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花园
祝允听了这话, 怀里好像揣了一只巨不安分的兔子,开始疯狂蹬起腿来。
过往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脑海当中肆意狂舞起来。这些日子里, 他们牵过手,同卧一张榻,主人甚至还在他的唇上轻咬厮磨过。
这样的事情, 若是让夫人知情了, 定会气得不轻。哪怕打骂或是旁的什么, 他都是无所谓的, 可若是让她们再生嫌隙,难过受伤的便又是主人了。
祝允心虚得一张小脸上又红又白的,他不禁抬眼望向了身边的人。
可贺长情却十分地处之泰然, 看上去就像个没事人, 她甚至还将地上的红绸归拢起来双手捧着放在贺夫人一旁:“发乎情,止乎礼,哪一步都没有到。”
她这话说得坦然,一点儿都不像说假话的样子, 贺夫人这么瞧着,也便信了, 就连脸色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祝允偷偷地松了口气。他很是佩服主人这一点, 任凭她有天大的心事与秘密, 在旁人那里, 都能装得一派云淡风轻, 让人辨不清真假来。
“这事, 我不同意。”只是, 气氛得到了缓和, 贺夫人却依旧不打算松口。
祝允能感觉到, 贺夫人这话虽是冲着主人说的,可那凌厉的眼风却从始至终都没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贺长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既已下定决心迈出了这一步,便不是个听别人几句话就会退却回头的。贺夫人这样强逼着,只会适得其反。
祝允生怕她们母女两个再因为他有了不必要的争执,便急急地跪行上前,并起三指来发誓:“夫人,您别动气,我会一辈子对主人好的。”
没成想,贺夫人听了他这话后也只是冷哼一声:“这本就是你应当的。”
“夫人说得是。”或许他不能这样自私地将主人据为己有,让她无端承受这些哪怕是来自于亲人的指指点点。可他能感觉到,主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去了贺夫人面前,背后是付出了很大的勇气的。
她决意了要和他携手并进,他便也不能退缩,更不能辜负这番心意。只要不打死他,他就要争取到最后一刻。
于是祝允闭了闭眼,将脖颈挺得愈发直了些:“主人,不仅是我誓死效忠的主子,更是我要用尽全力保护的……心上人。”
良久,塌上的人将那团红绸拿在手里,埋着头将其慢慢叠起来:“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做坏女儿姻缘的恶人。实在……这话伤人,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既知道伤人,就别说了。”贺长情掀了掀眼皮,恭谨地朝贺夫人行了一礼,便要退下,“母亲,你是知道我的。如果看别人的眼色活着,我早死八百回了。”
最后这场兴冲冲的团聚,就这样以不欢而散收尾。
因为自己,主人一度忘记了她从国公府赶回来是为了什么,现下只在前面闷闷不乐地走着。
祝允瞧了,心脏好像被剁得乱七八糟,随后又被一把抓起来扔在潮湿泥泞的地上反复摔打着,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难受。
他想他理应为主人分忧,可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若说不要因为自己而同夫人置气,那会否有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更要命的是,他不想让主人觉得,自己是在卖可怜,是在挑拨她们母女的关系。
祝允急得仿若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只剩下了团团转的份儿。
也是此时,前面的人忽地顿下了步子,只一声不吭地立在夜色里,留给人一个分外孤寂的背影。
祝允没站稳,一下撞了上去:“主人。”
他们置身在一处还算隐秘的花园当中,虽然左右两边的树叶都泛黄凋零了,但是延伸出来的枝枝叉叉还在,倒也能将他们的身形遮掩得极好。
这样清寒的夜色里,贺长情的一双眼眸直直地向他看来,那里似乎蕴含了数不清的碾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祝允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又快红得滴出血来。
贺长情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看起来依旧在生着闷气。
祝允终于有了和她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于是他抬手勾上了贺长情的小拇指:“主人,别生气了,再气下去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我问你。”贺长情索性低下了头,把玩着他的手掌和五根手指,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好像只是在随意摆弄着什么物件。
这样的眼神放在别人那里或许是不对等的屈辱,可祝允却是心如擂鼓,羞到身上燥热难耐。如今的他,哪怕是做主人的玩物,怕是都会浑身血脉偾张,激动到不能自已。
他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退半步了。就算是死了化成鬼魂,他也要日日跟着她。
“嗯。”祝允平复了几下,才使得自己看上去没有那样奇怪。他不想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
“如果母亲一直不同意,你还会坚持吗?”贺长情把玩够了,将他的手松了开来,只是微微昂起的头颅使得她的眼睛正对着他,那里面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祝允的喉结大幅度滚了一滚:“主人若不厌我,我就坚持到底,一辈子都跟着缠着您。”虽然这幅样子看上去痴痴傻傻的,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绝不是一时被蛊惑下的头脑发热。
祝允看到,贺长情饱满红润的双唇弯起,似是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轻笑。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探究那笑声是什么意思,便觉得主人携着一身凉意扑了上来。
这次亲吻,并不同于上次的试探和调情,但也不像是爱意翻涌下的情难自禁,倒更像是委屈憋闷到了极致的一种发泄。
因为贺长情的来势汹汹,祝允生怕她站不住,又不得不用两只臂膀将人护在怀里。
一时间,又上又下的,忙得很。
“你分心了。”贺长情撤开一些距离,用有些凉薄的眼神淡淡地扫视着他。
“我,我没有。”祝允将头偏开了一些。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张扬又主动的主人,他有些不适应,可身体真实的反应又在告诉他,他欢喜极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恶劣的自己,又怕因为对上那一眼而真的做出亵渎主人的行为。
“你不喜欢?”贺长情微微拧了拧眉。心中骤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坏心,管他喜不喜欢,只要是她看上的东西,她就要去争取,不管有多少不赞成的声音。
不过,这样的心思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又被彻底压了下去。她不是那样用强的人,两情相悦才是自然之理,自己这样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算了,你就当我一时冲动。”
“我没有,我没不喜欢。”
祝允的眼睫顿时变得湿漉漉的一片,他被激得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什么男女,只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小鸡啄米一样地啄了啄她的下巴。
“都这会儿了,你还这么克制?”贺长情故意歪着脑袋看他,鼻腔里是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那阿允,阿允就小小地冒犯一下。”祝允的嗓子都已经哑了。说完这话后,他几乎所有的吐息全都喷洒在了她的脸上,从额上眼睑开始,一寸寸地吻了下去,小心又克制,像是吻着水中的月亮,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打破这场美梦。
其实在这之前,贺长情是真的有一时冲动,想着要不然就和祝允生米煮成熟饭得了。不过眼下倒是冷静了,站在母亲的角度,这又何尝不是在为她好?
母亲爱子,才会为她计深远。放眼北梧,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了吧?
如此不顾一切又恣情肆意,实在是她的不孝,亏得母亲还一针一线给她绣了喜服出来。不行,明日一定要去向母亲赔罪。
想通了这一层后,贺长情庆幸起来,还好她悬崖勒马,没有让那点危险的想法继续侵蚀下去。
贺长情的思绪不禁渐渐飘远,一下子倒也忘了回应卖力和独自沉浸其中的祝允。
少年顶着羞红的耳朵尖,半靠在她的肩头,似是委屈似是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主人你也分心了。”
贺长情失笑,抬头摸了摸他的发顶:“那我们就都别分心。”
得了她这句应允,少年拥抱着少女,克制的吻纠缠上了他日思夜想的人的唇,在那上面寻觅着能配上二人心跳声的鼓点。
万籁俱寂的花园里,这样持续且轻微的水声一点点地荡开又飘远。两个人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对彼此的探知都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变得凌乱无序起来。
祝允整个人活像一块被烧红的炭火,贴到哪里,哪里便是一串燎人的烫意。
贺长情微微往后躲了一躲,嘤咛出声:“你离我远点,好热好硌。”
也不知触发了他身上的什么机关,硬邦邦的硌得人一点都不自在,害得这个吻好像都没有一开始的那样引人入胜了。
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两个人纠缠着看了对方一眼,很快便又沉溺其中,吻得难舍难分。
“邓瑛,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梁淮易得知自己错怪了贺长情,特意没让鸣筝阁的人通传,亲自跑了这一趟。可走在花园当中,却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堪入耳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梁淮易的脸不禁一点点的黑了下来。这个贺长情,把鸣筝阁管得是一塌糊涂啊,就允许她手底下的人大半夜的在园子里做这些?
邓瑛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圣上,要不还是老奴先找人通传一声?若有人带路,也免得您走弯路了。”
“不用。朕与长情自小的情分,别搞得那么见外。”岂料,话音刚落,梁淮易就在一处树下,看到了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身影。
男的还不好说,可女的分明就是他熟悉的那人。一瞬间,戳破别人秘事的害臊快要将他完全地淹没,梁淮易哎呀一声,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你,你们!这简直,这简直就是世风日下!”
第102章 圣驾
树下的二人皆因为这一声震惊不已的喊声而被吓得身上一抖。
贺长情微微推开了些祝允, 仓皇收敛起几分情欲,只是脸庞依旧透着点羞红:“拜见圣上。”
“你们两个,这成何体统?”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实在刺激, 梁淮易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有邓瑛在一旁扶着,恐怕他都要站不稳了。
微风乍起, 吹散了贺长情和祝允之间的旖旎风情, 也吹得她心中分外透亮:“圣上明察, 我们委实冤枉。其一, 现下并不是青天白日,且又关起门来在自家院中,别说我们只是搂搂抱抱, 亲……亲了几口。便是真的做了什么, 也是碍不着别人的。再则,圣上此言,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贺长情的一双眼珠子乌黑清亮, 盯得圣上浑身不自在,况且她出口之言又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点上, 更是委婉道破了当日他和嘉妃被一众人给看到了床笫之事的过去。
是啊。他夜探别人的私宅, 没能忍住与沈慈欢好, 这本就是理亏。现下怎么还有脸面来说他们?更别提, 是他不打声招呼忽然带人闯入进来的。
看来, 真是这帝位坐久了, 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梁淮易握拳抵在唇上咳了声, 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天色既已不早, 朕便明日再来。”
“那属下就不送了。”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融入夜色, 再也寻摸不见,贺长情这才长吁出一口气来。
吓死她了。怎么在阁中做点放纵自己的坏事,都能被人给看了去,她忽而就懂得了那时圣上和嘉妃娘娘的心境。
其实她也是心虚的,别说是方才,即便是现在,腿都还是软的。
那些话,不过是她急中生智下的强装镇定,现下天地重又还给他们一片宁静,贺长情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都做了什么。
没有哪个姑娘能与心爱之人亲近过后还一点都没有触动的。
尤其这次还不同于之前那次带着戏谑,是出自真心的情动所致。贺长情这半天有点羞于见人,尤其是面对罪魁祸首的另一个:“我,我困了,先回去吧。”
“主人……小心脚下。”祝允摸着唇角,那上面还带着独属于她的温热,无论是轻吻吮吸,还是厮磨啃咬,都是她带给自己的独一无二。
男女之情还真神奇,明明还未吃酒,人却醉了。直到这会儿,祝允才反应过来,方才圣上来了一趟。
他错过了替主人报那一掌之仇的时机。
第二日照旧,祝允早早地候在了贺长情的房门外面。只是两人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又纷纷红着脸给避了开来。
贺长情不知道祝允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之她可能一时半会是没法坦然面对了。
“主人,圣上什么时候来?”不知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别的什么,祝允一开口便是这个问题。
他怎么这么关心圣上?倒好像昨夜跟他的卿卿我我的不是她,倒是圣上一样。
贺长情虽是不解,但还是如实摇了摇头:“不知道。圣上来去自如,就是邓公公,嘉妃娘娘这些身边人都未必能次次了然,其余人又怎么能知道?”
