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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这一夜的薛野真的很忙,忙着扎小人。

    “该死的陆离,出的什么馊主意,搞得现在我骑虎难下。”

    所谓结契大典,可说得上是修者一生一次的大事。结契与双修不同,修士的一生实在是太长了,可以动心无数次,只要你情我愿,便可以有无数的双修情缘。

    但结契之人,一生只得一人。所谓结契,须得立下心魔誓,而后将名字刻在命符上。自此,休戚与共,一莲托生。

    当然,结契大典上也有不少繁文缛节。因此,在结契大典筹备期间,作为将要结契的双方,需要学习一些结契相关的礼仪和知识,并且,会在这段时间内被要求尽量不要见面。

    薛野既然扮作了南红珠的样子,就算是装样子,也要遵循这样的传统,要用南红珠的身份接受这样的教育。

    只是薛野是真的顶不住了,他才刚被引到了新的住处,就看见几个月帝宫的掌事女官便跳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说什么都要教他如何双修。她们教便教吧,可这些女官竟然不止教他双修功法,还一个劲地教他双修的姿势。那直白的辞藻,连薛野这个老江湖都听得有些面红耳赤,但那些女官却岿然不动,愣是把那不堪入目的场面描述得如同辩经一般庄重。甚至说道兴起之处还要互相探讨,那讨论的声音于薛野而言,与魔音贯耳无异。

    “姑奶奶们,收了神通吧。徐白惯用的那几个姿势就够我折腾的了,要是再多加几个,我怕是要就地散架了。”薛野如是想到。他实在是顶不住,只得趁着女官们不注意,直接三下五除二,走为上策。

    而那些掌事女官应是没想到他这么一个“盲女”,逃跑起来竟能健步如飞,一时不察,竟真让薛野给走脱了。

    而薛野凭借着自己高超的技艺在月帝宫里辗转腾挪,不一会儿周围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到了这时,他总算能松上一口气了。当然,以薛野的性格,他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替南红珠受这等鸟气。

    薛野可说是咬牙切齿地自语道:“陆离!这笔账我算是记下了,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言归正传,眼下陆离和南红珠去找销毁昆仑胎的方法去了,而薛野自己则是留下来寻找昆仑胎的下落。其实做出这样的安排薛野也是有私心的。对于昆仑胎的事情孤鸾一定知道得不少,自己借了南红珠的身份接近孤鸾,出了昆仑胎的位置之外,说不定可以借机打探到更多消息——比如,有没有能有将这地生胎收为己用的方法……

    当然,一切要等薛野取得了孤鸾的信任之后再议。

    打定了主意之后,薛野便立刻朝着整个月帝宫最华美的那间宫室走去。

    在薛野的认识中,那既是月帝宫中最为宏伟的宫殿,便定然应该住着整个北境最为尊贵的人。

    然而,出于薛野意料的是,这庞大的宫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陈设都没有,只在宫室最中间的地方安放了一张繁复的供桌,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尊牌位。

    薛野走近了些仔细瞧瞧,便看见那牌位上写着:昆吾山玄灵帝尊月曜之灵位。

    这一瞬间,薛野才终于明白,这座宫殿里的确住着北境之主,只不过,是上一代北境之主。

    可虽然供着牌位,却不见贡品,只在牌位的一左一右点着两盏长明灯,那烛火被风吹动,照得整间宫室的影子不停晃动,明明灭灭之间,凄凄切切。

    薛野看着眼前的情形皱了皱眉头,想来是没料到自己竟然还能扑了个空。

    正在薛野思索之际,突然一个女声从他身后传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野愣了一下,刚想回头,却想起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个盲女,只得摸索着微微侧了侧身,用余光观察来人。

    来的是玉枝。

    薛野充分利用起了南红珠这个身份的优势,撒着娇便把自己乱跑的行为给合理化了:“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躲个清净嘛——”

    玉枝只当“南红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拿她也没办法,只能无奈地说道:“你乱跑也就罢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薛野等得就是玉枝这句话,正好顺水推舟地问道:“什么地方?”

    “这是月曜大人的安眠之地。”玉枝道,“你在往前走两步,便能见到月曜大人的牌位了。”

    从玉枝的态度来看,她把月曜贡在这里这件事,似乎并不算是秘密,那便有些奇怪了——

    薛野装出一副天真的口吻,问道:“贡在这里,孤鸾大人不会生气吗?”

    出乎薛野意料的,玉枝道:“就是孤鸾大人让我贡在这里的。这地方……”玉枝抬头看向了宫殿的梁柱,不无怀念地说道,“本就是月曜大人昔日的寝殿。”

    事情似乎和薛野原本的猜测有了些许出入,他于是追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世人都说,月曜大人是为了求得雪山神女一顾,自散修为而亡。”

    但从薛野一路以来的种种见闻来看,月曜和孤鸾似乎并不是那种关系。

    玉枝听了这话有些愤慨:“世人臆断,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她朝薛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做了一半,却又陡然想起了“南红珠”目不能视,便立马放了下来。

    玉枝下意识地地扭头看了一眼月曜的牌位,而后略带责备地对薛野说道:“你怎么能在月曜大人面前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薛野只能扮作委屈地撇了撇嘴,道:“我哪里知道,别人都这么说,我便也只能这么听了。”

    “我与月曜、孤鸾、叶家三兄弟本是一同长大的……”

    玉枝开口,缓缓道出了昔年所发生的一切——

    月曜担任北境之主的时候,孤鸾还居住在放鹿海与雪山的交界处,而玉枝和叶家三兄弟因为青梅竹马的身份,常年待在月帝宫里,成了月曜最好的左膀右臂。他们少年意气,一心想要大展宏图,摩拳擦掌着要为北境开创一番新天地。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因为蓬莱找北境定了一批玄铁。

    当时的北境还不曾与外界断绝联系,玄铁远销各地,可是销得再远,都不曾销到过蓬莱。那可是海上仙山啊。一旦商路打通了,便可以一举将北境的威名开拓至东海,真正做到名扬宇内。再者,蓬莱多奇珍,也可趁此机会尽可能搜罗些北境罕有的天材地宝,帮到无霜城内的各个修士,一举两得。

    只是玄铁不是现成的,而是出产自雪山之中的一条矿脉,昼夜开采,总有穷尽之时。蓬莱这回要的玄铁数量并不算少,依照当时北境现有的玄铁存量是决计不够的。便是今次足够了,只怕长此以往,早晚也会将那雪山彻底挖穿。

    竭泽而渔,实非良策。

    于是,月曜、叶家三兄弟和玉枝便凑在逐鹿殿里一起商议起了对策。

    叶三年纪最小,想问题也直接,便索性提出:“如今已有的矿脉在雪山中挖得太深了,早晚要挖干净。依我看,不如正好趁此机会,尽早再探一条新的玄铁矿出来方是上策,如何?”

    回答叶三的是叶二的一记爆栗。

    “如何,如何,我觉得不如何!”叶二打小就爱和叶三唱反调,敲弟弟的脑袋敲得极为顺手,他怒喷叶老三,道,“你特娘的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雪山那么大,便是用探查之术一寸一寸找,要找到哪一年去?况且,谁去找啊?”

    矿脉并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而且有时候藏在雪山的腹地中,想要探查,是真正要做到挖地三尺的,更何况,是有还是没有,都尚且没有定论呢,更有可能的,是努力之后,竹篮打水。

    叶三也不甘示弱,他捂着被敲疼的脑袋看着叶二,怒道:“总比你一点主意都想不出来,光知道说不行要强吧。”

    叶二闻言,更生气了,转着手腕把关节掰得“嘎吱”作响,威胁弟弟道:“你丫的找打是不是?!”

    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叶大之时与月曜相视一笑,接着,两人好脾气地将叶三与叶二分了开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打架呢。”叶大摸了摸叶三的头顶,而后转头看向月曜,道,“我去吧。”

    叶三还在气头上,愤怒地挥开了叶大的手掌,似乎对“被叶大当成小孩子”十分不满。他的手拍在叶大的手背上,发出了好大一声响,力道应该不轻,但叶大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还是看着自己的弟弟温柔地笑着。

    在玉枝的记忆里,叶大总是在笑,笑着劝他的两个傻弟弟,笑着帮月曜出主意,笑着帮自己解决修炼时遇见的问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对于叶大的提议,月曜只是略微地沉吟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道:“好,我同你一起。”

    玉枝记得,那场会议之后没过多久,月曜便和叶大一同往雪山里去了。他们走的那一天下了好大一场雪,玉枝冒雪冲到了城门口,跟在他们俩的后面一路小跑。

    可是还没等玉枝追上他们,便被拦住了去路。

    “玉枝,你干什么去?!”

    是叶二在无霜城门口拦住了即将出城的玉枝。

    叶二从小就爱欺负玉枝,拽她的辫子,往她衣服上放虫子。玉枝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所以说起话来也十分不客气:“我打算跟着一起去锻炼锻炼,不行吗?”

    不出玉枝所料,叶二的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来。

    “得了吧,就你那点本事,去了也是拖后腿。”

    虽然叶二说得也不全错,但他这朴实无华的语言也算是让玉枝动了真怒了。她愤而把剑,直指叶二,道:“叶二,你凭什么瞧不起人?!”

