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我们成亲

    “大小姐, 真巧啊。”

    裴晏扔掉手中的剑,身前尽是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打滚的人。

    他跨着大步子朝黎霜走来, 被高墙挡住的晨阳也照亮了裴晏的脸,比起方才他站在阴影处的模糊轮廓, 这样的裴晏才和黎霜记忆中的他重合。

    黎霜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两个时辰,来的人就有两波,甚至将目标都换成了裴晏,冯御真是要身体力行地去应证方才他那番话——

    “那万一有一日, 他殒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呢?”

    她就这么想着,裴晏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大小姐, 想什么呢?”

    黎霜回过神来,侧头看着巷子里倒在地上的人, 问道:“这些人是哪来的?”

    “谁知道呢?可能看我不顺眼吧。”裴晏耸了耸肩, 丝毫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

    “我不是让你少出府吗”

    裴晏不以为意, “如果这样就能平安无事,那世上就没那么多亡命之徒了。”

    “第二次了。”黎霜没听裴晏说的话, 无意识地喃喃道。

    她和裴晏都不知道第* 三次会是什么时候,或许很快, 或许就在明日。解决了这次危险,永远也会有下一次,直到自己疲于应付。

    是啊,两个人的力量如何与暗处数不胜数的人抗衡,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暴露在冯御眼下。

    无论怎么说, 他都是皇子,他都有黎霜无法与之对抗的权势,也就是说,黎霜总会有保不住自己想保护之人的那一天。

    “什么第二次”裴晏擦了擦手上的血,“是说那些人吗放心吧,这两次我都应付过去了,还怕什么”

    黎霜看着他和往常一般大大咧咧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

    她最近叹气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为黎家,为其他人,还为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凝成了黎霜微蹙的眉,似挣扎又似下定决心的念头牵扯着她的嘴角,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霜总是沉默着,当自己面对需要选择的困境和难题时,她总是沉默,好像这样就能化险为夷,这样就能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交代。

    可是她自己也明白,自己迟早都要面对,迟早都要走向既定的道路。

    她已经不能退了,黎家和冯渊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冯御的威胁和陆淑玹的暗中逼迫都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裴晏也很有耐心,等着黎霜回神,聚精会神地看着黎霜变化的表情,似有眼神在勾勒黎霜的眉眼。

    “走吧。”她还是没能在现在说出口,那个自己都有些犯难的决定。

    二人走在街上,裴晏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大大咧咧地走在黎霜身边,很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小摊。

    黎霜没有马上回黎府,而是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裁缝铺子。

    她买好东西准备离开,一旁的铁匠突然跟裴晏打起招呼来。

    “小伙子,是你啊。”

    黎霜看着裴晏,问道:“你们认识”

    “当然,”裴晏对铁匠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了,大哥。”

    铁匠看见黎霜手上的戒指,“哟”了一声,“黎大人,原来这家伙花半天时间在我这里打什么戒指,是为了送你呀。”

    “戒指”黎霜抬起手看了看,“他自己打的”

    “对啊,还花了好几两银子呢,上面的珍珠都是他花了大价钱买的。我当时问他是要送给哪位心上人,他也不告诉我,结果……”

    裴晏笑了一声,拉着黎霜离开,转头对铁匠道:“哥,我们还有事,下次再聊!”

    “你怎么不让他说完”黎霜起了兴致,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晏。

    他虽然还是笑着,但黎霜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不同寻常,但能看出他心情颇好。

    裴晏双手背在身后,弯唇道:“该听听,不该听的就少听。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不如……”

    “裴晏。”黎霜打断了他。

    “嗯”裴晏止住了话头,侧头看着黎霜,“大小姐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黎霜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东西要宣之于口,却还是被她换了说辞,“为什么不直说”

    “说什么”裴晏状若不知,“说这个戒指是谁打的,还是说什么”

    他插科打诨的技术太炉火纯青,黎霜毫无办法,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大小姐,听说晚上城东要放烟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裴晏突然道。

    黎霜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裴晏就自顾自拍了拍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看着裴晏没心没肺的样子,竟生出了羡慕的感觉。

    暮色刚染红城楼的鎏金尖顶,长安大街上已次第亮起莲花灯。城东酒肆的旗幡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整座长安城像被火折子点燃的走马灯,霎时流光溢彩。

    戌时三刻,皇城角楼突然传来三声火铳。但见数道流星逆着银河直窜九霄,在墨色天幕炸开千朵金蕊牡丹。

    “大小姐!”

    裴晏在院子里喊着黎霜,很是雀跃的模样。

    屋外烟花声掩盖了裴晏的声音,但黎霜却似有感应般朝外望去,看见裴晏站在院子里,身后是炸开的焰火。

    黎霜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走了出去,裴晏拉起她的手,笑道:“影儿和凌逸早就出去了,我们也快些走吧。”

    随着越来越绚烂的烟花炸开,城楼霎时化作星雨倾泻的银河,赤鳞般的火光照亮了整座长安城。

    “爹爹快看!蓬莱仙山搬到云彩上啦!”垂髫小儿指着天穹惊呼。

    只见又一簇焰火化作十二重楼阁,玉阶朱栏间竟有鹤影翩跹。

    黎霜被裴晏带着在街上跑着,一切场景都在后退,喧闹声也成了额外的点缀,不见四处流动的人群,只见街上奔跑着的人影。

    她的手腕被牵动着,身前少年的衣袖猎猎,马尾甩动着,携着欢腾的空气催动着黎霜一路跟着他向前。

    二人终于在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停了下来,空旷的地界正是看烟花的好地方。

    没有高耸的城楼,没有遮挡的树木,一切都暴露在黎霜的视线里。

    “你很喜欢看这个”她抬头望天,点点星子已经被焰火吓得躲在了云层之后。

    裴晏没有放开黎霜的手腕,许是他忘记了放开,又或许是他故意为之,也看着满空焰火,道:“不好看吗”

    他侧头看着黎霜,绚烂的烟火盛在他眼中,竟比炸开的烟花更加生动。

    黎霜还看见了他眼眸里的自己,被夺目璀璨包裹着围在最中间,就像成了他眼睛里的一部分。

    她突然别过头去,被裴晏抓住的手腕犹如火烧,立马抽了出来,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

    “大小姐,说呀。”裴晏还在看着她,似乎真的很想在黎霜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黎霜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有一个念头闪过,问道:“这是你找人放的”

    “不告诉你。”裴晏像是故意和黎霜这样说话,眼角流淌着星河,有什么东西被凝在了他的眼中。

    忽然满城惊呼——不知哪处方向腾起百丈火龙,鳞甲燃着幽蓝火焰,龙须竟是流泻的银瀑布,龙目睁开时,长安城顿时亮如白昼。

    池畔画舫的窗内,簪花仕女手中的团扇扑了个空,那坠落的火星早被锦鲤衔去,化作湖里游动的金鳞。

    黎霜静静看了会儿,白日的烦躁竟然被喧闹的烟火声安抚了下来,成了能让她暂时逃避的所在。

    如果她能一直这样看下去呢

    可是烟花是会停的,当长安上空又归于寂静,黎霜也很迅速地收起了方才的念头。

    她转头看着裴晏,见他还盯着自己,扬唇道:“好看。”

    裴晏显然很满意黎霜这样的反应,笑容很是得意,正要拉着黎霜返回,不远处又响起什么声音,像是有什么人正往二人这个方向靠近。

    “又来”裴晏无语凝噎,做出防备的姿势,将黎霜拉到自己身后。

    黎霜拿开他的手,轻声道:“不能和他们纠缠太久。”

    她一说完,暗处就走出一群人来,手中长剑泛着寒光,银月投下的清晖也成了陪衬。

    裴晏只当是应付,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去,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他打得投入,一心留意着对方的刀剑,竟还觉得有些有趣,“你们到底要来多少次才罢休”

    没人回应他,裴晏也不恼,只是左肩上被人砍了一剑,一时不妨,道:“不是吧,以一打多还不够,怎么还乘人之危呢”

    黎霜看着不辨身形的一群人,大声喊道:“有什么冲我来,杀我不比杀他管用”

    闻言,一群人都停了下来,似是觉得黎霜说的话很有道理,又转了方向,直冲黎霜而去。

    裴晏气极反笑,“不是”

    他展臂一跃,一个空翻就落到了黎霜身前,侧头道:“大小姐,风头不是你这么出的。”

    “我不是……”

    黎霜话还没有说完,一群人就已经将二人围在了中央。

    二人拔出腰间利刃,正要拼杀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太子殿下在此,谁敢造次!”

    凛冽的声音破空而来,所有人都齐齐望向声音来源处。只见冯渊领着一队人马而来,方才气势汹汹的人群互相对视,很快逃离,不见踪影。

    “吁——”

    冯渊勒停了马,翻身而下,对黎霜道:“我今日刚好路过这里,听见有打斗声,故而来瞧瞧,只是没想到是你。”

    “多谢殿下相助。”黎霜道。

    冯渊正要说什么,见裴晏突然抬手,好像搭上了黎霜的肩膀,笑容很是恣意,一时有些愣神。

    他的嘴一张一翕,眼眸中似有震惊和痛色,笑容也僵在了脸上,“黎小姐……”

    黎霜不明所以,见他古怪的神情,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没……没怎么,既然黎小姐没事,那我也先走一步。”冯渊躲闪着黎霜的目光,转身离去。

    “怎么了这是”黎霜疑惑地看向裴晏,见他神色如常,还伸了个懒腰,更觉疑惑,“你方才做什么了”

    裴晏耸了耸肩,无辜道:“没做什么啊,大小姐想太多了。”

    “是吗”黎霜摇了摇头,抬脚离去。

    她微蹙了眉,道:“方才如果没有太子,我们不一定能安全离开。他们身上好像有更厉害的武器。”

    “那就来一次,我打一次。”裴晏毫不在意,想着刚才冯渊的脸色,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二人没有找到凌逸和影儿,回到府中才看到他们,得知他们被人群冲散才没能会合。

    四人正要各自散去,黎霜突然注意到了裴晏左肩上像是被撕开的衣料,拉着他往自己屋里走。

    “做什么,大半夜的不太好吧……”

    裴晏还在笑着,没注意到黎霜变冷的神色。

    他看见黎霜轻车熟路地拿出药瓶,剥开自己的衣裳上药,道:“这……大小姐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好歹你是为了我受伤。”黎霜聚精会神地涂着药,又将他的伤口包扎好,正当裴晏以为这就结束的时候,黎霜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她看着裴晏,神色认真,“我想听你自己说,为什么要来这里。”

    “哈”这话对他来说有些无厘头,昏暗的烛光像是在他的心上蒙了一层东西,“大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黎霜整理着说辞,问道:“你来这里不到一年,受了大大小小的伤,现在甚至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她望着裴晏的眼睛,“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闻言,裴晏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睛流淌出一丝笑意,但又好像不是笑,是一种……似有若无的抗拒

    是想藏也藏不住的抵触,化作他慢慢放下的嘴角上的嘲弄,对自己的嘲弄。

    “大小姐不是知道了吗”他看着黎霜。

    黎霜顿了顿,“可那是我的主观臆断,如果你不亲口说,我不会真正相信我的判断。”

    “行,”裴晏调整了一下表情,“大小姐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好了。”

    ……

    狭小的空间里,一桌一椅还有满墙的摄像头是这个白花花的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裴晏的双手被铐在桌上,整个人被禁锢在椅上,动弹不得。

    ——“宿主的本次任务,是穿越到大盛王朝,攻略一位叫黎霜的女人。”

    裴晏哭笑不得,“攻略之前我的任务都是什么祸乱朝纲,拯救世界和修补空间漏洞什么的,合着这次给我整了个言情剧本”

    ——“大盛王朝是该平行世界中思想最为多样的朝代,终端有理由认为该朝代存在着不可控因素,成为阻碍终端统治的蛀虫。”

    “真是莫名其妙,”裴晏歪了歪头,“就是我要攻略的那个人一个女人就能让你们怕成这样,真是没救了。”

    突然,一阵电流声响起,裴晏的手铐发出异样的白光,像闪电一样的可视电流很快穿过了裴晏的全身。

    饶是裴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但是不能对这样的折磨做到无感。

    “行,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话吗,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他问。

    ——“特殊任务,这不是你该多问的事情。皆时你的语言体系也会改变,不用担心融入不了那个世界。”

    裴晏转了转眼睛,“那你们所谓的不可控因素,又是什么”

    久久无人回复,机械音“滋滋”了很久,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让封建王朝回到它该有的秩序。”

    “哈”裴晏很是不可置信,“你们就算想控制女人,也不用让我去一个五千年前的朝代吧知道现在多少女人被你们……”

    又是一阵诡异的电流被操控着电击着裴晏的身体。

    ——“A03号,不要对你不该关心的事情发表评价。”

    “真有意思,还捂嘴,”裴晏看着自己有些焦黑的手腕,道:“那为什么一定要去攻略她任务完成数据怎么判断”

    ——“当攻略对象潜移默化地受你的影响,对你的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的时候,你就能够脱离大盛王朝。”

    裴晏转了转眼睛,“也就是说,我不仅要加强封建集团的统治,还要让她喜欢上我”

    机械音的沉默代表着裴晏说对了,他仰靠在椅背上,“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这样的任务也要让我来做。”

    ——“终端给了你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将你锁在保险库里的思维晶体交出来。”

    “做梦吧,”裴晏翻了翻眼睛,道:“这个东西交出来了,这个世界不就完全受你们控制了我现在不公布,是因为我还没有收集完证据。”

    ——“A03号,终端也提醒过你,其实凭你找到的东西不足以摧毁现在由他们构建的一切。”

    裴晏笑了笑,“是吗那你们又为什么总是对那串密码揪着不放”

    沉默告诉了裴晏答案。

    他翻了翻眼睛,“行了,让我走,该穿越的时候我会来的。”

    混沌的漆黑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空间,和裴晏方才所处的房间一模一样。

    里面的人或许麻木地坐着,或许在歇斯底里地大喊,但更多的都是一次又一次成为被编号的任务执行者,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下一次会去哪里,又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裴晏飘在一片混沌里,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这这个世界。

    上方的天穹更像是和周遭融合在了一起,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又逃不出去的囚笼。

    没有边际,没有终点,有的只是漂浮在半空的白色房间,无数的摄像头飞来飞去,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无处不被人监视的地方。

    ……

    裴晏并没有将自己的回忆一字不落地告诉黎霜,只对她说了那些黎霜能理解的部分。

    “你们那个世界……居然是这样的。”黎霜努力消化着裴晏的话。

    她看着裴晏,道:“所以呢你不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才来这里的吗,为什么不按照要求做”

    “什么要求”裴晏笑道:“要我改变你的想法,做一个被封建王朝荼毒的女人”

    “可是你明明就……”

    “那是缓兵之计,”裴晏道:“其实吧,我一开始还真是奔着完成任务来的。”

    黎霜算是明白了,他想尽办法接近自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所以你为什么选择放弃完成任务了,你不想回去吗”她又问。

    裴晏耸了耸肩,“任务什么的倒是后话,我如果死在这里,回去的话还能复活呢。”

    “这……”黎霜抓住了重点,道:“那你如果回不去呢”

    她下意识问出这个话,等她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大小姐不想让我回去,”裴晏笑意更浓,“那我就留在这里吧,反正任务完不成,回去也是白搭。”

    黎霜眼睫颤了颤,胸膛里竟然生出一丝恼怒,她深呼出一口气,道:“行,你想回去,我就成全你。”

    没等裴晏反应过来,黎霜突然起身,将影儿收起来的圣旨拿了出来,在裴晏面前摊开。

    “这是什么意思”裴晏好整以暇地看着黎霜动作,见她在自己面前坐下,笑着问道。

    黎霜好像下定了决心,看着他道:“不是要让我喜欢上你吗那我们成亲,只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那谁也阻止不了了。”

    “大小姐,你在说什么”裴晏挑眉看她,笑得有些勉强。

    黎霜别开目光,咬牙道:“你来这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好心让你回去,难道你不愿意吗”

    “大小姐这么想让我走”

    裴晏歪着头看她,笑容没淡下去半分,“就算我们成亲,大小姐就能喜欢我了”

    他可没忘记,好感度至今都还是0。

    如果系统真的不会出错……

    “算了,”黎霜收起圣旨,语气竟然有些落寞,“你就当我疯了。”

    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就像被夺舍一样做出莫名其妙的行为。

    第82章 怎么舍得呢

    “大小姐是不是觉得, 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裴晏看着黎霜。

    “难道不是吗”黎霜回看着他。

    裴晏眼神坚定,“一开始是,现在不是。”

    闻言, 黎霜别开目光,“你想回去, 我帮你就是。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抱着完成任务的想法,不是吗”

    她顿了顿,道:“我还真的以为你觉得无论男女, 都是一样的。其实你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吧”

    ——“女子又怎样男子又怎样谁厉害谁上位, 还搞上性别歧视了”

    这可是裴晏亲口对她说过的话。

    裴晏看着黎霜的手, “大小姐真这么想”

    “你觉得呢”黎霜低了低头, “无妨,我不是说过吗, 你瞒我什么, 只要不触碰我的底线, 我都可以原谅你。你不过就是想回家而已,有什么错”

    “那我说, 我说过的话,都是发自内心呢”裴晏道。

    他不错眼地盯着黎霜, 没有放过她的一丝表情。

    黎霜自嘲般笑了笑,“那太可惜了,你都这么努力了,我却没给你一点回报。”

    她顿了顿, 又看向裴晏,“所谓的好感度, 其实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吧只要这个东西一满,你就可以如愿离开了。”

    原来黎霜什么都明白,裴晏挑了挑眉,竟有种陌生而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的笑容没有淡下去半分,就如之前一般刻在了脸上,但明显和之前的笑容不同。

    陌生的、刻意的、僵硬的笑容并不是裴晏惯有的表情,但此时此刻,这个笑已经是裴晏能做出的所有反应。

    “大小姐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显得我都没什么用了。”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把没说完的话吞进了肚中,无言地咧着嘴角。

    黎霜喉咙发紧,“那你应该知道,之所以你完不成任务,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她字字清晰,像刀一样吐了出来。

    “我不信。”裴晏看着她。

    “信不信由你,”黎霜咽了咽喉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道:“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没看明白吗你之所以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她闭了闭眼,“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很早就知道了。既然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为什么还要选择留在我身边”

    裴晏的眸子盛着昏暗的烛光,淡黄的夜雾氤氲上他的眼角,连神情都被掩盖了起来。

    “因为我不想走,就算任务完不成,我也不会走。”他的声线没有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黎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哪怕我不会对你产生感情,哪怕只要你离开我,你就再也遇不到随时随地的刺杀,你也不走吗”

    “对,”裴晏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里闪了闪,很快不见踪影,“我就是一个喜欢插科打诨的混蛋,整日都没个正型的,大小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黎霜眼睫颤了颤,终于侧头对上了裴晏的眼睛。四目交接间,夜风溜了进来,竟直接吹灭了本就颤颤巍巍的烛火。

    屋子霎时间变得黑暗,不远处还传来府外路人的说话声,黎霜还没能看清裴晏的情绪,他就已经被裹进了夜色里。

    “随你吧。”她低下头轻声道,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所有的心绪连同被吹灭的蜡烛一样,隐没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裴晏站了起来,更浓重的黑影朝黎霜压了下来,他懒散的笑容消失不见,嘴角没有一丝弧度。

    “喜不喜欢什么的,我可不信大小姐的一面之词。我只信我看到的。”

    黎霜抬头看去,只看得见裴晏黑漆漆的轮廓,那双还有些神采的眸子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他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黎霜竟然罕见地从他的这声笑里听出了苦涩的味道。

    剩下几分情绪,都被裴晏藏在了他的话音里。

    “大小姐,你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

    冯渊娶吴朝暮的日子来得很快,艳阳天下的长安街上,长安大街已成了流金的河。

    三十六名金甲侍卫手持蟠龙戟,步伐如惊雷在前开道,玄色铁骑分列两侧。

    忽闻九声钟鸣裂云而来,冯渊骑马自长街尽头出现,五爪金蟒袍在风中猎猎翻卷。

    八抬的轿子被簇拥着跟在冯渊身后,九凤衔珠鎏金顶流光溢彩,散财童子撒着银钱,惹得不少百姓争相拾捡。

    黎霜站在酒楼窗前,望着热闹非凡的大街,看着华贵的轿子从自己身下走过,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知道吴朝暮去参加太子选妃是出自内心还是吴家有意为之,她只知道吴朝暮在自己印象里是一个温柔的女子。

    如果是前者,那便最好,但……

    她想起了吴之恒,自上次王时予给了吴家一个巨大的“打击”之后,吴之恒就辞了官,整日将自己关在府中,谁也不见。

    这样看来,吴家不是没有想攀上冯渊这棵大树的心思。

    吴贵若是反水,冯御应当是不会放过他,先前吴贵替冯御做了那么多,或许还留下了不少尾巴。

    但这些都不是黎霜该考虑的问题,她陷得太深,反倒都有些看不清局势了。

    她能感觉到的是冯渊如今水涨船高,天秤倒向他那一边是大势所趋。

    上次他说只等一个时机,就能给冯御一个致命一击,但黎霜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只觉得许多事未必有自己想得那样顺利。

    街上的人渐渐散去,仪仗队的离去也带走了喧闹火热的气氛,留下了几张还没有被人发现的银票。

    黎霜静静看了一会儿,内心涌上很多情绪,但还是被她一一整理好,转身离开了酒楼。

    很多事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也不是她能参与其中的,与其操自己不该操的心,还不如尊重他人命运。

    仲夏结束后,空气里还有一点闷热的味道,不像之前火辣辣的太阳直直晒着人,而是要从头到脚将热气给人腌入味才罢休。

    大盛的科举是阴历七月底开始,董昭华和王时予都来找过黎霜,说她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在这场秋闱里大显身手。

    对于这次史无前例的,有女子参加的科举,冯玲和黎霜都重视非常。

    皇帝和不少置身事外的人也在观望,看黎霜执意这么做之后,到底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黎霜倒不担心董昭华和王时予的能力,自己也因为要避嫌不能打探科举的事,加上自己没有科举的经验,只好偶尔给她们一些鼓励。

    “本宫已经亲自去翰林院那边瞧过了,也和今年的主考官打过了招呼,务必要对男女一视同仁。”

    黎霜笑道:“公主有心了,无论这次科举结果如何,我们都是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所做的努力,不让有才干的女子被埋没了才是。”

    “不错,”冯玲动了动脖子,“本宫听说前些日子那位林尚书不让她的女儿参加科举,你去说动了好一阵子。”

    “这都是臣女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冯玲看了看她,饶有兴味地问道:“昨日本宫的二皇兄娶妻,你前去观礼了么?本宫似乎没在府上见到你。”

    闻言,黎霜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难道连冯玲都知道冯渊和自己的交集,找自己打听凑个热闹?