不过也真是巧了。她这话刚刚说完没多久,约莫着就练完一套剑法的功夫,皇宫里的内侍官就来传话了。
“阁主,圣上已出宫,还请您稍事等候。”
“有劳公公了。”出宫便出宫,怎么还专程派个人来传话?贺长情心中纳罕,但看这小太监跑得实在辛苦,上气不接下气的,便赏了他一盏茶喝。
圣上既想找她,大可像以前那样,随便下一道旨,或是让邓瑛来传话,她还能有不从的道理不成?
贺长情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干着自己的事情。岂料她这边刚把闲置多日的兵器一一擦拭完成,便又有个陌生脸孔的小太监来至了鸣筝阁里:“小阁主,圣驾已行至长平大街上,还请您提前准备。”
“知道了,麻烦公公走这一趟。”一回生,二回熟。贺长情命手下将小太监带了下去,请人吃了茶用了点心。
此时的她远远未能想到,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自打圣驾离了皇宫,行至长平大街后,这内侍官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来到鸣筝阁里传信。
常常是刚打发走一个,连身下的椅子都没坐热,便又来了另外一个。偶有几个脚程慢的,还会与后来者打上照面,就好比眼下,这边刚刚同她告辞的小太监走起路来也不操心,竟与刚刚进门的撞了个满怀。
贺长情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二位在宫里也是这么办差的吗?在我这里倒都还是小事,可若是在圣上面前失仪了,二位也能这么全身而退?”
两个太监听了面色都为之一变,局促地弓着身子,做势就要下跪。也得亏贺长情给左右递去一个眼神,让人拦着点儿,这才没有让宫里伺候的人给她跪下。
“圣上此次驾临鸣筝阁,不知二位公公可有什么消息?怎的如此大的动静?”梁淮易素来就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他若是想与人密谈,大多是一道圣旨下来,让人直接进宫里去。
又何曾会大费周章地专程出宫?况且这几乎每隔一两里地,就派身边的太监来传一次话,如此不寻常,倒是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了。
二人闻言摇了摇头,只说圣心难测,还求她莫要再为难他们两个小太监了。
贺长情原本也就没有逼迫人的意思,不过是看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若是能提前打听一二自是最好。如若不能,倒也没有什么。
“罢了,你们走吧。”这话传到后面,贺长情也就懒得为这些内侍官备茶水了。他们鸣筝阁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酒肆茶楼,还得沏上一壶又一壶的热茶?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了,专门给人做茶好了。
好在,这烦人的通传总归是有个尽头的。
贺长情尚在屋里安排着差事,便听得圣驾亲临,于是这下子她也只好给沈从白使了个眼色:“为避免冲撞圣驾,你从后门走吧。务必要把何云琅带去,别让他再找什么稀奇古怪的借口。”
昨日送顾清川回家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穆国公的走路姿势不大对劲,并不同于单纯的人老因而腿脚不灵活,倒像是什么难以根治的陈年旧疾。
“是。”沈从白拱了拱手,临走时还不忘将左清清单独叫到一旁,一定要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多多留意圣上此行,这才肯放心离去。
贺长情整了整一身衣衫,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祝允:“我看起来怎么样?不会在圣上面前丢人吧?”
别看她昨夜辩白的时候游刃有余,其实这心底里早就没了章法。偏偏圣上根本不给她适应的时间,一大早地就带人来了。
贺长情纵是再不愿,也得体体面面地去接驾,大不了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一烤而已。她都想好了。
“主人,很好看。”祝允能看得出来,她今日有特意描眉画眼过。就连发间都带上了别样的香气,不同于以往那种离得近了才能闻到的清香,是一种只从身前一晃而过都会勾走人神魂的香。
祝允心底是有些吃味的。他不知道,主人这样反常只是为了接驾吗?
不过吃味归吃味,只要是主人的需求,他向来有问必答,说的都是不掺杂私心的实话。
若是能让圣上眼前一亮,想必他心情就会好些,心情一好了,就不太会计较她昨日顶撞的事情了吧?祝允这话相当于一颗定心丸。
贺长情抬脚走了出去:“准备接驾吧。”
鸣筝阁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仪仗队,圣上的銮驾之后还有一乘特制的巨型步辇,一路上珠帘轻晃,香风阵阵。能用得上如此规制的,放眼皇宫,除了太后,应该也只剩一个嘉妃娘娘了。
贺长情心里直犯嘀咕。梁淮易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当她鸣筝阁是什么踏青散心的好去处了吗?
銮驾停稳之后,邓瑛一步上前,替圣上挑起帘子,扶着人在地上站定。
之后便是鸣筝阁众人一一行礼,几百人的场面硬是没能听到一丁点儿窃窃私语的声响,这无疑让圣上很是满意,就连紧绷着的面部看起来都带上了点儿笑模样。
贺长情暗暗地松了口气。只要梁淮易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好:“不知圣上亲临,是有什么指教?”
“进去说话。这一路,朕都有些口渴了。”梁淮易揽过沈慈,眼角眉梢全都带上了说不出的柔情,“嘉妃也十分想你,因而此次出宫,朕便把她带上了。”
看着那二人如胶似漆的样子,在贺长情的脑袋里,忽地就冒出了一个很是不合时宜的想法。该不会,是昨夜撞见了她和祝允亲热的场面,梁淮易他眼热,今日是特意登门炫耀的吧?
不能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了,可别干那种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见她发愣,祝允捏了捏她掌心虎口处的软肉,温热的吐息就这样被送至她的耳畔:“主人,我们该走了。”
祝允眼见着那白玉般小巧可爱的耳朵因他这一句话而染上了动人的绯红色,心中那点子嫉妒也就荡然无存。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笑容太过显眼,贺长情故作凶狠地瞪了回来。
故意的,祝允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第103章 诛九族
“平定云崖的众人, 朕已论功行赏。至于长晟亲王和庶民肖静月二人,朕也下旨择日问斩。”还未等贺长情开口询问,圣上便已张口说了许多。
只是贺长情不明白, 这些事情只要一个张榜告示天下,便是路过的阿猫阿狗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犯得着专门来和她再说一遍吗?
“属下, 不明白圣上是什么意思。”贺长情也不想再绕弯子了, 干脆直接问了出来。反正有嘉妃娘娘在侧, 她就算是真的触怒了龙颜, 也有人劝诫着。路过这村,可不一定还能碰上这样的店了。
“你们几个,都下去。没朕的传唤, 不许进来。”圣上一个眼神示意, 邓瑛便带着一干宫人退了出去。
“那臣妾也……”入宫多时,沈慈别的没学会,避嫌这一招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只是她有意避让,梁淮易却是不许的, 一双有力的手掌从后捞了一把,沈慈便觉得腰上一紧, 紧接着, 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防备地坐在了圣上的身上。
咦呀 , 光天化日, 这两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跟着一酸, 她慌忙别开了头去, 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多余那么一问, 倒给了这俩人腻腻歪歪的机会。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留下吧。”圣上对他的枕边人宽容有度, 但对其他人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贺长情只觉得那直勾勾的眼神打身侧注视过来,一点都没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你这个祝什么,还不让他快点退下?”
“主人。”祝允对贺长情挨了某人一巴掌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又怎么放心让他们几个独处?因而祝允一时只软着嗓子,蹭到贺长情的身边哀求起来。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可惜祝允错了,贺长情能听出他状似撒娇背后的担忧,不过她不是什么经不得诱惑撩拨的人,更不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话可是个有分量的。祝允不得已收了拽着贺长情衣角的动作,低着头闷声应下,随后又巴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房门被外间候着的小太监紧紧闭上,才算是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长晟亲王此次犯了大罪,伙同他那舅舅王书誉,全都难逃一死。朕已决定,就由穆国公监斩。他老年丧子,独子又是在云崖为平乱而没的,让他去,也算是出这口恶气了。”
穆国公是个和善之人,若是以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他一定是避之不及的。不过,如今是杀子之仇,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里舒坦一些。
至于,长晟亲王……兜兜转转一圈,最终依旧是难逃一死,以前或许还可以说是无妄之灾,如今可就是恶有恶报了。
“恭喜圣上,除掉反贼。”这何止是除掉了一个反贼那么简单,应该说是除掉了心腹大患才对。
可这话不能说出口,更不必说出口,那层遮羞布就不是为了让人戳破的,他们心里清楚就够了。
以前是怕背上弑杀亲兄弟的骂名,才又是一边装出贤良的模样,一边又暗地找人扮成太子一党,埋伏刺杀,好做下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
可现下长晟亲王自己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亲手将把柄拱手送了出来,分明是让圣上有了正当理由。如此一来,这皇位坐得便也高枕无忧了。
可,梁淮易高枕无忧了,并不代表她就可以轻松过活:“属下以前行事有误,这才酿下大祸,还请圣上责罚。”
“行了,这不怪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便是再不受宠,京中卖命的死士也多得是。当日谁能料想,他的手下专门等到人下葬以后,才偷偷运送出京。这才让他日后得以和王书誉勾搭成奸。不过你知道,那日王书誉来京城带上一车锦缎布匹是何缘故吗?”