    两人就这么在无霜城城门口打作一团。

    也因为这一打,导致玉枝彻底没能追上月曜和叶大。等她揍完叶二的之后,月曜和叶大早就走远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去查探玄铁的二人越走越远,慢慢成了雪山径上的两个小小的墨点,直至最后,被风雪掩埋。

    玉枝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却不想三日后,突然山摇地动。

    玉枝直觉不妙,率众进山找人,可雪山茫茫又该往哪里去寻人呢?

    地动一连持续了三日,第三天的早上,却是孤鸾从雪山中走了出来,还带回了叶大的尸体。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孤鸾的表情麻木得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她的须发全白了,看上去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而最关键的那个人,不知所踪。

    玉枝记得,当看到叶大尸体的那一刻,她脑袋像是一下子空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向孤鸾询问道:“孤鸾大人,主,主人呢?”

    只有玉枝自己知道,当时她有多么害怕,害怕孤鸾会给她一个她最不愿意听见的答案。她看见孤鸾看着她的脸嗫嚅了半天,最后,艰难地说道:“他受了重伤,往中州养伤去了。”

    孤鸾没说是什么伤了月曜,她甚至没说出叶大的死因,哪怕叶家兄弟双双要找孤鸾拼命,孤鸾都没有透露一个字。孤鸾作为雪山神女,是先尧遗民重要的祭司,在整个北境都是地位极为尊崇的存在。叶家兄弟敢与她动手,说明确实是已经急了眼了。

    可是能拦住他们的那两个人,却都已经不在了。

    玉枝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说:“无霜城里又不是没有医修,缘何要往中州去?我不信你的鬼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正是在那一天,玉枝离开了北境,为了寻找月曜,开始了在中州各处流亡的生活。

    玉枝原以为,凭她的本事,找到月曜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谁知她刚刚离开北境不到十年,各地便传出了“北境之主为雪山神女自散修为”的传言。而雪山神女,亦成了代理的北境之主。

    玉枝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样子。她想要回去找孤鸾问个究竟,但那时,北境已经闭锁,不再同外界来往。玉枝也明白,自己若是回去了,轻易便不能再出来。

    再后来,玉枝遍寻月曜不着,心灰意冷,便就此化名鬼医,隐迹在了从极之渊中。

    “再后来,我在从渊城找到了少主和月曜大人的遗体,才终于重返北境。”

    说到这里,玉枝看向了摆放着月曜牌位的供桌,眼中似要落下泪来。

    而薛野听了玉枝的讲述,心中也有些大概的猜测。他觉得事情的关键,还是要弄清楚月曜和叶大究竟在雪山上到底遭遇了什么——他们极有可能发现了昆仑胎。

    可即便是发现了昆仑胎,又怎么会弄得一死一伤一败走的下场呢?

    况且,月曜和叶大进山的时候,孤鸾并不在队列之中,为什么最后却是她把叶大的尸体和月曜的消息带回无霜城的呢?

    薛野向玉枝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玉枝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先代北境之主的死,可能是孤鸾大人一手……”

    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完,只需要点到为止。薛野知道,话说到此处,已经足够玉枝了解他的想法了。

    “不是没有想过。”玉枝实事求是地说道,“可是,她哭了。”

    玉枝接着说道,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薛野甚至听得有些不真切。

    “那个晚上,她亲手葬了叶大之后,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孤鸾哭。”

    眼泪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面对故友痛彻心扉的眼泪,玉枝就算再残忍,都没有办法继续怀疑她。

    毕竟,她们只剩下彼此了。

    第132章

    作为结契大典的另一个主角,徐白今晚自然也是要独自一人居住的。

    三重殿被徐白和孤鸾拆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一晚上,徐白只能换了间普通宫室休息。

    虽是临时住所,但徐白毕竟是被孤鸾盖了章的北境少主,作为无霜城未来的主人,就算是徐白的临时居所,陈设也一样尽善尽美。东海的珊瑚,南海的明珠,小小的一座偏殿,竟然连装饰品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

    身外物,徐白未见得有多在意。

    他一开始之所以会选择住在四面透风的三重殿中殿,便是因为不想与北境有过深的瓜葛。只是如今,薛野那个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头扎进了北境的纷繁诸事之中,徐白也就没办法再置身事外了。

    紧闭的回纹花窗纹样繁复,一如徐白复杂的心绪。

    想起薛野的种种行径,徐白觉得既欢喜又头疼,头疼的是薛野不知轻重便强势入局,喜的……亦是薛野不知轻重便强势入局。

    虽然前路难测,可眼下,薛野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要与徐白“结契”的。

    徐白很难说出,当看着薛野说出“愿意”二字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那场面太多突然,那是他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徐白摸了摸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平息的心跳,才算是终于抓住了一些所发生之事并非幻觉的证据。但转瞬,徐白又陷入了一种患得患失的困惑中:“薛野所说的‘愿意’,便真是真的愿意吗?”

    徐白无法断定。

    薛野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嘴上说得乖顺,实则心里的鬼主意一个比一个多。

    也许,那又只是薛野的另一个诡计而已。

    可,若真是薛野的诡计,徐白便会选择裹足不前了吗?

    不会的,徐白只会对薛野的诡计感到欢迎。毕竟,若说薛野是心怀鬼胎,那徐白便是居心不良。虽做不成高山流水的知心朋友,倒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双坏种。

    甚是般配。

    既然打定了主意,徐白索性不再纠结,长夜漫漫,他索性调动起了体内的灵力,顺势打坐调息了起来。徐白在与孤鸾打斗时所受的伤尚未痊愈。

    既然明知前路不定,便也预料到了未来免不了会再与孤鸾有一场大战,做足准备总是没错的。所以徐白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养好伤,旁的胡思乱想,尚需放在一旁。

    左右,只要薛野与徐白结了契,徐白便能有千种万种办法叫他再也走不脱。

    说来也怪,自从到了北境之后,徐白的灵力运行便比从前顺畅上许多。若是忽略那每日夜间响起的奇异钟声,北境对于徐白来说倒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洞天福地。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不是薛野此番寻来,徐白原是不打算继续在此耽搁的,还是要寻办法尽速脱身的。

    灵力在经脉之中飞速运转,缓缓修复起了徐白受伤的气海,让他原本青白的脸色也慢慢好转了起来。

    正在这时,原本关紧的窗户突然发出了一阵轻响。

    那声音不大,像是有什么东西拍打在了窗户上的声音。但徐白并未在意,山风呼号,本就风大,许是窗户没有关紧也不一定。只是那窗子却不罢休,再接再厉,又不断发出了“吱吱嘎嘎”的细小声响,最后,经过不懈的努力,那花窗终于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再接着,便是一阵衣物摩挲的声响——

    这是有人偷偷翻窗进来了。

    倒是胆大包天。

    恰逢徐白刚刚吐纳完了一个周天,他也不慌张,只是缓缓睁开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正与来人看了个对眼。

    入目是南红珠那张年轻漂亮的少女脸庞,只是此刻她那张稚嫩的脸上,十分不协调地浮现出了一副与她完全不相配的谄媚笑容。但这表情却并没有引起徐白的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是谁躲在了这张皮的下面。

    徐白心里清楚,“南红珠”,也就是薛野,若是笑得谄媚,必是又起了歪心思了。

    也正如徐白所想的那样,薛野刚刚同玉枝分别,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寻了徐白。为了掩人耳目,他特地没有走正门,而是像个夜闯寡妇门的登徒子那样,翻窗而入。

    怎料薛野刚一进来,便看见徐白正在呼吸吐纳之中。这薛野哪里忍得了,他本能地感到心头一喜。

    “这不是一个偷袭的绝佳机会吗!”

    薛野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到手痒,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而后蹑手蹑脚地靠近徐白。却不想,正当薛野已经偷偷摸摸地走到了离徐白十步开外的位置时,徐白却突然睁开了眼。

    好在薛野心理素质极佳,他见徐白睁眼,完全脸不慌张心不跳,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双手背到了自己的身后,换上一副标准假笑道:“哟,薄之哥哥,你怎么没入定啊?”

    对于薛野种种的小心思,徐白早已见怪不怪了。薛野夤夜到此,想来是有事寻他,徐白没有计较太多,只是不咸不淡地叮嘱薛野:“把脸上的东西摘了再说话。”

    薛野戴着息壤也算不得舒服,能寻到机会摘掉,他当然是十分乐意的。只是薛野一听徐白主动提要求,不知怎得反而生了逆反心理。

    “怎么,你不喜欢我这张脸吗?”说着,薛野将手放到了脸侧,做了个标准的“佳人含羞”的动作。

    徐白只是漠然地看着薛野顶着南红珠的脸表演,没有回答薛野的话。

    见徐白这副模样,薛野反而更起劲了,他掐着嗓子,用娇滴滴的声音调侃徐白,道:“薄之哥哥,你我都是要做道侣的人了,怎生得这么见外呢?”

    他的声音十分辣耳朵。

    薛野的嗓子本就是飒然的青年音,如今捏得尖细了之后,根本不像弱柳扶风的美娇娘,反而更像是被踩中了脖子的野鸭子。

    不得不说徐白定力极强,面对如此的穿耳魔音,也只是斜睨了薛野一眼,表情岿然不动。

    薛野为了触徐白的霉头,已是使出了百般武艺,然而对方却依旧不为所动。薛野顿时失了兴致,见逗不动他,只能耸了耸肩,暗骂一声:“没劲。”

    薛野终于舍得偃旗息鼓了,他一边将脸上的息壤脱下,一边数落徐白:“这么如花的少女放在眼前你都不知道把话说得软一些,怕不是真的肾亏吧。”

    面对薛野的挑衅,徐白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肾不肾亏,你不清楚吗?”