    可是思来想去,黎霜觉得冯玲没有拿自己取笑的必要,她不过是骄纵直率了些,何况别人本就有这样的资本。

    “家父家母代臣女去送了礼,尽了礼数。恰好昨日臣女有事,所以并未到场,还请公主见谅。”黎霜自以为这番话并无漏洞。

    冯玲扬起一抹笑来,道:“本宫不知从哪儿听说的,说二皇兄对你不太清白。这不,忙活这么久也才选个侧妃,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过吴家那声望算不上多显赫,能做个侧妃,那也该知足了。”

    “公主说笑了,”黎霜感觉这番话隐隐有看不起吴家的意思,捉住了冯玲话中的关键,“太子殿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至于他跟臣女有什么,应该也是旁人胡诌罢了。殿下与臣女只有同僚之意,就算太子殿下真的说过什么,那也应当是殿下悟错了自己的心意,将同僚之谊当成了男女之情而已。”

    冯玲觉得有些稀奇,上下打量了黎霜一眼,见她仪态端庄,谈吐有度,话里话外都是为自己和冯渊的关系辩驳的意思,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

    “你一直都伶牙俐齿,最会说话,没人能在嘴皮子功夫上赢过你。若你是男子,本宫就收了你做本宫的面首。正好前些日子有个面首不听话,本宫弃了他,你还能补上这个缺。”

    黎霜讪讪地笑了笑,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话若是董昭华与她说笑,自己还能顺着下去打趣一二。

    可是这是福盈公主,黎霜说什么都不敢真正与她同喜乐,陪着笑了两声,颔首道:“那真是可惜,臣女这辈子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冯玲弯唇,支着脑袋看着黎霜,屋内一时无人说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鲜活的女子了。喜怒哀乐在她的脸上都不会有太明显的反应,无论是否有什么事让她有很大的心绪起伏,她总是这幅淡淡的模样。

    当然,除了那日她在金銮殿上为自己舌战群儒的时候,言辞之犀利,冯玲如今想起来都不由得佩服。

    她有一副好脾气,见人三分笑,做事永远讲究先礼后兵,自己永远占理。却是个从不让自己吃亏的主,有什么话当场就能反驳回去,还能暗戳戳扎了人的心窝,听得旁人忍俊不禁。

    难怪她会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敢在年龄尚小的时候就女扮男装。

    但是她偶尔也会有一些“出格”的时候——比如那次,自己一人就敢来自己宫中带走裴晏。

    说起裴晏……

    冯玲把玩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装若无意地开了口,道:“最近怎么没见你那个老是跟着你的暗卫了?”

    “公主是说裴晏?”黎霜顿了顿,想来自己也有几日没见过他了,回道:“他许是觉得自己该休息几日了,故而不见踪影。”

    冯玲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看来,她并没有对裴晏再起什么明显的心思——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但是黎霜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冲动又荒唐,在它出现的一瞬间,黎霜本是要将它从自己的思绪中赶走的。

    但是随着这个念头而来的,是之前自己和裴晏发生过的种种,那日二人的谈话还清晰可闻,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但是黎霜很明白,一旦自己做出这个选择,自己面临的就不只是某人的质问,而是自己内心的折磨和不安。

    这样想着,那个念头就愈发清晰起来,像是自己要从黎霜的脑海中蹦出来示于人前,迫不及待地要显山露水。

    良久,黎霜终于说服了自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冯玲,道:“公主,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

    听完黎霜的话,冯玲很是惊讶,眼神愈发玩味,“本宫还没到耳聋的年纪,应当是没听错吧?”

    “公主,这就是臣女深思熟虑的结果。”黎霜答道。

    冯玲用食指轻而缓地摩挲着太阳穴,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遂又再问,“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觉得大皇兄和那个女人不是你们能抗衡的,你才如此抉择?”

    她知道冯御和陆淑玹这么多年在朝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就算如今被有意打压,但也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是。”黎霜低下了头。

    “那你可知,你这么做,无异于把裴晏送入了狼窝,让他自投罗网?”冯玲觉得有趣,道:“你将此事说与他听了吗?”

    黎霜抿了抿唇,“并未。”

    “真是有意思,那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你这么做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冯玲再问,像是要剖开黎霜的心,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比起强留,那不如让他好好活着,也算全了这段主仆情谊。”黎霜温声道。

    冯玲观察着她的神色,想在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犹豫或者算计的痕迹。但冯玲并未找到,只见黎霜脸上仍是平静,就像无风春日里的一汪湖水,没有丝毫涟漪起伏。

    “可你知道本宫对他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做了本宫的面首,你当真情愿?毕竟本宫也不是什么菩萨,哪有帮忙不收利息的道理?”

    黎霜顿了顿,挤出一点笑容来,“如果这真是他的命运,那臣女不会干涉。但还请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要强迫他,只留他一命,让他安稳地活着。”

    她的话恳切又不出错,冯玲歪了歪头,笑道:“那就是要让本宫做这个恶人了。不过本宫很乐意帮你这一次,比起之前强迫他就范,本宫还更喜欢这次的把戏* 。”

    “公主,这不是把戏,”黎霜抬眼看她,神色认真,“只求公主保裴晏平安,不再卷入无端风波之中。”

    冯玲大声地笑了起来,拍了几下手,感叹道:“还真是情深义重的女子。本宫早就看出来了你待他不一般,他也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没想到你能做到如此地步,本宫还是低看了你啊,寺卿大人?”

    闻言,黎霜别开了目光,点了点头,似在调整心绪,复而颔首,道:“只要公主帮臣女这一次,臣女定会为公主殿下肝脑涂地。”

    冯玲看出来了,黎霜的确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舍去了一些很是珍惜的东西,或许为了大局,她不得不如此做。

    只是冯玲不是很能共情别人的情感,她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讲究的不过是“眼缘”二字。看在黎霜诚心诚意,也的确是个不可多得妙人的份上,冯玲只觉得这是一件顺手的小事。

    “这你放心,时日过去这么久了,本宫不见得会对他再有什么心思。”冯玲淡道。

    她好像看到黎霜无声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冯玲没再深思,问出了她等待已久,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不怕他恨你?”

    这个问题犀利又讽刺,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进黎霜的心窝。血淋淋的伤口之下,心脏还在努力跳动着,往日的一切也涌上心头,给了黎霜一个答案。

    她眼睫颤了颤,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如果细看,还是能发现她刻意隐藏起来的一些情绪。

    “臣女已经足够自私,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就算没有这一次,他对臣女的恨也不会少半分。”

    闻言,冯玲的表情松动了些,先前完全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神情被惊讶取而代之,想说的话堵在口中,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感叹道:“精彩,真是精彩啊……”

    冯玲自以为识人无数,是人是鬼她都见得多了,发生什么也不稀奇。在自己成婚之后,对于情爱二字,她更是十分不屑和嗤之以鼻的。

    天下女子不能像她一样当男子当做可有可无的玩物,冯玲很明白,对于那些沉迷情爱的女子,她无非只觉得可惜和怜悯。

    她对情爱已经失望透顶,郑劭也只是一个让自己发泄的工具,自己荒废的一年时间和一厢情愿都被锁在了自己最天真的那一年。

    自己就算不爱郑劭,也不会让他逃,生是它冯玲的人,死也得是她冯玲的鬼。郑劭是生是死,都要由自己定夺。

    但是今日见了黎霜,和她达成了某种虚无的合作后,冯玲突然对这两个字有了些许改观。

    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另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男子,放下一直高扬着的头颅,让自己保他一命。

    黎霜走后,冯玲盯着黎霜离开的方向出神,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有很多东西盛在她眼睛里,又被她尽数赶了出去。

    落日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往日热烘烘的夕阳时分在今日像是刻意变得无比清凉,带走了仲夏的酷热难耐,也带走了方才那一场不知名的谈话。

    天空被人铺上了橙红的画布,上面点缀着晚归的飞鸟和懒散飘荡的白云,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鸟雀争抢着在画布中央环飞,轻快短促的鸟叫送走了最后一丝余晖。

    山头也隐没在昏暗中,满山的青绿此刻也没有了色彩,它们也看不见冯玲寝宫内燃起的烛火。

    侍女为冯玲端上了一盘洗净的荔枝,跪在贵妃榻边替她剥去坚硬的外壳,伸手递到冯玲面前,“公主请尝尝。”

    冯玲缓过神来,接过那颗荔枝,轻轻咬了一口,不置一词。

    见状,侍女有些战战兢兢,她见冯玲一言不发,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正要俯首请罪,便见她突然往自己脚边望去。

    侍女也顺着冯玲的目光看去,见冯玲去岁养的花色小猫正匍匐在她脚边,用脚上软垫轻轻踩着冯玲的鞋,还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啊哟……”

    侍女暗道不好,正要将小猫赶走,冯玲却伸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无妨,左右不过一只猫,不必紧张。”

    公主这是……转性了?

    侍女拿不准冯玲的想法,一时没了主意。冯玲是个喜新厌旧的主,除了身边那群面首,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是半月一换,衣裳首饰更是每日都不重样。

    她最喜欢的宠物,也只在她身边留了一年多,就草草送了人。

    “这只猫养在公主身边也有八九个月了,公主可要将它送走?”侍女出声问道。

    闻言,冯玲看着脚下正抬着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自己的小猫,淡淡笑道:“好歹也陪了本宫快一年了,就算是牲畜,也该有些感情了,就留着吧。”

    “是。”

    冯玲弯腰抱起小猫,轻轻摸了摸它的软毛,喃喃道:“怎么舍得呢?”

    第83章 父亲,母亲,我要嫁给裴晏

    披着月光走在街上的裴晏正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清幽的月光罕见地没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色彩。

    他看着黎霜回了黎府,但鬼使神差地走了和她相反的路,就这样越走越远, 自己也不知道身处何方了。

    裴晏终于在自己和黎霜看过烟花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面前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淡淡的月影投在湖面上, 像是被人不小心洒上去的一点白漆,嵌在静谧幽深的湖水里,如一块寂寥的幕布。

    他神色不明,静静站了很久, 穿过湖面的夜风吹起他的额发,撩起他的衣袍, 硕大的地界只有他衣袍猎猎声。

    “【任务进度提示】:宿主, 因你的攻略对象黎霜对你的好感度保持为0已达六千五百一十六个小时, 为保证任务进度,系统将强行干预。”

    裴晏眸光一闪, 眼神倏而变得晦暗, “要做什么冲我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无人再回答他,仿佛刚才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一切都只是裴晏的幻觉。

    他感到有些不安,嘴角本就淡漠的弧度也彻底消失。

    裴晏回到了黎府, 跳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盯着里面的动静。

    他靠在树干上假寐,有什么声响都会激起他的警觉,防止再有什么歹徒意图闯黎府。

    这一夜相安无事, 就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他抬头望着头顶稀疏的树叶,从缝隙中还能感受到淡淡的月光, 微凉的风刮过裴晏的耳边,却让他想起了此刻不该回忆的话。

    —— “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没看明白吗你之所以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就像这句话黎霜此刻真正对裴晏再说一次,他动了动唇,身子有些僵硬,嘴上勉强地扬起了一丝弧度。

    他当时说过什么话来着

    “我不信。”

    就算是现在,在和黎霜已经有几日未曾见面的情况下,自己依旧坚持这个回答。

    他不信。

    如果他能看错黎霜眼中情绪,那他就白白执行这几千次任务。

    裴晏向来心细如发,细小的东西根本逃不过裴晏的眼睛和耳朵,就像黎霜再如何吐出扎心般的话,裴晏也没有相信过。

    她知道自己是为了任务而来,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是让她喜欢上自己。所以在她的防备底线之上,黎霜已经给了裴晏足够,甚至说已经额外的让步。

    所以裴晏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应,只是难得地享受了一段独处的时间,让黎霜和自己都能冷静的时间。

    其实黎霜能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对裴晏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她没有让裴晏去左思右想她的想法,反而坦率地说了出来,告诉了裴晏问题的关键。

    她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了,裴晏早就知足了。

    身下的树枝不比黎府的床铺,硌得裴晏不得不换根树枝休息。

    在他动身寻找另一个合适的栖息之所时,黎霜的屋里突然燃起了一根不算亮的烛。

    黎霜没有不寐之症,就算有什么心事,也不会在大半夜点蜡,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此,裴晏没有再思考其他,径直跳下了树,又利落地翻上府墙,轻轻落在黎霜的院中。

    影儿和凌逸没有来,显然黎霜没有唤他们。

    可是她的屋内安静地有些诡异,裴晏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贸然去打扰黎霜的宁静。

    “裴晏”

    屋内传出黎霜唤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就像在寻找一个半夜醒来应该在自己身边的人。

    裴晏身子顿住,觉得自己幻听,仍站在原地。

    “裴晏,你去哪了”

    这下裴晏彻底听清楚了,黎霜的确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她这几日都没找过自己,大半夜又怎会突然寻起来了

    可是一种莫名的冲动催动着裴晏前进,容不得他在思考,双腿已经代替了他的脑袋,抬脚上阶、开门进屋、掩声关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在裴晏转身的时候,他对上了一双清润柔和的眸子。

    黎霜笑得温婉,见裴晏进来,款款向他走来。

    她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加之天气还有些热的缘故,黎霜身上薄薄的衣料堪堪勾勒出她的身形,所过之处似乎飘起似有若无的香气。

    黎霜甚至没穿鞋子,赤脚站定在裴晏面前,仰头看他,“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每天都会陪着我睡觉的吗?”?

    裴晏扯了扯嘴角,暗骂系统胡来,自作主张要安排什么先婚后爱的戏码,谁知黎霜清醒后根本不可能吃这套。

    “你记错了,”裴晏推开黎霜朝自己肩上搭来的手,将它们安稳地放在黎霜的身侧,“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觉的。”

    黎霜摇着头,“不是。你明明之前就同我说过,不论什么时候都会陪着我,你怎么能忘记了”

    尽管黎霜被改了性子,说话的腔调却是没变,一板一眼地说着这些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的话,怕是那些认识黎霜的人见到这个场景,都会惊掉下巴。

    她拉起裴晏的手,轻轻摇晃着,“你这么晚还出去,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裴晏忍着心里古怪的感觉,看着面前截然不同的黎霜,惊讶的神情变得平和。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黎霜恢复正常的办法,不然以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裴晏都不能想象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这样的黎霜实在特别,乖顺甜美的表情比起她平日来说,要更适合她这张脸。

    当黎霜的语气不再带着惯有的理性和清冷,眼睛也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裴晏才知道为什么冯渊曾经也会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这次是我的错,大小姐。不过现在你得去睡觉了,明日还有朝会。”他选择先让黎霜睡觉,再来想办法。

    黎霜撇了撇嘴,拉着裴晏的手力道略微加重,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的触感夺走了裴晏的注意。

    他拿起黎霜的手看了看,随即轻笑了一声。原来黎霜在这几日刻意避着自己的时候,都没想过摘下这枚戒指。

    “我睡不着。”她的口吻近乎黏腻,裴晏都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这样的黎霜太过陌生,如同被夺了舍,裴晏实在头疼,低头看着她,又因为看到了什么事物而极快地别过头去,语气都有些不太自然,道:“你先上床去,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这样的方式似乎很得黎霜的意,她高兴地说了声好,蹦蹦跳跳地回了床榻,替自己盖好被子,从里探出头来,朝还愣在原地的裴晏笑道:“快来,我等着你呢!”

    她的语气带着雀跃和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就等着裴晏过来。

    裴晏定了定神,做好了心理建设,抬脚走上前去,端起一旁的矮凳就要坐下。

    “诶,你做什么?”黎霜奇怪地看着裴晏的动作,半直起身子,从被中伸出手来拍了拍她边上的床榻,“坐这里。”

    若是以前,裴晏不用黎霜说,自己就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身边了,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况,裴晏却下意识做出了和平日不同的反应。

    他动了动唇,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做到了床榻上,问黎霜想听什么故事。

    黎霜很满意裴晏的反应,又将身子缩回了被中,短暂思考了一会儿,道:“我要听鬼故事。”

    “鬼故事?”裴晏无语凝噎,“听了这个不是就更睡不着了吗?”

    “没关系,我胆子大,就得听鬼故事才能睡着。”黎霜微晃着脑袋。

    见黎霜的确坚持,裴晏只好顺着她的意,讲了一个自己第一个想起来的鬼故事。

    从前有一个住在山里的母亲,独自养育了一儿一女。

    有一天,她要出远门访亲,特地叮嘱了自己的儿女就在屋里烤火玩,晚上再去找外婆来和他们作伴。

    姐姐和弟弟一口答应,在屋内消磨了时日。

    等到了很晚的时候,姐姐就出门对着外婆家的方向大喊,“外婆,母亲出远门访亲去了,让你来和我们作伴!”

    这里的山上住着一只会说话的老黑熊,站起来的时候和人一模一样,经常假扮成人将山里的人吃掉。

    它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回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姐姐回到屋里,和弟弟一起等着外婆。在一阵敲门声后,弟弟害怕地缩进了姐姐怀中。

    姐姐安慰着弟弟,朝门外喊道:“你是外婆吗?”

    “我是外婆啊。”门外的老黑熊回答道。

    “可是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粗?”弟弟大声问道。

    老黑熊道:“那是因为外婆前两日染了风寒,嗓子还没好。”

    听完,姐姐高兴地跑去打开了门,让外婆进来。

    可是站在黑暗中的老黑熊只是道:“外婆最近被风吹了眼睛,不能见光,你把屋里的烛火都熄了吧。”

    姐姐并没有起疑,按照老黑熊的话将所有的烛火都吹灭了,让老黑熊进了屋子。

    弟弟很有孝心地给老黑熊搬了一个凳子,让老黑熊坐下,可是老黑熊不愿意,“外婆的屁股得了痔疾,不能做板凳,外孙给外婆找一个坛子来吧。”

    闻言,弟弟很快给老黑熊搬了一个坛子来,这次老黑熊很快坐下。只是它太高兴了,尾巴打在坛壁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姐姐问它为什么它坐的坛子下面有奇怪的响声,老黑熊说是它在用扇子打虫子。

    然后,老黑熊接口说自己白日干活太累了,要早早带着姐弟回屋睡觉。

    弟弟睡床头,姐姐睡床尾。半夜,姐姐听到老黑熊在吃什么东西,嚼得咔咔响,就问,“外婆,你在吃什么?”

