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白雪之前 > 66、玫瑰的供词
    亚历山大城,新圣宫。

    整个叶尼涅使团乘船抵达圣城港口后,由专人接待,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新圣宫。

    使团全员将在新圣宫暂住,圣廷的招待很周到,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外交规格的房间。

    德米安领到了钥匙,他和阿纳托利住同一间套房。

    “头儿,新圣宫可真大。”他们从走廊前往房间,德米安说着朝落地窗外看去,“亚历山大城也比我想象得大多了,头儿,那是什么地方?”

    阿纳托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注意到德米安在看一个亮着光的建筑,“……那是西北礼拜堂。”

    “西北礼拜堂?”德米安想了想,问:“是不是那个据说永远亮着光的教堂?”

    阿纳托利嗯了一声,“相传西北礼拜堂的神道两边摆满了蜡烛,烛光长达一百米,永远也不会熄灭。”

    德米安:“为什么是一百米?”

    “……一百米是神道的长度。”阿纳托利道,“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哇,头儿。”德米安听完不禁感慨,“你怎么什么都懂。”

    “这是常识。”阿纳托利淡淡地说。

    “一百米啊……”德米安念叨着这个距离,他们很快走到了房间门口,房间外是一处巨大的拱形阳台,阳台外能看到湖水,还有远处的玫瑰园。

    “头儿,你说我们这里距离那个玫瑰园有一百米吗?”德米安问。

    “应该有。”阿纳托利答道,“在亚历山大城,只要是圣廷的建筑,基本都以一百米作为标准间距。”

    与此同时,高空之上,飞行器内部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噪音。

    房间外整个小队都被惊动,领头的军官立刻拔出枪,将枪口对准了夏德里安所在房间。

    下一秒,房间门整个被撞飞,两个红发的身影一同摔了出来!

    军官的枪口立刻失了准头,因为他不知道该瞄准谁,所有人都惊呆了——

    两个夏德里安??

    两个夏德里安长得一模一样,神色也一模一样,有如震怒的暴君,都带着濒临毁灭的疯狂,而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这毁灭施加在彼此身上,以牙齿、以拳脚、以暴怒,椎肤剥体、剜心割肉、扒皮拆骨,看起来简直不需要军官再动手——他们本就在全力以赴地杀死对方!

    两人完全无视了身边荷枪实弹的一整队人,其中一个夏德里安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打在另一个夏德里安脸上,怒吼道:“你凭什么?你居然——居然胆敢将你的意志强加于我!”

    另一个夏德里安一脚将对面的自己绊趴下,同样给了对方一拳,以同样暴怒的声音吼道:“我有什么办法?!啊?!你以为我就是我自己吗?!从那个疯子想要造神开始我就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四十年了!你以为你是我?你以为你接受的是我的意志?我告诉你!我们早就已经死了!疯了!我们不过是活着的尸体,尸体内流着暴君的血!”

    眼前的场景实在过于诡异,整个小队一时间都被震住了,谁也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看着地上的两个人互殴,每一拳下去都见血,双方都抱了赴死的气势和至对方于死地的决心。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吼什么,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有着一模一样的愤怒和悲伤——他们看起来太想杀死彼此了,就像想要急不可耐地杀死自己一样。

    他们撕咬着对方,血从每一处肉中喷溅出来,血,红发,红发,血。

    各种各样的红厮杀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引火自焚。

    最后是领头的军官率先反应过来,刚举起枪,两个夏德里安心有灵犀般同时朝他扑了过来,两道红色的身影瞬间席卷了整个机舱。

    等他们一同停手,整个小队的人都倒了下去。

    满地都是七横八竖的人体,几乎挪不开脚,他们也不好再打,穿军装的夏德里安吐出一口血,说:“……我听说飞艇内放了安全设备。”

    说完他一阵咳嗽,最后咳得不耐烦,干脆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嘶声道:“叫降落伞还是什么来着,把这群人打个捆扔下去,反正下边是海,死不死看命。”

    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冷笑一声,打开角落的一个柜子,拿出一摞伞包。

    他们非常默契地开始给人打捆,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说:“你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开始有良心了?”