贺长情算是听出来了,圣上此次前来,说清对于一干人等的论处是小,其实是专程在这儿等着她呢。难道说,这背后为王书誉提供便利之人,和她还有什么关联?
贺长情的喉咙有些发紧:“属下不知,若是能够早些识破,是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顾清川送死的。”
“你说得在理。可怜顾清川一个正值盛年的大好儿郎,可惜了。”圣上说着,似是口渴,用茶盖撇去浮沫,浅啜了一口,“那些锦缎布匹有些出自云裳坊,其背后的东家你认识,便是安定侯秦先望。他们在那布匹和板车里藏了硝石和弩箭箭头,借着运送货物的名义,偷偷带回了云崖。”
“通敌卖国,朕便是诛他九族,也合情合理。”日光透过窗棂照下,洒在圣上半敛着的眼皮上,透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凉薄来。
直到此刻,贺长情才算是明白圣上真正的来意。那秦先望就是一个心术不正,祸延家族的坏种。光是自己身体里流有一半他的血脉,便能让她恶心得直吐个三天三夜。
贺长情微微仰起头来,身子止不住地发着抖:“回圣上,京都人人知晓,我早已与秦先望断绝了父女关系。”
她看不明白,圣上究竟是有意放过自己,还是想借此敲山震虎?
贺长情自问,她虽然身上泛着冷意,可表现出来的样子应该还算镇定。
越到这个时候,她就越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来:“其实属下也有一桩关于安定侯的要事要禀,只是之前挂心顾清川,这才没有顾上。安定侯常年在服用一种由鬼嵬花制成的丹药,据我所知,鬼嵬花一向是北梧的违禁之物。”
阴差阳错,谁能想到当日自己顾及太多,就暂且没有把这个早已证据确凿的事实禀报给圣上。而今放到这样的情景之下来说,真是最好不过。
如此一来,落井下石的她便可以摆脱些圣上的猜忌了吧?
果然,圣上听了这话淡笑出声:“哦?数罪并罚,现下光是诛九族都不足以平息朕的怒气了,好个欺上瞒下的安定侯。”
茶盏被放回到桌面上,茶水在其中来回碰着壁,正如此刻这屋子里高悬的人心:“你起来吧。朕知晓此事与你无关,和你当面提起他,也不过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来日秦家血流成河,你跟着伤心一场。”
“圣上说笑了。我和秦家人再无情分,又怎么会替他们伤心难过。”话说得好听,不就是怀疑她还带了几分恻隐之心,怕一旦触及到生死大事,她就偏向于秦家了吗?
可梁淮易还是太不了解她了。
早在一次次的过往里,秦先望就把那点骨肉血脉给泯灭得一干二净了。
想到之前,秦先望派人杀她的事情,贺长情不由地冷笑起来:“秦先望屡次坏我好事不说,还要害我性命,我与他们的恩恩怨怨,圣上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既如此,小阁主你也可以放宽心了。闹到今日这地步,也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沈慈,忽而踱步走到贺长情的跟前牵起她的手来打着圆场。
她作为圣上的枕边人,自是看得出来这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只是这一回,她也不能站在圣上这边了,就是再忠心耿耿的臣子,也禁不住他这么三番两次的猜忌啊。
时日一久,难免不会寒心。
“敢问圣上,要如何处置袁成志将军?”其实要说起来,这袁成志贪图富贵,进而误了顾清川的性命虽是大大的不该。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是个拎得清的,即便面对威胁也坚守着他为人的底线。
若不是最后关头,袁成志带军趁着王书誉等人不备攻破云崖城,想来就是到现在,他们都还陷在城里,更别提把顾清川的尸首带回京都了。
这样的人,不予以惩戒,实在难平怨气。可若是将他同逆党一样斩首了,似乎也是矫枉过正。
“你无需为他求情了。袁成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已下令,将其家产尽数抄没,罢了他镇国大将军的名号和兵权,就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做起。若他真不是池中之物,迟早有出头之日。”
“圣上英明。”犯了错的,就应该一一得到他们应有的惩治,想来顾清川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可以安歇了,“圣上,顾清川下葬那日,不知您可否……”
“朕自然是要去的。为北梧百姓而死之人,朕不能寒……”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面油锅沸腾一样,吵作一团:“邓瑛!外头怎么了?”
邓瑛应声而入,弓着身子回话:“回圣上,是沈怜姑娘在鸣筝阁前闹着要见圣上和娘娘,老奴已经派人去打发了。”
又是沈怜?一听到这个名字,梁淮易的头就疼得厉害。也是奇了,都是沈家姐妹,名字又是一字之差,怎么这人就能差得如此之多?一个是深明大义的大家闺秀,一个却是挟恩图报的真真小人。
梁淮易揉捏着额头,语气实在烦躁:“让宫人都机灵点,别让她进来。当然,也别搞得太难看。她不要脸,朕还要脸!”
房门开着,贺长情只随便打眼一瞧,便觉出了哪里不大对劲。
祝允怎么不见了?
第104章 伤疤
“沈二姑娘, 圣上和娘娘有要事,无暇见人。要不然,还是回去吧。”小太监薛福真是左右为难, 既开罪不得,又不能把人放进去。一时间,已是汗流了满脸。
若是沈怜是个正常人, 话已至此, 她便也该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可自从她惹恼圣上, 被禁足于沈府之内的那日起, 人便已疯了大半。
同个疯子,好声好气地说话是没有用的。薛福的退让,只换来了沈怜更肆无忌惮的撒泼打闹。
拦着她的几个小太监无辜中招, 其中一个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 紧接着便被旁人的如山呼海啸的惊呼声给淹没了。
“怎,怎么了?”因为这一声声的尖叫和提醒,他才惊觉自己的脸上疼得厉害,颤着手一摸, 便立时红了五根手指头。
“快,快带他回去。”最终还是薛福反应过来, 招呼着几人把那小太监带了下去。虽说他们都是宫里伺候的下等人, 也没什么人在意关心, 可那一爪子挠得又深又狠, 估计就是治好了, 也是个破相。在御前伺候, 却顶着这样一张骇人的脸, 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女人尖锐的叫喊声还在继续, 好像在用尖锐的指甲剐蹭着众人的头皮, 随后又顺着头骨一路往下。
薛福是真没招了。
“别让她惊扰了圣驾。”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天降神兵出现了。来者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人,不仅心地善良,还自带威严,轻轻松松便替他们解了围。
少年人只用一只手便按住了沈怜,几个太监都得以闪躲到了一边。
“你是……”薛福眯缝着眼瞧了又瞧,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这人,是贺阁主身边的。
祝允几步走至近前来,朝薛福等人拱了拱手:“各位公公,这姑娘不如就交给我如何?”
这烫手山芋,谁留下谁倒霉。薛福也好,还是旁的别人也好,听了这话只有松口气的份儿,哪里还会不依。
薛福抹了一把汗,神情为之一松:“拜托您了。无论如何,可千万别让她钻了空子,溜到里面去。”
“这是自然。”祝允弯唇笑笑,看起来十分和善诚恳的样子。
长相突出的人,自来便是有这样的优待。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博得别人的信任。
目送几个太监走远,祝允才又照着他们方才的样子,将人扣着肩膀抓了起来:“沈二姑娘,我劝你还是消停些好。挣扎得越是厉害,越是于你无益。”
却不想,从前神智尚清的人还晓得几分表面功夫,如今却成了完完全全的一个疯子。只见沈怜扭转脖子,照着他的手背就要张嘴来上一口。
“你可要想清楚了。咬伤我,就要一直被困在这里。”
沈怜本来早已黯淡下去的双眸因这一句话忽地一亮:“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我送你离开这儿。”祝允将钳制沈怜的手松开,然后也不管人有没有跟上,径直就往另一个方向迈步走去。
沈怜只是疯了,并不是傻了。就算她能越过这一关,但是想要见到圣上,前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侍卫奉命阻拦。
祝允相信,沈怜闹这样大的一出不是为了求死,而是真的一心面圣。他虽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她不管不顾地拼死一搏,但圣上对她的不喜,乃至于厌恶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往日圣上往他那金銮宝殿上一坐,寻常百姓根本无缘得见。如今却不想这一朝出宫,就被人给烦得焦头烂额。偏偏此女是嘉妃娘娘的亲妹妹,又是他曾经的救命恩人,杀不得重罚不得。
他自是没办法直接还回去那一巴掌的,但是让圣上出宫一趟,却犹如吞下一只大苍蝇一样地恶心反胃,也算是报了先前那一掌带给主人的不快与耻辱了。
想到这里,祝允的步子微微一顿,侧目朝后状似不经意地一瞥,果然看到了跟上来的,打扮成丫鬟模样的沈怜。
有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女儿,也算是沈老爷前世欠下的孽债。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另一个可保他一世尊贵体面的女儿,便是被这个牵连,想来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祝允带着人绕道到了一个平日里鲜有人知的小门。这小门开的位置十分地隐蔽,鸣筝阁里除了他和主人,再无第三个人知情,便是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都不见得知道它的存在。
就更别提,是打皇宫里来的那些宫人和守卫了,他们一定毫无防范。
祝允故意站着离那未上锁的门远了些,指着面前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沈二姑娘,这里少有人往来,从此处离开,便不会有人看到你。当然,更不会连累沈家。”
“沈家?他们有拿我当家人吗?还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类似于这种劝她识大体顾大局的话,沈怜早听出了茧子。
她只默不作声地退远一些,同时还飞快地环顾了下四周,眼尖的沈怜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小门。
而后,她几乎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奋不顾身地扑到了那扇门上,狠狠地撞了开来。
沈怜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疼成一片,下一刻,人便倒地不起。她顾不得前臂和双肘传来的疼痛,只哈哈大笑起来。谁能想到,严防死守的宫廷侍卫居然百密一疏,能留下这样大的一个缺口给她?
可见就连老天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沈怜不敢再耽误下去,她似乎能听到身后祝允追来的脚步声,这人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一旦被他逮住了,自己可就再没有机会面圣了。
沈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窜出老远,最终扒着一棵老树的树干,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沈二姑娘,你干什么去?前面厅里坐着的可是圣上,可别冲撞了圣驾!”祝允眼看着沈怜跑出很远,这才着急忙慌地拔步追了上前。
——
“起驾!”