    老黑熊说这是外婆自己炒的蚕豆,姐姐馋得不行,闹着要老黑熊给她一颗。

    于是老黑熊只好给了姐姐一颗,但姐姐拿到手一看,发现那是弟弟的手指。

    姐姐害怕极了,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终于借着上茅厕的名义要出门,老黑熊却说害怕她被熊吃掉,要拿绳子绑着姐姐的脚。

    姐姐出了门,借着月光发现自己脚上绑着的是弟弟的肠子,于是悄悄解了下来,系在了门外的羊角上。

    她拿了一把剪刀躲在一颗李子树上,待第二天天亮,老黑熊出来找姐姐,找着找着就觉得口渴,去井边喝水。

    老黑熊低头的时候,在水中倒影中看到了头顶姐姐的脸。

    于是姐姐急中生智,问道:“外婆,你想吃李子吗?我给你摘。”

    老黑熊说要吃,乖孙女快给外婆摘一点。

    “姐姐就让老黑熊张大嘴巴在下面接着,在老黑熊张开嘴的一瞬间,姐姐就将剪刀狠狠扎进了老黑熊的嘴里面,把它杀掉了。”

    裴晏给这个无聊的鬼故事收了尾,见黎霜的脸上显出无语的神色来,道:“你这鬼故事也忒没水准了,居然拿哄小孩的话术糊弄我。”

    闻言,裴晏挑了挑眉,发现之前的黎霜又短暂地回了来,笑道:“大小姐非要让我讲鬼故事,我又不好真吓到你,所以找了个折中的。”

    见黎霜接受了这个说法,裴晏觉得自己应该功成身退了,起身要离开。

    “你去哪儿?”黎霜又问道。

    裴晏歪了歪头,“我当然是去睡觉了。”

    “你不是一向和我睡的吗,为什么今日这么反常?”黎霜嘟囔着。

    听黎霜说完,裴晏险些维持不住表情,不知道系统到底把黎霜变成了什么样,隐隐有了愤恨的心思。

    但面对黎霜,裴晏还是笑着,“这么晚了,大小姐就别再折腾了,快些睡吧。”

    见他还是要离开,黎霜竟觉得委屈起来,“你嫌弃我了?你之前可是说过,无论怎样都会接受我的一切的。”

    她这番话惊天动地,裴晏犹如石化般站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随即双目紧闭,像是不敢再睁开眼睛。

    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

    天杀的,还他以前那个大小姐!

    “我没有……”他僵硬地开了口。

    黎霜“哼”了一声,将身子往里动了动,“那还不快上来。”

    饶是二人之前已有同床共枕的经历,可那好歹是两厢情愿且合情合理的,这次算怎么回事?

    裴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阖被躺在黎霜身边的时候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双腿还悬在床边,连靴子都没脱下。

    不过熄烛之后,黎霜也看不太真切,不语,只是一味地朝裴晏靠来,用手贴上了他的腰腹,还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裴晏:……

    这个剧情走向是不是不太对劲?到底有没有搞错,是自己在攻略,不是被人攻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要拿开黎霜的手,却被她环得更紧,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哼唧。

    见状,裴晏轻轻摇了摇头,只好接受这个现状,闭上眼睛想着对策。

    只是他才让大脑运作起来,鼻腔就缓缓钻进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

    裴晏陡然睁开眼睛,这股香味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低头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黎霜。

    这种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奶香,是一种淡淡的,轻微的香气,就好像是黎霜特有的味道。

    如果黎霜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估计她会抓狂恼怒,再对此事的罪魁祸首进行质问审讯拷打三连招。

    可惜,她找不到始作俑者,如果非要说,那就是裴晏自己。

    怀里的女子静静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喷洒在裴晏的脖颈上,带动起了裴晏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它们在自己体内躁动着,叫嚣着,就是不肯安分下来。

    裴晏的手臂因为黎霜的执意要求,已经被黎霜当做了枕头,散落的乌发散在裴晏的手臂上,若仔细去感受,还能感到轻微的痒意。

    此刻的黎霜已然熟睡,搭在裴晏腰上的手也放松下来,只要裴晏一拉,它就能离开自己的身体,给裴晏休息的机会。

    可是鬼使神差地,裴晏并没有再拿开那只手臂,而是默默地垂首看着熟睡的黎霜,用目光在混沌黑暗中凭着记忆描摹着她的眉眼。

    这是他第一次观察黎霜的睡颜,往日总是透出凛冽的眼睛轻轻闭着,不苟言笑的神情也变得柔和温婉,卸下了大理寺卿这副壳子,她也不过就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能是说话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姐,也能是让嫌犯闻名色变的大理寺卿。

    黎霜的眉眼被浓夜包裹了起来,整个人都透出和顺来,仿佛二人最后的一场谈话中的那些言词,并不出自她之口。

    可是裴晏明白,那才是真正的黎霜,现在的她再如何听话乖巧也不是她。

    房间里的温度有些高,黎霜也没挪动半分,嘴上的笑显示着她正在做一个好梦。

    裴晏一直没有挪开目光,本就不多的睡意彻底消散,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了影儿敲门叫黎霜起床的时候。

    鸡鸣还未响起,黎霜就得赶去上朝。因为一宿没睡的裴晏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听到敲门声后,并没有及时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影儿打开门走了进来。

    “小姐……”她险些端不稳手中的水盆,双手有些颤抖,看着黎霜榻上的场景,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黎霜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从榻上坐起身来,疑惑道:“怎么愣住了,有什么不妥吗?”

    “啊?没有没有……”见黎霜神色自然,那影儿也知道一切都是黎霜授意的,也不再多说什么,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裴晏,对黎霜道:“小姐先洗漱吧。”

    屋内重新点了烛,黎霜准备下床的时候,看着站在床边的裴晏,突然凑近看了看。

    裴晏也不躲闪,任由她歪头看着,听她道:“你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吗?”

    “小事。”裴晏言简意赅。

    黎霜洗完脸后,边净手边问道:“一看你就没睡好,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我几天不睡觉都没问题,大小姐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裴晏笑道。

    黎霜半信半疑,走到衣架前就要脱衣裳,裴晏忙转过身去。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后,黎霜问道:“你怎么了,难道还不敢看?”

    “这……”闻言,惊讶的就不止突然转回身的裴晏了,影儿瞪着他,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裴晏耸了耸肩,用眼神回应: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不过幸好黎霜也没再多问,整理好官服走了出去。

    她走后,影儿终是忍不住了,控诉道:“你到底对小姐做了什么?这几天都不见你人影,今日怎么来这么一出?”

    “我确实不知道啊,”裴晏应付着影儿,“不过你放心吧,我会让大小姐恢复正常的。”

    幸运的是,黎霜除了对裴晏的态度一反常态外,其他言行并没有变化,正常地上朝,正常地办理公务,没人觉得她有什么问题。

    她见到了外出采买的吴朝暮,没等黎霜做出反应,吴朝暮就先朝她走了过来。

    “黎小姐。”她笑道。

    黎霜行了一礼,“见过太子侧妃。”

    “这可不行,”吴朝暮摇了摇头,“太子说你是他的好友,那也是我的,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可好?”

    可是黎霜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吴朝暮有太多交集,只是笑着点头,问她是否适应。

    吴朝暮的脸色变了变,笑容仍是得体,“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二人没说多久,黎霜就回了府,突然有什么念头钻进了她的脑海。

    她兴冲冲地拉着裴晏往黎伯约屋里走,影儿和凌逸跟在她的身后。

    “大小姐,你要做什么?”裴晏怕伤了黎霜的手,挣扎无果后,也只好任由她拉着自己前进。

    但是黎霜没有回答他,裴晏能看出她的激动和喜悦,心中愈发怀疑,感觉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即将发生。

    屋内正闲聊的黎伯约和尹燕看见黎霜和裴晏交握的手,心中警铃大作。

    黎伯约当即道:“成何体统?还不放开。”

    可是黎霜并没有听黎伯约的话,笑着朝面前的二人道:“父亲,母亲,我要嫁给裴晏。”

    第84章 只属于对方的时间

    此言一出, 犹如一颗惊雷炸响在屋内众人耳侧。

    黎伯约和尹燕很是惊讶,因为黎霜先前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有要和裴晏成婚的意思。

    而裴晏也没料到黎霜会这么说,忙挣开黎霜的手, 对她耳语道:“大小姐,现在不是时候。”

    凌逸和影儿亦是震惊不已, 凌逸差点维持不住表情,当碍于身份只好保持沉默,死死盯着面前裴晏的背影。

    他不知道裴晏对黎霜干了什么,能让黎霜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之前一直风平浪静,裴晏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而尹燕当即起身, 将黎霜拉到自己身边来, 对她道:“霜儿, 为什么这么突然”

    黎伯约也紧张地看着黎霜,等着她回答。

    闻言, 黎霜看了一眼一旁的裴晏, 笑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儿郎, 靠谱善良,丰神俊朗, 我喜欢他。”

    她的神情不似作假,更没有一点被迫和不情愿的意味。

    黎伯约神色不明地扫了裴晏一眼, 见他一脸平静,显然已经有所准备,慢慢地摸了摸胡子,对黎霜道:“只要你喜欢, 那我也不会多加干预。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朝堂局势还未明, 并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他巧妙地应对了过去,尹燕附和道:“等局势稳定下来了,你做什么都可,行吗”

    被控制的黎霜没有失去她原本的理智,稍加思索后转头看着裴晏,显然是在问他的意思。

    裴晏点点头,知道现在自己多说多错,所以并没有再添油加醋。

    见裴晏的反应,黎霜也答应了下来,知道黎伯约和尹燕并没有真正要反对的意思,笑着要拉着裴晏出去。

    “裴晏,你留下。”黎伯约突然开口。

    没走几步的裴晏身子一顿,安抚似地看着黎霜,“你先走。”

    而后,黎霜带着凌逸和影儿出了门,留下裴晏独自面对黎伯约和尹燕。

    尹燕满脸愁色,“这是怎么回事”

    她也觉得今日黎霜有些反常,但又找不出原因,只好从裴晏身上下手。

    裴晏扫了一眼神色不愉的黎伯约,颔首道:“这件事有些误会,待我跟大小姐说清楚,就来找丞相大人和夫人解释。”

    “误会……”黎伯约沉声道:“可我见霜儿那副模样,倒不是被人胁迫。不是我黎家眼光高,只是婚姻一事必须慎重,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真成了亲,你有足够的底气说自己能护她一生无虞吗”

    裴晏敛了眸中神色,声音有些苦涩,“这是自然,我孑然一身,唯有一身武功,不敢肖想大小姐。”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时逢多事之秋,实在不敢草率了。若时局安定下来,再说此事也不是不行。”尹燕补充道。

    她其实很喜欢裴晏,桀骜但忠诚,有一身好本事,和黎霜也算得上默契。

    只是若要说成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尹燕知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有要将黎霜下嫁的打算。

    而尹燕内心想要能让黎霜吃饱穿暖,能让她有一个背景雄厚的夫家,若是再要黎霜自己满意,那长安中真找不出一户人家。

    她只是不想让黎霜吃苦,这样好的女儿,该有一个最好的归宿。

    裴晏笑了笑,说来日方长,黎伯约和尹燕就让他退了出去。

    “这小子是好,可是孤家寡人的,真的能给黎霜好生活吗”黎伯约忧心道。

    尹燕道:“哪有这么着急不是说可能有什么误会吗,再看看吧。”

    屋外,凌逸和影儿一出院子,就开始连珠炮似地问起黎霜来。

    黎霜很有耐心地跟他们解释,道:“两情相悦,这有什么不行的而且这也不突然吧,哪里快了”

    “可是小姐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我怎么没看出来”凌逸不满地问道。

    闻言,黎霜顿了顿,认真思考了一番,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之前和裴晏相处的种种片段。

    “我也不知道。”她得出了这个答案,笑嘻嘻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黎霜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影儿抿了抿唇,“可是小姐前日还说自己要放裴晏自……”

    “大小姐。”

    裴晏嘹亮的声音打断了影儿的话,凌逸转身看着他,愤恨道:“你到底给小姐下了什么迷魂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在害她”

    他正要为自己辩解,黎霜就已经先一步牵住了他的手,对凌逸道:“他什么也没做,我也很清醒。”

    在凌逸和影儿惊讶不已的目光中,黎霜带着裴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她让裴晏在自己身边坐下,对他道:“你会不会怪我没有提前跟你商量,就去找父亲和母亲说我们的亲事”

    “啊”裴晏缓过神来,看着黎霜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没人怪大小姐。只是丞相和夫人说的对,现在朝堂动荡,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黎霜眸色暗了暗,随即又露出笑容,凑身贴上了裴晏的脸。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被黎霜嘴唇碰过的那处开始发烫,就像烧在了裴晏的心上。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黎霜的脸,嘴唇一张一翕,再伶俐的嘴也被一个吻堵得哑口无言。

    黎霜歪着头看他,和煦的阳光给她的眼神渡上了一层柔光,变得清晰可见。

    “那至少现在,是你我只属于对方的时间。”

    有这么一瞬间,裴晏竟生出了荒诞的想法,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想让黎霜永远都是这样的她。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裴晏否定,他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脸颊温热的地方,紧紧盯着黎霜的脸,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

    黎霜无辜地撇嘴,“怎么了你之前还在水里亲我的嘴,还不让我还回……”

    她并没有如愿地说完控诉的话,裴晏抬手轻轻捂住了黎霜的嘴,别开了头,尽量忽视黎霜灼热的视线。

    饶是他再不正经,之前那些撩拨的话也可以脱口而出,骄傲如裴晏也变得沉默起来,耳根还泛着薄红。

    要是恢复正常的黎霜看到了,也会说一声稀奇,再嘲讽他几句。

    可是现在的黎霜就是造成自己这幅模样的始作俑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裴晏的手被黎霜的手抓住,他顺从地放下了手,视线跟随着手臂,看到了黎霜右手上的那枚戒指。

    他突然顿住了。

    系统与自己的连接要靠自己脑中的芯片,可它却没有和黎霜联系的媒介。

    如果它要控制黎霜,必须就要借裴晏这个桥梁,通过裴晏与黎霜之间有特殊意义的物品进行控制。

    特殊意义……

    裴晏很快清醒过来,拿起黎霜的右手,作势要摘下那枚戒指。

    “你做什么”

    黎霜却很抗拒,将手收了回来,“这是呢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是不能再收回去的。”

    看来裴晏猜对了,系统会让黎霜保护这枚戒指,保护这个能让它对黎霜进行控制的工具。

    “我不是要收回去,”* 裴晏想着说辞,“我是想看看要不要再换一颗珍珠,这颗有些小了。”

    黎霜捂住了手,摇头道:“不用换,我就喜欢这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裴晏转了转眼睛,语气带了诱哄,“大小姐可能不知道,这戒指要打一对一模一样的才有寓意。我照着这个再去打一个不好吗”

    闻言,黎霜觉得有道理,笑着问道:“打一对就是两情相悦,结下契约的意思么”

    裴晏愣了愣,轻声说是。

    “那好吧,你给我摘吧。”黎霜笑眯眯地伸出手,手指灵活地动了动。

    在戒指脱离黎霜手指的一瞬间,她眼中的和熙柔光顿时变得茫然而空洞,似灰暗了片刻。

    她的双目恢复了清明,凌冽的光在她的眸子里转动,目光也锁定在了面前的裴晏身上。

    昨晚和方才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从黎霜的脑海中消失,反而清晰锐利,带着嘲弄和讽刺的意味。

    她看着裴晏手中的戒指,又看他向方才被自己吻过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黎霜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短短六个时辰里,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要求裴晏给她讲鬼故事,让他陪自己睡觉,自己还好死不死地去告诉黎伯约和尹燕自己要嫁给他那些暧昧不清的呢喃和交流,居然是出自自己之口。

    以及那一个短促的轻吻。

    那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黎霜轻咳了一声,见裴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语气有些僵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晏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笑,将戒指放回黎霜手里,“这个就先别戴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他转移了话题,起身要走,侧头道:“是我唐突,突然出现在大小姐面前。”

    “那些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黎霜出声道,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裴晏顿了顿,语气莫名,“当然,真正的大小姐可不是那样的。”

    他走得很快,像是落荒而逃,身上的衣袍被风吹得有些乱,就像一颗胡乱跳动的心。

    “我……”黎霜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神色很是古怪,将它攥紧了些,感受着它冰凉而清晰的触感和纹路。

    她很快去找了黎伯约和尹燕解释,他们只当说黎霜闹着玩,并没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上。

    “小姐想清楚了就好,”影儿道:“方才吓坏我了,以为小姐受了什么刺激。”

    凌逸点点头,“我也是,知道小姐没有这个想法,我也就放心了。”

    黎霜轻叹了口气,想细查此事,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好当这是她做的一场怪梦,不再深究。

    “真是奇了怪了。”

    ——

    “陛下,这些乃是臣等收集的大皇子殿下所犯下的罪证,请陛下明查。”

    皇帝翻着一本本弹劾冯御的折子,越翻神色越难看,最后将面前的折子全部扫落,怒道:“冯御,你自己来解释!”

    而最前方的冯御也未见慌乱,跪下时不紧不慢,“儿臣不知犯了何事,惹得父皇如此动怒”

    看见皇帝的脸色,冯渊朝他道:“大皇子搜刮沧州民脂民膏,此为罪一。对凉州疫病不管不问,强占大理寺卿治疗凉州疫病之功,此为罪二。陷害忠良,让两位良将战死沙场,此为罪三。买卖官位,假公济私,此为罪四。屯养私兵,意图谋反,此为罪五。”

    他的话引起了朝中的轩然大波,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而冯御一派的人却诡异地保持着静默,任由他人挖苦讽刺。

    “你可有证据”冯御冷声道。

    冯渊笑了一声,“若是证人,那自然有。”

    “那就宣。”皇帝脸色很是难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殿外走进一群人来。

    “草民是凉州百姓,当时凉州闹了疫病,知府不管不问,只说这是大皇子的意思。后来还是大理寺卿来凉州,不辞昼夜地操劳奔波,我们才得以生还。”

    一妇人道。

    “就是他,”妇人指着身边一位壮硕的男子,“这位知府贪钱不说,还不把凉州百姓的命当回事!”

    皇帝揉了揉眉心,冷声道:“朕记得你,你是冯御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知府抖着身子跪在地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而冯御也不出声为自己辩驳,等着皇帝问下一个证人。

    “草民是在酒楼做洒扫的,草民以自己全家的性命担保,那天亲耳听到大皇子殿下和人密谋,要将尹黎二位将军置于死地!”一男子道。

    吴贵也适时走了出来,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先前被大皇子胁迫,替大皇子做了不少假账。臣亦有错,让大皇子替自己的儿子买了个官位……”

    听到吴贵的声音,冯御陡然转过头去,目光锋利如刀,像是要生生割下吴贵的皮肉。

    而吴贵也不敢看冯御的脸,只是低着头,暗道:大皇子殿下,实在对不住了。太子殿下给的实在太多了,臣的女儿还在他手上呢。

    “真是放肆!”皇帝怒道:“你的事容后再议,还有呢,冯御养私兵,谁来作证”

    “草民作证!”

    女子的声音坚定,目光熠熠,“草民是大皇子殿下的侍妾,那日草民在殿下书房里偶然发现了这个。”

    她从袖中掏出一叠东西,交给小跑而来的卫霄。

    冯御先是看着跪在不远处的女子,想起平日与她相伴的种种,心中凄凉震惊不说,更多的是愤怒。

    这样养不熟的白眼狼,怎么就被冯渊找到了呢

    他看着居高临下,神色桀骜的冯渊,无声冷笑。

    皇帝皱眉看完,发现上面全是冯御记录的所用于养兵的花销,包括但不仅限于兵器,粮食,养兵的大片住宅。

    他撕碎了手中的东西,愤然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冯御颔首,并没见他有多慌乱,“儿臣罪大恶极,辩无可辩。”

    “那你们呢!”皇帝指着下首众人,“平日你们不是最爱争执辩驳,怎么今日就没人出言说话了”

    大皇子一派罕见地沉默,皇帝也无可奈何,“既然这样,那你就给朕滚去定远戍边,无召不得回京!”