    一句话,说得薛野顿时面红耳赤。

    薛野此刻正背对着徐白卸除脸上的息壤,所以徐白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但那隐隐泛红的耳廓,还是透露出了它的主人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好在,徐白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而是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面:“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吗?”

    “当然不是。”薛野应是被徐白调侃得急了,几乎是瞬间接上了话茬。而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默默懊恼了一瞬,便又摆出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是来找你商量对策的。”

    “什么对策?”

    此刻薛野已经完全把息壤给卸掉了,终于露出了他原本的那张英俊脸庞。他看向徐白,眉头微蹙,埋怨道:“自然是脱身之策,你不会真的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自然不是。”

    “这不就对了嘛。”薛野见徐白同意自己的话,立刻摆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道,“我刚刚在你祖爷爷的灵位前面见了玉枝一面,她跟我说了些过去的情况。”

    说完,薛野得意地看着徐白,一方面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情报收集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想吊吊徐白的胃口,让他求自己展开说说。没想到,徐白还是坐在床上,保持着他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最终,倒是薛野先憋不住了,为了自己的计划能顺利往下走,主动把自己手头的情报分享给了徐白。

    于是薛野一五一十地把南红珠告诉他的事情,和从玉枝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徐白。

    说完,薛野看着徐白,询问起了他的意见:“你怎么看?”

    徐白略微沉吟了一下,说出了自己推测:“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当年,月曜和叶大应是在雪山中遭遇了昆仑胎,而这昆仑胎和孤鸾,也应该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与薛野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

    “什么叫‘如果我说的是实话’?谁不知道我薛野向来是诚实小郎君啊。”

    薛野气得跳脚,为了强调自己的话,薛野便又朝徐白走了两步,同徐白拉近了些距离。

    这是对薛野人品的质疑,是对薛野人格的玷污,简直是污蔑!是侮辱!

    但现在不是找徐白算账的好时机,薛野今晚上来找徐白,是为了另一件事:“不跟你掰扯这些没用的事情了,传音缚是不是在你那里?”

    薛野需要用传音缚联系一下黎阳。不过,坏消息是,他自己的那根传音缚早就被他割断了;好消息是,徐白的传音缚还在,薛野昨晚看得真真切切的。

    徐白没有回答薛野的话,只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薛野的脸敲——

    原本红烛昏黄,薛野站在烛火昏暗之处,徐白看不真切,如今薛野走到了近前,徐白方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薛野虽然便回了自己的样貌,但衣服却还是南红珠的。先前因着息壤的关系,薛野的身形被调整得无限接近了南红珠,可实际上,薛野本身的体型可比南红珠大了一圈还不止。息壤摘下之后,薛野的体型自然也变回了他本来的样貌,故此,南红珠那身衣服便显得小了不少。

    而那盘踞在两鬓上的红珠,映衬着薛野尚算得阳刚的长相,看上去倒有一副怪异的和谐。靛青色的长裙,也与薛野的麦色皮肤相映成趣,颇有几分清冷美人的味道。天气虽然这般寒冷,但薛野的额角竟还沁着几颗汗珠,想来一路赶来十分匆忙。而那汗珠沿着薛野的脸颊一路向下滚落,最终没入了他胸前的衣襟之中,那地方如今因为薛野强健的体魄而变得鼓鼓囊囊的,甚至有些遮掩不住了,看上去十分夺人眼球。

    倒是叫人,心猿意马。

    薛野不知道徐白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全当是徐白没弄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在心中咒骂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虽然心里嫌弃,但薛野也只是在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之后,没好气地对徐白详细解释道:“我们假定孤鸾当年没说谎,月曜只是受了伤,去了中州,那又为什么没过多久又死了呢?”

    当然,徐白并不是真的不懂,打从薛野要借传音缚开始,徐白就已经弄清楚他的意图了,于是,徐白自然地顺着薛野的话往下说道:“月曜的尸身既然由夜暝保存,就说明夜暝起码应该知道月曜死前发生了什么。”

    薛野以为徐白终于开了窍,赶紧表示肯定,道:“对啊。”而后,他两手一摊,等着徐白将传音缚交出来。

    没想到徐白非但不配合,反而明知故问道:“你的那根传音缚呢?”

    薛野面上一僵,略微撒了个小谎,道:“我这不是风餐露宿的,不慎弄断了吗?”

    当初从渊城一别,薛野被徐白的宣言给吓了一个激灵。他生怕徐白会顺着传音缚的线给爬出来,抓他回去当牛做马,便忙不迭地将那东西给除去了。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缺了传音缚,薛野竟反而少了一样助力。

    本来也不过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而已,各自揭过便也罢了。

    却没想到向来淡然的徐白此刻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那可是传音缚……”

    言下之意,这东西与缠丝缚同宗,便是用玄天剑劈砍,都没办法轻易砍断,怎么可能被薛野“不慎”弄断呢?

    这是摆明了要让薛野下不来台。

    “好好好,好个徐白。”

    不让薛野下台子,那薛野可就要拆台子了。

    不过,正当薛野怒气上头要与徐白斗法的时候,却听见徐白话锋一转,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要借东西,便该有足够的诚意。”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

    薛野不知怎得突然心头一跳,他不确定地看向徐白,略带狐疑地问道:“你要什么诚意?”

    ……

    夜明星稀,乌鹊南飞。天地茫茫,万物皆白。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檐角庭树,让漏夜更显寂静。宫室的门户紧闭,只从镌刻着精美花纹的户牖里遗落出点点昏黄的灯光,像是不慎落入冬日里的一缕绵绵春意。

    如今已到了后半夜,而徐白依旧端坐在那张雕花大床的床沿之上,他低下头,略带着审视目光的看着蹲在他面前的薛野。

    薛野此刻,可说得上是十分忙碌。

    他那引以为豪的伶牙俐齿现下可是不能用了,叫徐白占了个满满当当,更可气的是,薛野只要稍作挣扎,便会被徐白无情镇压。

    薛野不忿,在心中懊悔道:“早知道,不来找徐白借什么劳什子的传音缚了。”

    不对,是一开始,就不该来北境找徐白。

    但现在,薛野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徐白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只一个劲地往深处钻。薛野可是糟了老罪了,只能从喉咙发出阵阵不适的呜咽声。唾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但薛野无心擦拭,拼尽全力地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徐白。哪怕眼中已经止不住地冒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眼角泛红,也不甘有一丝示弱的表现。

    而徐白昂首,咽下了一口口水,颤动的喉结划出了一个动人的弧度。他微微吐气,看上去状似一头不知满足的猛兽。

    低头的瞬间,徐白正与薛野那充满了不服气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于是徐白挑了挑眉,转而将宽大的手掌覆上了薛野的后脑勺,手上微微用力,便顺利地将薛野的头,又朝自己推了几寸。

    “呜呜。”

    果不其然,薛野如同一只无助的小兽一般发出了一阵抗议。

    但,抗议无效。

    等薛野终于好好展示了一回自己的“诚意”之后,已经懊悔得要死了。他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恨不得把嘴角擦破了皮。

    薛野已经如此狼狈了,低头却看见徐白只是轻描淡写地整了整衣冠,而后便整好以暇地朝薛野伸出了那条系着传音缚的手臂。那红绳赫然便系在徐白的手腕上,像是在嘲笑薛野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付出这么大的努力一般。

    薛野见徐白如此优哉游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昆仑胎收为己用,是值得的,是值得的!”

    “对,昆仑胎,昆仑胎,昆仑胎……”

    薛野在脑海中将那宝物的名字又默念了三遍,以求给自己加油打气,然而三遍之后——

    不行,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于是薛野眼珠子一转,并没有急着去触碰徐白手腕上的传音缚,而是出乎意料地,俯身凑近了徐白。薛野甚至伸手环住了徐白的脖子,微微顷身。这是一个姿势很标准的拥抱,标准得徐白甚至一瞬间愣住了。

    薛野并没有给徐白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而是直接吻上了徐白的唇瓣。

    徐白的嘴唇冰冷而又柔软,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薛野没有感觉到徐白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这让他暗中窃喜,不由地更加得寸进尺。直接撬开了徐白的薄唇,长驱直入,在徐白的嘴里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

    薛野面带得色地看向徐白,道:“怎么样,你自己的味道如何啊?”他知道徐白自幼洁癖严重,此番作为不过是想好好恶心上徐白一番。

    岂料徐白不禁没有生气,反而手腕一番,将已经起身的薛野又拉了回去。

    已经分开的两片软肉再次贴到了一处,难舍难分。

    “呜——”

    薛野先是吃惊,而后挣扎,最后彻底认输,所有的咒骂都尽数被徐白吞入了腹中,只留下一阵阵细微的水声,悄悄在宫室之中荡漾开去——

    徐白确实干什么都有天赋,这等唇舌之事,他干起来都比薛野娴熟。

    只是,鏖战之时,薛野突然惊醒:“等等,刚刚说好,我展示展示‘诚意’,你便将传音缚借给我的呢?”

    “一码归一码。”徐白说道,“先前的账,我是不是还未同你算?”

