灯节,原本就是女子们难得放纵的节日, 如今好似没了往日的热闹,但却是也更加放纵了一次。

    直到游行队伍默默来回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才见御史盛道文派人拦住了游行队伍,他的眼神不经意瞥过队伍之中的莲觅,装作没看见一般高声对着人群喊道:“陛下已知诸位诉求,初尚书虽犯欺君之罪,但也为我大宁立下汗马功劳,圣上已命刑部释放初尚书,责令初尚书闭府反省,也请诸位小姐赶紧回府,冬夜酷寒,莫要伤了身子。今夜之事,若自此散去,朝廷绝不追究。”

    人群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却没有人带头散去。

    盛道文冲手下摆摆手,只见士兵散开一条道,不远处有一群人,有拄着拐的老者,有被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儿,还有面色焦急的壮年男子,他们冲着游行队伍喊着不同的名字走来,原来是这些女子的家眷。

    游行队伍里的人,见了家眷,又被这么一番威胁恐吓,都是后宅女子,有些早已坚持不住,赶紧回到家人身边。

    有的也庆幸,好在初尚书已被释放,他们游行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些,便都不再坚持。

    而灯市的花灯,没了赏灯人,也都纷纷熄灭了烛火。

    一直隐在角落的裴霁曦,看着面前四散的人群,默默走回了侯府。

    都是拘在后宅的女子,能在怂动之下走出这一步已是不易。

    他回到府中的时候,裴梦芝正和轻风在堂屋里饮酒,轻风见他回来,忙上前道:“侯爷,您今日不在不知道,今日赐婚圣旨到了侯府,给祁将军与表小姐赐婚呢!”

    裴梦芝也道:“快过来陪姑母饮几杯,方才听到消息,冬雪也被放回了府,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霁曦卸下佩剑,坐到裴梦芝身旁,问道:“姑母身子能饮酒吗?”

    裴梦芝笑道:“怎的不能,如今玥怡这臭丫头也有了着落,我这身子就全都好了!明日我就跟着送旨的队伍回勐城去,告诉你姑父这个好消息。明日的冬猎,我便不去了。只是可惜了,冬雪……哦……初尚书还要禁足,不然真应该去和她见一面,我们已经有将近十年没见过了。”

    姑母两句话都不离初雪晴,让裴霁曦本想压制住的妄念都不能静默,他转移话题道:“成婚的日子可定好了?”

    “我是怕夜长梦多,想尽快定下来,不知祁家那是怎么考虑的。 ”

    轻风插嘴道:“表小姐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祁将军肯定也想赶紧成婚哈哈!”

    说完,又揶揄裴霁曦:“侯爷您看,如今各个都有了着落,连小您好几岁的表小姐都出嫁了,如今冬雪……呃……初大人也找到了,她也被放了出来,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您的好事啦?”

    裴霁曦并未接轻风的茬,那些对他和初雪晴的调侃,如今竟像是句句讽刺一般。他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轻风和裴梦芝对视一眼,都看出了裴霁曦的不对劲,这几日初雪晴关在狱中,他的异样都可理解,如今初雪晴都被放回了府中,只是禁足而已,为何裴霁曦还是一脸愁绪呢?

    裴梦芝温声道:“陛下既然已经将她放回府中,就是对此事做了初步的决断,想必也不会再深究下去了,毕竟人才难求,有我这个女将军在前,一个女官也不算什么,看初尚书的功绩,就算首辅也当得。你怎的还是闷闷不乐?若是为了长戎王子那些无稽之谈,就更没有必要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不可能让初尚书去和亲。”

    裴霁曦眉头微微一蹙,端起酒壶为自己续上酒,“姑母也觉得,初尚书是相材?”

    “虽与她接触不多,但对她的事也早有耳闻。她即使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但也是个改革能臣,陛下怎么可能舍得给她治罪呢?你离京前被刺杀,我就猜着是有人要挑拨他们君臣关系,好在如今陛下并未被这些事蒙蔽,相信初尚书也很快就会没事的。”

    裴霁曦静默了片刻,旁人不知,这一切只是初雪晴与景平帝做的局,但知晓了一切的他,只能在心中暗嘲,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岂会因这点伎俩被破坏呢?兴许,很快便不是君臣关系了。

    裴梦芝继续道:“若你是忧心你二人的关系……一个边境主将,一个朝中重臣,的确是难,可你这么多年为了寻她一直孑然一身,姑母都看在眼中。如今你二人已然相认,难道还会比之前杳无音讯更差吗?”