    “儿臣,领命。”冯御俯首。

    这场在黎霜看来应该会是恶战的朝会很快就结束了,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冯御被逐出京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冯御在路过黎霜身边的时候,冷冷道:“别以为我走了,你和黎家,还有那可恶的小子就没事了。只要有我的母后在凤位上一日,你们就日日不得安宁!”

    他甩袖离去,俨然没有失败者的落寞。

    黎霜心下疑惑,黎伯约也看出了其中关键,适逢冯渊走上来,对他们道:“此事暂时告一段落,还是要多谢黎丞相和黎大人这些日子的帮助。要不是黎丞相出面找了吴贵,他也不会来作证。”

    “不过是分内之事,”黎伯约“嘶”了一声,道:“可是太子殿下有没有觉得,大皇子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今日的朝会也颇诡异了些”

    冯渊转了转眼睛,思索了一番,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他们早有预料。不过现在我们占着上风,黎丞相不必太过忧心。”

    他这样一说,黎伯约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黎霜不知道冯御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总觉得他在策划着什么。而且他这一去倒不像是被驱逐,而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离开……

    冯御在京畿布下的暗桩根本拔不完,黎家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只有先安顿好不该被卷入风波中的人,黎霜才能安心。

    凤仪宫内。

    “你可都打点好了此去山高路远,也不是好走的。”陆淑玹道。

    冯御笑道:“母后放心就好,一切都已经万分妥帖了。长安这边就麻烦母后盯着,儿臣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那便好,”陆淑玹喝了口茶,“没人看出什么吧”

    “并无,”冯御摇头,“冯渊不过是小聪明,以为这样就能将儿臣彻底踩在脚下。他和黎霜就算能察觉出来点什么,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儿臣的打算。”

    陆淑玹笑了一声,“你果然周全。本宫也和陆家还有那几家打过了招呼,他们会竭尽全力支持你,有什么需要,来信便好。”

    “是。”冯御颔首。

    冯御离开后,陆淑玹轻叹了口气,似无意又似遗憾。

    如果那真是她自己的儿子,自己应当会很骄傲自豪吧。

    ——

    “你少喝点吧,酒量这么差劲,逞什么能”

    董昭华拿开黎霜手上的酒坛,蹙眉道:“非要拉着我来陪你喝酒,我可不能任由你把自己灌醉成这个样子。”

    “让我喝……”黎霜嘟囔着,道:“连你也欺负我,欺负我拿你们没办法……”

    你们

    董昭华微眯了眼,隐隐猜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这是第一次纵酒,是因为什么”

    闻言,黎霜眯着的眼睛睁了睁,“因为我无可奈何,因为我自私自利,因为我做再多努力,也得不到真正的圆满。”

    董昭华疑惑地抿着唇,轻声道:“既然你有这么多烦心事,为什么之前要憋在心里”

    “哈哈,”黎霜摇摇晃晃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①”

    “何人……”董昭华正要猜测,门便被人敲响。

    她让人进来,裴晏很快就出现在门后。

    “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一直跟着她”董昭华惊讶道。

    裴晏看着已经喝得烂醉的黎霜,神色不明,道:“丞相来让我寻大小姐,带她回去。”

    闻言,董昭华看着趴在桌上的黎霜,又看着裴晏,思索了一番,“行吧,她喝醉了,你可要照顾好她。”

    月明星稀,裴晏背着黎霜走在街上,行人寥寥,黎霜还在嘟囔着。

    “更与何人说,更与何人说……”

    裴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黎霜一般,“大小姐刚才念的那几句诗是什么意思”

    可是身后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均匀的呼吸和灼热的身躯。

    裴晏也没指望黎霜真的能回应,似自嘲般笑了笑,“要是你清醒着,怕是不会让我离你这么近吧我不止一次这样背你,但这次好像还特殊一点,因为大小姐正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他自顾自走着,也在自言自语,月色照着二人的身影,就像陪着他们回家。

    “大皇子要走了,但是恐怕有其他目的。皇后和陆家应该是你们最大的敌人,所以大小姐会先做什么呢?”

    他似是没想出答案,轻轻摇了摇头。

    身后女子的脑袋埋在他的颈间,发丝拂过他的脸,跟今晨的吻一样勾人心弦,带起心底的痒意。

    裴晏笑出声,步伐也慢了下来,刻意延长了回黎府时间,静静感受着贴在自己脖颈上的灼热脸庞,轻声道:“看来这下真到了,你我只属于对方的时间了。”

    第85章 你恨她吗

    降罪冯御的圣旨下得很快, 冯御在第二天就离开了长安,就像再普通不过的出行。

    宁妙宫中。

    “我知道如今要比先前好过一些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宁妙道。

    冯渊点头, “只要他远离京畿,就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只是现在以陆家为首的大臣正暗中给儿臣的人穿小鞋, 有时求告无门,只能找到儿臣这里了。”

    “后宫不得干政,此事我也帮不了你太多。不过我相信你的能力,”宁妙笑道:“有需要就去找你祖父和祖母, 他们会帮你。”

    “是,”冯渊颔首, 道:“还有先前母妃说, 要给顾常在做一个衣冠冢的事情, 儿臣已经安排好了,就安葬在长安郊外的一处竹林。”

    听到顾如愿的名字, 宁妙顿了顿, 神色有些暗淡, 轻声道,这样也好。只希望她在下面不会寂寞。”

    其实宁妙对顾如愿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大部分都来自于旁人口述。只知道她和宛贵妃交好,其余多的便不知道了。

    那日她猝不及防地烧了冷宫, 又丧身于火海,皇帝知道后并未大怒,只是沉默良久,将这件事交给宁妙处理了。

    当时皇帝知道黎霜来找过顾如愿的事情, 还有要质问的打算,宁妙也替黎霜解了围。

    要说为什么宁妙对顾如愿有种怜惜的感觉, 宁妙也说不上来,只好觉得这是同为女子之间的微妙连接。

    “还有一事,”冯渊道:“西厂已被取缔,目前大理寺一干人等都成了父皇眼前的红人。”

    宁妙笑了一声,“那很好。”

    她不再多言,看着冯渊,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同吴朝暮如何了我已经见过她几次,性子还算不错,只是不知道和你相处得怎么样”

    “儿臣与她相敬如宾,母妃放心。”冯渊道。

    他承认自己对吴朝暮一直都存了利用的心思,可也没想过要彻底拿她的婚姻当筹码。

    尽管自己给不了她爱,但是自己能给吴朝暮身为太子侧妃的尊荣和体面,能让她过上比旁人好千倍百倍的生活。

    其实冯渊想过要真正和吴朝暮建立起感情来,但是由于二人话不投机,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去,冯渊也就放弃了。

    他说今天的茶不如去岁的清甜,吴朝暮说原来太子殿下喜欢喝茶。他说一副名家字帖被损毁了,吴朝暮说那为何不找那名家再写一副。

    冯渊这才明白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干脆不和她谈论太多,相敬如宾就是他们二人最好的状态。

    “陛下看重子嗣,你如今有了侧妃,应当在这上面上心了。有皇嗣傍身,朝中的闲言碎语想必也会少很多。”宁妙补充了一句。

    闻言,冯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讪道:“儿臣明白。”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宁妙轻声道:“不是母妃要逼你,而是你父皇将这太子之位给了你,正是因为看重你。你还需记得,不可松懈,因为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妙的脸上有些愁云。

    冯渊也知道宁妙的意思,他如今坐上了太子之位,不少人虎视眈眈,冯御似乎还有什么算计。

    自己不成功便成仁,不可能再有退路,若坐不上龙椅,等待自己的就只有一个死字。

    “我真是糊涂了,一方面希望你如意成功,又不想你太过辛苦,实在矛盾。”

    宁妙对于冯渊总是有些溺爱的,不想让他吃苦,又盼他能顺着他自己的心意问鼎九五,一颗复杂的心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归咎在了宁妙自己身上。

    “母妃好好的,儿臣就不觉得辛苦。儿臣一定会让母妃成为大盛最尊贵的女人。”冯渊认真道。

    ——

    “福盈公主设宴,大小姐真要带我去?”

    黎霜抿了抿唇,并不看他,“你不是自诩我的影子吗,难道不想去?”

    见裴晏没有说话,黎霜闭了闭眼,犹豫道:“不去也……”

    “我去。”

    裴晏干脆道:“大小姐难得这么主动,我当然要去。”

    主动。

    这两个字好像刺激到了黎霜,一些对她而言不堪入目的回忆瞬时涌入脑中,臊得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转头看着凌逸,“你去吗?你之前也没正式进过宫,说不定能顺道拜见陛下和皇后,你也好……”

    “小姐,算了吧,”凌逸干笑了两声,显得有些无奈和苦涩,“左右我都做不了什么,要不还是待在府里吧。”

    黎霜看向影儿,“那你……”

    “我也不去了吧,”影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裴晏,道:“入宫的小姐就没有带丫鬟去的道理,我也没个理由不是?”

    她意有所指,就好像是猜中了黎霜的心思一般,似乎还在憋笑。

    黎霜眨了眨眼睛,径直离开,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刚才是不是表现得有些太明显了?之前她若是要入宫,什么时候像这样一个一个地问,欲盖弥彰得太明显,黎霜才只好离开。

    而她的身后,三人并没有散去。

    “你不是最喜欢跟着她,怎么这次不敢去了?”裴晏抱臂看着凌逸,语气满是调侃,“是不是害怕看到皇帝和皇后?”

    影儿有些疑惑,问道:“跟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凌逸当即道:“我怎么样与你无关,你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

    “我好得很。”裴晏挑眉。

    而凌逸没再搭理裴晏,侧身离开,神色晦暗不明。

    影儿对裴晏道:“小姐为什么这次主动提起要带上你?”

    “这……”裴晏转了转眼睛,看着黎霜方才离开的方向,语气不辨,但话中还带着惯有的轻佻,“我又不是大小姐肚子里的蛔虫,肯定猜不到。”

    他的脑中闪过黎霜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手指,眼睛微眯,明明嘴上说自己不知道黎霜的想法,可眼神却总不像那么回事,清明而凌冽,仿佛有着洞察一切的力量。

    就像一只明知是什么下场,却还要往火上扑的飞蛾。

    ——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起来吧,快些入座便是。”冯玲道。

    待黎霜坐下,裴晏也大喇喇坐到了她身后,道:“今天公主是为了做什么才设宴?”

    “她觉得自己平日和长安小姐们鲜少走动,有些生疏了。”黎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

    “是吗?”裴晏语气莫测。

    黎霜瞥了他一眼,本可以随便糊弄过去,但却一时无言,只好转回头默默坐着。

    宴席很是热闹,不过和黎霜相熟的董昭华和王时予因为准备科举没有到场,所以黎霜也没有刻意寻人说话。

    其实她面上看着冷静淡漠,但此刻心乱如麻,犹如几根细丝牵扯着她的心脏,只要想到她等会儿要做什么,那些细丝就会收紧,搅得她不得安宁。

    冯玲也知道黎霜的计划,笑意盈盈,也没有往黎霜的方向看,只是和前来同她说话的女子们交谈着,就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宴会。

    不久后,一侍女端上酒盏,为黎霜斟了一杯酒。

    黎霜拿起酒杯,眼睛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就好像手中的东西是什么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当然知道这杯酒里到底是什么,一切都在按着她的想法进行着,顺利而迅速,就像一场早就排练过千百遍的演出。

    “裴晏。”黎霜闭了闭眼,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长呼了一口气,胸膛有些发闷,连声音都有些奇怪。

    “怎么了,大小姐?”裴晏好整以暇地看着黎霜的动作,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望着她手中的酒杯,恍然大悟道:“大小姐不想喝?正好,我口渴了,给我喝吧。”

    “诶……”

    没等黎霜反应过来,裴晏已经拿过酒杯一饮而尽,朝她展示着空杯。

    “味道不错,”他笑道:“大小姐满意了?”

    少年眉梢上扬,嘴角含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小小的酒杯,邀功似地向他展示,一双眸子不似平日的轻松明媚,而是含着一层黎霜看不清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黎霜心下一动,意识到什么,但很快赶走了方才的想法,深深地看了裴晏一眼,认真而庄重,就好像这是二人的最后一面。

    黎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回了身子,低头不语,耳边的喧闹早已离她远去,心中那片幽闭之地变得空旷而寂静,好像要将她完整地吞噬掉。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公子喝醉了,我带你去偏殿歇着。”

    然后是椅子挪动声,脚步离开声,混乱的脚步在喧闹中格外明显,黎霜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谁的脚步。

    黎霜在犹豫,在纠结,在挣扎,内心的声音叫嚣着又争执着,让她决定不了自己是不是要转头再看一眼。

    先前裴晏意味深长的目光射进了黎霜的心里,她陡然抬头向后望去,已经空无一人。

    她没来由地生出慌乱的感觉,一颗心跳得不太规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离那颗心远去,而心脏正哭喊着要那东西回来。

    黎霜微抖着唇,缓缓看向上首还笑着的冯玲。

    而冯玲也察觉到了她炽热而复杂的目光,转眼对上她的眼睛,看着她身后空荡荡的席位,脸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随即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酒杯朝黎霜虚碰了一下,眼神玩味而轻俏。

    黎霜不知道为什么,猛地低下头去,死死抓着自己身下的衣裳,牙关紧闭,很多可能刹那间都涌了上来。未知的变数充斥着黎霜的脑海,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现在的心乱如麻。

    她看明白了冯玲的笑容,没有恶意,甚至还隐隐有些欣赏,可是她就是不敢再看了,也不敢去面对。

    因为那个笑容的意思很明显:这是你亲自为他选择的路。

    裴晏被留在了宫里,宴席也很快结束,黎霜被冯玲留了下来。

    “本宫答应你的,定不会食言。不过你可不能后悔,毕竟不是有句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黎小姐是君子,本宫相信你。”冯玲笑道。

    黎霜挤出一丝笑容,颔首道:“臣女既然都让公主帮臣女这个忙了,要对公主殿下感恩戴德就不说了,怎么还会临时变卦呢?”

    “原以为大皇兄走了,你就会改主意,”冯玲打量着黎霜,道:“没想到你倒为他考虑得周全,连以后的变数都替他想到了。若本宫是裴晏,定会感激涕零,对黎小姐说一番肺腑之言。”

    闻言,黎霜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不知道裴晏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处境会作何反应,她也不敢知道。

    黎霜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因为害怕裴晏会受到伤害,就忙不迭地将他送走了,也没有问过裴晏到底愿不愿意。

    哎。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胸膛还是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里面,想发泄,但是又无处发泄,甚至要去无视它。

    裴晏醒来后会怎么样?是坦然接受,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负心汉,还是对自己破口大骂,说自己无情无义,薄情寡义?

    她不知道,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但黎霜也不敢再去想了。

    “承蒙公主殿下庇护,普天之下没有比公主殿下更值得让臣女信赖的女子了。”黎霜奉承着冯玲。

    而冯玲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放在自己面前欣赏了一会儿,道:“你很会选择。二皇兄身边是党争的中心,所以你没把裴晏送到他那里去。本宫的确懒得管朝中那些琐碎杂事,听着就让人心烦。”

    她放下手,看着黎霜,“先说好了,他有武功,但是本宫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若不想让他跑,饶是他再有本事也逃不掉。但是本宫能做的,只是给他提供一个庇护的地方,最终他会怎么样,或者变成谁的人,本宫可管不了。”

    闻言,黎霜顿了顿,咽了咽喉咙,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冯玲,“只要他平安,臣女不会多管闲事。”

    “闲事……哈哈哈,”冯玲大笑了几声,“真是有趣得紧。要是本宫身边有你这样的妙人,本宫又何至于觉得无聊呢?”

    黎霜离开皇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街上的人也少了很多,大多都行色匆匆地往家赶,奔赴着那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她缓缓地走在街上,头顶有银月高悬,身侧有凉风轻拂,被带起的发丝和衣袍扬起些许弧度,将夜色都尽数抖落,洒在了黎霜的眼睛里。

    其实黎霜以前为了让自己有清净的时候,很少让凌逸跟着自己外出,也经常独自一人回家,也习惯了不提夜灯,踩着清冷的月光走在回黎府的街上,也没觉得有多孤独。

    只是自从裴晏来了之后,自己归家的身后总像跟了一条怎么赶也赶不走尾巴。

    那条尾巴叽叽喳喳地陪着自己走着夜路,再幽凉的清辉也被少年上扬的尾音冲淡,给回家的路上添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久而久之,黎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每次自己独自一人行走时,身后传来的那一句熟悉的“大小姐”,张扬的笑和轻快的步伐都是少年特有的标志,伴着自己回家,倒也有趣。

    现在那条尾巴消失了,而且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黎霜抬头望月,竟觉出几分凄凉和孤寂来,连夜空中闪烁的星子都像在嘲笑她。

    而黎霜也觉得讽刺,低头笑了一声,路边府门上的夜烛成了夜色中为数不多的光亮,让黎霜的影子变得清晰。

    她看着这条单薄的影子,淡淡道:“你是来给我作伴的吗?”

    随即,黎霜自己也觉得幼稚,苦笑一声,加快了脚步,再也不贪恋自己从前享受的独处,感受着凉风拍在自己脸上,像是为了要掩盖什么。

    是啊,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如今又在矫情些什么呢?

    黎霜,你真是个疯子,一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又一意孤行的疯子。

    “小姐回来了,裴晏人呢,不是跟着小姐一起去的吗?”影儿接过黎霜的外衣问道。

    凌逸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见裴晏的人影,等着黎霜回答。

    黎霜愣了愣,竟没有对他们说实话,就好像这样也可以把自己也骗过去,淡道:“他替我办事去了,归期不定。”

    而影儿和凌逸也并未多想,各自散去。

    ——

    “嘎吱”一声,偏殿的门被人推开,比冯玲的身体先进来的,是她华贵精致的鞋子。

    她在黎霜离开后就来了与方才自己和黎霜谈话那屋相邻的偏殿,想来看看裴晏醒了没有。

    “你……”

    冯玲看着裴晏翘着腿坐在桌边,完全没有迷醉的神色。

    “你没晕?”冯玲抬脚入内,站定在裴晏面前。

    裴晏看着冯玲,语气莫测,“公主以为呢?”

    “看来那酒对你没用。对了,她还让本宫告诉你,酒里有解药,能彻底解了你身上的毒,”冯玲自顾自坐下,没细究裴晏中过什么毒,玩味道:“你这么顺从,是因为什么?”

    只是裴晏并不说话,目光盯着没被关上的门,看着外面夜色。

    “难道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冯玲惊讶道。

    裴晏的表情让冯玲知道她猜对了,更觉得有趣,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她的打算,居然还这么听话,本宫都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了。”

    “公主,”裴晏突然出声,道:“我不过不想她为难,既然这是她考虑的结果,那我接受就是了。”

    冯玲挑眉,轻笑了一声,“本宫记得你最是倔强,根本不是这样的性子。难不成你有其他的打算,想将本宫一军?”

    “这倒不会,”裴晏语气轻快,“公主愿意帮大小姐,说明公主的确是个好人。至于我为什么明知故就,是因为就算我这次不就范,大小姐也会用千百种方法把我送到公主身边来。”

    “当真有意思。你既然这么为她着想,那有没有想过本宫会将你如何?”

    裴晏漫不经心道:“公主不会对我做什么,因为公主比起我这个人,更想看我和大小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是吗?”

    “哈,被你说中了,”冯玲笑了一声,“本宫的确想知道,所以愿意留着你。你不会跑的,对吗?”

    “自然不会,这可是大小姐为我挑选的‘最安全的地方’,我怎么舍得跑呢?”裴晏道。

    就算他跑,好像这个世界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冯玲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裴晏的神色,意味深长道:“你知道她当初来找本宫说这件事的时候,本宫问了她什么问题吗?你一定想知道的。”

    她知道裴晏不会开口,于是自顾自说了下去,“本宫问她,她这样做,就不怕你恨她吗?”