    紧接着,便是一阵“淅淅索索”的衣物摩擦之声。

    夜色朦胧,薛野的挣扎声再次从宫室中传了出来:“什么账啊?你说的是哪年的老黄历啊?等等,等等啊——”

    无人知晓,亦无人理会。

    第133章

    天不亮的时候薛野就偷偷摸摸地穿着衣服打算跑了,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寝殿太久,不然让人发现了的话,他的身份便藏不住了。

    但薛野昨晚实在劳累,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薛野看着东边已经泛出的鱼肚白几乎吓了一跳。

    “这是误了时辰了。”

    薛野便顾头不顾腚地一溜烟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匆促地穿着衣服,一边往窗口赶,鞋子还没来得及穿上呢,薛野就已经打开了窗户,开始观察窗外的情况了。

    雪地里已经开始响起了零星的鸟鸣声,但幸运的是并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薛野抬脚便要翻窗出去。

    忽而一只宽大的手掌按住了薛野撑在门框上的那只手,将他给拦了下来。

    都已经准备发力的薛野被突然打断显得很是不满,他看向手掌的主人,不耐烦地说道:“你干什么?”

    没想到等薛野抬眼望去,却发现徐白此刻的表情竟比自己还要臭上几分,虽然徐白平日里脸上表情就不多,但眼下却可说是冷若冰霜了。

    徐白低头看向薛野,十分不悦地询问道:“你这么着急走干嘛?”

    薛野反问道:“事情都办完了,我不走干什么?”

    薛野说的是传音缚的事情,早在今夜第一轮双修结束之时,徐白便已经信守承偌,将传音缚借给了薛野。而薛野也是顾不得身体上的酸痛,立刻就跟黎阳取得了联络——

    只消往徐白腕子上的传音缚中注入灵力,传音缚便会自动链接给黎阳。而通话的工作,是由薛野完成的。

    “黎城主,别来无恙啊。”

    薛野虽然被折腾了半宿,已是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的地步了,但传音缚一接入,却愣是强打起了精神,强装出一副“万事如意”的精气神来。

    相比之下,黎阳的声音就显得很是疲惫了:“少说废话,我明天还预定了一场决斗呢,有屁快放。”黎阳的声音有轻微的回响,看得出他所在的地方应该极为空旷。

    自从薛野把从渊城这个烂摊子丢给了黎阳之后,他每天不是在单挑的路上,就是在群殴的路上,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简直比奴隶还要凄惨。而薛野,空顶了个城主的名头,整日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真是想想都要气得牙痒痒的。

    听得出黎阳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薛野便直奔主题,道:“你爹最近如何了?”

    “托你的福,天天晒太阳,晒得伞盖都有点蔫了。”

    他的话听起来应该是客套话,但黎阳的语气可一点都算不上客套,与其说是寒暄,不如说是讽刺,更为贴切。

    而明显就是罪魁祸首的薛野,面对黎阳夹枪带棒的回答,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便十分淡定地继续询问道:“你爹还能说话吗?关于当年月曜的事情,我有些问题要问问他。”

    薛野完全不在意黎阳的恶劣态度,他清楚得很:黎阳比谁都希望自己的爹永远做一朵蘑菇,他只是对于薛野当甩手掌柜这件事感到不满,想寻找一切机会发泄情绪罢了。也因此,对于薛野难得发来的求助传音,黎阳简直是卯足了精力不想配合。

    “你是看不起我娘的蛊吗?”

    黎阳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成了血肉灵芝,自然没有那么快便能脱困而出。

    “岂敢岂敢,我这是想让黎城主帮忙想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栖寒枝被楚平带回去解中州各派的血肉灵芝之毒了。”

    黎阳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倦怠,听起来并不是处在一个积极地帮薛野寻求着解决之法的状态。

    活人微死,大概可以准确概括黎阳此刻的状态了。

    不对,薛野习惯了与人打交道,自然明白如何调动旁人的积极性——

    画饼。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离执掌北境就差一步之遥了,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小忙,日后,只要北境有的,你要啥我给啥。”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让薛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就差临门一脚了。但薛野就是脸不红心不慌,说出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

    “当真?”很明显,黎阳对北境的玄铁还是有些想法的,他略微斟酌了一下,终于对薛野说道,“行吧,你等着。”

    传音缚那边传来了叮铃哐啷好一阵动静,半晌之后,黎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问吧。”

    这回,黎阳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甚至还要虚弱上了几分。

    薛野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对着传音缚那头说道:“月曜究竟是怎么死的?”

    “……”

    传音缚的对面沉默了好一阵,才终于传出了夜暝的声音:“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变成了血肉灵芝的关系,夜暝如今的声音不若之前那般霸气,甚至,颇有几分苍老的味道。

    薛野闻言挑了挑眉,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尸身是在你那里发现的。”

    “我确实不知道更多细节,我只知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几近油尽灯枯,全身修为不知所踪。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传言亦不是空穴来风——月曜确实是全身修为尽散而亡。”

    修为散尽?

    也就说,当年月曜和叶大进了雪山,叶大成了一具尸体,而月曜,则不知为何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可既然月曜失去了修为,他为什么不回无霜城,反而要去中州呢?

    还是……这无霜城里有什么东西让月曜不能回来?

    看来,不找个机会亲自从孤鸾那里探听些消息的话,这事怕是难有结果。

    薛野陷入了沉思之中,而传音缚却还没有断绝。

    夜暝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从传音缚的那头传来:“小子,你……”

    可惜,夜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传音缚的通讯便被徐白一手给切断了。

    “败家犬吠,无需卒听。”

    徐白干净利落地给出了评价。

    ……

    而时间回到现在,薛野一边思考着从夜暝那里打探到的消息,一边手上拎着鞋子,作势便要跳窗出去,他姿势都已经摆好了,可徐白按住他的手还是还是没有挪开。

    薛野不满地看向了徐白,催促道:“放手啊。”

    徐白却像是没听见薛野的话一般,反而看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传音缚?”

    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的眼神极冷,若是旁人在此,怕是早就被徐白的眼神给吓死了。可薛野依然无知无觉,他不知道徐白为何有此一问,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不然呢?”

    说这话的时候,薛野还在低着头想办法挣脱徐白按着他的那只手,所以看不见他每说一个字,徐白的脸便黑上一分,说到最后,徐白的脸简直跟锅底没什么区别了。

    薛野甚至不止死活地补了一句:“我也挺忙的,结契之前那么多事要做呢。”

    比如套孤鸾的话。

    此刻,徐白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他死死地盯着薛野,语气冷硬,颇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你真的打算结契?”

    对此,薛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假的也骗不过孤鸾的眼睛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没心没肺的样子,让徐白恨不得当场掐死他。

    气急攻心,徐白只能闭上眼睛,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心情平复过后,徐白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个从昨晚开始便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在你看来,这场结契是不是……”

    不过是取信于孤鸾的手段罢了。

    徐白没有把话说完,他怕把话说完了,这话便会变成真的了。

    但薛野哪里能想到那么多,他没有领会徐白话里的意思,他听了徐白的话,又看了看徐白紧紧按着自己的手,以为自己似乎抓住了事情的关窍,而后坏笑一声,看着徐白揶揄道:“干嘛,你紧张啊?”

    要说紧不紧张,徐白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但徐白与薛野的紧张多半不是一回事。

    徐白看着薛野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额头的青筋直跳,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了薛野一句:“结契之事,一生只得一人。”

    薛野当然知道。他不明白徐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徐白这是一位自己是文盲吗?当然,结契的重要性的薛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可那又怎么办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薛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一人就一人呗,我也没打算跟别人结契啊。”

    这话一出,徐白愣住了。一瞬间,他所有的焦虑全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薛野竟是从来不曾把他当成过“别人的”。

    而薛野哪里能知道徐白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经徐白的提醒,薛野终于想起了自己这次要付出的“代价”。

    “话说回来,我这次的牺牲好像确实有点大啊。”薛野如是想到。

    他这才开始细细琢磨,并深觉觉得自己是吃亏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找补回来。”

    于是,薛野用手指着徐白的鼻子,道:“先说好了,到时候找到了昆仑胎,我要拿大头。”

    薛野原本还想着要是徐白不同意,便要好好威胁上徐白几句,哪知薛野还没继续开口呢,徐白原本按着自己的手竟突然神奇地松开了。薛野狐疑地抬眼看去,却见徐白一扫之前阴霾的表情,虽然还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整个人莫名变得柔和了不少。就像是,突然被顺了毛的猫咪。

    薛野只看到徐白那张好看的薄唇张了又闭,轻轻吐出了四个大字:“都是你的。”

    他不知道徐白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也不知道徐白究竟抽得哪门子疯。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于是薛野朝着徐白又强调了一次:“这可是你说的啊。”

    徐白也不拖泥带水,爽快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嗯。”

    那就好。

    得了肯定的薛野终于感觉吃到了一颗定心丸。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天边的光良又扩大了不少,立刻着急忙慌地说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

    让徐白无缘无故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薛野多少有些不高兴了,他也不管徐白是不是还有后话了,便自说自话地从窗口跳了出去,甚至跳的时候连鞋都还没穿好。

    平稳落地之后,薛野拔腿便往自己的住处跑。他一边赶路,一边弯着腰,一蹦一跳地往自己的一只脚上套着鞋子,那匆忙的样子,倒真的像是刚刚夜闯完寡妇门的臭流氓。可薛野一点都没有在意自己的形象,只一路嘟嘟囔囔地咒骂着徐白:“昨晚也不知道收点力气,害得我腰疼得要死,上辈子指不定是头牛,就知道埋头犁地……”

    晨风把薛野的窃窃私语送到了徐白耳边,让徐白的唇角勾起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弧度。他就那么站在窗边,直到薛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直到东方的万丈霞光跃然而出,他也只是就那么站着,看着薛野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第134章