    “我没有那种东西。”穿军装的夏德里安冷笑,“但他们在这里太碍事。”

    所有人都被捆上之后,两人起身,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领着另一个自己往前走,抬脚踹开驾驶室的门。

    飞行员早就听到了舱室里的动静,此时哆哆嗦嗦地说:“能能能不能不要杀我……”

    “能。”军装夏德里安不耐烦道,“最后那个降落伞包是你的,把舱门打开,跳下去你就能活。”

    话音未落,拘束服夏德里安已经将飞行员拖了出去。

    飞行员打着哆嗦穿上降落伞,打开舱门,狂风吹进舱内,然而两个夏德里安都像没事人一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扔人。

    最后一个是飞行员,其中一个夏德里安看着他,问:“你是要我们把你扔下去还是自己跳?”

    飞行员磕磕巴巴地说:“如果无人驾驶,十五分钟内这个飞行器就会坠毁……”

    “行了快滚。”另一个夏德里安不耐烦地把他踹了出去。

    飞行员尖叫着下坠,声音急速远去,夏德里安们合力将舱门关上。

    接着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地上。

    “好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军装夏德里安发出一阵咳嗽,“打也打完了,来说遗言吧。”

    “说你大爷的遗言。”拘束服夏德里安伸手往桌子底下摸了摸,拽出一盒雪茄,掏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扔了一根给对面。

    “雪茄剪和火柴呢?”军装夏德里安问。

    拘束服夏德里安僵了一下,而后道:“忘了。”

    “唉。”军装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真不想承认你就是我,太蠢了。”

    “去你大爷的。”拘束服夏德里安显得很不耐烦,“从我接收你的记忆到现在也就过了几个月,我能办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你也不想想你都计划了多少事。”

    没剪子也没有火,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举动,把雪茄干叼在嘴里。

    “不过该做的事你都做了。”军装夏德里安说,“作为报酬,我们还有十五分钟,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会如实回答。”

    “你是要向我供认罪行吗?暴君制造了另一个暴君来审判自己?”拘束服夏德里安冷笑,“真不愧是亡国之君啊伟大的陛下。”

    “我不是国王。”军装夏德里安厌倦地说,“亡国之君是我们的疯爹。”

    拘束服夏德里安:“那可不是我爹,别把我算进去。”

    “但你的体内有我的基因。”军装夏德里安道,“别骗自己了,我很清楚那个过程,整个植入过程一旦开始,你会无法抗拒地变成另一个人,即使能够保留本体意识,你也会无可避免地受到基因原主的影响。”

    拘束服夏德里安嘲讽地说:“所以你就是这么变成你那个暴君老爹的?”

    “是啊。”军装夏德里安露出同样嘲讽的微笑,“我早就疯了,也早就死了。”

    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历史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连记载他原名的皇室文书也早已被战火付之一炬。

    夏德里安最初的身份,是帝国君主制时期最后的皇储。

    那个妄图造神的,末代君主的儿子。

    他那疯爹一脉相承了整个皇室家族的狂妄和残暴,为了造神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自己的儿子也扔上试验台。

    造神计划开始的时候夏德里安十五岁,那是无忧纪元的开端,从这个世纪之初开始,他觉得他就已经死了。

    没有尽头的实验,没完没了的实验。

    手术台,柳叶刀。

    疼痛,尖叫。

    血,无尽的血。

    “整个造神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围绕基因技术展开的。”军装夏德里安道,“最初培育的基因样本,是从我那个疯爹身上提取的。”

    “我有这段记忆。”拘束服夏德里安嗯了一声,“然后他们把培育成熟的基因植入到了你身上。”

    “那之后就你就不再生长了,衰老速度也很慢。”拘束服夏德里安问,“那个时候你多大来着?二十岁?”

    “或许吧,忘了。”军装夏德里安说,“我是整个计划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那之后我那疯爹还想拿自己做实验,可惜还没取得进展,君主制就灭亡了,所有的一切终于火海——亡国之君、亡国之君的宫室、连带着埋葬了无数代疯狂暴君的墓地……全部被大火烧毁。”

    “挺好。”拘束服夏德里安躺了下来,“这是你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

    “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是自己。”军装夏德里安在自己的肋骨处按了按,猛地呛出一口血,“植入基因最初的十年里我脑子像是有一万个家伙在吵架,皇室历代的暴君都在我的脑子里大发感慨,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成了我那个疯爹,有时候又像成为了我的哪个十八代祖宗,反正都不是正常人,皇室里没有正常人,我花了十年时间,自己跟自己自相残杀,才把我脑子里的那些声音都杀光。”

    他顿了顿,又说:“但还是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我已经被那些东西改变了。”

    “你疯了,然后死了。”拘束衣夏德里安瘫在地上,懒洋洋地讲,“但是死亡并不会使疯狂停止,区别只是活着发疯或者在深渊里发疯。”

