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规定——
事故发生百步内,行人见之不理,当赀(zi)二甲。
意思就是说,如果过路人很不碰巧,撞见犯罪现场,比如打劫杀人什么的,低下头偷偷溜走,也是要被问罪,罚路人上交两副甲衣的。
过路人可以选择跑去报官,但不能选择逃跑。
嬴□□得起两副甲,但付不起自己的脸皮。他揉了揉自己怦怦跳的额角,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让蒙毅先把地上昏死过去的人拉起来。
“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蒙毅这会儿终于自在了,大步向前,一只手就把人揪起来。
蒙恬则十分有眼力见儿,行礼告罪,越过嬴政前去敲门,看看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店家很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即便无法将眼珠子安在他们身上,时刻盯着,但也时不时探头瞥一眼,瞧瞧赵闻枭有没有被强硬拖走。
见一人飞扑到那个大高个子脚下,他立即跑出来:“欸欸,你们干什么?那女娃呢?你们把女娃娃弄哪里去了?”
章邯这时才开口,简略却周全地用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
“当真?”店家疑惑看向其他人。
章邯谦和道:“不敢有欺。”
店家盯着他打量半晌,开口道:“你人长得老实,我信你。”他又抬眸扫过嬴政,脸上警惕又浮现,“但我不信他。”
嬴政斜眸扫过,目色如暗箭一样阴沉又危险,明显透着不悦。
什么叫信章邯不信他。
他怎么了!!
章邯脊背冒汗:“……”
要不还是信一下的好。
店家也被他身上的阴鸷气息吓着,有些腿软。
蒙恬小跑回来:“无人开门。”
墙垣内,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高喊传出来——
古稀老人语气着急:“娃娃!使不得!使不得啊!”
壮汉声如洪钟:“我说你这娃,咋跟头牛似的,劲儿、这么、大!”
温柔男声带点儿喘:“小妹,你先听我说……”
青年斯文君子也气喘吁吁:“这位淑女,此地乃秦,不是燕赵,不兴狂侠之事,你莫要冲动啊!”
嬴政揉额角,正想让蒙恬寻里典或者父老1前来,就见店家已拖着章邯,前去把门挑开了。
“这也是我的逆旅。”
门一开,重物拖拽的声儿清晰传来,章邯顾不上招呼蒙恬,向店家匆匆道谢,便抬脚疾步进去:“教……官?”
他有些愣神地看着手肘被老人家拉着,腿上还挂了三个人的赵闻枭。
在这群人背后,有一道起码三人长的拖拽痕。
“你这是——”
身后,嬴政和蒙恬兄弟也急急入内。
他们心中清楚对方的战斗力,生怕她那小拳头砸别人脑袋一个大窟窿。
“赵闻枭,你……”嬴政停步,看着他们的诡异姿势,凤眸一定,“你们在干什么?”
一身浅灰布衣的君子抬头,如水中人抓住浮游的木板,激动看向他们,眸中有光浮动。
匆忙中,他还不忘先致歉:“真是失礼了,但情非得已,还请谅解。你们是这位小妹的家人吗?”
嬴政:“不是。”
赵闻枭:“亲兄妹。”
年轻君子懵:“啊??”
那么,这句话的意思是……
赵闻枭淡定总结:“不是很亲的亲兄妹。”
“不管怎么说,你们认识对么?”年轻君子脸都憋红了。
——也有可能是羞窘而红的。
蒙恬看了嬴政一眼,不见他动,只好出列行礼:“我们的确认识。”
年轻君子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可否请君子先劝劝淑女,莫要冲动。”
蒙毅扛着昏过去的男人,问了句:“到底发生何事了?”
其他人也都好奇,齐刷刷看向他。
还没来得及说,背后就涌入一批乡里的武吏,先声夺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有贼盗入室,欲夺老师手中金,被这位淑女一下提起领子,丢到墙外去了。”
年轻君子虽有些羞赧,可思绪和口齿都分外清晰,并不耽搁事儿。
武吏扫过又瘦又矮的赵闻枭,满脸怀疑,又见一方已昏迷,无法核验他们话里的真假,只得先将人全部投入狱中。
半途,赵闻枭见狱史已挎着一个木箱子跑去“往诊”(侦查现场),还感叹了一句:“秦国出警的速度可真快啊,这效率,不错。”
嬴政心情复杂,不想理她。
赵闻枭偏要招惹他:“秦文正,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抓欸。”
嬴政深呼吸一口气:“被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她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生体验嘛。”赵闻枭无聊,故意逗他,“你这人真是古板无趣,这多好玩啊。坐牢这种事情,人生能得几回有呢?既然经历送上门来,何不好好体验一番?”她还特意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对吧?”