邓瑛弯着腰在前头带路,后面三人跟了出来。
圣上看着比来时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有说有笑的:“留步吧,待顾清川下葬那一日,朕必亲自去上一炷香。”
“我代顾清川,多谢圣上。”能有天家的那一炷香,也算是顾清川眼下能得到的一种盛誉了吧。尽管顾清川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但这也已经是贺长情能想到让他泉下有知,心中稍稍一暖的方式了。
“快拦住她!”
几人刚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就见院子东南角里乱糟糟的一团,一堆宫女太监挤在一处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总之是吵得吵,闹得闹,要不是这里一抬头便是晴空万里,屋顶都能被掀翻。
“你们都在干什么!”
几乎是在圣上这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人墙崩塌,从那群清一色衣裳里硬是挤出来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沈怜穿了一身沈家丫鬟的衣裳,头发也因与人的推搡而变得凌乱不已,可这些对于熟悉她的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伪装,还是一眼就被圣上和嘉妃娘娘尽数识破。
“怜儿?”嘉妃娘娘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提了提裙摆,率先迎了上去。
“你干什么!”只是,一向待她柔情似水的圣上第一次着了急,红了脸,“就在这儿站着。”
“朕带来的都是死人吗?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拦不住!”圣上龙颜大怒,这一声暴喝出口,面前登时跪了满满当当的一院,每个人都在哆嗦个不停。
这么多人在场,却静得连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贺长情分明看到,在那堵墙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她没看到的祝允。
沈怜出现在此,莫不是他的故意为之?可祝允这样做,除了引火上身,还有一丝半点的好处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能等贺长情想出个什么结果来,便见那沈怜一把扯开自己的袖口,露出里面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她那十分刺眼的伤痕来。
这个沈怜,真是疯了吧。大庭广众之下,她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圣上,您不能这样对我啊。”沈怜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到伤情的地方,还不断地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这样子,倒真的像是被什么薄情郎给始乱终弃了一样。
可,圣上和她清清白白,至多不过就是救他一命的关系而已啊。沈怜这么做,分明就是挟恩图报。
难道圣上之前对她还不够宽容吗?竟能让她几次三番地拿救命一说做文章。
贺长情眼底不由地带上了几分寒意。沈怜这样的人,便是今日真的惹下了什么杀身大祸都不足为惜。
事实上,不仅是贺长情,在场众人都像是厌恶极了这个耍赖的女人,除了沈慈,再没有一个人能对她摆出一张心平气和的脸来。
可偏偏沈怜本人对这些眼神都视若无睹,她只把胳膊往前伸了一伸,继续自说自话:“圣上,您还记得吗?从前您为躲避刺客的追杀躲到我们府上,是我救的您啊。为了救您,我身上才留下了这样一条丑陋的伤疤。”
这伤疤,是沈怜为救圣上才留下的?而沈慈的手腕上,却有着同沈怜一模一样的伤疤。他们的伤疤长得一样,就连位置都一样。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有种很是离奇,却越想越觉得合理的猜想骤然间在贺长情的心头发起芽来。
第105章 出气
“够了。”
这疯疯癫癫的话语, 早就惹得在场众人都没了什么好脸色,一个个的只眉头紧锁。莫说是圣上,便是底下跪着的那些宫人, 也是满脸藏都藏不住的烦躁。
这一回,便是连沈慈都很难再站在沈怜的一边了:“要不是看在你曾救驾有功的份上,光凭你下毒谋害, 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吗?怜儿听话, 回去吧, 日后本宫定会为你寻摸一门好亲事。”
“你还给她寻摸什么亲事?”圣上是真的深受其害, 要说救命之恩,之前那次下毒算计一事他不予以重罚,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想这世间, 偏偏还有这样蹬鼻子上脸, 丝毫不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别说是他这样暂时于社稷江山无功的新皇,便是历来的那些明君恐怕遇到这种人,此时此刻也会忍无可忍:“沈怜你听清楚了,若是再继续这么无理取闹下去, 朕即刻命人把你抓起来游街。时机一到,立马斩首示众。”
面对生死, 没有几个人能继续胡闹下去, 更何况是沈怜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闺阁女子。无论是圣上和嘉妃娘娘, 还是一旁的邓瑛、贺长情等人, 所有人都露出些轻松的神色来。
虽然一度被搅和得一塌糊涂, 但这场闹剧终于可以草草收场了。
“圣上, 小心脚下。”邓瑛将拂尘一抖, 照旧像从前那样来扶人。
“圣上!我今日冒死求见您, 就没有想要活着回去。”沈怜不知从哪里抓了一个嶙峋的石块, 那尖锐的一头正被她抵在自己早已结痂的伤疤上。
此时有些殷红的血珠子从那石块之下溢了出来,对比着肌肤的白,便显得愈发地触目惊心。
沈怜是知道如何求人的,把姿态伏低,恨不得让自己跌进尘土里去:“同样都是沈家女儿,为什么姐姐是尊贵的皇妃,而我却只能被关在家中,受尽白眼?求圣上可怜可怜我,把我收了,随便……随便什么位分都好,哪怕是没有任何名分,只求您偶尔想起来了,能来看看我也好。”
说着,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脸庞缓缓落下。若是有人方才没有亲眼目睹她撒泼嘶吼,怎么看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人被逼急了下的苦苦哀求。
好个沈怜,看着楚楚可怜,柔弱无力,心中却是有着这样大的谋算。若是因一时心软,放她进了后宫,岂不是破了梁淮易许给沈慈永不再有别的女子的誓言?
偏偏这沈怜还是个有心计的,一旦开了这先例,便是圣上眼下再深恶痛绝,谁又敢说一个人面对着另外一个人就永远是铁石心肠?
只要时日够久,日日在眼前晃着,生出几分怜爱也算人之常情,甚至鸠占鹊巢也不是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
能如此豁得出去的人,只可惜生成了个女儿身,若是投胎成个男子,或许还真能闯出一番天地来。不过,像沈怜这样威逼扮柔弱的手段,还是不够让人高看一眼的。
贺长情收回盯在沈怜身上的目光,看向了圣上身边的沈慈。不知这位处处退让,甘愿为妹妹顶罪,又极有可能将救驾功劳大方让出去的嘉妃娘娘,此时作何感想。
只见沈慈的一双秀眉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如此反复数次后,还是开了口:“圣上,她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依臣妾愚见,不如就把她……收在身边?”
“收什么收!”圣上心头一股无名火乍起,将沈慈搭在他身上的几根纤纤玉指甩落开来不说,就连面色都凝重得仿佛能渗出阴湿的水渍来,“就连你也说这种话?她脑子有病拎不清,莫不成你也是?”
贺长情舔舔看戏看久了变得发干的嘴唇,不禁再一次看向了梁淮易。他啊,最近可是说了很多伤人心的话语,但也就在刚刚,难得说了一句听来还有点意思的人话。
虽然吧,这话实在不中听,但背后的理儿却是正解。没有哪个女子会真的愿意与人共享丈夫,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会是例外。
这个沈慈,真不知她是假大方,还是真愚蠢。居然要把珍视爱护她的人给拱手相让,也难怪梁淮易会这样大动肝火。
“圣上,您知道嘉妃娘娘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和沈二姑娘一模一样的伤疤吗?”贺长情眨巴了眨巴眼睛,一脸的茅塞顿开,“我看那两道伤疤,不仅长得差不多,就连位置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的。”
“朕自是知晓的。”毕竟是愿意将真心交付出去的枕边人,莫说是那样大那样深的伤疤,便是沈慈身上有几个痣,痣在哪里,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您知道?”既然知道,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当年救自己的人,也许早被人给冒名顶替,被有心之人来了一招偷梁换柱吗?
君心深似海,成了天子后的梁淮易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到了如今都能对她这个自小信任的熟人猜忌至此。而沈家两姐妹身上这么明摆着的巧合,他又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
到底是她多嘴了。
这三人,一个是无良无德,连自己亲姐姐都嫉妒得发狂的奸邪之徒,一个明明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当然,最匪夷所思的还得是沈慈,真不知这沈怜是她的亲生骨肉还是生养父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这样的人在她头上撒野发疯。
贺长情无声地掀了掀唇,瞬间兴致索然。她只朝着圣上微微福了一礼,寻了个借口便退了下去。
她现在再也不想知道,沈怜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好,触怒圣上的底线最终招致身首异处也罢。
她只关心这些赖在她鸣筝阁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肯回到宫里,到那时他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她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就好。
最终,贺长情在远离人群的垂花门附近,抓到了看戏看得并不专心的祝允:“你跟我来。”
将人带至偏僻的角落,确定四下无人后,贺长情才一步步走到祝允的眼前,把人逼在围墙边上:“是你把沈怜故意放进来的吧。你想做什么?”
“主人你都看出来了啊。”祝允讪讪地低下头,许是做了心虚的事情,让他有些不敢直视,“我就是,我就是想替你出气。”
“出气?”贺长情想过,或许祝允有着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但就是怎么样都没有想到,这还会和她扯上关系,她一时间只觉得有几分好笑,“我和沈怜可没有什么冤仇,你出哪门子的气?”
“就是之前主人你入宫的时候。”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要是流露半个字出去,都会给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故而祝允将上半身贴了上去,凑到了贺长情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他给了您一巴掌,我今日就想着不如把沈怜带进来,让他下不来台,尝尝吞了苍蝇是什么样的滋味。”
祝允的气息热热地喷洒在贺长情的耳边,不知是他的体温太过灼热,还是这胆大包天的言语令她心头一烫,总之贺长情有些不大自在地将人推了开来。
祝允的身后本就是围墙,现下被这么一推,整个后背就都撞在了墙上。可他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唯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长情,心中慌乱无措起来:“主人你生我气了是不是?”