    轻风也跟着劝:“是啊侯爷,您先前和初大人相认了,还不告诉我,我那几日一直担忧您有断袖之癖,一直为你们遮掩,生怕别人撞见你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连忙闭嘴。

    可裴梦芝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想必裴霁曦与初雪晴相认之后,难免有亲密动作惹人怀疑,既然二人能够如此,她也便放心了,调笑道:“侯府总算要后继有人了。”

    裴霁曦却摇头道:“初尚书是朝廷重臣,若她能渡过此劫,将来也会在京为朝廷效力,而我也则会扎根北境,我们只是同僚而已,姑母就莫要拿我们说笑了。”

    听到裴霁曦如此撇清关系,轻风和裴梦芝都愣住了,轻风想要说什么,被裴梦芝眼神制止,她知道两人的关系需要时间去厘清,便只道:“如今初尚书与陛下君臣相和,就算贤王余党或是其他什么势力想要破坏,也是痴人说梦,如今景平盛世,大好河山,想必日后,也是如日方升。”

    裴霁曦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姑母无意间的话,却让他醍醐灌顶。

    自他离京被刺,初雪晴与景平帝假作反目,到如今看上去景平帝被各方势力逼得释放初雪晴,一步步,都像是他们二人在对抗着什么势力。

    若对方是为了用裴霁曦的伤,挑拨他们君臣关系,而初雪晴将计就计,用自己下狱,营造君臣失和的假象,同时顺带激起民愤,利用民愤,为女子去除枷锁,最终景平帝再立她为后,如此既能安抚民心,又能破了对方的圈套。

    可对方,真的会这么坐以待毙吗?

    若初雪晴出狱后,在自家府中禁足时,出了什么意外,众人都会认为景平帝不好公开处决初雪晴,才会制造意外假象,届时必定百口莫辩。

    他心中担忧,放下酒杯,忙对裴梦芝和轻风道:“我还有事,明日不能送姑母了,轻风,帮我送送姑母。”

    言罢不等他们回应,便疾风一般走了出去。

    裴梦芝与轻风面面相觑,轻风一拍大腿,道:“侯爷这是想通了,去找初大人了!”

    两人皆笑了起来,都以为裴霁曦是不顾初雪晴的禁足旨令,悄悄去了初府。

    *

    初雪晴回府路上,看到了最冷清的花灯夜。

    她出狱之时,游行的人群已散去,而灯市因为没了观赏之人,摊主也都纷纷收摊,徒留灯楼彻夜通明,用明媚的颜色,衬出这节日的凄冷。

    她在明面上,是被押回府的,甚至到了府上,还有众多侍卫把守在外。可她知道,这些都是奉命保护她的人。

    进府之后,宋大娘让她跨过火盆,一直跟着她的小厮宋久支支吾吾不敢看她,原以为有知遇之恩的大人竟是女子,一时让他不知道怎么相处。

    宋大娘让她的女儿宋玲儿为初大人准备沐浴用水,说是要好好洗去晦气。

    原本这些活,以前都是宋久干,他们如今得知大人是女子,有些事自然要避嫌。宋久帮着宋玲儿把水放到房门口,支支吾吾对初雪晴道:“大人,无论您是什么身份,都是我……我们心中最好的官!”

    初雪晴笑道:“我等着你考个举人出来,也做一个好官。”

    宋玲儿以前很少和初雪晴直接对话,毕竟她一个未婚女子,也不是卖身丫鬟,还是要避嫌,如今才得知自家大人是女子,也钦佩道:“大人,今日我还跟着去游行了,您放心,百姓心中都清楚您是什么样的人!”