    “是啊,我们都在深渊里。”军装夏德里安指了指正在发出巨大噪音的驾驶室,“听,魔鬼正在我们耳边欢呼呢。”

    拘束衣夏德里安看着自己的红发,扯断了一缕发根,“所以你的脸就是你那疯爹的脸?长得可真难看。”

    “去你大爷的,那就是我原本的脸,原生的。”军装夏德里安骂他,“最开始的基因技术没这么顶,我的脸才得以保留,但我的头发颜色还是变了。”

    血一样的,业火般的红发。

    “后来四零年雷格特他们搞出来的那个仿品,和我家小孩的脸长得一模一样,我才意识到玩脱了。”军装夏德里安说到这里,猛地咳了一阵,又道:“……奥涅金那疯子留下来的技术是真的被复原且成功改进了。”

    “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吗?”拘束衣夏德里安嘲笑他,“从一开始你之所以愿意配合雷格特,不就是因为你想要一个‘同类’吗?”

    军装夏德里安偏头看了对面的自己一眼,感觉这家伙实在是过于有碍观瞻,非常伤眼地扭回去,道:“我那个时候有病。”

    但是他知道另一个自己说得没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德里安都在等待一个“同类”。

    他是造神计划最初的成功品,虽然不完善,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必然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他杀掉奥涅金,却并不想终止研究,是奥涅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提前销毁了一切。

    所以他愿意配合雷格特的计划,复原奥涅金的研究。

    因为他想要一个“同类”。

    他曾经以为那个同类,或许会是弗拉基米尔。

    但艾西礼曾说——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他家小孩有着非常强烈的人类认同界限,某种程度上,艾西礼有着人类特有的当之无愧的傲慢,甚至将人的地位置于神之前。

    而夏德里安是什么?

    他不是人,也不是神,顶多算个怪物。

    弗拉基米尔爱上的只是夏德里安的一个侧面,学生并不知道老师的本质。

    因此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最终把弗拉基米尔·艾西礼扔了。

    “你把他扔了,扔得干脆利落,然后开始一心一意期待一个‘同类’。”拘束衣夏德里安用十足嘲笑的口吻说,“结果‘同类’诞生之后,你才发现自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这才意识到,你根本不能接受一个仿造的弗拉基米尔的存在,无论那造出来的东西是神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你都绝对无法忍受,你必须彻底杜绝‘朱庇特计划’继续进行下去的可能。”

    震怒的暴君杀掉了仿品。

    然后,暴君开始筹谋。

    夏德里安以十足的耐心蛰伏在帝大,最终等来了那场枫丹公馆的外交舞会,雷格特不得不把他派去窃取基因。

    而夏德里安最终将自己的基因交给了雷格特。

    他知道,研究所会据此制造出另外一个自己,他亲历过整个基因植入的过程,所以他很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被植入者,会在一定时间内,完全被基因原主的思维影响。

    植入者会继承他的记忆,他的能力,甚至完全成为他。

    因此,那个被制造出来的新的“大能者”会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一切——比如给自己换一张艾西礼的脸,从而骗过所有人。

    而新的“大能者”就住在研究所里,它可以接触到与朱庇特计划相关的一切。

    也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将一切都毁掉。

    雷格特对夏德里安早有防备,夏德里安无法阻止朱庇特计划的推进,但另一个他可以。

    “我查清楚了,与朱庇特计划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放在研究所里,和当年一模一样,一把火就能烧光。”拘束衣夏德里安道,“雷格特在这一点上太过傲慢,她觉得自己可以制造意外,但不相信同样的意外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典型的人类的傲慢。”军装夏德里安评价。

    “从我有意识开始,到今夜登上飞艇,我一共在那个研究所里待了上百天——我想办法在足够多的地方放置了炸药。”拘束衣夏德里安说,“研究所里的化学试剂足够充分,而你的记忆里恰好有非常丰富的制造炸药的经验,我设定的爆炸时间是今夜零点,那座建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烟花了。”

    “至于别的,掌握了关键技术或者核心信息的活人之类——他们已经在地狱里等我们俩了。”

    “容我好奇一下。”军装夏德里安问:“你是在水里下毒了还是直接动的手?”