    这个问题似乎出了裴晏的意料,他本有些暗淡的眸子有了些许神采,似乎在等着冯玲的下文。

    冯玲乐见其成,故意停顿,吊着裴晏的胃口。

    见他的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化,冯玲道:“她说她已经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就算没有这次,你对她的恨也不会少半分。”

    裴晏的表情有了很大的变化,怔愣了一瞬,眸子变得幽深莫测,然后他听冯玲又问道:“但是本宫很想听听你的答案,你恨她吗?”

    他恨黎霜吗?

    这个问题荒谬而无厘头,裴晏有点想笑,但另一种情绪很快占满了他的心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处,催促着他说出那个回答。

    然后,他开了口,冯玲听完后有些愣神,上下打量了裴晏一眼,先前看好戏的眼神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欣赏?

    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情绪,因为裴晏的回答不在她意料之内,也让她忘记了后面那些话,笑道:“好一个少年郎,那本宫就看看,你们到底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门被关上,屋外夜色被隔绝在外,屋内油灯明明灭灭,照得裴晏的脸都染上了冷峻和漠然。

    第86章 哪怕一点点

    黎霜今晚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浓雾中向她靠近, 可是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可眼前还是模糊一片,雾气有些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是谁”她问道。

    男子的声音虽虚无缥缈, 但黎霜觉得很是熟悉。

    “大小姐,你怎么不认识我了”男子问道。

    黎霜再摇了摇头, 总算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样貌,裴晏的眼尾一如既往地上扬微挑,定定地看着黎霜。

    “是你,”黎霜很是心虚, 别开头去,声音有些古怪和僵硬, 道:“你怎么回来了”

    裴晏笑了一声, 声音并不真切, “大小姐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拦得住我的东西如果一个地方我不想待,那我一秒钟都不会久留。”

    而黎霜并没有细想一秒钟是什么意思, 咽了咽喉咙, 轻声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愿意回来* ”

    又是一声轻笑,少年尾音上扬, 穿过层层浓雾,“因为我想知道一件事情啊。”

    “什么事”黎霜下意识接话。

    裴晏俯身, 眼神极其认真,就像是在审视,“在大小姐眼中,我就是一个物件, 对吗”

    这话直白而犀利,直接剥开了黎霜的伪装, 再浓厚的雾气也挡不住她有些变化的神色,以及她有些站不稳的双腿。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汇聚成了一道河流,从她的嘴边流淌而过,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黎霜没有开口,她只是沉默着,明知原因和答案也要故意为之地沉默着,就好像这样,能掩盖一些她不想面对的事实。

    “看来我猜对了,”裴晏的语气并不生气,甚至没有一点恼怒的意思,还是轻佻顽劣,“大小姐直说就行,我又不会在意。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不就是大小姐随手可弃,随意送人的物件吗”

    “不是。”黎霜很快地摇了摇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这个动作就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

    “不是的,”她抿了抿唇,转头对上裴晏调笑的目光,“你不是物件,你是活生生的人,是我……”

    后面的话,黎霜却说不出口了,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又或许是因为害怕词不达意,没有任何腹稿的词句戛然而止,也切断了原本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氛围。

    “是你的什么”裴晏虽是这么问,却没有真正想知道下文的意思,自顾自道:“看来大小姐是有苦衷的,只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黎霜顿了顿,斟酌着开口道:“我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只希望因我受害的无辜之人少一些,仅此而已。”

    “无辜之人……”裴晏一字一句地念着,像是要把着四个字揉碎了喂进嘴里,“所以在大小姐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与你没什么关系的人,对吧”

    黎霜正要说话,裴晏又紧接着说了下去,“没关系,都没关系,大小姐是大理寺卿,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我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又怎么敢干涉你的决定呢”

    闻言,黎霜低了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会显得更让人接受。

    她告诉裴晏是因为不想他因为自己受到牵连,可裴晏却好像理解成了自己不在意他,所以才抛弃了他。

    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好像马上要挣脱牢笼释放出来,黎霜当即控制住了心绪,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堵在了口中。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

    “我没有这样想你,裴晏,”黎霜吸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不是觉得你可有可无。”

    “是吗”裴晏笑了起来,道:“如果真的不是可有可无之人,那居然忍心抛弃我,居然想让我置身事外,从此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大小姐以为这是保护,可你想过我真的愿意吗”

    他的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可每一个字都狠狠刺痛了黎霜,就像将她费尽心思藏起来的心思揭露,让她避无可避。

    黎霜有些哑口无言,眉头微蹙,内心都有了动摇的迹象。

    “我还以为这么久了,我在大小姐心中能有一点点位置,哪怕一点点。”

    他声音很轻,有些苦涩和自嘲,但是没有质问的意味,可黎霜仍是眸光颤动着,居然有想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裴晏的念头了。

    但是她很快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人的脸,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明白了什么。

    裴晏是不会这样质问自己的,不会和自己这样说话。

    她太清楚了,太明白裴晏的性子,他虽口无遮拦,但从不会有这样刨根问底,像是要撕开自己所有伪装的时候。

    意识到了这一点,黎霜猛地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裴晏。

    当她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浓雾散去,白色的雾气迅速消散,黑暗又很快吞噬笼罩了这个世界,空荡荡的身侧也显出了黎霜屋子的模样。

    黎霜很快从床上坐起身来,呼吸有些急促,感到口干舌燥,额头上还有些薄汗。

    “是梦,是梦……”

    她不住地喃喃着,翻身下床寻水,凉水浸润了干燥的口舌,滑过有些涩意的喉咙,总算让黎霜冷静了下来。

    黎霜撑着桌边,抬头看着窗外夜色,天空上的明月镶嵌在星河里,有些惨白的月光很快被一层云给掩了过去,世界变得更加黑暗。

    这个梦诡异而无厘头,像是心魔,又只像是一种提醒。

    ——“我还以为这么久了,我在大小姐心中能有一点点位置,哪怕一点点。”

    这句话犹在耳边,就好像裴晏真正站在黎霜面前说过一般,清晰可闻,哪里像是梦

    黎霜反复咀嚼着这段话,明明知道它是假地,可为什么总有一些难过的感觉

    如果裴晏真的有这么想过呢

    她低了低头,看着层云飘走,将禁锢的月光重新解放了出来,又不紧不慢地洒下人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裴晏也应该在睡觉吧。他向来睡得深,应该不会做这些奇怪的梦。

    黎霜轻摇着头,重新回了床榻。

    尽管她看不见,也不会知道,但是月亮却目睹了人间一切。

    它看着冯玲宫中的偏殿屋顶上坐着一位少年。

    少年仰躺在瓦片之上,翘起一只腿,双手作枕,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可是他的表情并不似他的动作一般轻松恣意。

    裴晏感受着幽冷月光,竟在默默数着天上星子。

    这几颗连起来像黎霜和他那把一模一样的短刀,这几颗又像黎霜腰间的官牌,还有几颗像黎霜头上偶尔戴着的玉冠,还像……

    这些寂寥而闪烁着的天上星,织成了一片夜色,也织成了裴晏脑中的思绪,无论牵强与否都与黎霜有关。

    他想到这些,又自嘲般笑了一声,想到黎霜就算给自己下药,也考虑到了自己身上的毒,更觉得讽刺,嘴角的弧度竟有些凉薄。

    裴晏是在嘲讽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做错了什么,才导致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顺着黎霜的意留在了冯玲宫里,也如她的愿远离了朝堂纷争,可是然后呢

    如果二人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那他到底算什么呢

    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裴晏心想,如果他真的对黎霜问出这句话,想必他都能猜出了黎霜的表情。

    有些慌张但还是从容镇定的,一定也会模棱两可地应付过去,总之不会给裴晏一个答案。

    他心里很明白,二人之间就隔着那么一层窗户纸,谁都可以捅破,但谁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现状。

    因为裴晏总觉得差一个契机,没有这个契机,他永远不会得到黎霜的答案,也永远不会真正给自己一个结果。

    但是平心而论,他真的想这么快到达那一天吗他明知道那一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那一天对自己和黎霜又有怎样的意义,却还是隐隐期待着。

    像一个卑劣的,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渴望着哪一天,自己也能看到太阳,哪怕一点点。

    她知道黎霜现在对自己的好感度还是0,一个可笑又讽刺的0,在嘲笑他所做的所有努力和牺牲。

    但这都是值得的,裴晏心道,其实说努力和牺牲也不太正确,因为这两个词语之后都有相应的结果和回报。

    可是他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唯一想得到的东西,似乎遥远不可及,又似乎就在眼前。

    当一段关系的开始就是离别的倒计时,那裴晏还在努力什么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快忘记了自己的攻略任务,忘记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目的。

    就好像他就是一个本来就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跟着黎霜走到大盛的各个角落,只是因为自己愿意跟着她,愿意同她在一块儿。

    那等着他的是什么呢是任务完成之后的返回离开,还是任务失败后未知的惩罚

    裴晏也不知道,他居然希望那个数字一直都是0,只要它是0,裴晏就有一直留在这个世界的机会。

    可是它如果一直是0,那不就代表着黎霜从始至终都对自己没有一点感情

    裴晏觉得自己的左右脑在互搏,谁都想说服对方,但谁也没有成功。

    这种矛盾和挣扎让裴晏失了眠,只好望着天上月。

    这个时候,黎霜应该已经熟睡了,他想。

    ——

    定远。

    黄沙漫天,灰褐色的风墙裹挟着碎石,将戍边小城咬噬成残缺的月牙。

    城墙在经年累月的啃噬中变得斑驳,有位百姓佝偻着腰,慢慢搬运着黍米。他身上的粗麻布衣已被砂砾磨出细密的血痕,却仍用草绳将褴褛的衣襟紧束。

    城门豁口处斜插着的半截胡杨是定远城为数不多的植物,也是冯御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种植物。

    他因着好几日的颠簸,面色变得很是难看,路上粗糙的干粮也难以下咽,味同嚼蜡,哪里比得上长安城里的珍馐

    冯御在路上发了好几次脾气,跟着他的女人们也一次次被赶出马车,被迫走在队伍后边。

    定远城的守将韩旭也已经年迈,站在城口等着冯御,听见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声,立马迎了上来。

    “臣参见大皇子殿下。”

    他恭敬地俯首,语气也挑不出错来。

    看来他来这里的原因并没有传到定远,那冯御倒不用再担心旁人的目光,自己也能更好地施展拳脚。

    “起来吧,”冯御一路上的疲惫和恼怒因为这个想法好了大半,道:“前两个月,我派了人来协助你戍边,人呢?”

    闻言,韩旭忙道:“梁副将正在城内呢,臣前几日还跟他说过殿下今日会到,但是不知他为何迟迟不来迎接殿下……”

    冯御的怒火又有些要燃起来的意思,眉头紧皱,抬脚要往城里去。

    “殿下,时辰不早了,要不殿下还是先歇着,明日再做打算……”

    韩旭的话还没说完,后脖上的衣襟就被人死死抓住,惹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恶狠狠道:“殿下的事,你少管!”

    见冯御脚步生风,韩旭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知道了……”

    冯御身后的队伍先行安置去了,他带着幕僚在城内大步走着。

    定远的土地干得离谱,空气也像是要把人的脸割出几道口子来,城内无人,连道路边度房屋都十分陈旧,光亮也没有。

    但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却热闹得过分,里面传来阵阵笑声,此起彼伏的轻笑声和男子说话声混杂在一处,是定远城唯一鲜活的地方。

    冯御顿了顿,冷脸看着身侧挂着“天仙楼”的房屋,嘴角抽了抽。

    这样矮破的房屋都能叫楼,冯御险些要笑出声来。他身后的幕僚敏锐地察觉到冯御的情绪,识趣地上前,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房门。

    里面的场景让幕僚当场愣住。

    几名不着寸缕的男子正围着一名坐在屋内的男人,好不香艳。

    男人左一个男宠又一个男宠,身前躺着一个,后面还有人为他捏肩,两边还站着人给他喂着酒和水果。

    他正享受着,看见门被踢开,怒火中烧,不知道是谁敢在定远坏自己的好事。

    几名男子也被惊到了,都齐齐往男人身后躲去,一边抓着衣裳往身上套。

    面前这人他不认得,看着不像定远的人,男子站起来,怒道:“你是何人,敢来打搅爷的好事,你可知道爷的名号”

    “我倒想知道,你的名号是什么”

    那人身后走出一人来,正是冯御,他的眼神看上去要将男人生吞活剥了,手中还捏着一把长剑。

    男人抖着身子跪了下来,忙道:“大皇子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你个狗杀才,”幕僚上前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得仰面倒在地上,“你明知殿下这两日便要到定远,先前也来过了信,结果你居然只顾着寻欢作乐了!”

    男人身子颤抖着,正要为自己辩解,冯御冷冷开口了,道:“梁观应,你的本事倒是愈发大了。是不是我若不来,这定远就要成你的天下了”

    梁观应吓了一跳,又俯首道:“殿下明查!臣这几个月来帮殿下在定远安置好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按照殿下说的在准备,绝无欺瞒!殿下此番一来,定远的一切都归殿下所有了。”

    闻言,冯御的脸色有所缓和,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椅子后面那一排男子,漫不经心道:“这事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知道的人更是越少越好,那……”

    听到冯御的话,梁观应转头看着那些男子,“殿下随意处置,随意处置!”

    “呵,就等你这句话了,”冯御抬了抬手,幕僚便心领神会地喊了一声,很快屋外就走进几人来,将屋里的男子都拉了出去。

    男子们尖叫着,挣扎着,求冯御饶他们一命,可冯御却还是置若罔闻,慢慢地走到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神色复杂,语气不明,“我倒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癖好,连男子都下得去手……”

    梁观应讪讪地摸了摸头,尴尬道:“定远偏远,美貌女子也不多,更不比长安,所以……”

    “算了,”冯御不太想和梁观应讨论男子女子谁更能讨人欢心的事情,道:“继续说你做了些什么,如果说得让我不满意,仔细着你的脑袋!”

    梁观应颔首,语气有些紧张,“殿下,臣这几个月已经帮殿下养好了一批私兵,他们训练有素,身强体壮。臣还在周边搜罗了所有的马,全都训练好了。”

    “还算不错,不过只有这些”冯御问道。

    “自然还有。臣按照殿下说的,去垫州找了他们的州府,把垫州的兵器全都拿了过来。”梁观应回答道。

    冯御挑了挑眉,笑了一声,“干得不错。那若是算上我带来的万人,总共有多少人马了”

    梁观应大概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抬手朝冯御比了个数字。

    见状,冯御扬唇,恼怒一扫而空,笑道:“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栽培。不过比起长安那头,这些还不太够看,况且我若没有足够的理由,怕是也起不了事。”

    如果他名不正言不顺,事发之后要处理的事可多了去了,所以需要一个由头。

    梁观应谄媚地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叠东西,双手递给冯御,道:“这个殿下无需担心,臣已经和匈奴王取得了联系,他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

    “只是什么”

    冯御看着梁观应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察觉出了什么,面色又沉了下来。

    “只是匈奴王说,事成之后,他要大盛的五座城池,外加牛羊万数……”

    “荒唐,”冯御立刻就要拒绝,道:“大盛国土怎可容忍他人侵犯五座城池一座都不可能!”

    他哪里不知道匈奴的德行,一入城就跟劫匪一般,先洗劫一空,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抢个干净,再把稍有姿色的女子掳走,不出一日,那座城就会变成人间炼狱。

    不过匈奴这十年来都这养精蓄锐,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大动静。而为了抵御匈奴而修建的定远城自上次和蛮夷一战后也成了无人在意的地方,连守将都已年迈。

    匈奴王要大盛的五座城池,那不就是要冯御把大盛的一部分地盘和百姓都送入狼窝

    他暗道匈奴狡诈贪婪,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着占便宜,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了。

    “殿下……”

    梁观应有些无奈。他知道冯御不会立马答应,毕竟这事也不太仁义,但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才联系上匈奴王,这已经是自己和他谈判多日的结果了。

    他费尽心思给冯御拉来了这么一支助力,不可能半途而废吧

    于是梁观应还想再劝,幕僚却先开口了,对冯御道:“殿下,古今能成大事者,无不要舍弃一些东西的。殿下心怀仁义是好事,可是现如今却没有人会对殿下有辞让之心。殿下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机会,如果就这样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

    见冯御面有松动,幕僚继续道:“殿下想着大盛,可朝堂上那些人何曾放过殿下他们个个都恨不得致殿下于死地,殿下还要心软吗有了匈奴的助力,我们成功的可能性肯定会大大提高的。”

    “是啊殿下,”梁观应也急忙附和道:“匈奴足有五万人之数,他们个个骁勇善战,可比长安那些草包厉害得多。殿下有了他们,那天下岂不是尽在殿下掌握之中”

    他可盼着有从龙之功,那自然是万无一失才是最好的,不能有一点闪失才行。

    见二人一唱一和,冯御终于被他们说服,他转了转眼睛,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不妨一试。只不过我要先见见那匈奴王,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梁观应当即笑道:“臣领命。只是时辰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等明日天一亮,臣立马就去替殿下联系!”

    第87章 现在呢还只是一个暗卫吗

    “小姐, 这是福盈公主派人送来的。”

    影儿拿着一张纸条走到黎霜身边,伸手递给她。

    黎霜有些意外,因为冯玲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

    而且以冯玲的性子, 应该也只会让人来送口信,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

    只是黎霜虽然心下有些狐疑, 但还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写着要黎霜明日午后入宫找冯玲一趟。

    “难不成是科举的事情”黎霜喃喃道,随手烧掉了纸条。

    她见过冯玲的字迹,确实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黎霜也并没有怀疑。

    影儿想了想,道:“小姐既然和公主殿下有一些共同的目的, 那想必就是为了科举之事。小姐要我去告知家主和夫人一声吗”

    “不必了, ”黎霜摇了摇头, 道:“左右也待不了多久,说了他们也只会白白担心。他们平日要操劳的事已经够多了, 不用再多此一举。”

    “是。”影儿应下。

    黎霜看着被火苗吞噬的纸条, 神色不明。

    午后的阳光明媚温暖, 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宫道上的人整整齐齐地各自往自己该去的方向走着,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黎霜已经不用人指路, 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冯玲的宫殿,但未见有人来迎她。

    该有人去通报一声, 再带自己入内才是,黎霜心道,这可是冯玲宫内的规矩。

    院内无人,黎霜也不好直接往正殿去, 想着去其他地方找人,正好走到了一处偏殿。

    她经过偏殿的门时, 门突然从内被人打开,黎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力气奇大的手带进了屋内。

    随着门被关上的声音,黎霜被捂着嘴巴压在了门上,只能发出呜呜声。

    她很快镇定下来,看着面前人,竟没了再挣扎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把自己拉入屋内的男子。

    裴晏还在捂着自己的嘴,好像是怕自己叫喊出声一样,正盯着黎霜的脸,神色有些复杂。

    他也没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裴晏的脸在黎霜面前放大,睫毛根根分明,眸色少了往日的愉悦和调笑,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他的神色实在有些奇怪,黎霜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作何反应,目光移到了裴晏捂着自己嘴的手上,用眼神示意他放开。

    而裴晏似乎是才意识到一样,立马放开了手,但另一只手还是撑在黎霜一侧的门上。

    “你不怕我出声,把人引来”黎霜打破了沉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句话会是说这个。

    裴晏似乎也没有料到,眉毛一扬,道:“大小姐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先通知我了。”

    “你……”黎霜转了话头,随即意识到什么,问道:“那口信是你写的,就是为了让我入宫来”

    闻言,裴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大小姐还是那么聪明。公主已经带着那些人去找皇帝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模仿公主的笔迹,还骗了她的人给我送信,我真是小瞧你了。”

    裴晏看着她,凑近了些,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我不这么做,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大小姐呢”

    他的气息侵占了黎霜的鼻腔,近乎霸道地占据了黎霜的感官,裴晏紧紧攫住她的目光,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细微的表情。

    “见我做什么”

    黎霜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可是裴晏的眼神实在有些灼热,根本无法忽视。

    值得一提的是,裴晏的额发已经扫到了她的脸,激得她只想躲开,却被裴晏的手臂挡住,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紧紧闭着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不去面对裴晏。

    “当然是想你了,大小姐。”

    裴晏的笑音轻而缓,直白又轻佻,短短九个字,黎霜却觉得时间过分长了。

    她没想到裴晏比那晚梦中的更加坦诚。

    “我听不懂。”她的语气有些僵硬。

    裴晏也不着急,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还在轻轻颤抖,出卖了主人的紧张。

    “看着我,”他又道:“我还没丑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大小姐都不想看的地步吧?”