    初雪晴又与宋家兄妹闲聊了几句,宋久聊得不愿意走,还是宋玲儿把他赶走,这才帮初雪晴去倒水。

    初雪晴体恤宋玲儿年纪小,让她也赶紧歇着去了,自己去准备沐浴用水。

    直到房门关上之后,一直躲在廊道拐角处的裴霁曦才现了身形。

    虽然初府外都有侍卫重重把守,但他观察片刻便知道了守卫的漏洞。他本应该直接去提醒侍卫,可他竟鬼使神差般,自己悄然潜进府中。

    见她出狱之后一切安好,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

    可警醒的弦仍旧绷着,只有亲自守在她身边,才能确认她的安危。

    廊下的风没有倦意,不停飞舞,冬夜的寒意侵入肌肤,可他却如丝毫不觉一般,静静观察四周,就这么默默守着她。

    那割袍断义,断的是她的后顾之忧,是她的犹豫不决,可裴霁曦自己,却从来都断不了。无论是冬雪、初学清、还是初雪晴,都已经化作扯不断的线,紧紧地缚住了他的心。

    正如他从不间断的经年寻觅,纵使屡屡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他也没有放弃寻找。如今,只是断了一点袍角,他又怎会真的忍心就此陌路,即便面上不能再有交集,但总要在暗处,知道她一切皆好。

    第140章 割舍,远比想象中难。

    初雪晴沐浴完, 收拾妥当,却丝毫没有睡意。她脑中不断盘旋着那日裴霁曦离开的背影,明明已经做了选择, 却阻不住心中的钝痛。

    而那日发生的一切, 初雪晴无法和裴霁曦解释,也只能任由他误解自己背情弃义,贪恋权势, 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割席断义。

    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既已深陷居中, 又何必拉他下水。兴许二人决裂之后,他能再遇良人, 好过困在他们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之中。

    只是割舍,远比想象中难。

    总会在夜深人静之时, 那心中钝痛就无比清晰起来。

    闭眼,便是他决绝的背影。可睁眼, 凄清夜色, 同样让人心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反复愁思之中, 静静睡去。

    四更天,众人沉睡之时,也是侍卫最为疲惫之时。裴霁曦能找到守卫漏洞, 潜入初府, 有心之人便也能如此。

    两个身着夜行衣的刺客进到院中之时, 未料到院中还守着一人。

    裴霁曦闪身上前, 抽剑迎上二人, 冷风簌簌中,打斗的三人交缠, 令冬夜寒意更甚。

    两个刺客一看便是死士出身,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裴霁曦多年战场厮杀,也是拿命搏出来的。几个招式之间,裴霁曦便除了他们的兵器。

    打斗声不算大,裴霁曦速战速决,正欲抓住两人,那两个刺客自知不敌,竟吞毒自戕。

    裴霁曦看看仍旧紧闭的房门,庆幸院中的动作并未惊到初雪晴,便到府外唤了侍卫首领收拾残局。

    侍卫首领自知失责,正欲去向初雪晴告罪,便被裴霁曦拦了下来:“初府不安全,就算你们重重把守,仍有漏洞。你最好去禀告陛下,为她另寻庇所。此外,不要告诉初尚书我来过。

    那首领面露难色,今夜让刺客进府,本就是他们失职,若再有所隐瞒,实属不该。

    裴霁曦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好交代,你可以将此事告知陛下,想必陛下也不愿让初尚书知道。”

    侍卫首领赶忙令人回宫禀告,裴霁曦就守在府外,等着他们收拾残局。

    直到宫里传了信回来,命人护送初雪晴入宫。

    裴霁曦这才离开。

    天边已泛起一丝白色,街道仍凄冷清寒,裴霁曦一整日都没怎么进食,又守了一夜,如今走在无人街道上,方觉察到通身的疲惫。

    只是今日还有冬猎,他也歇不了多长时间,便要应付另一场厮杀。

    *

    初雪晴朦朦胧胧听见打斗的声音,只是她睡得太晚,疲惫之下竟以为是梦中场景,直到侍卫敲门禀告,她才得知半夜竟有刺客入府。

    景平帝命人趁着天色将明暗中护送她入宫,以免再有刺杀事件发生。

    天边泛着鱼肚白,映着道道红墙的宫城更加凄冷。初雪晴被侍卫护送入宫,小太监福来在宫门内等着她,见到她后,恭敬行礼,来领她去安置她的偏殿。

    初雪晴见到福来,便想到当日宫宴之事,虽说他并不知道真相,只是无意为之,可初雪晴还是做不到如当初一般无二,只微微颔首。

    路过宁安宫的时候,初雪晴想起这是崔溪现在的居所,殿外有几名侍卫把守,殿门紧闭。她本想路过不理,却远远听见殿门内传来拍门和求救的呜咽声。

    侍卫隔着门问何事,里面宫女带着哭腔回道:“娘娘的病拖不得了,求求侍卫大哥通传一声,让太医来给娘娘诊治吧!”