    “我复刻了你在一六年干的事——又一场研究所大火。”拘束服夏德里安说,“你当初杀死研究所里的其他人的时候用的法子挺好使——氰|化物是个好东西。”

    军装夏德里安:“我赞同。”

    说完,他们不禁都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荒诞,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其实你这个计划不充分。”拘束衣夏德里安说,“就算我们再一次毁掉了朱庇特计划,但是雷格特还活着,艾西礼也活着,他们都可以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弗拉基米尔我不担心,他会知道一切的,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军装夏德里安说,“至于雷格特……她不应当被我杀死。”

    拘束衣夏德里安:“什么意思?”

    “我们坐的这个交通工具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军装夏德里安拍了拍地板,整个飞艇都在剧烈地震荡,“我有这个东西的操作手册,知道怎么开,我会让它直接掉在圣廷门口。”

    “你想啊。”他循循善诱地说,“和谈期间,枢机卿和各国使团都在新圣宫济济一堂,结果一个疑似大型杀器的东西掉在他们脸前头,而且这大杀器还是神圣帝国的最新科研成果,专门耀武扬威地开过来的——你觉得圣廷和各国会怎么想?”

    “危机使人团结。”拘束衣夏德里安接过话道,“他们刚好都坐在一块儿呢,可以马上把针对神圣帝国的战争方略签了。”

    “是的。”军装夏德里安打了个响指,“那些签订合约的家伙,那些军队里的野心家和战争狂才是雷格特的同类,那些人才是适合杀死雷格特的刽子手。”

    拘束衣夏德里安听到这里,忽然问:“你觉得我是适合杀死你的刽子手吗?”

    军装夏德里安站了起来,“当然。”

    接着,他站起身,一把将地上的自己拽了起来。

    他注视着它,说:“只有暴君能够杀死暴君。”

    拘束衣夏德里安同样注视着他,“就像你杀死你那个疯子老爹一样?”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军装夏德里安说,“但我觉得我比他还是要强一点的吧。”

    拘束衣夏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嗯,你是要比他强一点,”它点点头,“所以,我不会杀你。”

    军装夏德里安:“为什么?”

    “因为你的基因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所以我得以保留一部分的‘我’。”它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不“夏德里安”的笑容,有些腼腆,带着一些清澈和疲倦,“我在成为朱庇特计划的实验体之前,也是一个战士,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帝国军人,而他们全部死在了战争里。”

    “从接收你的记忆开始,我就在期待这一刻。”它看着自己的手,“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我也终于可以死了——彻底的死亡。”

    “我之所以践行你的全部计划,既是因为你的意志,也是因为我个体的选择。”它拍了拍夏德里安的肩,“我的自我意志认可了你的计划,我同样认为这疯狂的一切都应当被毁掉。”

    “包括疯狂的你我。”

    “我很累了,我已经非常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死了——即使暴君没有被暴君杀死,他们同样可以同归于尽。”

    “你说我们会在圣廷门口掉下去。”它说着看向夏德里安,“就算是我们俩,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也会死吧?”

    夏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肯定会死。”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会很疼。”

    它有点惊讶,“你还会怕疼?”

    “我当年可是皇储。”夏德里安耸耸肩,“皇储你知道是什么吗?金尊玉贵,我睡觉都要垫上二十床褥子。”

    它:“……那是豌豆公主,皇储殿下。”

    夏德里安笑了笑,“我有几十年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我了。”

    它:“‘皇储殿下’吗?”

    “是‘公主殿下’。”夏德里安道,“我妈妈当年喜欢这么叫我,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它:“……我可以再叫一遍,公主殿下。”

    夏德里安:“谢谢你,大好人。”

    “我之前真的是个好人,我甚至相信神。”它非常不适地叹了口气,“但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了……怪物的怪物?不成功的神?”

    夏德里安突然道:“其实吧,我花了很久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它:“什么道理?”

    “我之前偶尔会觉得自己勉强也算半个神。”夏德里安说,“但四零年看到那个赝品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根本没有神的品质,世间众人都是神的子民,祂应当对所有凡人平等地博爱,或许吧……但我连第二个弗拉基米尔都接受不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并不是神。”夏德里安语气平静,“我一点也不博爱,我拥有的只是一份彻底的属于人的情感,狭隘又自私,只能容许一个人的存在。”

    “如果这是人之爱。”他说,“那么我姑且也勉强算个人类。”

    它听完,沉思良久:“……为什么我没有这段记忆?”

    夏德里安:“可能你的大脑自动屏蔽了狗粮。”

    它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好了。”它说,“如果我们还能称得上人类的话,那么我就有资格下地狱了。”

    夏德里安:“这么想下地狱啊?”