    下届北境之主的结契大典,怎么说筹办起来都应该是极为细致的。而细致也就意味着费功夫,粗略一算,所需的各种天材地宝,搜罗起来怎么样都理当要花个百八十年吧。

    但不知怎得,在这件事上,孤鸾却一反常态。她大手一挥说要一切从简,直接把日子敲定在了三天后。

    如此着急,定有蹊跷。

    就连玉枝都嗅到了这其中不寻常的气息,但玉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孤鸾的安排,薛野倒是极为欢迎的。俗话说得好,早死早超生,他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北境。而且,薛野不认为结契便是一切的终点,他坚信孤鸾撮合这场结契是另有所图的,与其说薛野是在等着结契,不如说,薛野是在等着孤鸾漏出她的狐狸尾巴。薛野笃定,在结契之前,孤鸾早晚会按耐不住,向“南红珠”吐露出她心中的计划。

    果不其然,这天日落时分,薛野等待已久的时机果不其然悄然降临了——夕阳正艳之时,孤鸾派人来向薛野传了话,让薛野往她的寝殿去。

    彼时薛野正因为昨夜徐白的胡闹而趴在小榻上休养生息呢,一听孤鸾召见,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蹦下了床,这不动不要紧,一动,尾巴骨上传来的阵痛便清晰地提醒起了薛野,徐白到底有多过分。

    “这个畜生!”本着遇事不决先骂徐白的原理,薛野一边在心中咆哮,一边强忍住身体上的所有不适,往寝殿门口走去。

    当然,薛野时刻谨记着自己如今正假扮成南红珠的事情,等到了人前,他便瞬间收住了脸上所有的狰狞表情,恢复成了那副“目盲小白花柔弱不能自理”的面目。

    那楚楚可怜的样貌,看得来召请薛野的女官都心生怜惜,一路上对他照拂有加。

    就在这温暖的关照中,薛野被护送到了孤鸾的寝殿之外,并被告知他只能独自一人进去见孤鸾。

    出乎意料的,孤鸾的寝殿位置可以用偏僻来形容,甚至寝殿中的陈设也很是简陋,是的,那些东西可以毫不夸张地用简陋来形容。地毯,木箱,暖床,不光没有精细的雕刻,甚至有些还褪了色,看上去更像是用惯了的旧物。这些东西与宽敞的宫室格格不入,反而更像是……更像是从哪座旧房子里搬到此处的。

    薛野时刻谨记着自己“目盲”的人设,只是匆匆一瞥,便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他恢复成垂首的姿势之时,正好赶上孤鸾倒完了茶转过身来。

    孤鸾手上动作轻柔地将茶杯轻轻放入了薛野的手掌中,可嘴上,却用一点都不客气的语气询问道:“你见过月帝的牌位了?”

    薛野接过了茶杯,仍是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却并没有回答孤鸾的话。

    他相信,孤鸾此番喊他前来,必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果然,孤鸾并没有与薛野计较的打算,只是收回了手,垂眸看着他,道:“少年人,有好奇心是好事,但是好奇心太盛亦不能行。”说到此处,孤鸾轻叹了一声,方才继续说道,“你啊,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虽然在面对旁人之时,孤鸾严厉得紧,但在“南红珠”面前,孤鸾却更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虽有不悦,但更多的,还是担忧与告诫。

    寒暄过后,孤鸾才终于说出了她把“南红珠”喊来的真正原因。

    “等你同薄之结成了道侣,我便会将雪山神女之职传授于你。”

    这话听得薛野不由地一愣,他连雪山神女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概念,更别提当雪山神女了,只能尽可能地装作平静,小心翼翼地向孤鸾询问道:“传给我?那您,不做雪山神女了?”

    听了这话,孤鸾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一旁的窗棂。那窗棂洞开着,窗外正是即将没入夜色的雪山。太阳已经西沉,此刻天色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蓝色,那原就巍峨的雪山被浸润在这样的墨蓝色中,像是一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它耸立在那里,监视着整个北境,如同一尊不可撼动的神祇。

    孤鸾的目光只在窗外停留了片刻,等她收回目光时,她告诉薛野:“我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了。久得都快忘了,不做神女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薛野于是顺着孤鸾的话继续往下说去:“做雪山神女,要干什么?”

    对于雪山神女的职责,孤鸾可说是如数家珍。

    “要做的可多了,月盈月缺,依照天相的不同,有不同的祭拜方法。这本书你拿回去,到时候让薄之照着上面的字,一点一点读给你听,往后也可有些共同话题,不至于相看两厌。”

    也就是说,雪山神女,相当于是一个祭祀的职位。

    孤鸾一边讲解着,一边从身旁的桌上拿起了一本泛黄的书册,郑重地交到了薛野的手里。

    薛野细细地摩挲了一下那书册的封皮,但见那书册泛黄,边角卷起,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的样子。与此同时,薛野的耳边传来的孤鸾孜孜不倦的叮嘱:“别怪我。你年纪还小,分不清这些是是非非,可我必须为你铺好后路,哪怕是强逼于你,我也不能不为先尧遗民考虑。”

    这是孤鸾在为自己擅自定下“南红珠”的道侣道歉。

    孤鸾像个老人一般喋喋不休地嘱托着薛野,末了,她深深地忘了薛野一眼,语重心长地叮咛道:“往后,先尧遗族,便要多仰仗你了。”

    薛野此时才终于回过了味来——怎么这话听来不像是长辈的送嫁嘱托,反而更像是……临终托孤?

    “到底出了什么事?”薛野半是猜测,半是引导对孤鸾询问道,“是不是,跟昆仑胎有关?”

    孤鸾没有回话,但她这样的反应反而更加坚定了薛野的猜测,他追问道:“族人都说昆仑胎即将成神,它一旦托世,天下定然大乱,孤鸾大人,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回,孤鸾开口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真的。”

    “那最近越来越频繁的钟声,与昆仑胎有没有关系?”

    “那不是钟声,而是胎动。”也许是因为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秘密实在太久,想找个人说说话,也许是因为“南红珠”本就是下届神女,没什么非要瞒着的必要。孤鸾开始对着薛野知无不言起来,“它成神在即,对灵气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单单雪山中的灵脉已经不能满足它了,所以,他开始向外谋求起了灵气。”

    听了这话,薛野才终于对此前种种的奇异现象有了一丝理解:也就是说,徐白之所以会经脉逆行,是因为那雪山中的东西,在抽取着徐白的灵力。

    可不对啊。

    薛野不解地询问道:“可为什么我不曾被那胎动影响?”

    孤鸾听了这话,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薛野一眼,道:“他只是饿,倒也不是不挑。”

    “……”

    这话说得实在是伤自尊,导致薛野不得不在心里念了几百遍的“莫生气”。

    等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终于抓住了孤鸾话里的关窍——胎动?

    既然胎动越来越剧烈,也就说明——

    “那他岂不是就要出生了?!”

    薛野将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

    对此,孤鸾赞同的点了点头,但她旋即想起“南红珠”看不见,便只能开口叮嘱道:“昆仑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她顿了顿,强调道。“他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孤鸾的后半句话掷地有声,如同藏着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孤鸾大人……是想等他出世之后,为己所用?”薛野不明白孤鸾话里的意思,只能旁敲侧击地道,“我先前见您用法器引起过地生胎的胎动,是不是……”

    孤鸾对薛野的说法感到十分意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她解释道:“地生胎之所以会回应我,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秘术,而是因为三百多年前,我们曾在他身上留了些东西……”

    孤鸾虽然对先前催动钟声一事进行了解释,但她终归还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当年事情的关键。

    但这并不妨碍薛野从孤鸾的话语中寻找到一些遗漏出来的蛛丝马迹:“我们?”

    说的是月曜、叶大和孤鸾吗?

    所以,薛野的猜测并没有错,三百多年前,他们三人确实在雪山里遭遇了昆仑胎,而且,他们很可能还与昆仑胎发生了冲突,在昆仑胎身上留下些什么。

    也就是说,孤鸾很可能知道昆仑胎的真正位置!

    机不可失,薛野正打算乘胜追击,赶紧接着问出昆仑胎的所在地,却听孤鸾的殿门外传来了叶二的叫嚷声:“孤鸾!把你们族里那个小妮子交出来,我侄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是不是她搞得鬼?!快说,她究竟把我侄子弄去哪里了?!”