“你,你怎么敢的?如果被宫里的人发现,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贺长情像是气急,只用一根指头不断地戳着祝允胸前的那块布料。
主人应该是又气又急吧。可即便这样,她都没有责怪自己或许会连累她,连累整个鸣筝阁,而是第一时间只担忧挂心着他的安危。
祝允不禁抬手握住了贺长情的五指,紧紧地将它们包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主人放心,我只让沈二姑娘回家去的,是她自己心术不正,这才偷偷溜了进来。若是真的圣上要问责,那也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犯下的错事。就算被处以极刑,也与主人和鸣筝阁绝无干系。”
“我今日,真是开了好大的眼。”贺长情微仰着头,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人来。
是不是,金玉奴的身份束缚了他太多?他是这样一个疯起来不要命的家伙,行事既小心又还算周密妥当,自己以前是怎么只把他当一把不会思考,没有想法的刀的?如今看来,她倒是要重新认识一下祝允了。
贺长情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冷不丁地落在祝允的耳中,立时便被他品咂出了很多别的意味来。他有些心急,只将头颅缓缓低了下去,在她的颈间来回蹭着:“主人我说真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就是让我死……”
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半开半合的唇上,贺长情用她的手指封住了他没说完的话:“不许你说死。既然你都说了放她回家,那咬死了都是沈怜自己跑进去的,明白吗?”
第106章 斩乱麻
沈怜的这招破釜沉舟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她算出了自己姐姐的心慈手软, 也自认为可以用尽手段拿捏住男人的一颗心。
只是她唯独忘了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环,那就是她要逼迫的对象是当今圣上。
堂堂的九五之尊, 天下共主,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不好的开端通通都拜沈怜所赐。沈慈一推再推的迁就, 还有圣上心如明镜却不肯说破的怨怼, 全都系在沈怜一人之身。
最好的方式, 也就剩下个快刀斩乱麻了。除了沈怜这一害, 还众人清净。
贺长情眼睁睁地看着沈怜被一根半只手臂粗的麻绳给捆绑着带了下去,那不甘的怒吼和叫骂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贺长情随便抓了个小太监一打听, 这才得知圣上要把人压到天牢里, 明日便要开刀问斩。
“这也太快了吧。”贺长情听了不禁喃喃自语起来。便是犯下大罪的朝廷重犯,譬如那姓秦的,都是先收监下去,回头再择日问斩的。
“快什么啊。圣上在得知那沈怜当初救驾也是抢了嘉妃娘娘的功后, 气得不得了,恨不得当场就亲手杀了她。”说到这里, 小太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要不是邓公公劝着, 说是杀这样一个不忠不义的东西会脏了圣上的手, 今日你们鸣筝阁里可就要流血了。沾上那不干净的人, 你们阁里也得晦气好一阵子。”
看来, 或许是圣上想通了什么。便是要成全沈慈的一片爱妹之心, 也犯不着继续被人牵着鼻子走。
“阿允, 他们走了以后, 你去找人把园子各处收拾一下。”虽然这个季节本就是万物凋敝,花园里早就没有什么苍翠绿意了,可是那群宫人们横冲直撞着拦人抓人,毫无爱惜花草之意。只匆匆来这么一趟,就把鸣筝阁的园子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贺长情几乎是眼看着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就立即把整顿收拾园子的差事给分派了下去。
——
沈从白从国公府离开的时候,圣驾还未回宫。
街道两旁聚满了挤挤挨挨的人头,就好像春天时满山满坡上盛放着的各色花朵,开得慢一些的,就完全没有露头的机会。沈从白接连说了好几声借过,又凭着自己练武练出来的一把力气,这才挤到了前排。
只见那长长的仪仗队从街的这头连绵到别的街口,永无止境的样子。
除了被前呼后拥的圣上和嘉妃娘娘气派非凡,还有个被人拖拽着,仿若没了骨头一样的沈二姑娘,由于她的狼狈落魄,以及侍卫时不时的一两声暴喝,她吸引到的目光比起圣上和娘娘二人也只多不少。
这沈二姑娘毕竟也是他们曾经差点葬身火海才救出来的人,沈从白看了心中怪不是滋味的:“这姑娘是怎么了?怎么被绑成了这个样子?”
“你还不知道吧。”沈从白旁边有很热心的老大爷,听了这问题也不避讳,直接就扭转脖子开始给他解释起来,“据说这个女的啊,抢了娘娘救驾的功劳,还一直拿救命恩情威胁圣上,要逼圣上把她纳到后宫里呢。”
“要说咱们这圣上啊,那可真是大好人。我老头子活了六十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皇帝,女人都送上门了还不要。别说是天子,就是一般的显赫门庭,谁家还不是巴不得妻妾成群啊。”
老大爷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远远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沈从白却是略一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原来救人一命,也不一定能让那人逃过一死。正如当日他们救下沈怜的性命,并不是想着要借此抓住谁的错处去扳倒谁。从始至终,无论是主上,还是他们,哪怕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林治岁,当时想的也仅仅是救人而已。
可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沈怜不懂珍惜,最终照样误了自己性命。那便怨不得旁人,亏他之前还在心中为她唏嘘了一阵子,现在想想,实在多余。
“小白?”左清清清扫着由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见人一回来,当即像是看到了救星,“你回来得正好,快,搭把手。”
“这园子是怎么了?怎么像是狂风过境一样?”沈从白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便已经从左清清手里接过了大扫帚,替对方细细扫起了那些可以藏污纳垢的角落。
“沈怜,非要跑到咱们阁里面见圣上。结果如意算盘没打成,人反倒被抓了起来。你可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真是有够乱的。”
“清清,让你干个活,话怎么这么多?”贺长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有关宫里的事情,少在背后议论。”
“主上,属下有事要禀报。”沈从白忽而想起了自己在国公府里的见闻,当即把扫帚往左清清怀里一扔,也不管人有没有接住,便绕过了人径直向贺长情走去。
“跟我来吧。”这园子里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地方,休整一番居然能比那群人刚走的时候还要显得凌乱,“阿允,你留下,帮着清清他们整理一下。”
“是。”祝允还在目送着人,不想下一刻怀里被丢进来一个扫帚,左清清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干巴巴地催促着,“别看了,先干活。”
二人前后走至了一处迂回曲折的回廊之上,贺长情挑了处风景好的地方背对着沈从白站定。
“主上。”沈从白拱了拱手,“其实您没必要支开祝允的,属下要禀报的事情他听得了。”
“谁说我把他支开了?我就是看他做事还算认真,让他一同跟着扫扫。”猛一听沈从白的这话,贺长情紧绷着的脸上却是有了几分笑意,“你们不必太小心翼翼了,往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莫说我和他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就是真的最后走到了一起,你们也不必顾虑那么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贺长情在栏杆上撑了一把,这才调转了身子,看着对面被金光镀上一层的沈从白笑道:“小白,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你和清清吗?”
她这话说的有歧义,自己说完之后才发觉了这里引人误会的地方,于是红着脸摆了几下手:“我的意思是,鸣筝阁里,我最信任也最看重你们两个。”
“主上,您的意思我都懂,您不需要解释那么多的。”主上待他的好,他永远都记得。一个人的真心相待是要用心感受的,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哄住别人,也不是几句话说得不妥就生了嫌隙。
不过,沈从白还真的是很好奇:“所以,是为什么?”
“因为你们待人,是真心的。简而言之,你们两个从来都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祝允的身份很难在北梧获得什么真正的便利,似乎从他离开落星谷的那日起,就注定了会遭受许多白眼。
还记得一开始见到祝允的时候,左清清是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到底那人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并不是什么坏心眼的。
再后来,沈从白和左清清甚至都能放下心中对于金玉奴的不屑高傲,和声和气地与人相处。单凭这一点,贺长情就知道,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是她真正值得全心信赖的属下,志同道合的朋友。
“能得主上这样一句话,小白没有白活一世。我带何云琅去见了穆国公,国公爷的精神头看着比之前差了不少,但他或许是感激主上千里迢迢把世子带回去的恩情,还特意将我二人引到了他的书房。”
“可有什么发现?”得亏沈从白心细如发,还惦记着他们之前在相府章远安的房间里看到的剪纸一事。
其实若不是小白说到这里,贺长情怕是直到现在都没能想起这一茬来。近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早就让她分身乏术。
“国公爷的书房有很多被撕得破碎稀烂的剪纸。”沈从白回忆着不久之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已经离开了那个压抑的环境,可他心中也是实打实的感到堵塞憋闷,“我在地上还有案上,看到了好多张已经完成的剪纸,虽然它们被撕碎了,但我还是能看出原本的样子。国公爷说,世子不在人世,他也没了活着的意义。留下那些剪纸,只会愈发伤情,难以忘怀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是啊。虽然那些成品不是世俗意义中的上等佳作,可单是从章远安房间中的那一幅剪纸来看,便知道它的创作者应该是一个充满着童真意趣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送走自己唯一亲生儿子的白发老人。
“那何云琅还有给人看病吗?”
“看了,国公爷还是很感激主上的一片心意的。所以小白擅自做主,主动问及了章远安房中那剪纸的事情,以及国公爷和章相的关系。”
原来小白铺垫许多,都是因为这个。没有人会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还说什么谎话,便是从前有着非同小可的打算,现在唯一的挂念一断,一切也就毫无意义。
虽然贺长情打从心底深处知道,国公爷定不会和章相有任何超乎普通朝臣之间的往来,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国公爷,怎么说的?”
第107章 从龙之功
“章相膝下只有章远安一个儿子, 虽不是亲生,但也视如己出。穆国公同章相在朝为官数十年,章远安也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起来的, 那时他年龄尚浅,刚去到相府不久,日日谨小慎微, 说话不敢大声, 走路也含胸驼背。相府的下人见他是个软柿子, 背地里没少苛待他。”
虽不曾亲眼见过那时的场景, 但透过当时国公爷的神情,沈从白也能想到,那该是怎样一段艰难晦涩的日子:“穆国公怜爱, 又有意敲打警醒那些下人, 这才送了那幅剪纸给他,希望借此能安抚一二幼子之心。”
贺长情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会一直挂在他的房中。”不知不觉地,她从前对章远安的那些厌恶似乎变得淡了些许。
纵然那人是个满腹心机的家伙, 可他把穆国公对他的好放在了心头,这些年来一直视若珍宝。如此看来, 章远安又怎么不能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呢?