    它:“我只怕自己不能得到应有的审判。”

    “不过你的话,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审判你自己了。”它打量着夏德里安,摇了摇头,“你这一生……很难评,说你可恨至极吧,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终生作恶又偶尔行善。”夏德里安接过它的话,平静地笑了笑。

    “在善恶论的立场上,我不知道我是否全然是一个恶人,但毫无疑问我必然有罪,我必然是一个罪人。”

    说完,夏德里安扎起长发,朝驾驶舱走去。

    他推开舱门,声音从前方传来:“我爱上了一个人,这终归于我的罪名有损。”

    “他是我完美罪名上唯一的遗憾。”

    夏德里安在操作台前坐下,掏出操作手册翻了翻,接着拉动阀门。

    这架飞艇的本质是军用品,因此具备杀伤力,在关键时刻,它可以自燃,甚至自爆。

    飞艇已经行驶到了亚历山大城上空,从这个驾驶舱往外看,远处就是新圣宫。

    阀门正在漏气,整个飞艇在以一种濒临失控的方式急速下降。

    夏德里安勉强校准了一下降落角度,确定他们不会摔在闹市区,接着干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爆按钮。

    后边的舱室率先炸开,夏德里安没有听到舱内的人发出任何声响。

    原来这就是死,一如白日降临的风。

    死亡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到来了。

    火光席卷而至,操作台开始燃烧,夏德里安咬开雪茄,点燃,仰头吸了一口烟。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他和纳尔齐斯的一场对话。

    那是很早以前了——差不多是十二年前,艾西礼刚刚成为他的学生不久,因为中心派和社会派的矛盾,夏德里安“不幸被抓”,艾西礼孤身一人深入亚历山大城,想要把他救出来。

    在那次行动中,艾西礼几乎杀了一个人。

    在杀死那个人的过程中,和艾西礼一贯的冷静理性不同,他的学生表现出了某种失控倾向。

    这种失控倾向其实潜藏在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暴虐因子里,有的人一生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加以引导,从而显现在性格表层。

    “我引导了他。”事后夏德里安对纳尔齐斯说,“我对弗拉基米尔进行了一些特殊的培养,引导出了他体内的某些暴虐特质,因此他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失控。”

    “但是这种‘失控’,对于我而言,恰恰是‘可控’。”夏德里安道,“我可以控制他的失控,从而达成某些事。”

    “你肯定不只做成了这一件事。”纳尔齐斯了然地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确定了一件事。”夏德里安悠悠地说,“我确定这个年轻人是真的爱我。”

    “人太自恋是病。”纳尔齐斯道,“得治。”

    “你听我说完。”夏德里安边说边比划,“对于弗拉基米尔那样的人而言,能使他失控的事不多,他失控了,证明他体会到了非同寻常的剧烈的情感,那种剧烈的情感即使不是爱,至少也是某些近似爱的东西了。”

    纳尔齐斯听完点头:“行,就当你说的鬼话都是真的,但我有一个问题——请问,弗拉基米尔是失控地爱上了你,还是他爱上你之后,才开始失控?”

    夏德里安:“说人话。”

    纳尔齐斯:“就是说,他之所以会产生‘失控’这种情绪,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暴虐之人,还是因为爱?你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的这种东西,是一个偶然因素,还是他的本质?”

    “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德里安想了想,“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赌。”

    纳尔齐斯:“赌什么?”

    “赌你刚刚的问题。”夏德里安说,“当一个人体内的失控因子被激发出来后,有的人最终会被这种性格彻底侵蚀,变成某种应激机器,这种人其实很适合成为战士。”

    “还有一部分人,或者说少部分人,会保留原本的自我。”

    “但是这种‘保留自我’有一个前提——这就是你刚刚的问题了,如果弗拉基米尔本质就是疯狂的,那么他必然会被失控吞噬。”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或许我们就可以断言,他本质是一个理性的年轻人。”

    “而他之所以会失控。”夏德里安说着笑了一下,“只是因为爱。”

    纳尔齐斯纠正:“是善良。”

    夏德里安:“善良什么?”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我们就可以断言。”纳尔齐斯说,“弗拉基米尔,本质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那场对话结束很久之后,战争爆发,艾西礼参军。

    他经历了无比惨痛之事,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人最难以忍受的切肤之痛。

    但他没有失控。

    或者说,他守住了所有该守的底线。

    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再也没有谈起过多年前的那场打赌,但夏德里安知道,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

    在某个油画燃烧的午后,艾西礼也曾将答案亲口告诉过他。

    那时年轻人对他说:于我而言,您是理性之外的和弦。

    想到这里,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靠在操控台上,吐出一口烟。

    弗拉基米尔。

    原来答案,你早已告诉我了啊。

    原来,我就是那个失控的原点。

    随即,惊天动地的爆炸吞噬了一切。

    新圣宫里,德米安被外边的爆炸声惊醒,他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往外看去:“发生什么了……我去,天上爆炸的那是啥?有人往圣廷投弹了?”