    叶二的声音一想,孤鸾的注意力便瞬间被吸引到了门外去。

    薛野傻眼。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叶二这个程咬金却从半路杀了出来,生生打断了薛野套话的节奏。薛野前功尽弃,心情要多不爽有多不爽。

    而孤鸾看着薛野那痛心疾首的表情,还以为薛野是关心自己,便微微笑了一笑,略带欣慰地说道:“无妨,他天天来叫门,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在手中祭出了自己的铃铛,朝着门外走去,很明显是打算去会会叶二。

    临走之前,孤鸾还不忘叮嘱薛野:“你先走吧,明日便是结契大典。万事,等结契之后再议。”

    第135章

    薛野心里很清楚,昆仑胎出世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从孤鸾的表现来看,留给他和徐白的时间算不上充裕。他虽有心将昆仑胎收为己用,但从孤鸾的话中听来,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当年,集齐了孤鸾、月曜和叶大三人之力,都没能求得个全身而退。而现如今,以薛野的修为,怕更是难于登天。

    好在薛野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主,他相信事在人为,并坚定地认为只需精进自身,就一定能在机会来临之时,牢牢抓住。为此,薛野首先要做的便是在大战来临之前养足精神、尽力提高修为。他白天便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谁都不见。那些领了差事前来教习的女官全被薛野拒之门外,表面说的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实则,是卯足了精神练他的剑。

    而孤鸾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可能也是因为出于对“南红珠”的愧疚,竟不曾阻止薛野,暗中透露出了放纵之姿。

    当然,修炼之事,主要讲究一个内外兼修,单单练剑远远不够,修为要提上来,最重要的还是灵力的积累。

    而在这种时候,徐白的用处便体现出来了。双修这种事,总是对境界较低的一方有利。薛野就算再看不上徐白,也不能否认徐白是个合体期的少年才俊的事实。那可是合体期呀,与元婴后期的薛野差着两个大境界呢。故而对薛野来说,与徐白双修,简直是事半功倍。

    所以,薛野便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入了夜,他便会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翻入徐白的窗户里。

    登徒子都没有薛野堂而皇之。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薛野觉得再这么下去,可能还没到化神期自己的腰就要先断了的时候,他气海中的灵力终于充盈到了一个可以尝试冲击化神期的状态。

    这倒是出乎了薛野的意料。他原以为就算是采补了徐白,自己离化神期也当尚需一些时日,没想到双修的效果竟然比薛野想得还要好。主要还是要归功于徐白投喂的灵力既丰沛又质量上乘。

    客观来说,薛野被徐白喂得都有点太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太胀了。

    而薛野若想突破化神期,就像得像之前徐白进阶化神境之时一般,闭关须勘破心魔幻境。而一般修士,都会选择先做足完全的准备再进入幻境之中。但薛野显然不打算耽搁。

    薛野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的迟疑地对徐白说道:“你替我护法。”说完,薛野便在床上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他能感觉道灵力在体内流转,意识也逐渐沉入识海,进入了心魔幻境。

    而得了薛野差遣的徐白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到了薛野的对面,打坐运气,而他的目光则牢牢落在了薛野的脸上,深邃如潭。

    薛野对心魔幻境也不是一无所知。据前人所著,幻境之中所保存的,都是修士内心最深处难以解开的妄念,执念难解,容易折人心智,故而凶险万分。

    薛野自然也早就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他原以为自己怎么样也会看见什么难以匹敌的大妖怪之类的,却没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条有些熟悉的泥路。

    薛野认得这条路,这条路通往他的家。

    啊,他怎么会傻乎乎地呆立在这条路上?

    如梦初醒一般,薛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躯干和四肢都缩小了许多,身上脏脏的,沾满了淤泥,而手里,则紧紧抱着一根莲藕。那莲藕十分巨大,甚至比薛野的手臂还要粗,还要长。不对,不是莲藕太粗太长,是薛野的手臂太细太短了。

    薛野想起来了,他是出来挖莲藕的,莲藕挖到了,外祖母会高兴的。

    对,要回家,外祖母在家里等着他呢。

    终于记起了所有事的薛野飞快地甩开了自己短短的两条腿,一路狂奔着往家里跑去。不一会儿,熟悉的那间屋子便展现在了眼前。

    薛野吃力地只用一只手抱着藕,好腾出了另一只手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推门的同时,薛野还不忘朝里喊上一声:“外祖母——”

    然而门开之后,薛野却惊讶地发现,平日里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的外祖母,此刻正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无声地哭泣着。她背对着薛野,佝偻着身子,坐在采光并不理想的堂屋里。黄泥垒成的墙面凹凸不平,为数不多的家具也只有那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和几把椅子。

    薛野不知道外祖母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连哭泣都忍住了声音,不敢叫人听见。

    薛野只想让外祖母开心。

    “外祖母,吃藕。”

    薛野说话的声音稚嫩而清脆,他用力将莲藕举过了头顶,朝着外祖母递了过去。

    外祖母看见,忙不迭地接过了藕,摸了摸薛野的头发,夸奖薛野,道:“小野好乖啊。”

    薛野得了夸奖,心中十分欢喜,嘴上还不忘奶声奶气地提醒外祖母:“吃!吃!”

    明明泪水还挂在脸颊边,可所有的委屈都能瞬间被孙子的一声关怀给轻易抹平。外祖母笑弯了眼睛,她手忙脚乱地用衣角擦了擦还沾着淤泥的藕,吃了很小的一口,几乎只剐蹭掉了一些藕皮。

    “甜。”她看着薛野真诚地说道,“好甜啊。”

    薛野觉得外祖母是骗人的,明明藕都只受了些皮外伤,哪里能尝得出味道来。但外祖母却夸奖得真心实意的,她说:“这是我吃过最甜的藕了。”

    说完,外祖母把藕放到了一边,慢慢替薛野擦起了他脸上,手上的淤泥来。一边擦,一边叮嘱薛野:“小野好厉害,以后长大了,要变成更厉害的人知不知道?”

    “知道。”

    见薛野应承下了自己的话,外祖母接着说道:“不要像你外祖母这样没用。”说到这里,外祖母给薛野擦手的动作停下了。薛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虎口处,而后,他听见外婆用很轻的声音呢喃着,“我没用啊。我要是有用,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害到这个地步。”

    不是的,外祖母,不是的。

    薛野想告诉她,她不是没有用的,只是在村子里,没有男丁的孤儿寡母是活不下去的:土地不会怜悯劳力的缺失,只会依据落进土壤中汗水给出回答;赋税不会体恤人丁的凋零,只会冷酷无情地告知需要缴纳的数额;村民不会怜惜他人的遭遇,只会把流言蜚语当做道德评判的标准。

    可那些念头只是在薛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就像是穿过手掌的流水一样,等他再想开口说的时候,又都什么都剩不下了。

    薛野无能为力地看着外祖母的泪水,正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徐白来了。

    徐白衣着整洁地站在薛野家的门口,看上去有些微局促。他从小便被庙祝教着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便已体现出难言的风骨,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个贬谪而来的小仙童。

    叫人看了不由地心生欢喜。

    果然,外祖母见到了徐白,赶紧用衣服擦了擦眼泪,然后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小徐白来了啊。”外祖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她一边朝徐白走了过去,一边努力地掏着口袋,终于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徐白。

    这些糖是外祖母在过年的时候省下的,薛野都难得能吃到一颗,可每次徐白来,却定然有他的份。

    外祖母笑着对徐白说道:“来,吃糖。”

    徐白接过糖,礼貌地道了声谢,目光却落在了薛野身上。

    而薛野,只是呆愣在了原地。当他看见徐白的那张脸的时候,竟突然感觉记忆如同出柙的虎兕一般,凶猛地朝着自己袭来。

    往事万千涌上心头,而薛野却仍然记得眼前的这一幕。他记得外祖母对徐白的喜爱,也记得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甘。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薛野便对徐白种下了怀恨的种子。

    不,或许并不是恨,薛野只是想变成徐白。因为在形形色色的同龄人中,徐白是薛野见过最“厉害”的。薛野其实是想,如果他能变成徐白,外祖母是不是会高兴点?如果他能和徐白一样厉害,娘是不是就会愿意回来和他团聚了?

    诸般妄念,终究成了薛野的不可得,为其困囿一生——

    要是能做徐白就好了。

    可难道做薛野就不好了吗?

    难道变成徐白,真的就能让外祖母开心,让娘回来了吗?

    薛野不知道,薛野不想知道。

    所以薛野决定恨徐白。

    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薛野看着对面那张年幼的徐白的脸,只觉得无数张徐白的脸在自己的面前依次闪现,慢慢重叠:在仙师来村里选拔年满十三岁的孩童时,徐白用他那完美的天赋力压众人时波澜不惊的脸;弟子选拔考试时,徐白被冤枉了跪在台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剑冢夺剑之时,徐白拔出玄天,在剑光之下半明半晦的那张脸……

    当年八岁的薛野只是看着徐白接过了外祖母手里的糖,可二十二岁的薛野想也没想就直接冲了上前去,一拳便揍在了徐白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你大爷的,我想揍你很久了。”

    空中传来了镜子碎裂的声音,如同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

    到了这时,薛野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心魔幻境,便是要勘破对徐白的执念,放下对徐白的恨。

    薛野什么都知道,但薛野不想放下。羡慕、嫉妒、恨,是困住薛野的尘网,也是催他奋进的号角;是诱他堕落的魔音,也是渡他苦海的佛号。薛野前半生有太多想要放弃的瞬间,若不是靠着对徐白的一腔怨怼,他委实难以支撑下来。

    “我为什么要勘破?我又为什么要放下?”薛野在心中问道。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村庄消失了,外祖母消失了,挨了一拳的徐白也消失了。薛野面前只剩下了一面巨大的湖泊,他站在湖泊的正中央,看着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告诉薛野:“因为放下我执,方得自在。”

    薛野却道:“笑话,你怎知我不自在。”

    “坐拥心魔,如何自在?”

    “夸父尚能逐日,为何我不能追逐徐白?”薛野看向身下的倒影,扬起了声音宣告道,“徐白从来不是我的心魔,他是我追逐的太阳,是我追寻的前方,亦是……我追随的梦想。”

    说到了这里,薛野方才终于愿意和自己和解,承认他一直以来对徐白的那些隐晦向往。薛野直觉得失了面子,而水中的倒影却仍在锲而不舍地提着问:“哪怕穷尽一生,只能追赶一个背影?”