嬴政:“……”
手,又有些痒了。
他只盼在路上别碰上认识的大臣。
不然,他这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
“小妹所言,倒是鲜听。”老者坐在木轿上,被武吏抬着走,他顺着花白长须,笑得乐呵,“不知师承何人?”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来。
赵闻枭转头看那双藏在褶子皮底下,却依然明亮,并不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笑,收敛许多:“我老师不在这个世界。”
老者笑意敛了些:“老夫失言了。”
“小事。”赵闻枭好奇打量他,“老人家居然不觉得我说的话离经叛道?”
这么不闭塞的老人家,还真是不多见。
老者顺须浅笑:“人,天生就会支配自己的经历,就像凫过水的鸭子才知道自己会凫水一样,若无经历,便一辈子只能停滞在最初的样子。这么看,你说的也没错。”
人,确实需要放平心态看待自己的经历,自己教养自己也很不错。
老者忽而领悟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下陷入沉思。
赵闻枭竖起大拇指:“老人家有大智慧。”她回头扫嬴政,“不像我们年轻人,脑子还不够开明,固执、古板,目不见睫。”
嬴政:“……”
依他看,有些人分明是指猫言虎。2
“目不见睫。”老者短暂回神,重复念叨一遍,问她,“小妹也看过公子非的《喻老》?”
什么玩意儿?
赵闻枭愣了一阵,死活想不起来“目不见睫”便出自《韩非子·喻老》,更想不起来韩非就是韩国的公子。
嬴政倒是知道公子非。
听闻对方青年时屡屡上书韩王,不得回应,愤而投身著书。
其文《孤愤》、《五蠹》委实写得不错,他很是欣赏。
公子非的几篇文章流传甚广,他尚且不知有《喻老》,瞧赵闻枭那模样也不像知道的样子。
那么,这位老者又从何而知?
他这般年纪性情……嬴政突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秦国的人。
霎时,赵闻枭左右两边都安静下来。
不过此时已抵达狱中,他们被分开核验、籍等诸多信息,她并没有太在意两人突然的沉默。
赵闻枭打量着狱中环境,一边配合答话,一边兴致跃跃试图搭讪:“小哥,你们审讯都是这样的流程吗?容易出错吗?万一有人路上闲聊串供,你们能发现吗?”
令史额角一跳:“叫我令史。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好。”赵闻枭噼里啪啦一通说,末了又问,“小哥……”
“叫我令史。以前在赵国,有没有犯过别的罪,判过什么刑罚,是否已经赦免?”
“以上都没有。那个小哥……”
“叫、我、令史!还有别的情况没有?”
……
嬴政刚把自己解救出去,转弯走出狱中,就听到了令史极力压制,理智濒临崩溃的动静。
他顿觉自己修为可喜。
查过现场,核验过身份,也等到盗贼醒来,在堂下“讯狱”,将证据摆出来,双方你来我往重新陈述事情发生的头尾。
窃贼不敢认罪,咬死自己只是无辜过路人,赵闻枭说她分明看见他爬墙进去,还想推倒老人家。
“怎么,要不咱再来现场演绎一遍当时情景!”
她说得异常兴奋,袖子都撸起来,想要给窃贼再丢一遍,吓得窃贼抱头蹲下,惨叫着喊救命。
蒙恬和年轻君子等人齐齐扑上去,七八个人按住她,免得她因闹公堂而被笞。
县丞:“……令史,搬百斤石进来。”
赵闻枭如愿以偿展示自己小小的手臂,大大的力量,还险些当场把石头抡到窃贼脸上,给他当面呼一下。
饶是如此,巨石从自己头顶扫过,也吓得窃贼腿软抱着令史哭嚷:“你抓我吧!我认罪!”
县丞还不想结束自己当官的生涯,没有理会他的鬼哭狼嚎,依照章程把事情顺得妥妥当当,三审而定案,读鞠(判决书),论律而定罪。3
最终,窃贼以入屋盗窃、夺金、伤人的累加罪名,被罚笞三十,罚甲两副,斩左趾,又黥以为城旦。
赵闻枭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啧啧。
秦律果然严苛。
她因见义勇为翻墙,不论罪,还被奖励了五百钱。
出狱后,她拿着满当当的钱在嬴政眼前抛来抛去炫耀,抛得嬴政忍不住打击她:“这点小钱算什么,你可知今日若是群盗在此,你抓一人能有多少钱?”
“多少钱?”
嬴政:“活抓群盗一人,赏十四金。一金,比你手中五百钱还要多一些。”3
赵闻枭:“!!”
谁说秦律严苛的,这秦律好啊,要是她锚点不在美洲,她就天天蹲群盗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