    这是裴晏的诀窍,总能把有些尴尬的气氛缓和到恰到好处,就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嫌隙,这次也不过是普通的闲聊而已。

    黎霜抿了抿唇,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二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一起,黎霜抬手去推他。

    而裴晏也很是顺从,退了一些后,二人之间的空隙总算足够让黎霜放松下来,慢慢调着自己的气息。

    “几日不见,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她嘟囔了一句,似有些怪罪的意思。

    除了裴晏,还从没有哪个男子敢靠自己这么近,无论他是被迫还是有意,黎霜在这几次近距离接触中,早就深深记住了裴晏的脸。

    裴晏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手撑在门上,听完黎霜的话,他干脆两只手齐上,将黎霜锢在了自己身前。

    这样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让黎霜有些不自在,裴晏生得高大,此刻虽然刻意俯下了身子,黎霜却还是只能微微仰着头看他,先前要质问的气势也不由得弱了下去。

    于是黎霜垫了垫脚,将脚后跟抵在了身后的门上,一下子就和裴晏成了平视的状态。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大小姐知道的。”

    裴晏接了她的话,发现了她的小动作,随即轻笑了一声,用一只手按下黎霜的肩膀示意她好好站着,自己又低了点身子。

    这样一来,黎霜不用垫脚,裴晏的眼睛也和她是一样的高度了。

    “这样不累吗?”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地看着黎霜的双脚处。

    黎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道:“说这么多,你还是没到正题。难道你大费周章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闲聊天的?”

    闻言,裴晏对上了她的目光,嘴角上扬的弧度又大了一些,“如果我说是呢?”

    他放下手,自顾自坐到了桌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倒着茶水。

    “过来坐下休息一会儿吧,瞧大小姐整日忙着公务,都瘦了。”裴晏朝黎霜招了招手。

    黎霜现在怀疑裴晏是不是在没话找话,因为他们也不过两三日没见,哪里会有很明显的变化。

    但是为了搞清楚裴晏到底要做什么,加上自己内心的一点点愧疚之意作祟,黎霜还是坐到了裴晏对面,“你不用拐弯抹角的,想问什么就问吧,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

    她已经拿出了作为一个谈判者应有的诚意和态度。

    毕竟在裴晏看来,的确是自己不明不白地给裴晏下药,又独自将他丢到了冯玲身边,几日都不管不问,若不是他耍了点心思,也不会见到自己。

    近一年来,裴晏作为一个暗卫也算恪尽职守,该做到的都做到了,不是他的任务他也得心应手,确实是个能手。

    若论私心……

    崖下一月的相伴,三番四次默契地击退敌人,无需多言就能完成的合作,夜路上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以及自己生辰那日显得格外特别,特别到黎霜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戒指。

    她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知道这些对自己而言代表着什么,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于公于私,黎霜都没有不告而别,擅自送走裴晏,还是以不太正大光明的形式的理由。

    所以她在今日看到裴晏的脸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要心底那个秘密不被发掘,她可以尽量对裴晏坦白,毕竟自己现在并不是占理的一方。

    “什么呀?”裴晏笑着歪了歪头,将茶水递到黎霜面前,道:“我真的是因为太想大小姐了,所以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可不是为了要问什么问题。”

    他神情认真,根本不似作假,在他以前和黎霜闲聊天的时候,就总是这样的表情。

    黎霜愣了愣,根本没料到裴晏的反应会是这样,他的眉眼还是恣意张扬,眸子明亮如星,没有一丝一毫别的味道。

    她接不了话,也不想再接话了。

    黎霜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裴晏的质问,就算没有质问那样严重,也总该有疑惑和失望,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暗卫,真的不关心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吗?

    换做是黎霜自己,当她是一个从异世而来的灵魂,在自己总算对这个世界感到熟悉的时候,不明所以地被送去了权贵身边,而始作俑者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怎么会忍住不去逼问,讨要一个说法呢?

    还是说……裴晏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呢?

    黎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如果是这样,那裴晏现在的表现就再正常不过了。

    事不关己,随遇而安,正因为自己无牵无挂,所以在哪里,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就是因为他不在意。

    那她之前的担心又算什么?

    黎霜不知不觉已经想了这么多,也不过短短一瞬,手中的茶杯被她转来转去,茶水都有了微小的水涡。

    “大小姐在想什么?”裴晏打断了沉默,看着黎霜并不算安分的手指,笑道:“就算公主知道大小姐在这里,也不会说什么的。她的性子,大小姐应该比我更加了解。”

    不然也不会这么放心让自己留在冯玲身边。

    黎霜眨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明明可以选择继续保持现状,让二人都闭口不谈这件事,自己也能轻松一些,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替裴晏引出了话头。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生气,没有找我要一个理由?”

    黎霜总是发问的那一方。

    她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问题,无论是初见质问裴晏的身份和目的,还是后来她开始关心裴晏的那个世界,亦或者是那次,裴晏情绪失控,她问裴晏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及这次,她问裴晏为什么避重就轻。黎霜总在向裴晏要一个答案,一个对于五千年后的异世来客本能的好奇,黎霜不得不承认,裴晏就是一个让自己明知秘密满身,但却忍不住要靠近的人。

    “生气?”裴晏像是觉得荒谬,自顾自喝了一口茶,道:“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大小姐觉得我要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生气?”

    他的人就和方才他说出的话一样轻快而恣意,像是和老友在享受下午茶,但细听,却能发现他话中隐隐含着的一点别样的情绪。

    “一个暗卫,还是……”

    裴晏故意停顿,也不打算说下去,看着黎霜的眼神,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大小姐。不该问的我就不问,不该知道的我就当我没有眼睛和耳朵,安安心心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不是挺好的?”

    听到这话,黎霜反而放松了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因为黎霜听出了裴晏话中的情绪,原来他不是毫不在意,他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他是在乎的。

    裴晏是好动的性子,不喜欢被约束,可就因为自己把他送到了宫里,裴晏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活动筋骨的地方和时间了。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黎霜突然有些后悔,但这个感觉也就出现了一瞬,很快就被黎霜压了下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黎霜看着他。

    如果他真的一无所知,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就不会云淡风轻地在这里喝茶闲聊。

    “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实不重要,”裴晏弯唇,道:“因为大小姐的安排,我当然全都接受。”

    他似乎是害怕黎霜不信,又补充道:“就算是把我送走也好,将我关起来不准我行动也罢,大小姐肯定有自己的考虑。而且大小姐将我送到福盈公主这里,吃穿用度可不是就最好的吗?”

    闻言,黎霜这才仔细看了他身上的衣裳。

    绯红色的长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袍上的花纹以金线勾勒,金色和绯红相衬,衣襟与袖口皆以精致的滚边装饰,再加上裴晏腰间那条镶嵌着宝石的腰带,倒比裴晏之前惯穿的衣裳更适合他。

    裴晏很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但只穿这么一次,黎霜便知道了裴晏最适合的色彩,就跟他的人一样骄傲张扬。

    如果不认识他,只怕还以为裴晏是哪位高门世子,少年意气尽数洒在他的眉宇间,恣意张扬,让人见了都会想起来一句诗。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①。

    其实这句诗和裴晏的经历并不匹配,但她总觉得若裴晏真是一位世家公子,也应当会有不小的造化。

    可是看着看着,黎霜竟有些难过,她知道冯玲向来对她身边的人很好,却没想到她出手能阔绰成这样。

    论起富足的生活,黎霜定是比不上冯玲的。那是不是说明,裴晏的确更适合留在冯玲身边呢?

    裴晏如今已经华服加身,锦衣* 高马,看上去过得很是滋润。

    “你……”

    察觉到了黎霜的情绪,裴晏试探着出声,随后转了转眼睛,看了下她手上的茶杯,道:“大小姐喝点茶。说来也巧,我特地加了薄荷,听你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应该是这两天因为公务不停地说话,嗓子都出问题了。”

    黎霜没想到裴晏会说这个,看了看杯中有些青绿的茶,一口饮尽。

    清凉又有些刺激的感觉从口腔蔓延到喉咙,带来一丝清爽,在口中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杯薄荷茶就好像一种催动剂,黎霜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一个小盒子放到了桌上。

    对上裴晏询问的目光,黎霜开口道:“这是你的戒指,毕竟你花了心思和银子,我不能占你这个便宜。如果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把那些银子补上。”

    裴晏打开盒子一看,那枚戒指正静静躺在里面。

    “大小姐居然随身带着,是不是说明这个东西其实对你挺重要的?”他问道。

    黎霜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呼出一口气,道:“戒指还给你,此后你我两不相欠,各不相干,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无关。”

    只有裴晏真正和自己划清了界限,冯御和陆淑玹才会彻底放过他,他只是一个无辜之人,不应该因为自己被卷入风波之中。

    她知道冯御可能在谋划着什么,即将到来的危险让她更加警觉起来。

    “两不相欠,各不相干?”裴晏似是气极反笑,又重复了一遍黎霜的话。

    黎霜却因为裴晏的这个反应变得有些气恼,正要赌气似地再说一遍,裴晏却又开口了。

    “大小姐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巨石砸进了黎霜心里的那汪泉水里,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周边的土地,巨响惊得鸟兽四处逃离。

    像反问,又像是有答案的疑问,裴晏睁着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黎霜。

    黎霜咽了咽喉咙。

    那双眼睛好明亮,好无辜,好让人……望而生怜?就像一头受困的小兽,在饥寒交迫的濒死之际好不容易遇到了心软的神灵,却在养好伤后被告知它需要离开。

    它也是这样盯着那位神灵,虽然不会说话,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已经替它发出了疑问。

    你不要我了吗?

    黎霜不知道那位神灵是如何回答和抉择的,她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而是将那个答案埋得更深,埋在了再大的石头也砸不出的洞穴里。

    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以后就是福盈公主的人了,她会护你周全。”

    闻言,裴晏笑了一声,不是平日那样的轻笑和恣意,而是带了点咬牙切齿,甚至有一点愤恨的意味,道:“你真舍得?”

    黎霜逃避似地别开了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再看裴晏那双眼睛,“你只是我的暗卫而已,无所谓舍不舍得。”

    “是吗?”

    这句话好像触动到了裴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黎霜,像一只准备捕猎,蓄势待发的猎物。

    在黎霜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正转头看去之时,裴晏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朝她倾身而来。

    而黎霜并未反应过来,下巴就已经被裴晏轻轻抬起,被迫仰头的同时,唇瓣就被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贴住了,比方才薄荷茶还要清凉香甜的气息很快侵占了她的整个鼻腔和口腔。

    这是一个生涩的,但十分郑重的吻,带着少年的隐隐不满和某种情愫,一齐融化在了二人交缠的呼吸之间,将他们方才喝的茶香都感受了个彻底。

    没有什么技巧,就是简单的唇齿相贴,就好像裴晏在慢慢感受,品味,恨不得让时间都定格在这一刻。

    他另一只手轻轻扣着黎霜的脑袋,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整个屋内的气氛变得旖旎而暧昧,不言而喻的氛围很快蔓延,融合着午后阳光的暖意,让屋内的温度都有些高了。

    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黎霜猛地推开裴晏,那张被放大的俊美脸庞很快后退,裴晏也轻笑着坐了回去。

    黎霜正要骂,裴晏便笑道:“现在呢?还只是一个暗卫吗?”

    他好像餍足,目光在黎霜的唇上留连,好像在回味,嘴边的笑意也出卖了他此刻的轻松愉悦。

    “你……”

    黎霜无语凝噎,她明明该生气,该恼怒,该甩裴晏一个巴掌,让他不要以下犯上。

    可是她只是愣住,手足无措。

    “大小姐,谁要同你两不相欠,谁要同你各不相干?你要做的事,我就从来没有置身事外的时候,无论大小姐你同不同意,唯有这一点,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的语气近乎强硬,是很少流露出来的情绪。

    黎霜“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眼神竟有些慌乱无措,像是因为裴晏的话有些心神不宁。

    她最后看了裴晏一眼,丢下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去,再没有多待。

    而裴晏只是拿起桌上的戒指摩挲着,看着黎霜离开的背影,明明嘴角噙着一抹笑,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88章 我没有名字

    “殿下, 这位就是匈奴王哈萨克。臣懂匈奴语,可为殿下传意。”梁观应道。

    冯御看着坐在自己面前这个人高马大,蓄着夸张的络腮胡的匈奴王, 内心有些惴惴。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幕僚,又确认自己遭遇危险后会有及时的护驾, 才放心转回身子,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说的合作,我可以答应。”

    梁观应朝哈萨克翻译了冯御的话, 而后匈奴王又说了一串冯御听不懂的语言。

    “殿下,哈萨克说他久仰殿下大名, 也很期待这次合作。”梁观应道。

    冯御看着哈萨克脸上的笑容, 再看了看他身上不伦不类的服饰, 转了转眼睛,计上心来, 笑道:“不过五座城池和牛羊万数可不是小数目, 尽管大盛国力强盛, 资源充足,也不能就这么随手割让。”

    听完梁观应翻译完的话, 哈萨克皱了皱眉头,笑容也淡了下去。

    梁观应朝冯御道:“他说殿下如果有要求, 可以提,只要不过分,他可以答应。”

    “当然不会过分,”冯御能肯定哈萨克会接受这笔交易, 道:“你只需要去信给我父皇,告诉他你要娶大盛的大理寺卿黎霜, 那这笔交易我便能接受了。”

    他说什么都要坑黎霜一次,听说匈奴生性残暴,更是有喜欢与兄弟分享美人的癖好,而且他们“不拘小节”,一年到头都净不了几次身子。

    黎霜若是嫁去了匈奴……

    冯御闻着空气中的隐隐恶臭,笑意更加明显。

    闻言,哈萨克眼睛有些好奇的光,朝梁观应问了一句。

    梁观应道:“殿下,哈萨克问,黎霜是否美貌,是否乖顺”

    “这是当然!”冯御哈哈大笑,道:“大盛女子无数,黎霜的样貌更是数一数二的出挑,你要是见到了,定会爱不释手!”

    他才不会告诉哈萨克黎霜的脾性,那样一个倔强的女子,都不知道谁能驯服。

    见冯御如此称赞,哈萨克连连点头,本就宽大的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大声说了句什么。

    因为他的动静实在太大,冯御有些嫌弃,但还是摆出笑容,听梁观应道:“这是匈奴表示高兴和愉悦的动作,哈萨克说,殿下很大方,他就喜欢和殿下这样的人打交道。”

    冯御闻言,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努力让自己心里的不适感消失,道:“既然匈奴王与我投缘,那我们就可以细细商量合作的事宜了。”

    哈萨克平静了下来,因为即将得到美人而激动的心稍稍平复。

    他早就听说大盛水土养人,自己却没见过几次,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只是听人描述,说大盛女子皆肤如凝脂,乖顺可人且身段丰盈婀娜。

    而且冯御又如此夸赞黎霜,哈萨克已经神游天外,冯御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了,只是一味地点头答应,想着要快些回去写信给大盛皇帝。

    哈萨克走后,幕僚问冯御道:“殿下为何要将黎霜也作为筹码”

    “呵,”冯御冷笑道:“她坑了我这么多次,我当然要好好回报她。匈奴如今实力不可同日而语,父皇为了求和,一定会答应的。”

    幕僚了然地点头。

    想着黎霜可能的凄惨下场,冯御快意地笑出声来,屋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黎霜从腰间发现了一个荷包。

    纯白的荷包上没有什么花纹,下面吊着红穗子,像是没有绣完。

    但是这个荷包针脚粗糙,边缘的金边都粗细不一,看得出来绣这个荷包的人从没有做过针线活。

    她很快就知道这个荷包是谁绣的了,裴晏靠近自己的时候,趁自己走神便把它挂在了自己的后腰上,又因为荷包很轻,黎霜回府才察觉。

    裴晏居然会学这些,黎霜哑然失笑,她记得之前提过一嘴腰间缺个荷包,裴晏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绣了出来。

    她开始想象裴晏那样大大咧咧的人坐在桌前拿针线的模样,想必极为认真,还要不停地拆线引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伤了自己的手。

    不对,她为什么要想这些?黎霜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不过他应当是要再绣些花纹的,但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离开,所以暂时搁置了。

    难道他是怕以后没有机会送出去了,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给黎霜的吗?

    黎霜拿着手上的荷包左看右看,又举起仔细闻了闻,一股她曾在裴晏房里闻到的清冽香气就钻进了鼻腔。

    或许这个荷包在他的屋子里待久了,都被腌入味了。

    只是这个味道让黎霜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鬼使神差地起身,朝裴晏的屋子走去。

    因为他已经离开的缘故,下人把裴晏向来都是大开的房门关上了。

    黎霜推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其实这个味道并不明显,平时黎霜也不会刻意去注意,但她总能闻到。

    就好像这股气息推开了空气中的一切,独留在了黎霜的身边。

    这是裴晏身上的味道,整个屋子也和他的人一样,所有东西都摆在了明面上,柜门大敞着,里面的物件全都暴露在了黎霜的视线里。

    一柄双刀,一把匕首,一片碎布,还有一本书。

    黎霜认得双刀和匕首,那都是裴晏以前从不离身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放在了这里。

    淡蓝的碎布上还有些暗红色,黎霜拿起一看,发现那是上次裴晏受伤的时候,自己从衣裳上面撕下来的。

    她也记得,上回她还问裴晏为什么不丢掉,裴晏虽然嘴上说自己会扔,但现在黎霜手上的东西已经给了她一个回答。

    裴晏为什么会留着这个?

    这一片布料早就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更因为浸了血的缘故变得粗硬,边角并不平整,怎么看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破烂。

    黎霜没有多想,将东西放回了原位,目光定格在了柜子里最后的一件物品上。

    虽然看上去是书,但面上并没有书名。黎霜疑惑了一下,在纠结要不要翻开看。

    这是不道德的,她想,自己不该去窥探裴晏的私隐,不该有要去了解他藏于人后的秘密的想法。

    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鼻尖的气息明明微不可闻,但却有催动人心的力量,在黎霜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放在了书的第一页上。

    这果然不是黎霜平日里看的书籍,这是裴晏用来写字记录的东西。

    黎霜就像拿一块烫手山芋,立马要将它放下,可是上面的内容还是让她忍不住停留。

    大盛的书籍编撰,向来是从右边第一列开始,从左至右一列一列地书写拓印,可是裴晏写的东西不同,他是横着书写的。

    一开始黎霜也没有看懂,所以她才会忍不住研究,黎霜发现这页内容是从右边对齐,而且竖着念根本不通顺,所以才尝试横着来看。

    这样的排版方式实在新奇,黎霜适应了好一会儿,看着上面的每句话之后跟着的一个小点或者一个小小的圆圈,以为这是裴晏随意涂鸦的。

    但是她发现这两个小东西刚好在每两句话的停顿之后,读起来也更加顺畅流利。

    于是黎霜更加觉得新奇,此前的种种犹豫也随之抛之脑后,从最上面的左边读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裴晏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不会执笔之人写出来的东西,黎霜花了好大的劲才辨认出来。

    我就知道大小姐聪明,肯定能找到这个。

    不过大小姐,先别生气我拿了你的本子,你们这里是这么说的吗?主要是我把钱都拿去买珍珠了,所以四个口袋变得一样重了。

    不对,好像这里的衣服没有口袋。算了,管他呢。

    现在是半夜,我睡不着,想着不然留点什么给你看看,否则以大小姐的性子,恐怕会忘了我。

    其实我知道大小姐的打算,知道你要把我送走,送到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去。

    哎,我还以为大小姐和我并肩作战这么久,觉得我是一个靠谱的人呢,不止我自己,保护你也是顺手的事。

    但我还是不想大小姐为难,你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委屈一下自己,暂时安分地待在你为我安排的地方吧。

    我很讨厌写字,真的,而且你们大盛的文字太复杂了,我更新语言体系都更新了老半天呢。不过我聪明绝顶,这点困难还是难不倒我。

    但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把我要说的话传递给你。

    哎呀,说了这么多,怎么感觉没什么内容呢。算了,那就随便写写吧。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小姐,不小心砸坏了你的马车,我真的是不小心的!然后你凶巴巴地要把我送去官衙。

    后来嘛,我就发现了大小姐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冷冰冰,就像榴莲一眼,闻着臭,吃着香……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写的,但是我文化水平有限,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句了。

    其实第一次帮大小姐破案之后,我在街上睡了两个晚上。

    想去住酒店(黎霜看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些疑惑,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上被划了两笔,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店家说我没有身份,不让我住。

    哎,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幸好我还有你们这个朝代的衣服,不然就要被当成怪类赶走了。

    我为什么想接近大小姐,大小姐也知道了。其实大小姐可以把我理解成一块砖头,哪里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去哪里。

    不过说需要两个字也不太准确,我只是按照要求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务,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等着下一次派遣。

    我记得LI715和Az511那次闲聊,问我为什么从来没有任务失败的时候。

    什么,这两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两个名字而已。

    对,我其实不叫裴晏,这只是我给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个代号,喊着顺嘴,我就这么说了。

    真正的名字?我没有名字,无名无姓,既没有坎坷的身世,也没有多光明的未来,像天上那些星星,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而已。

    但是我英明神武,自然是最亮的那颗。

    说起来,这里的天空比我在书上看到的漂亮多了,太阳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它们都没有大小姐漂亮就是了。

    不对,我又扯远了。

    然后我回答他们,当然是因为我聪明又不怕死,多危险的任务对我来说都微不足道。

    大小姐是不是想问我,既然那个世界是这样的,那我为什么要回去?