——
光阴向来走得飞快, 距离回京似乎也没有过了多久, 贺长情却跟在人群里送走了好多她生命中的过客。
比如一月之前的沈怜, 那个到死都在怒斥着天道不公的姑娘。她被斩首的时候, 沈家竟没一个人来送别, 围观的百姓听闻她做的那些事后, 也都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
说来也很是凉薄, 毕竟生与死, 是人活一世的头要两件大事。可沈怜在阔别人间的最后一刻,竟也没能看到在场之中,但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一毫的心痛与不舍来。
在铡刀落下的前一刻,沈怜终于收了骂骂咧咧的言语,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人头应声落地,城楼之上缓缓转过一个背影,最终化作了天与地交界处的一个小黑点,直至再也无处寻觅。
沈怜她不知道,沈慈是来送过她最后一程的。
她这庶女的身份,误了她一生,也让她作茧自缚,甘愿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与外界彻彻底底地剖离。自此亲情的温暖于她是穿肠毒药,只要沾染上一点,她便觉得无限自卑,耻辱与不甘终年伴随着她的呼吸,每时每刻都在淹没吞噬着她。
她明明,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无所有。
所以说到底啊,也不过是咎由自取,平白留旁观者一声嗟叹罢了。
今日,贺长情带着祝允和一干手下,再次来到了法场之上。
冬日不过刚刚来临,天地之间就被迫裹上了一层肃杀之意。天穹灰蒙蒙的,从今晨开始,就一直洋洋洒洒地飘着细雪。
赵明棠哈出一口热乎气来,又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凑到了贺长情的跟前:“小阁主,秦家倒了,顾世子也……您看,我接下来?”
他知道,这话问得恐怕不合时宜,他也打心眼里敬重那个为了一城百姓甘愿被俘的少年英雄。可他千里迢迢来至京都,现下顾清川一死,国公爷的身子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只丧家之犬。
实在,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贺长情的面色有点凝重,让人无法辨别出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你放心,我既然把你带到京都,自会给你安排好去处。”
但好在,这位小阁主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赵明棠放下心来,诶了声,将两手索性插到了袖子里,肩膀一缩,站到一旁再不多话了。
断头台上,跪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秦家其余人等,在被罚没所有家产后,男的被流放充军,女的被遣散出京,永不得再入京都。梁淮易到底还是心软了,只把秦家父子二人判了斩首之刑,至于其余没有参与其中的,好歹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他甚至,都没把那些女眷打入贱籍,单凭这样的胸襟气度,便获得了朝中内外多少称赞。贺长情不得不承认,圣上虽然爱猜忌了些,可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人,是个值得信赖的明君。
再看这不可一世的秦知行,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气焰,此时哭天喊地地只求圣上饶他一命:“国公爷,烦请您转告圣上,求一求圣上,与逆党勾结一事,与我无关啊。”
将死之人嘛,被吓破了胆也是人之常情,甚至为此改换了性子,说些低声下气服软的话更是正常。没人愿意多想,也更不会有人搭理他。
甚至就连,往日里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的秦先望,都神情恹恹地低垂着脑袋,好像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一般,对于自己儿子的那些没骨气的求饶之声充耳不闻。
只是,旁人的平静仿若是一种无声的催命,彻底攻破了秦知行的心防:“与逆党勾结,全是我爹干的,我一点儿都不知情啊。我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圣上既然宽宏大量,只把秦家人赶出京城或者流放出去,那我也罪不至死吧!”
“行儿,你说什么?”秦先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一遇到生死大事就这样把他给卖了?
他们可是亲父子啊!大难临头,却也有儿子为了求生,就连眼也不眨地把他的老父亲给推出来的?便是许多民间的贫贱夫妻,在遇到困难时,都尚且不至于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大颗的泪珠开始在秦先望的双眼里打起转来,很快便连成了一条条的线,他浑身狂抖:“儿啊,你可知为父究竟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铤而走险去和逆党谋划吗?爹这可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秦知行偷偷瞥着穆国公的面色,生怕因一句话的不妥而错过了自己的一线生机:“爹!错了就是错了,你为何总给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圣上宽宏大量,说不定,说不定就会看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饶我一命呢!您也不想让儿子去死吧?”
这样的走向,可还真是始料未及。贺长情微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事实上,不管是她,还是鸣筝阁的人,甚至哪怕是那些只为凑个热闹而来的百姓,都不免为秦知行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无耻行为给震慑住了。
别家儿子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将罪责大包大揽归因在自己头上,又或者只是不再狡辩,心甘情愿地一同赴死。像秦知行这种的,实在少见。
“为父看你读书读书不成,要武武力低微,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归西之后,你便是放着爵位也守不住,受人欺瞒哄骗,风光不再。所以这才冒死干下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希望若有幸为你立下从龙之功,也好让你下半生有个依靠。”
秦先望越说越是悲从中来,不由地仰天长叹,泪水顺着他的脸庞直直地淌进脖子里:“……不孝子。”他这一生流的泪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今日多。
哪怕秦先望说了一肚子掏心掏肺的话,可秦知行也仍未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半分不妥,还在朝着高台之上的穆国公求救:“监斩大人,国公爷,您就帮忙递个话吧?我真的不想死!”
只是这一回,任凭他把嗓子喊哑,莫说是穆国公无动于衷,就连秦先望都像是失望至极,只将双眼一阖,再不吭声。
“时辰已到,休要多言。”穆国公将令牌往地上一丢,两名刽子手便即刻就位,将磨得雪亮的刀架在了父子二人的脖颈之上。
细雪倏尔变大,真到了斩首的时候,竟变成了砸在人身上生疼的雪粒子,直往冒着热气的脖里钻。
贺长情将身上的莲青色绉绸白狐皮斗篷拢了一拢,有了一圈白色狐毛紧紧地护着脖子,这才不至于让雪粒子寻了空隙钻进去。
在场众人都各自有着保暖的方式,哪怕是最拮据的百姓,都尚且还能依偎在一起互相取取暖。
唯有那断头台上的二人,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衣,风雪一大,无论是心如死灰的,还是哭得肝肠寸断的,此时也只顾着抖如糠筛。
耳中倒是难得清净一些。
刀芒映着白雪,寒光一闪,便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泼洒出两溜滚烫鲜红的血迹。离得近一些的人没有个防备,被那热血溅了一脸,立马怪叫着嫌弃地擦拭起来。
贺长情收回定在台上的目光:“我们回去吧。”
她今日格外安静,既没有表现出出掉一口恶气的畅快,也没有顿失父兄的怅然。无论是祝允,还是沈从白和左清清,谁都不知道贺长情此时究竟是何心情。
或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情,便是连说,都无法说得清楚。
“主人,前面那是夫人吗?”祝允的眼神很好,哪怕是在大雪迷了视线的天气里,都可以一眼在人群里捕捉到那个身形。
贺长情和沈从白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见了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妇人,二人在雪天里徐徐地往前走着。
那两道身影,正是剑兰和贺夫人。
也是,这样的大日子,母亲怎么可能不来亲眼见上一见?那个害她一生都困在嘲弄声里的朝秦暮楚的负心汉,如今终于因令人发指的罪状,害人害己。
这便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吧。
贺长情最后回望了一眼断头台,那雪地上的一地鲜红依然刺眼,可是很快便又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天地之间,再也没有那二人曾经来过人世的痕迹。贺长情扭转身子,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二人喊道:“母亲留步。”
第108章 捡人
因为贺长情的这一句话, 剑兰猛地瑟缩了一下。见到众人向她们走来,还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半步,连个眼神都不敢和贺长情等人对上。
贺长情将剑兰的一惊一乍尽收眼底, 并未说什么。剑兰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反应的,她们来去自如,别说是来法场了, 就是去秦家的抄家现场, 也不需要这样心虚。
更何况, 好歹夫妻一场, 母亲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便是她这个当女儿的都没有资格阻拦,就别说是剑兰这一个小丫头了。
贺长情抬手, 在剑兰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一双眼睛却看向了脸色有些发白的贺夫人:“母亲既然要来,何不与我说,我们大家一道过来便是。”
也不知道母亲面上的憔悴和苍白,是被这风雪冻的, 还是因为秦先望的不得善终。但贺长情并不想探究那么多,人最终还是得朝前看的。
“秦先望多行不义, 我来看看他的下场。”贺夫人将贺长情的两只手握在手中, 郑重其事地拍了拍, “不管你信不信, 我心中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情义了。”
贺长情, 贺长情, 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正是希望能得遇一个长情的良人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 纠缠将近半生这是事实, 感情是能那么容易放下的吗?
贺长情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信的。
可母亲手上传来的热乎的温度似乎又在说, 过往的孽缘早已断清,如今再也不能影响她了。
“您能想通就好。”贺长情扶着贺夫人上了马车,同时又不忘了派人去一趟沦为废宅的侯府,“小白清清,你们和阿允一起去侯府看看,把秦家祠堂里母亲的牌位拿回来吧。”
这一月里,圣上掌握了这些年秦先望所有欺上瞒下的证据,又特意放出风声,只是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安定侯府众人只许进不许出,就这样被重兵团团围困了一月之久。哪怕是像极了囚犯的待遇,过一日两日是煎熬痛苦,可过的日子久了,就会有人一边胆战心惊着,一边又不争气地熟悉习惯起来。
就在秦家人全都松了口气,觉得情况最坏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一道抄家流放和斩首示众的旨意传下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家产刚被抄没不久,这个时候去祠堂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牌位。
祝允三人和贺长情她们在闹市口分别,冒着风雪赶到了侯府里。
侯府的大门上贴了封条,查封的官兵还未走远,沈从白几步赶上,同那些人说明了来意之后,三人才得以从大门进去。
但见这座奢华一时的侯府,如今哪里有昔日富丽堂皇的影子,放眼望去,处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荒凉惨象。
“小心脚下,都别割伤自己。”沈从白踢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带着人尽力绕开了遍地狼藉。
“祠堂在哪儿?”左清清转了半天,别说是祠堂,这府里的所有屋舍,眼下除了大小不一外,再没有任何差别。哪里还有一点侯府的样子,说是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也不为过了。
“所以说,人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左清清翻翻这里,看看那里,颇有所得,“不是自己的,天天肖想也没用。想来想去,一个子儿都没捞上也就算了,一个不小心啊,就是家破人亡。”
祝允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左大人是不是在拐着弯地训诫他?要他认清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现实,不要再纠缠主人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若是让他早些听见,或许他也不会生出不应该有的情思。可是现在才说这些,已经是晚了。
“二位大人。”祝允随手指了指别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左清清百无聊赖地用脚碾压着地上干枯的树枝,闻言头也不抬地应了声:“知道了,去吧。”
沈从白则是盯着祝允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祝允说得有道理,侯府这么大,我们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清清,我们也分开找。一炷香以后,在这里见。”
祝允快步走出好远,才借着拐角往后瞄了眼。很好,他们二人都没有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有……有人吗?”