    薛野既然已经承认,便索性把话说得清楚点。这一次,他十分笃定地回答道:“哪怕穷我一生,追赶一个背影。”

    当薛野回答完这句话之后,他陡然便化作了一滴水珠,从半空中坠落,汇入了他身下的那片湖泊之中。湖泊中,薛野的倒影即将消散,从他那已经模糊的面容之上,仍能看得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而现实中的薛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白的脸。

    远处的金乌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了雪山的怀抱,晨曦即将来到。而徐白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薛野面前,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薛野的脸上,一瞬不眨,仿佛能看透薛野的内心。

    薛野想也没想,便朝着徐白挥出了一记老拳。

    很可惜,那拳头被徐白给接住了。

    徐白没有松开薛野的手,他就那么握着薛野的拳头,语气诚挚地对薛野说道:“恭喜进入化神境。”

    第136章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个全新的化神期的薛野强势出炉。

    然,当薛野的目光掠过窗外时,却见天色已然大亮。

    “糟了!”

    这可错过了偷溜回寝殿的最佳时机了。薛野甚至顾不上庆祝,麻溜地甩开了徐白握着自己的手,一溜烟跳下了床,跑到窗户边,直接便翻窗要走。他半个人都已经挂在窗户外面了,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指着还端坐在床上的徐白,道:“你……你……”

    薛野“你”了半天,却始终没有“你”出个下文来。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薛野只能没头没尾地留下了一句“你等着!”便忙不迭地翻窗走了。

    徐白不知道薛野要说什么,他也没有阻拦薛野,只乖乖盘坐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薛野一人独自手忙脚乱。

    还好没被薛野看见,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而薛野一路小跑,赶生赶死,才终于在太阳完全升起前赶回了自己的寝殿。

    怎料刚刚翻回寝殿,还未及喘息片刻,薛野便被赶来的女官逮了个正着。今日正是结契大典,这些女官是来为薛野梳妆更衣的。结契大典即便再从简,起码的礼服还是要穿的,这是规矩,也是体面。

    薛野当然不情愿,他一个大老爷们,让一群小姑娘伺候着穿衣服化妆算怎么回事啊,自然抵死不从。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别看这些小姑娘年纪小,力气可一点都不小,她们配合默契,又目标一致,很快便制住了薛野。薛野又不能真的还手,只能且战且退,可最终还是被逼到了墙角。

    女官们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既然是结契,“南红珠”作为女方,怎么着也应该满头珠翠,身披锦缎,可薛野哪里能容得了自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过在薛野坚决的不配合之下,她们始终没能将薛野打扮成理想中的模样。不是首饰不愿戴,就是头饰不愿意簪。更可恨地是薛野护住了自己的脸,不让她们化妆。他捂着脸,死活不肯把手挪开,嘴上讨饶道:“各位姐姐,差不多就得了。”

    他一个大男人,涂脂抹粉像个什么样子。

    女官们哪里能由得他任性,怒道:“差得多了!”

    几番斗智斗勇之下,女官们无法,只得妥协:“起码往嘴唇上抹些脂膏吧,别让我们难做。”

    薛野这人吃软不吃硬,见女官们已经松了口风,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同意了:“行吧。”

    得了首肯的女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沾了一些唇红,慢慢抹到了薛野的嘴唇上。

    终于成了——

    靛青色的长袍,交错着织金。发饰不多,发型也是简单束起的马尾,整个人往那一站,便是英姿飒爽。唇上朴实无华的一点红,却瞬间点亮了整张脸。

    只是,美则美矣,女官却莫名感觉,眼前少女的这番打扮,不知为何不像女子,反而更像个男人?

    是不是太素了……

    不管怎么样,这回女官们总算稍微满意了些。而此刻已经日上三竿。女官们好不容易终于将薛野给收拾妥当,生怕错过了吉时,便赶紧引着薛野前往了逐鹿殿前的广场之上。

    晨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为这庄重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神圣。逐鹿殿前的广场是个十分开阔的所在,四周矗立着高大的白色石柱,柱上雕刻着古老的图腾,威严而又神秘。

    广场中央铺着红色的地毯,直通逐鹿殿前高台,高台之上早已布置好了祭坛与礼器,只待主角登场。

    薛野踏上红毯,耳边传来阵阵礼乐之声,他被女官牵引着,走得不算太快。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四周,发现广场两侧站满了北境的居民们。

    今日乃是北境的大事,所以孤鸾特地开放了月帝宫,让所有人来一同见证。北境的居民们井井有条地站在广场的两侧,特意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围观着新一代“雪山神女”与“北境之主”的结契大典。

    为了掩人耳目,薛野也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不过他还是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比如玉枝、叶二和叶三。但是叶归苦和胡青的脸并没有出现,看来陆离还没有回来。

    苍穹如洗,碧空万里无云,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为这场庄严的仪式让路。阳光洒在逐鹿殿前的广场上,映得那红毯愈发鲜艳,仿佛一条通往天命的大道。人群熙攘,却又被庄重的礼乐声掩盖。等到乐声和人声都远去了,便是已经走到了高台之上了。

    高台之上,孤鸾已经等在了那里,今日,便将由她引导薛野和徐白完成结契大典。

    在孤鸾的身边,一名女官正用盘子端着两把银制的匕首,静静等候着。那银制匕首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女官神情肃穆,目光低垂,尽力看护着自己手中的这两把银制匕首,它们不仅仅是工具,更是即将结契的二人命运的见证。但凡结契,必需立下心魔誓,而那匕首正是一会儿薛野和徐白起心魔誓时要用到的道具。结契的双方需要割破自己的手掌,合在一处,让血脉交融,并起誓今生今世相互扶持,生死不离。

    薛野抵达的时候,徐白已经站在孤鸾面前了。

    为表庄重,徐白今日穿了一袭玄色大氅,头上亦佩戴着金冠,金冠的底座上坠着五彩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本就俊朗,如此装扮之下,更是显得眉目如画。徐白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高处,神情淡然地看着人群,仿佛早已将世间种种悉数看透。直到见到薛野前来,徐白的眼神才终于显出了一丝波动。他从头到脚将薛野扫视了一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薛野被涂得殷红的唇瓣上。

    他就那么盯着薛野的红唇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薛野被徐白看得不自在,别扭的撇过了头,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结契仪式正式开始。

    礼官们手持玉简,低声吟诵着古老的祝词。那可能是北境的习俗,祝词用的也是北境的古语,薛野听不懂,只觉得又臭又长,直把他听得昏昏欲睡,险些就要站着睡着了。他身体微微往后仰,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多亏徐白偷偷扶了薛野一把。

    “小心。”徐白低声道

    却在这时,礼官停下了吟诵,转而气声高颂道:

    天清地宁,日月昭明。

    愿与此君,百世相好。

    谨以赤诚,敬告天地。

    话说到了这里,便是应该开始立心魔誓的时候了。

    怎料,异变陡生——

    银制的匕首被送到了薛野和徐白的面前,薛野刚要按照流程拿起匕首,就突然听见远处的雪山中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不知名的钟声再度响起,低沉而悠远,仿佛从雪山的深处传来,震得人心神俱颤。

    与之呼应的,徐白身体猛地一缩,他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竟是经脉之中再度传来了逆行之痛。那疼痛来得毫无预兆,像是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全身。徐白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指尖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孤鸾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远方的雪山上。她的神情凝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事。

    钟声再响,却与先前不同。这次既不是在晚上,孤鸾也没有摇响她的铃铛。

    雪山上的积雪开始有了剥落的迹象,就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巨兽正在苏醒。起初只是零星的雪块滑落,随后便是大片的积雪崩塌,如同白色的瀑布从山巅倾泻而下。那雪崩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连空气都在为之战栗。

    片刻之后,雪崩归于宁静。然而雪崩刚过,薛野便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竟也开始了摇晃。那震动并非来自雪崩的余波,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寻常的地动不同,这震动一阵一阵的,时而剧烈,时而微弱,仿佛是大地正在呼吸,又仿佛……

    又仿佛是,产妇即将生产前的阵痛。

    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挣扎,试图冲破束缚,降临世间。薛野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昆仑胎出世之日,就在今日?

    显然,孤鸾也和薛野想到了一处。她看着刚才发生雪崩的那座雪山,面色凝重,不可置信地自语道:“竟在此时?!”

    听了这话,薛野不由地侧头看向了徐白,却发现徐白也正看着自己。

    于是,薛野朝徐白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道:“不能再等了。”

    当务之急,是应该赶紧去刚刚发生雪崩的地方探个究竟。

    这场结契大会本是用来在事情查清之前掩饰身份的,但如今事出紧急,就算暴露身份,也该先想办法去查看昆仑胎的状况。虽然暴露身份并非是上上策,但事情拖延不得倒也是真的。事态的发展已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平白无故的雪山异动,预示着昆仑胎正在苏醒。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暴露身份便暴露身份吧。薛野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已凝聚起一缕灵力,随时准备动手。

    而徐白读懂了薛野的意思,也暗暗朝薛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神情依旧淡然,但眸中却闪过一丝凌厉——左右,若是孤鸾阻拦,便杀将出去就是了。

    见徐白答应,薛野心中也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手中的灵力愈发凝实,仿佛随时准备撕裂眼前的平静。

    两人刚刚准备运气召唤出本命剑,却见孤鸾陡然御风而起,升至半空。她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宛如一只展翅的孤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看都不曾看过在场的众人一眼,直直地便朝着最先发生雪崩的地方飞了过去。孤鸾甚至都没有给在场的众人留下丝毫反应的时间,便一路急行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

    这让薛野傻了眼:“怎么还抢跑呢?”