    他推开房门,走廊上全是人。

    德米安突然看到了阿纳托利,惊道:“头儿?头儿你怎么没穿鞋?你的脚在流血!”

    阿纳托利光着脚站在窗前,地上全是碎玻璃,他的脚被扎透了,但他恍然未觉。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几个小时前,阿纳托利一直睡不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黑暗中袭来,让人心烦意乱,最后他干脆倒了一杯冰水,站在走廊上透风。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不着。

    神圣帝国也会参与这次的和谈,使团等级很高。

    他想,或许可以见到老师。

    或许,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谈一谈那些,夏德里安始终不曾宣之于口的事。

    那些他发觉太晚的真相。

    数月前,德米安在卡尔帕诺山区说了一句话——很多东西都受不了叶尼涅的雪天,最多活到下雪之前。

    这句话像拼图的最后一枚碎片,一下子将许多他曾经忽视的细节串连在了一起。

    夏德里安曾说,他很少去叶尼涅。

    西大陆五国除了叶尼涅,别的地方气候都很温和,像慕德兰这样的地方,即使下雪,气温也大多在零上。

    他为什么很少去叶尼涅?

    莉莉玛莲的战斗力为何如此强悍?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老师的容貌几乎没有改变?

    在那个亚历山大城的新年夜,夏德里安为什么否认了自己的主体性?

    奥涅金的遗产、研究所大火、莱赫战争、在寒冷中失去体征的新型士兵……所有曾经发生的事实不断缠绕重组,最终形成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相。

    一个名为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的真相。

    ……

    阿纳托利盯着窗外的西北礼拜堂出神,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夏德里安曾在那里问他,是不是应该送他一朵玫瑰。

    老师。他在心里想。又是冬季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亚历山大城的冬日并不冷,因此玫瑰才能常年怒放。

    ……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突然感到心悸。

    疼痛传来的时刻,他猛地退了一步,水杯脱手掉落。

    杯子摔碎的瞬间,窗外突然有星光从天而降,轰然如山火倒悬,砸入不远处的玫瑰园中。

    无与伦比的猩红迅速点燃了整座花园,大火立刻在新圣宫周边蔓延起来。

    熊熊火光照亮了走廊上的所有玻璃,许多人从梦中惊醒,向外跑去,高喊着救火,呼叫声连成一片。

    阿纳托利却一直怔怔地站在窗边。

    “……头儿。”德米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许久,窗边的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窗边蹲了下来。

    像孩子蹲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

    他脑子里很空,却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蹲在什么地方。

    ……

    他蹲在祭坛前,因为哭了太久感到很疲倦,他想要睡了。

    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弯下腰来。

    “你是谁家的小孩?”那人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他太困了,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只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问:“……去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兜风。”那人笑着把他提溜起来,拎在手里掂了掂,“我开了一辆非常炫酷的车,帅气的人都应该开快车,飚完车你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他昏昏沉沉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应该不是坏人,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

    此时此刻,长大的孩子蹲在原地,大火正在对面燃烧。

    火焰中传来某种熟悉的味道,玫瑰燃烧的味道,记忆是那样鲜明,雪茄被剪开,有谁凑了过来,笑声中夹杂着亲昵的低语,有谁吐出一口烟。

    那烟的气味正如此时火的温度,潮湿、柔软、滚烫、腐烂、剧烈、腥甜,蓝色的大地上有玫瑰倏而破土,没有焰火的新年突然变得无比温暖,暖如良夜,仿佛春天就要到来。

    艾西礼喃喃开口:“老师。”

    “……弗朗西斯科。”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在玫瑰燃烧的气味中醒来,许多人看到火光划破夜幕,以为自己发现了流星,纷纷循着光线涌向新圣宫前的广场,一些眼睛满怀欣喜,一些生命来来去去。准备晨祷的母亲将新生儿举过头顶,白鸽从地表飞至高空,风过处,正迎来黎明的第一缕晨曦。

    此时此刻,他们相距一百米。

    此时此刻,是最寻常、亦最幸福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