有细若蚊蝇的呼救声忽而响起,不在前方,也不在左右手两侧,听起来好像是在,他刚刚路过的那里?
祝允的脚步被迫一转,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去。
秦家的人犯了大事,侯府里是万万留不下来了。哪怕是女眷,现下也都被驱逐出京。怎么可能还会有活人在?
祝允拧着眉头,试探性地推了一推面前这扇破败残缺的木门:“谁在里面?”
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动静响起,里面的场景就这样突兀地横亘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人半趴在柴火堆上,衣衫破破烂烂,莫说是保暖驱寒,能勉强遮蔽住身体都是好的了。
那件烂得不成样子的布衣之下,勉强遮盖着男人的躯体,满身新伤叠旧伤的烫痕与烧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祝允将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向了男人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五官。
“你是,元弋?”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脸终于和记忆深处的那人合二为一,祝允有种劫后重生的快感在心海中来回荡漾。
他还以为,依秦知行那种人的性子,元弋早就被折腾死了。却不想到头来,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反倒是先去见了阎王爷。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今日又一桩大快人心的事情呢。
元弋可能是被折磨得够呛,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勉强睁了睁沉重的眼皮,这才认出来人:“怎么是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看他这动弹不得的样子,被关在这小柴房里不见天日也不知有多久了,说不定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祝允干脆耐着性子向元弋解释起来:“秦先望,就那个安定侯,他与逆党勾结起来想颠覆皇权。如今东窗事发,整个侯府都被抄了,秦家父子二人方才也被斩首,你自由了。”
祝允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烁着欢喜雀跃的光彩。
元弋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可属于他们这类人的命,是无法更改的:“我们是金玉奴,哪来的自由?秦知行一死,不出几日,我也定会毒发身亡。”
祝允上翘的嘴角就这样以一种尴尬微妙的角度僵在了脸上。他只顾着替元弋逃脱了秦知行的魔爪而高兴,却是把这一点忘了:“我,我认识一个神医,我带你去找他。”
“祝允,北梧人是不会帮咱们的。”元弋是真的很羡慕祝允,他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好主人,才能把他养成这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和他一对比,自己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到落星谷去?”
说完了这句话,元弋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就在他以为祝允也该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只听将他背在背上的人说:“别说丧气话,我带你去求见我主人。如果她愿意为你破例,那你就还有的救。”
毕竟,何云琅是鸣筝阁的人。而且如果他擅自做主把元弋带过去,何云琅不一定会出手救人。
祝允背着人走得飞快:“你知道祠堂在哪里吗?”
顺着元弋的指引,祝允很快来到了侯府当中还算规整的祠堂里。只是背着人绕了一圈,翻遍大大小小每个角落,他都没能找到贺夫人的牌位。
或许是他晚来了一步。牌位已经被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带出去了。
但,元弋是能让他们知道的存在吗?
祝允不知道,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救不救元弋,他只听主人一个人的。
思虑半晌,祝允还是选择背着人绕道走开,为的就是避免和沈从白二人撞上。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拿到牌位的两个人不仅没回去,还特意等在了侯府的大门前。
左清清很是诧异,这分开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一会儿不见,又冒出一个人来:“你这背的是谁?侯府里现在除了我们三个……你这,别瞎冲动,爱心泛滥啊!”
“祝允,清清说得对。圣上能够网开一面,只下令将男的流放女的驱逐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别犯糊涂。”虽说祝允背上的那人实在有点惨不忍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但这并不是他们引火上身的理由啊。
“两位大人,这个是元弋,是之前秦知行从别人那里换来的金玉奴。应该不在流放之列。”这两个人没有丢下自己就走,很令祝允感动。
既然绕不过去了,那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我看他伤得厉害,就想带回到阁里看看。你们放心,主人若是不答应,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到底是性命一条。沈从白和左清清对视一眼,将路给祝允让了出来。
“怎么样?牌位找到了吗?”大雪纷飞的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贺长情就一直在门外来回踱着步。
祝允见了,不由得快步上前。
对贺长情的嘘寒问暖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一个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背上的元弋:“天这样冷,主人您快回屋吧。”
“你背上的是谁?”贺长情低着头双手接过沈从白递来的牌位,心内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高人问问要怎样妥善处置了。
“哦,他,他就是秦知行的那个金玉奴,名叫元弋。”祝允有些紧张地微微转了转身子,以使贺长情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他伤势严重,而且寒约盟就要发作了,所以才……”
“清清,你去趟源合堂,把何云琅找来。”
第109章 尥蹶子
鸣筝阁的厢房里, 众人刚把元弋妥善安置好,左清清就和何云琅并肩着走了进来。
“你们这一回怎么这样快?”这样的速度令贺长情微微有些咂舌。按照正常的步速来看,左清清此刻能赶到源合堂, 都算他快的了。
“嘁,快什么呀,就左清清这小短腿一来一回, 人都该凉了。”何云琅将药匣子随意往桌上一放, 当着众人的面翻腾起来, “也是这小子命不该绝, 我刚刚把寒约盟的解药炼制出来,只不过效用如何,还得找个人来试试。”
他翻找药罐子的动作又快又乱, 连带着说话都跟着咬字不清起来。
“你说什么?”贺长情一把拽过何云琅的衣襟,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你把什么的解药炼出来了?”
贺长情隐约听到了寒约盟三个字。可是何云琅多年来的努力都没有得到结果,怎么如今他们前脚刚把元弋救了, 后脚这解毒就可以变成现实了?天底下,还真能有这样的好事不成?
“寒约盟, 你没有听错, 相信自己。”正说着, 何云琅从层层夹板之下取出了那个被他裹得密不透风的药丸, “我目前就炼了这么一颗, 今日就是来向你报喜的。结果刚走到鸣筝阁门口, 左清清就说这屋里躺了一个金玉奴。你说, 这不是天选试药人吗?”
试药人?那也就是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了?祝允咬了咬下唇, 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何大夫,依您看,这颗药服下去后他能有几分存活的希望?”
何云琅头也不抬地将针包打开,挑选着合适的银针:“你给我把他衣裳都掀开。对了,你方才问,他能有几分活的希望?如果说是解他身上的寒约盟,十之八九不敢说,可十之六七的把握倒是有的。但他这身上……伤及肺腑,气血两亏,就算是解了毒,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趁着还有几天的舒坦日子在,及时行乐吧。”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祝允立在一旁,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过你们放心,治病救人是每一个医者的分内之责,我会尽力的。”何云琅掰开元弋紧闭的双唇,准备将那颗药丸给喂进去,只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榻上的人却是一点儿都不肯配合。
何云琅的动作渐渐粗暴起来,一只腿屈起,半跪在床角,恨不得把药丸捅到元弋的嘴里:“啧,你这人胳膊腿坏了,喉咙也坏了?你倒是咽啊!你不咽,鬼知道这药管用吗?”
虽说今日就是验证他多年苦心究竟有没有白费的重要时刻,但是心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贺长情实在听不下去了,给何云琅递过去一碗水,让其用温水送服:“你那点小心思自己藏着掖着就行,你还说出来做什么?”
待元弋悠悠醒转之后,面色也眼看着红润了好些,只是不知是屋里暖和的缘故,还是因为何云琅的药起了效。
“主上,我能不能把人带回源合堂?这样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他身边也有人能照料。”何云琅说这话时,一双眼睛就毫不避讳地黏在元弋的脸上,那眼神就好像是饿了好多天的狗好不容易盯上了块肉骨头。
他的那些心思,整个屋里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想把元弋带去做个乖顺听话的试药人吗?
更何况,寒约盟这种存在已久的旷世奇毒,若是真让何云琅给寻到了破解之法,那他的神医名号自此就可以传遍五湖四海了。
傅念卿和她说,那首诗里被北梧大军攻打的就是金玉奴。
过往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更改,但是若能帮助何云琅成功研制出寒约盟的解药,也算是对金玉奴来说的一大幸事了。
况且,何云琅只是性情古怪,又不是什么枉顾人命的凶神恶煞:“阿允,我觉得元弋身边有何云琅在,比留在鸣筝阁里要强。你说呢?”
“主人说得对。”其实不必贺长情费心劝他,祝允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何大夫,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就麻烦您多多费心了。”
“坐马车回去吧,让小白他们把元弋给你送到源合堂里。他是病患,经不得这么反反复复的颠簸。”贺长情上下打量着何云琅的细胳膊细腿,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能力可以把人安安稳稳地带回去。就算是再多个祝允不怕辛苦地走一趟,也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祝允和沈从白二人将元弋转移到了备好的马车上时,外间缠绵了半日的飞雪总算是停了,唯有时不时袭来的冷风吹得人仍旧止不住地打冷颤。
何云琅缩着脖子最后一个钻了进来:“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年冬天特别的冷?”
“我只觉得,特别的挤。”好歹也是四个大男人,元弋那个可怜兮兮的病患是没法要求他什么了,沈从白不得不把眼神放在最后一个上马车的人身上,“何大夫,你往那边移移。”
自己的话没人接茬,何云琅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了。
几人落座之后,车夫赵青峰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都坐好,这就走了啊。”
没走出多远,祝允便注意到了自己身边人一脸的忧心忡忡。
“沈大人,你在看什么?”祝允挑了挑眉,顺着沈从白挑帘的动作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有无暇的白,除了一串串还很浅的脚印显得格格不入,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是。你快把帘子放下来!”何云琅不停地搓着双手,怨气都快从眼珠子里瞪了出来,“你不嫌冷,我,呸,人家元弋还嫌冷呢。”
元弋惨白着小脸适时点了点头:“多谢何大夫关心。”
“上道。”何云琅心满意足地赞了一句。
岂料,那沈从白却是个油盐不进的。都有两个人明确站出来反对了,他不仅没把帘子放下,还用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几个:“嘘,先别说话。”
还是祝允最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稍等了片刻,确保不会打扰到沈从白后方才问道:“沈大人,外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从白摇了摇头。
就在马车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口气来的时候,沈从白却面色凝重地道:“我总觉得外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可是我观察了许久,没发现有人。”
寒冷的天儿里,沈从白的这句话堪比屋檐下凝结又坠落下来的冰凌,直激得人身上阵阵发凉。
偏偏外面拉车的马还在此时十分地应景地嘶鸣了声。
“老赵,马没事吧?”沈从白长臂一伸,将马车内的三人往自己身后挡了一挡。
“赵大哥?”外面的人半晌都没有回应,这一下子,祝允也不由地深深皱起了自己的眉头。
“老赵?”沈从白侧身递给三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自己则是缓缓地伸出三指来探上了厚重的车帘。
他还没用劲,车帘忽地朝里凹进来了一些,一看就是有人往后重重地靠了一下:“没事儿,这马不知道闹什么脾气,我刚刚驯好了。”
何云琅毕竟没什么江湖经验,一听这话立马就露出个万事大吉的表情来,歪着身子和一边的元弋比划起来:“一惊一乍的,我还当是……”怎么了?