    这么说吧,其实我是没有寿命的,也就是说,除非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死亡,我就是永生的。

    每次完成任务之后,我都会回到那个世界刷新一下大脑和身体组织,没事,大小姐看不懂没关系,这只是相当于我有了一副新身体。

    不过我还是我,大小姐放心吧,脸没变,身体也没变哦。

    任务完不成,我回不去怎么办?

    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

    据我之前观察到的东西来看,我应该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和你们有一样的寿命,再高科技的东西也不会有用处,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其实我们那里的人把这个看得挺重要的,他们惜命。

    这个时候大小姐肯定会问,那我也惜命,是不是?

    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拼尽一切都要回去。至于现在……大小姐不如自己猜猜看,等下次见到我,我给你一个答案?

    毕竟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任务,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总该让我试错对吧?

    我想想,还可以说什么呢。

    对了,就算我暂时见不到大小姐,大小姐也不能被别人迷惑了心!什么凌逸,什么太子,大小姐可不能喜欢上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知道大小姐会这么问,这个问题还不明显吗?

    总而言之,就是不可以。

    最后,让我猜猜,大小姐是不是很想问,我到底还要不要完成任务了,为什么感觉我什么也没做?

    这个问题,大小姐以后会知道的。

    就写到这里吧,说了一大堆废话,但希望我写的字不算太难认。

    裴晏总共写了两页,洋洋洒洒,黎霜甚至看不出来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因为关于他的部分都有很多陌生的词语,超出了黎霜的理解范围。但她能看懂一段,就是裴晏说自己是不是惜命的那几句。

    按照他的说法,只要他能回去,那他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事。

    但是如果他完不成任务,就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黎霜的心里竟然浮上了一点情绪,一点夹杂着纠结,兴奋,愉悦,挣扎的情绪。

    这点情绪被无限放大,挤满了黎霜的心脏,叫嚣着提醒她方才她想了些什么。

    如果,如果裴晏真的能一直留在这里呢……

    不,她又摇着头,自己凭什么替他做决定,自己是他的什么人呢?

    这两个想法在黎霜的脑海里打架,黎霜放下手中的东西,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大脑里的思绪。

    她想的太多了,她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除开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词语,裴晏写的东西算得上浅显易懂,就像正在学习写文章的幼童一笔一划记录着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黎霜甚至都能想象出裴晏叼着毛笔,翘腿坐在桌前琢磨着下笔的模样。

    而且他就好像真的在和黎霜说话一般,写下的东西就跟他平日说话没什么两样,吊儿郎当,也没有什么书信的格式和技巧,不过就是想象成自己和黎霜闲聊,然后写下了自己说话的那一部分。

    就好像他此刻就在黎霜身边。

    不过那时的他已经知道了黎霜的打算,那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东西的呢?

    这两页类似书信的东西甚至没有完整的开头和结尾,一看就不像永别之人写的东西,就好像裴晏知道,自己还会和黎霜再见面,永远都有“下次”。

    宴会上,自己明明就要动摇了,裴晏却主动把酒杯接了过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裴晏不想自己为难。

    没有查案时抽丝剥茧的分析,没有审讯时屡试不爽的技巧,裴晏的话莫名地让黎霜相信,相信他说的,只是因为他不想自己为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黎霜不知道,初见裴晏时,他还是一个疑点满身,让自己满心设防的少年。

    可现在,裴晏几乎已经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她,唯独对自己的心意闭口不谈,对他自己的任务避重就轻。

    他写那些东西的目的,黎霜不知道,他可能想告诉自己一些东西,黎霜看得出来。

    或许吧,黎霜想,一切结束之后,她也没有要再让裴晏躲着的必要了。

    可是她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已经将裴晏在自己计划中摘除了出去,因为担心,所以黎霜才会变得决绝,对裴晏说出“两不相欠,各不相干”的话。

    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

    一面被打碎的镜子,真的能够再恢复如初吗?

    那样狠心的话,黎霜也不知道裴晏有没有放在心上。

    ——“谁要同你两不相欠,谁要同你各不相干?”

    是了,这是裴晏的回答。

    黎霜想起来了,当时他看上去很不赞同黎霜的话,表情也差点维持不住,说这段话的时候没了调笑,语气十分认真。

    还有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黎霜愣了愣,抬手放在自己的唇上,这次的触感和裴晏的唇瓣差别很大,不柔软也不温暖……

    她在想什么?

    思及此,黎霜猛地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打开的柜子,抬脚离开了裴晏的屋子。

    ——

    匈奴王的信很快送上了皇帝的龙案,卫霄照例替他念着,见皇帝在闭目养神,语调也放缓了些。

    “吾闻陛下朝中有一美人,名黎霜,其大名远扬,吾族人人皆知她的名号。吾族与大盛向来不起兵戈,两方百姓皆安居乐业。若陛下肯将黎霜嫁与吾,那双方和谐之景必将延续万年。”

    卫霄念完,皇帝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卫霄手里拿过那封书信。

    上面写着大盛文字,用词也很讲究,应当是有人指点过。

    比起这个,皇帝更关心的是上面的内容。匈奴王要娶黎霜,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黎霜的名号,那也太牵强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匈奴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

    可是信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皇帝不答应,那匈奴就会南下,到时候肯定免不了一场战事。

    大盛重文轻武,自尹黎两位将军战死后更没有可用之将,况且匈奴日益强大,这么多年一直在休养生息,大盛不一定能与之抗衡。

    也就是说,匈奴这是在通知,而不是询问。

    “陛下,这……”

    卫霄久没有关心朝堂,自西厂被取缔之后,他就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当好一个大太监。

    凭着皇帝的庇护,自己的弟弟也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长安,就像正常人一样念书习武,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身世,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哥哥是个阉人。

    皇帝皱着眉头,手指在龙案上轻点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要盯着黎霜,难道是因为她特殊的身份?还是因为她做了什么

    可是那又跟匈奴有什么干系呢?而且看上去是两邦交好的事情,可是皇帝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且不说这件事突然且无厘头,单说黎伯约若是知道匈奴有这个意思,定是会找自己问个清楚,说什么都不能可能嫁女。

    皇帝有些头疼,看着这封信,就如烫手山芋。

    “先去信一封吧,不能太过直白……过两月不就是除夕了吗,届时让匈奴王来参宴,朕再与他细细商议此事。”皇帝喃喃道。

    卫霄颔首,“是。”

    第89章 不见黎霜,后果自负

    “公主找臣?”

    郑劭颔首站在冯玲面前, 看见她手中拿着的字画,明白冯玲是为了什么。

    “郑劭,”冯玲轻喊了一声, 举起手中字画从上到下又看了看,道:“若是你真的闲得无事可做, 那便去喂喂本宫的猫,而不是整日给本宫这里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乱七八糟?

    她说完后,没看到郑劭微震的瞳孔,随手将手中的字画甩了出去。

    见状, 郑劭忙俯下身子捡起字画,抬头道:“公主难道忘记了吗?”

    忘记?冯玲低眸瞧了他一眼, 莞尔, 不知是心情愉悦还是带着嘲讽, “忘记的是你,你忘记了在本宫眼里,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那就是父皇和其他人。”

    闻言, 郑劭低了头,用膝盖行至冯玲身前, 将手中字画抬起,摇了摇头, “可是公主说过,这是公主最喜欢的诗,曾经……曾经还亲手为臣写下过。”

    上方又是一阵轻笑,冯玲“啧”了一声, 闭了闭眼,看着字画上的字迹, 懒懒开口道:“本宫说甚作甚,不需要他人评价,先前那副早已烧成了灰烬,你想说什么呢?”

    郑劭以为冯玲有所动摇,眸子含了希冀,“公主所写之物有价无市,臣想着之前辜负了公主的心意,特地重写一副来赔罪。”

    “赔罪?”冯玲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道:“本宫不喜欢的东西,再磋磨丢弃都不可惜,人也一样。”

    郑劭闻言,眸子暗淡了下去,半举起的手臂也随之放下,语气有些落寞,“公主,臣早已知错,知道臣再做多少都无济于事。但公主为何不能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臣弥补?若公主不解气,打臣,骂臣都使得。只是……不要再对臣视若无睹。”

    他这样的话不知道已经对冯玲说过多少次,态度一次比一次诚恳和卑微,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乞求和讨好,也是后悔莫及,知道为时已晚的遗憾。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冯玲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也不再看郑劭。

    换做几年前,要是她听到郑劭说出这番话,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喜极而泣,再因为自己和郑劭破镜重圆而大肆庆祝一番。

    但冯玲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四年前那个半夜里抹泪的自己,抬头对她说,不要原谅郑劭。

    是啊,一颗心从天黑等到天明,亲自下厨做的饭菜也无人问津,做的再多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冷冰冰的三言两语的打发。

    她等得太久了,一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看清和成长很多。

    儿女情长,已经不是冯玲在意的东西了。

    其实冯玲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从自己看上郑劭,强迫他做驸马,再到自己心灰意冷放弃他,也就短短一年。

    到现在“攻守易型”,郑劭却反过来成了那个为了讨人欢心用尽了所有力气和手段的人。

    冯玲觉得有些无聊,虽然偶尔内心还会泛起涟漪,就像自己和郑劭那匆匆一面的初见,仿若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情窦初开的时候。

    但现在……

    “够了,听得让人心烦,”冯玲冷冷开了口,道:“本宫这里不是什么寺庙,没有慈悲的活菩萨,也没人能给你想要的原谅。这些东西以后不准出现在本宫面前,否则本宫见一次,丢一次,再不然就把你关起来,让你老老实实地不要烦本宫。”

    “公主……”郑劭嘴唇轻颤。

    “出去。”

    郑劭还想挣扎,道:“公主,只要公主能消气,臣……”

    “出去。”

    冯玲又说了一遍,眼神愈发冷了,这是她生气发怒的前兆。

    见状,郑劭有些悲戚地看了眼手上的字画,带着他离开了寝殿。

    他的背影还是那样挺拔,风度不输当年夺魁的意气风发,只是其中含着的东西,恐怕只有他和冯玲才知道了。

    冯玲有些出神,还没再想些什么,门口便又走进一人来。

    来人比郑劭更高一些,步伐也更加坚定轻快,大步流星,就如他的人一般肆意又张扬。

    “公主找我有事?”

    裴晏离冯玲有些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听清楚对方说话。

    “是,”冯玲动了动脖子,笑容有些莫名,道:“但是你手上为什么要拿郑劭的东西?”

    “公主说这个?”裴晏举起方才从郑劭手里拿来的字画,“我看驸马失魂落魄的,手上拿着一副好字,拿来看看。”

    冯玲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那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

    闻言,裴晏仔细看了一眼字画上面的内容,眉头微蹙,喃喃道:“只明,愿朝,卿明……这写的什么意思?”

    冯玲嘴角抽了抽,觉得好笑,“那字是朝气的朝,而且谁教你这样念的?从右到左,自上往下。”

    “哦,”裴晏恍然大悟,又重新道:“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

    在冯玲看好戏的目光下,裴晏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冯玲摇了摇头,裴晏看上去腹有诗书,一副公子哥的模样,结果除了会识字,竟是文墨不通的男子。

    “不知道,”裴晏坦然地耸了耸肩,“难道是在明朝,希望大臣过得逍遥自在一点?那这个皇帝还挺好的。”

    冯玲不知道他说的明朝是哪个国家,或者又是那个皇帝取的古怪年号,看着裴晏确实不像撒谎的样子,恍然了一瞬。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当年给郑劭送字画的时候。

    当时她还未心灰意冷,又爱极了郑劭儒雅又风度翩翩的模样,爱他一身文人风骨,爱他有心胸抱负,所以才想了这么一句诗写给他。

    她只是希望郑劭永远意气风发,逍遥自在,和自己和和美美地过完一生。

    不过如今看来,那句诗并没有起到祝福的作用,郑劭舍了一身风骨和理想抱负,被自己永远困在了这方天地里,注定要和她纠缠不休,直到死亡,也算是一种呼应吧。

    所以冯玲在看到郑劭写这句诗的时候,更多的不是怀念和遗憾,而是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细密心绪。

    “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冯玲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喃喃道:“希望每一日,所爱之人都能潇洒自在,做真正的自己。”

    裴晏细品了一下,察觉到冯玲变化的情绪,连忙把手中的字画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转了话题,道:“还是说正事吧,公主有什么事要说?”

    思绪被裴晏打断,冯玲眨了眨眼睛,意识回笼,道:“本宫昨日听说了一件事情,说是匈奴王有意要娶黎霜,行两邦交好之谊。”

    见裴晏没有说话,冯玲古怪道:“怎么,觉得本宫骗你?本宫的耳目可不是谁都能质疑的,等着吧,若父皇无意遮掩,那此事很快就会传遍长安。* ”

    但是裴晏还是没有反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又因为逆着光的缘故,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觉得有些和身后暖阳格格不入。

    冯玲看着他,“你不是特别在乎她吗,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问的?”

    “要此事解决,是不是只有两个办法?”裴晏出声道。

    “当然,”冯玲笑道:“要么就让黎霜远嫁匈奴联姻。要么,就把匈奴打得臣服于大盛,他们自然就不敢再打大盛人的主意了。”

    裴晏敛去了眸中情绪,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似还有些笑意,但平时就像刻在他脸上的笑容在此刻显得十分突兀和勉强。

    没等冯玲再说话,裴晏就已经转身离去。

    冯玲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注意力被桌上的字画夺走,自然也没再细想裴晏方才的反应。

    ——

    “你慢些说,不着急。”

    黎霜握着王时予的手,看着她的脸上满是怒气,安慰道。

    王时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砰”一声放下茶杯,道:“听我与你说道。”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①。该作何解?”一坐在考官位的男子问道。

    闻言,王时予微不可察地蹙眉,其他人都是问一些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了味道?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道:“前面还有内容。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②。此歌辞创作于西周时期,为了庆祝贵族宫室落成,别无他意。”

    男子嘴角的笑有些不怀好意,问道:“抛开此辞背景不谈,你对它有何感想,又作何注解?”

    王时予总算知道他的目的了,这批考生里唯有自己一位女子,考官以为她是软柿子,竟在这样的场合刁难她。

    “我并无感想,也无注解,”王时予冷道:“生男子就要他穿好衣睡好床,精致的玉圭是他的玩具,被寄予成为君王的厚望。女子睡土地穿襁褓,取乐的物件却只是陶制的纺锤,让她不招惹是非,每日围着锅台安排酒食,做一个不给父母添麻烦的姑娘。无非就是宣扬男尊女卑,又要何注解?”

    男子笑着看她,就像是在期待着王时予会有什么反应。

    她之前强行打掉了自己的孩子还给了吴家,在长安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要不是王安平和王家足够有实力,流言只会愈演愈烈。

    而这位男子又最看不惯王时予这样的“刺头”,作为女子,抛头露面不说,做的事又骇人听闻,伤天害理,简直就不像个女子。

    她不是喜欢哗众取宠吗,就不妨让她成为今日的焦点吧。

    “应试之人无不对我的题目做出注解,既要有自己的思考,也要让我从中看出你的能力。既然你说不出东西来,想必你也没有足够的准备。”

    “你……”王时予有些恼怒,“四书五经可考之题繁多,你却唯独问我解无可解的问题,作为考官,你真的不是有意刁难吗?”

    大盛科举比较特别,不仅考察写文章的能力,也要考察考生当堂解题的思维,虽说被选上的考官都是与当场考生不认识的人,可奈何王时予名气太大,恰好这位考官又见过她,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怎么会这么说,”男子兀自笑了,道:“我并不认识你,小姐。所考的问题都是有记录可查,又何来针对一说呢?况且小姐自己也说了,男尊女卑,你能与诸位考生一同站在此处,已经是圣上的恩典了。”

    王时予几乎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忍耐力才没有当场回怼男子,冷道:“男尊女卑不过是从你考我的题目中所得,我……”

    她愣住了。

    王时予其实是想说她并不这么想,可是自己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这是天经地义,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她从小都被灌输这样的思想,内心虽有反对之意,却从来不敢真正和世俗礼法作对。

    上次她所做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自己虽不后悔,但着实为自己的离经叛道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说她不知礼义廉耻,所有人都在说她惨无人道,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每晚都会在梦中出现,他小小地躺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母亲杀了孩子,母亲杀了孩子……

    巨大的舆论压力一时间让她喘不过气,王安平出手之后虽然好了很多,但阴影却留在了王时予心里,挥之不去。

    她不是一个好人了,王时予突然想到,她是一个手染鲜血的女子,是一个本该因世俗礼法,循规蹈矩生活,但却有着一身反骨的人。

    自己如果真的说出男尊女卑是错误的,那她又会遭受多少人的凝视和嘲弄?

    这样的情况,王时予已经经受不住第二次了。

    你就是一个胆小鬼,王时予对自己道,一个明明有反抗之心,但却还是唯唯诺诺,敢想不敢言的胆小鬼,懦夫。

    她止不住地想着,面前的男子还在看着她,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我的答案已经说完了,此题考不出我的能力,也表明不了什么,无非就是供你们取乐的东西。我是女子没错,但陛下也明确说明了女子可以参加科举。但显然考官对此有些意见?既然这样,就算我说再多,又能如何对其他问题做出回答,考官都不会真正在意的话,那我想我也没有再站在这里的必要了。”

    说完,王时予没看所有人震惊的神色,转身走了出去。

    “所以你放弃了这次机会,”黎霜有些愤怒,道:“那考官是谁,我想我应该去见见他。”

    王时予摇摇头,“无人知晓,也不用麻烦你了。我知道虽然陛下开了这个先河,但不会所有人都认同,像这次,我连一个和他人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那又何谈公正呢?”

    黎霜闻言,转了转眼睛,看着王时予有些失落的模样,安慰道:“无妨,你不是彻底没有机会。我找时间求见陛下一趟,看能不能适当改善一下考察方式。”

    “真的能行吗?”王时予低下头,道:“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们去争取,难道就不怕陛下厌烦,就不怕闲言碎语吗?”

    “怕,”黎霜挤出一个笑容来,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错误留在那里。我既然恳求陛下开这个先河,就有考虑到会有问题的地方,你正好指出了问题所在,那我定要一点一点将它纠正过来。我知道这个机会对你,对其他女子来说有多不容易,所以我才会去努力争取,不用为我担心太多,好吗?

    王时予揉了揉眼睛,也笑了一下,点点头,“黎霜,你真好。”

    长街边。

    “黎小姐?”冯渊见黎霜一人走在街上,熟络地和她打起招呼。

    黎霜含了得体的笑,道:“殿下今日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长安是否一切正常,”冯渊道:“你呢,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黎霜看着冯渊,想了一想,决定把王时予的事情告诉他。

    “竟有此事?”冯渊有些惊讶,“你不用担心,我能查到那考官,也会及时换掉。而且这个问题我今日就去和父皇反应。而且科举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如此,是时候稍加改革了。”

    黎霜差点就忘记了还有冯渊这个可靠的力量,心下一喜,当即道:“殿下肯帮大盛女子,臣女在此谢过。”

    闻言,冯渊不由得笑了起来,摸了摸鼻子,道:“不止因为大盛,还是为了帮你……”

    “什么?”