    侍卫冷脸回道:“陛下令娘娘禁足,先前太医院也送来了药,你莫要再胡搅蛮缠。”

    初雪晴如隔岸观火般看着这一幕,静默着走过宁安宫,却听见身后那殿门内又传出来宫女的呼声:“不让太医来,能否让公主和太子殿下来看看娘娘,解一解娘娘的相思之苦啊!娘娘已经许久未见过他们了!就当是最后一面,求求你们了!”

    侍卫见到路过的初雪晴,不安地瞥了眼殿门,躬身行礼。

    初雪晴转道走近殿门,问道:“我能否去看看崔娘娘?”

    “这……”侍卫犹豫道,“陛下命崔娘娘禁足,也不让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前来探望。”

    “但陛下没有禁止别人来探望。”初雪晴平静道。

    福来看着宁安宫紧闭的殿门,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不让他们靠近宁安宫,但是为了将初大人藏得偏僻些,才会路过这如冷宫般的宁安宫,他竟忘记了初大人与崔娘娘之间的纠葛,偏偏让初大人听见了殿内的动静。

    可初大人定是有分寸的人,福来也担忧崔娘娘真的会出事,跟上前来,示意侍卫放行。侍卫知道他是陛下的贴身太监,便也不再强硬阻拦,只放了初雪晴一人进去。

    初雪晴进殿前,对福来道:“去请太医来。”

    福来也许久未来过宁安宫,不知是何种情况,初雪晴一发话,他也未犹豫,急忙去太医院。

    初雪晴推开殿门,看见门后哭肿双眼的小宫女,正是当初带她去写牌位的锦悦。锦悦见到她,愣怔片刻,挂在眼角的泪还悬在那里,她忙用手擦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主子,我上次按您说的,送画去给陛下,谁知陛下看了画之后更加动怒,连奴婢也出不得这座宫殿了。”

    初雪晴也未扶她,只是径直走向内殿,锦悦忙起身跟着她。

    她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锦悦,随口问道:“送的什么画?”

    “娘娘画的是狡兽。”

    初雪晴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当初本意自己是不想做皇后,让崔溪用旧情唤起景平帝的心绪,她便能全身而退,可未料到崔溪竟然用狡兽母子情深的传说①,来向景平帝表达思子之情,丝毫没有提他们的夫妻情深。

    景平帝想来是怕崔溪不能好好教养太子和公主,才禁止她接触两个孩子,可她的画,却偏偏触了这逆鳞,也难怪宁安宫的宫人都禁了足。

    初雪晴绕过影壁,看见殿内一片凋零景色,虽是冬日,但其他宫殿,总有人维护,即便没有春花,也有长青树作景,梅花装点,可宁安宫内,一直未化的积雪下压着枯草,无人打理,殿内也不见伺候的宫人,只有跟着自己的锦悦。

    她想起宫变那日崔溪的身影,那时久居后宅的她,在面对贤王私兵时,即便害怕得身体都在颤抖,却仍旧毫不犹豫护在初雪晴身前。只是不知道,这份维护,有几分是出于愧疚,又有几分是出于惺惺相惜呢?

    锦悦为她指出了崔溪的房间,初雪晴推开门,却闻见一股劣质煤炭烧出的呛味,不禁轻捂口鼻,咳了几声。

    她问:“为何燃着这种炭?”

    锦悦带着哭腔答:“奴婢是陛下登基以后,被安排来照料娘娘的。可娘娘连妃位都没有,她不忍牵连自己的侍婢,托关系给她们寻了好的出路,留下的几个新人,也都躲懒不管娘娘。宫人见娘娘失势,甚至开始克扣宁安宫的用度,娘娘的病一直不好,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拍门求救的。”

    即便燃着劣炭,屋内还是冷意侵人,初雪晴迈步走向内室,只见崔溪面容苍白,嘴唇干涸,发丝凌乱,一副病容。

    崔溪终于察觉有人来,缓缓睁开眼睛,见到初雪晴,那了无生机的眸中现出一丝愧意,她挣扎起身,锦悦忙上前扶她,而初雪晴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

    崔溪沙哑着嗓音道:“初侍郎……不……初尚书,一直没能和你当面道歉,是我的不是,纵我已受到惩罚,但仍难消罪孽……”