祝允的手掌扣了下来,何云琅对上那一双璀璨亮堂的眸子,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又咣咣猛跳起来。
“何大夫,先别说话。”
“动物对外界的变化往往比人还要灵敏。如果连鸣筝阁训练出来的马都这么反常的话,我怕是咱们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可惜今日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大雪刚过,天地之间皆是一片白色,他们在明,敌人在暗,“老赵,你小心着点儿。”
赵青峰的嗓子明显发紧,但好歹也是见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人了,还不至于一下子乱了阵脚:“我知道,大家伙都坐稳了。”
马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不过赵青峰也始终压着速度,生怕让暗中窥伺的人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再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来的。此时他们人少,还带着一个病患,不占丝毫优势,只要不到非得斗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刻,那就还是以退避为上。
几人都是这样的想法。沈从白和祝允悄悄握紧了各自随身带着的武器,以防万一。
可是,好景不长,该来的总会来。
一直平稳的马车猛地向后一晃,马车内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东倒西歪。别人倒是没什么,就是可怜了元弋,额头直接往车壁上一撞,人当场给晕了过去。
何云琅反应过来后,赶忙将人护在了怀里。他虽然又急又慌,可有先前的突发事件,心里多多少少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有点预料的,于是倒也能勉强镇定地一问:“怎么了?”
这次,赵青峰回话倒是很快:“这疯马,尥蹶子了。”
马好端端的,尥什么蹶子?用他并不浓郁的鼻毛想也能想到,定然是有人要找他们的麻烦,何云琅抱紧了怀里的元弋,自己借着身旁人的体温瑟缩成了一团。
“车上的,交出金玉奴,饶你们不死!”
第110章 伏击
沈从白怎么都没有想到, 外面那些人居然是为了元弋来的?
他还以为会是鸣筝阁的什么旧敌,又或者是往日得罪的某些权贵,如今看他们几个落了单, 这才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
“元弋,可是你得罪了谁?”何云琅抖了抖自己肩膀上靠着的人,抖完才想起来, 人早晕了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 便见沈从白用提着佩剑的那只手撩起了马车的车帘, 人率先冲了出去。
“人我们是不会放的。”雪地里站了将近几十个一身劲装的打手,饶是已有所准备的沈从白,看了这场面都不禁卡了下嗓子, “除非皆都命丧于诸位之手。不过在那之前, 总得让我们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谁吧?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对面那些打手互相看了看彼此,但嘴依然是紧得很。沈从白本也没有指望这么轻易就套出别人的话, 他的这些话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马车里的祝允取出了阁里常用的信号弹,自从以前吃了这方面的亏, 他现在身上常备着三五颗, 就是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孤立无援的情况。
眼下他借着车夫赵青峰的配合, 从车帘的缝隙里伸出了那颗信号弹, 又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将其引燃。
半空中陡然升起一股刺鼻的红烟, 配合着接连三声长鸣。
那些打手终于明白过来:“你们通风报信?”
“许你们埋伏跟踪, 就不许我们找救兵吗?”沈从白攥了攥剑柄, 明白再怎么样拖延都是无用, 还不如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
鸣筝阁里, 左清清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他着急忙慌地扔下一切,转身就往园子深处跑去,撞倒了负责洒扫的下人,都没顾上把人扶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主上,大事不好了。”左清清还隔着老远,就朝贺长情挥舞起了自己的双臂。
“带上武器,和我去救人。”即便贺长情没有看到那些红烟,但也听到了那三声宛如雄鹰冲上云霄的长鸣,足够在她心头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来。
她想,她大抵知道祝允和沈从白他们遇到了什么。只是没想到,她有意避让,不愿将事情闹大,但对方却反而紧追不放起来。
贺长情和左清清带人赶到的时候,原本白纸一样的雪地里已经躺了一地,那些人口中和四肢流出来的鲜血染得身下红殷殷的一片。
贺长情眨了眨眼,终于从这刺目的场景里挣脱出来:“阿允!小白!”
祝允和沈从白都不是什么心狠手辣要夺人性命的人,但凡他们出手伤及要害,那必然是对方动了杀心。
“主人。”祝允此时的脸颊上和几只手指上都擦出了血道子,但他还是及时将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这里太危险了,您不该来的。”
这话说得可就不在理了。明明是他们放了信号弹求援的,她又怎么可能只派出手下的人来涉险,而自己却在阁里坐等呢?
但眼下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贺长情只拍了拍祝允的上臂,示意人让开些:“我知道你们,是章相派来的人吧?”
对面那些原本把沈从白围在中央,只待一拥而上的人听闻这话,身形明显迟滞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谁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看来,还真是被她说中了。
贺长情猛地拔剑出鞘,趁着对面不备,攻进了包围圈中。
剑尖被雪光映出一点耀眼的寒芒,离得沈从白最近的男人不适地闭了闭眼,但也就是这样极其短促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虎口一麻,等再回神的时候,手中的弯刀便被挑飞了出去。
弯刀直直地插入深不见底的雪里,只发出了零星沉闷的声音。
贺长情一只手扣上沈从白的肩膀,将人往后一带:“你先走。”
沈从白支撑到这会儿,早已有点体力不支。他明白自己留下也只会是拖后腿,既然再无可能帮上忙,还不如尽快把何云琅和元弋护送回去,也好解决贺长情的后顾之忧。
沈从白退到了马车附近,一手捂着还在嘀嗒流血的伤口,一手扒着门框跃了上去:“老赵,快走。”
“祝允,你不走吗?”老赵架起马车,他们来时一行五人,现下可就缺他一个了。
“有沈大人在就够了,我要留下来,帮主人。”祝允头也不回地往旁边让出了路来,语气是藏不住的焦急,“你们快走!”
之前他们几人一同去桑城的时候,他便看得出来祝允对主上可谓是一片忠心。可,他即便是留下,拖着个疲累的身子也是定然不如刚刚赶到的左清清他们的。
这又是何必呢?
“祝……”
赵青峰还欲再说什么,便听沈从白从里面沉声催促道:“快走。去了源合堂,他们就不好再这么大张旗鼓地要人了。”
赵青峰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于是,马车的车轮再次踏上了深浅不一的雪地,扬起一片雪尘:“祝允,你多保重。”
祝允并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有除了主人之外的人同他说上这样一句话。原来,元弋说的那些也并非全是羡慕之言,他比起大多金玉奴来说,真是幸运了不止一点。
看看元弋,再想想之前死了都要被人泼上脏水的宋融,他是何其有幸遇上了贺长情这样的主人。
“你还愣着做什么?”左清清解决掉面前那人后,忽然在他的后背推了一把,“等人削你的脑袋吗?”
祝允这才发现,由于他的一时恍惚,倒给了对面可乘之机。要不是左清清推了那一下,此刻他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谢,谢谢左大人。”
“你要没劲了就闪一边去。”说着话,左清清一个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剑锋,气息微喘,“别留这儿碍手碍脚。待会儿主上要是为了救你分心,等回了阁里,看还有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你们!”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贺长情自认也不是什么勇猛无敌的人,明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俩人倒好,还聊起来了,“是不是很闲!都过来帮忙啊!”
贺长情眼看着自己的剑被一左一右两把刀给架了起来,足以照出自己面容的剑身就那样一寸寸地逼近在眼前。
似乎,就只还要一点点的距离,剑刃就会逼到自己的鼻尖或是两颗眼珠子上。贺长情不由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用尽全力崩紧着身体。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祝允一脚踹飞其中一个,又用手中的剑割断了另一人的咽喉,瞬间鲜血像是一颗颗的石榴籽洒了遍地。
一下子脱了力的贺长情被祝允护在怀里,她缓了缓气息,方才抬头看着众人:“你们不会是鸣筝阁的对手。当然,我也知道,章相既派得出你们,那后面自然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人。逼急了,谁都捞不着好处。”
“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我贺长情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要让我束手就擒,想都别想。”贺长情率先将手中长剑举起,当着众人的面利落归鞘,不带一丝迟疑。
“主上!”
“主人?”
莫说是对面的敌人摸不清贺长情此举到底是想做什么,便是身旁的祝允和左清清都没能看得出来。
只看她一脸的淡然自若:“我的诚意诸位也看到了,带我去见章相。我有话要与他谈。”
“主上,你不能去。”事急从权,左清清抓紧了贺长情的小臂,嗓音沉了下去,“你明知道是章相派人半路伏击我们,这样子直接上门,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左清清快人一步,把祝允想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他也只好点着头附和起来:“阿允也觉得,左大人说得有理。”
本来是很危急的时刻,可左清清还是从祝允的这字里行间捕捉到了别样的意味。他可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自家主上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会被这小子迷得七荤八素的。看看人家这话术,开头就是“阿允也觉得”,想不甘拜下风都不行啊。
左清清直勾勾的眼神一点儿都没有要遮掩的意思,祝允不自在地摸了摸侧脸:“左大人,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行了,你俩要聊,回头再说。”贺长情挣开二人的搀扶,看向对面,“我不觉得你们该有什么迟疑的。把我带回去,也能交差了不是吗?但我有一个条件,放了鸣筝阁其余人,最起码在我从相府出来前,不准再为难他们。”
章相势力通天,再加上圣上又明显和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近日,梁淮易对她的猜忌越发地多了起来,若不是她与秦家断绝关系断得干净,此次怕是也会被牵涉其中。
她必然是不能过多指望梁淮易,当了天子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以前还是六皇子一样帮衬着她?
京都虽大,但对于章相这样的人来说不过就跟逛自家府邸一样,她跑得了这一次,还能次次逃脱吗?
索性这样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直接登门,看看章相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贺长情调转了视线看向祝允和左清清:“你们两个,一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