    冯渊的声音有些小,黎霜听不太清楚,就像蚊虫般的振翅声。

    冯渊吸了吸鼻子,笑道:“没什么,反正此事有我处理,你就别操心了。”

    “知晓了,”黎霜又想起什么,“贵妃娘娘最近如何?臣女近日忙于公务,竟没有想起来去拜访一下娘娘。”

    说起宁妙,冯渊从袖中拿出一支装在盒子里的珠钗来递给黎霜,“说来也巧,母妃说她与你投缘,今晨收拾首饰的时候找到这个,觉得与你相衬,所以要我送与你。”

    虽说是送,但其实是赏赐,黎霜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她不知道宁妙为何突然要给自己送东西,笑着接过,道:“那臣女多谢娘娘赏赐。”

    冯渊瞥见她无甚钗饰的头发,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失望来,但还是道:“宫里你都熟,若想去见母妃,随时去便好,她很喜欢你。”

    “臣女知晓了。”

    黎霜正要告辞,余光却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吴朝暮,看上去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冯渊也看了过去,很自然地朝吴朝暮招了招手,让吴朝暮过来。

    “见过侧妃。”黎霜看着吴朝暮站定在自己面前。

    “真是赶巧了,”吴朝暮笑道:“我不过出门来买些东西,正好就遇见了殿下和黎大人。”

    黎霜想要解释,“臣女与殿下是偶遇,且是在谈论公务,殿下,既然侧妃来了,那臣女就先告辞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为了躲避什么,看得冯渊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吴朝暮看着冯渊,好像有些为难,“妾想着要为母妃去寺庙求一串佛珠,可不知母妃是否喜欢?”

    冯渊回过神来,“她并不挑拣,只要你有这个心,她都会喜欢的。”

    “是。”吴朝暮笑道。

    冯渊抬脚离开,吴朝暮也跟了上去,不着痕迹地走得与冯渊极近,却不料踩到了冯渊的鞋子。

    “殿下恕罪!”吴朝暮当即要用锦帕为冯渊擦鞋,却被冯渊一把拉了起来。

    “小事,回府再处理。”

    他看起来的确不在意,走得很快,像是在着急些什么。

    ——“无论你做什么,你都要拢住太子殿下的心!吴家如今只有你能挑起大梁,全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了。”

    吴贵在吴朝暮出嫁前夕,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这番话。

    思及此,吴朝暮咬了咬牙,抬脚继续跟上冯渊。

    金銮殿。

    “陛下,匈奴王又来了信。”卫霄递上去一叠东西。

    皇帝有些奇怪,他明明不久前就与匈奴王说过,此事有商量余地,那匈奴王为什么还要再来信?莫不是要说他不能来参加除夕宴了?

    他有些不安,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见上面内容简短,只说了两句话。

    “若一月之内未见黎霜,吾族铁骑便要踏破大盛疆土。”

    皇帝怒不可遏,用力撕碎了信纸,碎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黄色的小雨。

    卫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皇帝动了大怒,忙跪下道:“陛下息怒!天下事都在陛下掌握之中,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皇帝果真平静了些,但胸膛还是控制不住上下起伏,看着龙案上的碎纸,皱眉道:“去……去把黎伯约给朕喊来,就现在。”

    “是。”卫霄起身,小跑而去。

    “等等。”

    皇帝又叫住了卫霄,缓了一口气,“还有黎霜,让黎家父女都来一趟。”

    第90章 你是我什么人,就要这样卖命

    “丞相, 黎卿,你们自己看。”

    黎伯约和黎霜看完了卫霄拿来的两封信,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 可是事出有因?”黎伯约问道。

    皇帝皱眉摇了摇头,道:“此事突然, 朕先前并没有应下,让匈奴王除夕来宴,但是没想到匈奴似有什么目的,竟猖狂地给朕定下什么一月之期。”

    他立马想到了自己给黎伯约的赐婚圣旨, 一时觉得棘手。

    皇帝深知大盛难以和匈奴抗衡,但也没有真的要把黎霜嫁去匈奴的意思。他堂堂君王, 怎么会要用一个女子来换国家安宁?

    可是黎霜若是不去, 又要靠谁迎战匈奴的铁骑

    “陛下, 朝中可有有用之将?”黎霜问道。

    她隐隐能猜到此事的始作俑者,但因为事关国家大事, 黎霜又不得不郑重以待。

    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黎霜心想。

    皇帝有些无奈,“可领兵打仗之人……”

    应该就只有冯御和冯渊了, 只有皇子才会有骑射和作战课程。

    皇帝的欲言又止让黎伯约和黎霜明白了一些东西,其实皇帝就算不说, 以他们在朝中这么多年的见闻,也该知道一些东西。

    “陛下,若是臣此去能换大盛与匈奴和平,那臣并无怨言。”黎霜道。

    黎伯约当即道:“黎霜, 你……”

    他看着黎霜的脸,浮现出震惊之色来。他这个女儿不会真的愿意远去匈奴吧?

    黎霜方才的话没经过思考, 猝不及防地就说了出来,一时还不知道怎么接话。

    “此事还未到需要黎卿牺牲的地步,还要再商议商议,”皇帝语气不明,“叫你们来也是为了看看你们的想法。”

    “匈奴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已久,盘踞在大盛以北,占地为王,迟迟不愿归顺。此番他们主动挑衅,必然有另一层目的。如果能借此一举收复失地,还能扬我大盛国威,可谓一举两得。”黎伯约道。

    皇帝哪里没想过这一层?他早就想把匈奴在先帝时期夺去的土地抢回来,可这些年自己忙着处理内政,竟没有考虑到外胁,导致了如今民不能兵,兵不能战的局面。

    “丞相言之有理,可朝中并无名将,有作战经验的将军……”

    皇帝突然不说了,他知道自己当初在尹黎二位将军战死的时候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显得有些为难和尴尬。

    他如今进退两难,既不愿意让匈奴轻看了大盛,但又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能领兵打仗。

    “卫霄,”他朝站一边,一直沉默着的卫霄招了招手,“让人带着朕的口谕去定远,说朕要他戍边,务必守住定远,务必将匈奴拦在大盛城池的千里之外。”

    卫霄虽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退了出去。

    “大皇子此去定远是以贬为由,且定远并无充足的兵力,就算陛下考虑周全,大皇子却未必应付得来。”黎霜补充了一句。

    皇帝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问道:“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黎霜想了想,“长安内的巡京卫不是多次被弹劾玩忽职守吗?太子殿下手下的人能于巡京卫远矣,陛下何不让他们去定远协助大皇子?”

    “还有尹家军,”黎伯约道:“他们如今听命于陛下,但苦于无地施展拳脚,不如让他们也作为一只兵力?”

    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黎伯约和黎霜考虑得比自己还周全,可是就算有了这些力量,加上大盛养的兵力,也不过两万数,怕是……

    而且他其实并不是很放心冯御,冯御虽然习过战略,却没有真正实践过。皇帝前脚才把他赶去定远,后脚就要让他迎战匈奴,看上去怎么也是有求于他冯御。

    不对,皇帝冷笑一声,他做此事是天经地义,虽然没有了当皇帝的机会,但大盛也是他的国家,能有什么异议?

    “那便先这么定下吧,”皇帝揉了揉眉心,“虽有冯御,但却少一军师,若无人运筹帷幄,又何谈打仗?人选容后再议吧,你们先退下。”

    “是。”

    殿外,黎伯约语重心长,对黎霜道:“霜儿,你方才属实急了些。陛下还没决定的事情,你怎么就先想着要牺牲自己了呢”

    “其实这不是牺牲,父亲。一场亲事换一国安宁,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黎霜解释道。

    天下没有任何事是空穴来风,匈奴此番行事看上去莫名其妙,但背后一定和谁达成了什么合作,而自己就是他们谈判交易的筹码之一。

    黎霜知道自己在其中不是扮演着什么关键的角色,而是有谁蓄意为之想借此坑害自己。

    “此事必有蹊跷,”黎伯约沉脸摸着胡子,道:“难不成有幕后推手……”

    闻言,黎霜冷笑一声,“是谁呢?好难猜呢。”

    既有了拥兵自重的权力,也能把自己这个祸患送去匈奴,除了冯御,谁还有这样的好本事?

    黎霜总算知道了冯御在想什么,被贬去定远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冯渊被立为太子的事加速了他计划的实施,最终的目的并不是能在定远做些什么,而是……

    思及此,黎霜顿了顿,转头望着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殿顶的金狮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闪着奇异的金光。

    而且她有一种感觉,冯御已经下了很大一盘棋,他们不过是棋局中的棋子而已,而大局落定之时,肯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父亲不必忧心,就算要打仗,我们也不是全无胜算。父亲忘了尹家军是先祖父一手建立起来的可不是吃素的。”黎霜安慰道。

    说起尹家军,黎霜有些骄傲。尹家先祖父有从龙之功,就是靠尹家军得来的荣耀,虽然如今第三代尹家军没了上战场的经验,但绝不会差。

    皇帝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才要把尹家军搞到手,只是没想到到手没多久,就要派上用场了。

    “是啊,”黎伯约轻笑一声,“若是兄长和大哥知道了尹家军能再续荣光,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黎霜察觉到了黎伯约微妙的情绪,默默陪着他往宫外走。

    只是她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宁妙身边的人。

    “黎小姐,贵妃娘娘知道你今日入宫来了,特地邀请你去娘娘宫中一叙。”宫女笑道。

    黎霜想了想,对黎伯约道:“那父亲先回去吧。”

    “早些回来。”黎伯约叮嘱了一句,虽有些不放心,但却做不了什么。

    “知道的。”黎霜笑了一下,跟着宫女往宁妙宫里走去。

    ——

    “陛下,外头有一男子求见。”卫霄从外面回来,对龙案上沉思的皇帝道。

    皇帝一愣,“何人?”

    “裴晏。”卫霄的声音有些不正常,但极力维持着神色。

    他一直很担心裴晏会暴露自己的弟弟,虽然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这么做,卫霄却还是有种被人拿捏了短处的不适感。

    一见到裴晏,卫霄就想起了那晚架在自己脖上的那把短刀。

    皇帝也很是惊讶,他知道裴晏似乎被冯玲养在了宫里,只当是冯玲兴致所起要来的面首,可为什么会来见自己?

    他对于裴晏的印象也不过是黎霜身边的下人,模样生得不错,似乎很是伶俐。

    “让他进来。”皇帝淡道。

    “是。”卫霄出去把裴晏带了进来,退到了不远处站着。

    裴晏并没有一个人见皇帝的紧张,不紧不慢地行了一个生涩僵硬的礼。

    “你有事相求?”

    皇帝先入为主,仔细看了看裴晏的样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草民来找陛下,是为了解决陛下的一个难题。”裴晏笑道。

    “哦?”皇帝来了兴致,“你不过一普通人,怎知朕的难题?”

    裴晏忽略了皇帝经年累月养成的压迫之感,只道:“草民从福盈公主那里听说,匈奴有意要娶黎家小姐,否则就要攻打大盛。”

    “不错。”皇帝回了一句。

    “陛下不想被匈奴轻看,所以决定跟匈奴来一场硬仗,现在正在为军师的人选烦心。”

    皇帝有些维持不住表情,黎伯约和黎霜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冯玲就把这里的消息打探得一清二楚。

    算了,自己养的女儿,要做什么就让她做吧。

    “不错,难道你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显然不信,裴晏一个普通下人,哪有什么智慧和人脉?看上去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竟没有一点稚嫩和莽撞之气,反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从容与自信。

    “草民毛遂自荐。”裴晏言简意赅,语气轻松,并没有常人面对帝王的小心谨慎和唯唯诺诺。

    “你?”皇帝险些要笑出声来,道:“你凭什么觉得朕会用一个毫无经验,又没有身世背景的人做大盛的军师?”

    裴晏也没有因为皇帝的话感到羞愧,嘴角还是挂着一抹笑,“那草民敢问陛下,朝堂之上可有陛下满意的人选?”

    闻言,皇帝沉默了,他的确没有。

    见状,裴晏又道:“既然没有,陛下不妨一试,草民并非不善军事。”

    “是吗?那就证明给朕看。”皇帝打量了一眼裴晏,叫人搬来了沙盘。

    皇帝有些看好戏的意味,“此局若解,朕就封你做军师。”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晏,卫霄适时为裴晏解释道:“假设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割据。你是北方霸主,对手为南方联盟,你虽兵强马壮,但粮草匮乏,最多维持半月,所以急于南下夺取富庶之地,此次你需要在一月之内夺下赤水关,为南下清扫障碍。”

    听完卫霄的话,裴晏看了眼面前的沙盘,见赤水关地处南北要冲,易守难攻,一看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上面的敌方军旗分散,显然兵力也并未合并,不过占据了地形优势,以逸待劳。

    目前的形式是他尚有十万大军集结在赤水关以北,敌军五万守军驻扎在赤水关,另有五万援军驻扎关南五十里,可随时增援。

    裴晏想了想,指着沙盘上的一处道:“一法乃强攻,用我方兵力优势速战速决,正面攻取关墙。此法虽险,但却是最快缓解粮草问题的方法。不过考虑到敌方的五万援军,加上赤水关的地形,我方可能会损失惨重,被敌军前后夹击,所以此法并不是最优解。”

    “继续说。”皇帝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先前的轻蔑之色也消失不见。

    “二法乃围困,”裴晏从沙盘上虚指一条道来,“此道是敌军粮道,可派人切断,再封锁关南道路,阻止敌军增援。此法可减少伤亡,保存实力,但也有因为粮草不足和围困时间过长的原因导致军心涣散的风险,敌军很可能会尝试突围,或从其他地方获取增援。”

    皇帝笑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年,浮现出欣赏之色,“难不成你还有招?”

    “自然,”裴晏道:“三法乃声东击西。先派二万兵力全力攻城,带着器械大肆进攻,制造强攻假象。而剩下的八万兵力则兵分两路,绕道偷袭敌方援军。”

    他说着,就从赤水关不远处指了一条路,道:“左路四万兵力沿山路迂回,从侧翼包抄敌军援军。右路四万兵力沿河岸隐蔽前进,直捣敌军后方。”

    裴晏说完,又补充了一些,“还要派轻骑兵保护粮道,同时骚扰敌军补给线。”

    “说的不错,”皇帝笑道:“那你觉得此三法取哪一法胜算最大?”

    “赤水关两侧皆是高山,中间关道狭窄,关前还有河流,地形优势极大,加上我方粮草缺乏,强攻和围困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在确保计划未被泄露的情况下,还要考虑极端天气,备好雨战的装备,同时还要加强侦察,防止敌军偷袭。若配合得当,能根据战场情况及时调整策略,那用三法便能取胜。”

    皇帝很是满意,拍了拍手,欣慰道:“大盛还有如此能人!看来是朕小瞧了你,即日封你为军师,必能助大盛大捷!

    “陛下谬赞。”裴晏笑容淡淡,很快离开了金銮殿。

    虽然卫霄不知道裴晏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很是庆幸他能离开长安。

    金銮殿外,裴晏踏出殿门,就见黎霜站在不远处。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笑道:“大小姐特地在这里等我?”

    黎霜嘴唇张翕了片刻,道:“你在殿里说的话,方才出来的侍卫告诉我了。”

    要不是她从宁妙宫里出来后看到裴晏进了金銮殿,也不会向从里出来的人打探,也不会知道裴晏做了这个决定。

    “大小姐还是这么关心我,却忍心把我丢在宫里。”裴晏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黎霜没有思考,立马就脱口而出道:“那你就忍心把我丢在长安?”

    话音刚落,黎霜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捂上了自己的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情急之下真情流露了?”裴晏看上去很是高兴,“我可不是为了这个国家,大盛如何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为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黎霜,几日未见,黎霜的模样反而愈发清晰,如今黎霜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笑容又多添了一些真心实意。

    “当我没说,”黎霜很快地眨了眨眼睛,别过头去,转了话题,“你可知定远偏远,匈奴残暴好战……就一定要去吗?”

    裴晏道:“当然,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嫁给匈奴?我不是白眼狼,更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说完,他蓦然低了身子朝黎霜凑来,黎霜想起了某段记忆,脑袋下意识往后仰了些。

    见状,裴晏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眼眸里的细碎笑意带着和声音一样的丝丝蛊惑之意,那些低沉和捉摸不透就像是从胸膛里涌出来的,他身上的淡淡香气又钻进了黎霜的鼻尖。

    “原来大小姐这么念念不忘?”

    说完,裴晏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黎霜的唇,眼中笑意更浓。

    黎霜没来由得有些慌乱,决定忽视裴晏的灼热目光,“你写的东西,我都看到了。”

    “那很好啊,”裴晏还是看着她,问道:“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告诉你。”

    见他没有再说方才的事,黎霜松了一口气,“你说你能永生,是吗?”

    “原来大小姐想说这个啊,”裴晏站直了身子,道:“没错,不过更严谨一点的话,是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才奏效。”

    黎霜看起来有些纠结,眉毛轻轻拧在了一起,像是在思考,“如果你回不了家……我是说,你的任务完成不了,是不是就变得和我们一样,会死?”

    “关心这个?”裴晏支着下巴,“不过我得纠正一下大小姐,我不把那个地方叫做家。另外,其实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觉得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不错。有寿命就有寿命吧,比起永无天日地去执行任务,我为什么不能替自己做一次决定呢?”

    闻言,黎霜眼中竟闪过一丝希冀的光,问道:“你是说,你不准备回去了?”

    “舍不得?”裴晏很是直白,盯着黎霜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来,“但是任务能不能完成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是要看……”

    他并不直说,但二人心知肚明,黎霜别过头,想起之前自己放出的那些狠话,诸如我不喜欢你之类,此刻都涌上心头。

    黎霜已经试探过很多次裴晏的意思,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回去,可是每次裴晏给自己的回答都很模棱两可,像是要让黎霜自己去猜。

    可是黎霜又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猜对裴晏的想法,才会控制不住来问他,结果又得不到一个答案,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无解的谜题一样缠绕在黎霜心里。

    她眨了眨眼睛,抿唇道:“你不能去。”

    “什么?”裴晏没想到黎霜的话题转变得这么快,“可是我已经是军师了,为了这次大盛能赢,我必须要去。”

    “你根本没有打过仗,就算你会武功,就能保证自己能活下来?”黎霜显然有些急了,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都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吗?刀剑无眼,尸横遍野!按照你说的,要是回不去,你一旦死在这里,那你就真的死了!”

    说完,黎霜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诅咒的意思,神色很是懊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你完全没有必要以身犯险,大盛能做军师的不只你一个,为什么偏偏要是你?”

    “当然要了,”裴晏显得漫不经心,但很是愉悦地盯着黎霜的脸,“我这次去定远,可不只是为了打仗。匈奴这次的目的很奇怪,你应该也知道了大概原因,我得自己去看看情况,不放心别人去。”

    黎霜摇着头,“可是你说过大盛和你没关系,至于为了一点不重要的东西就搭上自己的命?你知道大盛军队多少人,匈奴又有多少人吗?”

    就是因为黎霜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所以她才会第一反应是答应匈奴的条件。她知道大盛百姓经不起和匈奴一战,可是如今只能以戈止戈了。

    “知道,”裴晏很是认真,道:“再纠正一下,什么叫为了一点不重要的东西?”

    他挑眉,抬手刮了一下黎霜的鼻子,看着黎霜皱眉的模样,心情愉悦,“我是为了大小姐的安全,小小牺牲一下。”

    要不是匈奴要拿黎霜谈条件,裴晏才不屑于去离黎霜那么远的地方。

    “谁要你为了我牺牲了?”黎霜很是生气,“你是我什么人,就要这样卖命?你任性的牺牲却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你要我背上人命官司吗?”

    裴晏有些意外,反驳道:“可是我说过了,大小姐的事,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就非要去?”黎霜有些咬牙切齿。

    “对。”

    黎霜咬着牙,愤恨道:“好,好!你有本事,那你去好了!”

    她的脸因为情绪激动红了起来,转身大步离开。

    裴晏站在原地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