    “你当初为何那么做?”初雪晴冷冷问道。

    崔溪眸中划过一丝哀戚,无力靠着锦悦,低声回道:“我与陛下青梅竹马,年少时,他带我走遍山川河海,让我见识这天地之阔,用“山水居士”之名,画遍这大好河山。自他封王以来,未能就番,我们便安居京城,而王妃的身份,让我不能再如以前般随意。没了胸中丘壑,画不出雄壮山河,目中唯有这方寸间的王府。我唯有陛下了,只能抓住他。”

    她身体不适,剧烈地咳嗽起来,锦悦忙给她倒了杯冷茶,她却摇摇头,并未接过,继续虚弱道:“我见过你们议事,你们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可你不是一般谋臣,你是女子啊!他每每提起你,都赞不绝口,道你是世间少有的女子,甚至说你们才是同世之人。还多次与你彻夜长谈,那时的他,已许久未得空与我说话了。”

    初雪晴垂下眸子,她无法向崔溪解释景平帝口中的“同世之人”是什么意思,也不能否认那些彻夜长谈的日子,可这都不能是伤害的借口。

    崔溪咳了几声,继续道:“我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那日宫宴,陛下被支走了,我看到贤王离席,紧接着你也离席了。我被诓到了那处偏殿,却见到先太子……福来救了我,我不为何,第一个念头,竟是你要害我。因我太过在意这个位置,便以为你也存着同样的心思。我一时糊涂,竟想让福来叫你前来,想着你也会来验证我是否会受辱。我自以为是以牙还牙,令太子声望受损,也能嫁祸给贤王,又能让你暴露。我见过太多宫廷腌臜,未料到自己竟也沉沦至此,一切都是我之过。”

    说完,她又开始咳嗽,连眼角泪花都被咳了出来。

    锦悦心疼的给崔溪拍背,她没忍住,替崔溪解释了起来:“初大人,奴婢也是才知晓,与您初次的相遇,竟阴错阳差给您带来了那般麻烦,奴婢实在是对不住您。奴婢原以为您是善心,才能为一个不知名的宫女那般上心。可原来您也是女子,您最知女子的难处,娘娘是个好人,她只是误解了您的意图,才做了错事,娘娘终日都和奴婢念叨对不住您,求您,在陛下面前为娘娘说句话吧,哪怕只让公主和太子殿下来看看娘娘也好!”

    崔溪却摇摇头,“不,我铸下大错,如今这番境地,也是我应受的……”

    初雪晴想到了当初的叶馨儿,一个商界传奇,竟为了情爱,甘作妾室。而才情满腹的景王妃,竟然因妒恨,让山水蒙尘。情爱之于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正在此时,福来携太医前来,太医上前为她诊治,初雪晴未等太医说什么,转身离去。

    崔溪在身后虚弱地唤她,可初雪晴终究没有回头。

    福来跟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那样的乱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错处,但似乎都有自己的苦衷,他只得尴尬转移话题道:“初大人,奴才送您去住处。”

    初雪晴问:“陛下呢?”

    福来看看已经大亮的天色,回道:“今日冬猎,陛下这时候应已经出城了。”

    这让初雪晴出乎意料,景平帝竟亲自去了冬猎。

    虽说一路坐着马车,到了山上也可乘轿,但总归是要在众人面前下地行走,难道景平帝有什么遮掩的法子?

    “陛下腿脚不便,怎还亲自去冬猎?我要去寻陛下。”

    福来劝道:“初大人,您快回去吧,陛下是担忧您的安危才让您留在宫中的,您现在去,也赶不上队伍了。”

    初雪晴任他跟着,但并未理他,护着初雪晴的侍卫也紧跟着他们,连陛下宠监福来都不敢拦,他们就更不敢了。

    初雪晴知她已赶不上队伍,但她也不愿困在宫中什么都不能做。

    福来心急如焚,制止道:“初大人!陛下担忧您的安危,特令这些侍卫守护好您,您若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命也都交待了!”

    初雪晴看了眼守在他们身边的这些侍卫,沉色道:“若陛下出了什么事,我们就都交待了。”

    福来这才闭了嘴,景平帝如今身体是什么情况,他是知道的,也知今日围猎必定危险重重,他无奈跺了跺脚,叹道:“罢了,我带您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