    就在薛野尚处愣神之际,原本站在人群中的玉枝和叶二、叶三却反应极快,也紧随其后地跟着孤鸾跑了。他们看到了孤鸾的反应,定然察觉到了几分蹊跷,如今跟随而去,应当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

    这下子,原本热热闹闹的结契大典彻底混乱了。礼乐被停下了,原本还其乐融融的广场上,只剩下了不明所以的北境居民。他们面面相觑,开始了窃窃私语:“怎么回事啊……”

    薛野没空管人群怎么想的了,他看向了徐白,问道:“你还能行吗?”

    昆仑胎既有异动,定然是要吸收徐白的灵力的。经脉逆行的滋味不会好受,薛野吃不准徐白现在状态究竟如何。

    而徐白只是朝着薛野微微颔首,薄唇轻启,言简意赅地说道:“走。”而后,他抬手一挥,本命剑“玄天”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那长剑剑身漆黑,泛着微微地冷光,仿佛能割裂天地。

    薛野见徐白看来不像有事,便也指尖轻点,唤出了“寒江雪”,通体雪白的长剑悬浮于薛野身前,剑锋寒光凛冽,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二话不说,各自御剑,紧随着孤鸾等人的脚步而去。他们的身影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山之中。

    广场上,北境的居民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红珠什么时候变成剑修了啊?”

    “蠢货,红珠怎么可能会御剑,她连看都看不见。那肯定不是红珠啊!”

    “那,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

    雪山连绵,互相勾连,巍峨奇绝。而在这群山之中,有一座雪山,顶上的积雪还在不断地纷纷扬扬往下崩塌,空中弥漫着尚未散去的雪雾。

    这应当便是昆仑胎的隐匿之处了。

    薛野和徐白御剑而行,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雪雾弥漫,视线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前方的几道身影迅速穿梭在雪山之间,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丝毫不受阻碍。

    薛野心中隐隐不安,脚下的土地仍在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蠢蠢欲动。他侧头看了一眼徐白,就见徐白亦是眉头紧锁。

    “这震动……不对劲。”徐白低声说道,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这震动持续得太久了,且声势太过浩大,显然与平常的钟声有很大区别。徐白隐隐意识到,过往数千回的“钟声”,可能都只是为了这一遭。

    前方的孤鸾忽然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中,玉枝等人也跟在她的身侧,薛野和徐白到的时候,他们正皱着眉头凝视着雪山深处——

    雪山深处,一道巨大的裂缝正在缓缓张开,仿佛巨兽的嘴巴,吞噬着周围的积雪和岩石。裂缝中隐隐透出幽蓝的光芒,寒气逼人,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

    “那是……什么?”玉枝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没有人回答玉枝。孤鸾的目光更是死死盯着那道裂缝,脸上的神色凝重得可怕。忽然,她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道白光,直直射向裂缝深处。

    白光没入裂缝的瞬间,整个雪山仿佛都颤抖了一下。紧接着,裂缝中的幽蓝光芒骤然暴涨,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裂缝中传来,周围的积雪和岩石纷纷被卷入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退后!”孤鸾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立刻按照孤鸾的指示往后退了几丈。但那股吸力却越来越强,仿佛要将他们也卷入其中。地上的积雪被吸得飞起,如同异常巨大的暴风雪一般,夹杂在其中的枯枝和石块冲击着薛野的后背,薛野只得咬紧牙关,运起全身灵力,稳住身形。

    飞沙走石之间,薛野努力睁眼朝着那道裂缝看了过去,却见那雪山裂缝之中,竟凭空钻出了一条巨大的婴儿手臂。

    第137章

    薛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妙。

    裂缝中的那截手臂在空中疯狂挥舞,宛如一条狂躁的巨蟒,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手臂虽然看上去肥肥胖胖的,但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表面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像是古老的符文,又像是天然形成的沟壑。与其说那是婴儿的手臂,不如说它更像一棵百年老树的树干,长度足有一人的身长大小,粗细更是需要两人合抱才能围拢。手臂的末端,五指粗壮如柱,指尖泛着幽冷的光泽,仿佛能轻易撕裂天地。

    这要是让这手臂拍上一记,怕是要当场吐血而亡。

    薛野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寒意:若这仅仅是昆仑胎的一节小臂,那么其背后的躯体该是何等庞大?即便是传说中的巨人,恐怕也难以与之相比。薛野感到头皮发麻之余,却也只能打足精神,死死盯着面前的手臂,准备随时同爬出裂缝的昆仑胎殊死一战。

    然而,薛野意料中的巨大怪婴并没有出现,或者说,昆仑胎始终没有显露出更多的躯体部分。

    裂缝中传来的巨大吸力逐渐平息,原本肆虐的风雪也随之停歇,天地间重新归于宁静。只有那截手臂依旧在空中挥舞,仿佛在宣泄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与不甘。那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阵狂风,地面被它拍得“轰隆”作响,那轰鸣声乍听之下,竟真的有些像是——

    巨大的钟声。

    薛野于是侧身看向自己身旁的徐白,却发现此刻的徐白并没有表现出先前那般经脉逆行的异样。也就是说,此时的昆仑胎虽然动静很大,但并不在吸收周围的灵力。

    难道说,此物真的已经积攒了足够的灵气,准备破山而出了吗?

    薛野复又凝神望向裂缝深处,风雪停息之后,那裂缝中展现出的情形不由地令他心头一震——那婴儿般的手臂末端,竟深深没入了一颗透明的琥珀之中。

    那琥珀巨大无比,表面光滑如镜。折射过阳光之后,可看得出那琥珀内部隐隐有流光浮动。而透过琥珀,亦可以清晰看到那昆仑胎的具体轮廓。果然,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宛如一具蜷缩着的婴儿躯体。它的膝盖弯曲稍微腹部,一只手虽然在雪地中狂乱挥舞,另一只手却安稳地枕在脸侧,如同安睡在母亲腹中的普通胎儿一般。

    由此可见,这昆仑胎虽说是出世了,却也仅仅只显化出了半截手臂而已,其余部分仍被封存在那琥珀之中。若是彻底托生,怕便不是掀起一场暴风雪那么简单了。

    那将是天下浩劫。

    昆仑胎未能完全出世,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薛野偷偷观察到,一旁孤鸾的神情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愈发凝重。她的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那截挥舞的手臂和包裹住昆仑胎的琥珀,仿佛在看着什么难以言喻的危机。

    “这不可能?!”孤鸾低声喃喃,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这层琥珀……怎么可能会碎呢?!”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即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了解,也能从孤鸾的态度中窥见一二。

    玉枝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反而是一旁的叶三,目光死死盯着那截手臂,脸色苍白如纸,颤声道:“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它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可怕?”

    “这是昆仑胎。”孤鸾的声音冷冽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琥珀中剩余的婴儿躯体,仿佛在透过它窥探着过去种种的回忆,“而那层琥珀,是你们大哥和月曜,毕生的修为所化。”

    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然而,这句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叶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叶三虽然不打算追问了,急脾气的叶二可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可哪知叶二刚要追问之时,竟突然异变陡生。

    却见从那截手臂下方的雪堆中,突然翻出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那名男子峨冠博带,宽大的衣袖在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衣料虽华贵考究,却已沾满了斑驳的泥点和零星的雪印,显得颇为狼狈。

    而跟在在他身后的女子,则身着一袭靛青色长袍,衣袂轻盈,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她的鬓边点缀着一颗红珠,宛如雪地中悄然绽放的一朵红梅,格外醒目。与男子相比,她的鬓发虽有些散乱,衣袍上却几乎看不到什么脏污,显然是男子一路悉心护持的结果。

    突然出现的人影让在场的众人无不是一惊,定睛一看,更是发现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人,竟是本该与他们站在同一处的“南红珠”!

    到了这时,众人方才察觉出了那么点不对劲来。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薛野,仿佛他才是这场变故的核心。原本,事出紧急。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昆仑胎上,谁也没有多看一眼薛野。此刻细细打量之下,方才惊讶地发现不对劲的事情已经明晃晃地摆到了台面上了——

    “等等……我们这个‘南红珠’’,怎么还御着剑呢?”

    诚如叶二所言,“南红珠”脚下踩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灵剑”浮于半空之中,那“灵剑”的剑身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灵气,一看便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任谁都知道南红珠是个盲女,且不曾修过剑,断无御剑飞行的可能,更加不可能拿到如此上等的灵剑。

    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薛野被众人看得怪不自在的,正欲开口说上几句,然而话还未出口,却发现眼前的众多视线竟突然被一道高大的身给挡住了。他抬头看去,只见徐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坚定地将自己护在了身后。

    徐白开口,掷地有声地说道:“是我的主意。”他所用的音量并不算轻,以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这分明是一句谎话,但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直视着孤鸾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退却。他口中说的是“是我的注意”,但实际话里的意思,却是“他是我的人,不许动他。”

    徐白是真的和孤鸾动过手的,孤鸾也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再次和自己动手。孤鸾并不怕和徐白动手,但是眼下的情形,似乎并不合适。

    于是,孤鸾不悦地抿了抿嘴角,仅与徐白对峙了一瞬之后,便飞身而去,直接落到了真正的南红珠身边。

    而目击了全程的玉枝见孤鸾走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徐白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你啊,你啊……”

    玉枝最终也没多说什么,便跟着孤鸾落地去了。

    反倒是跟徐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叶二,脑子不太好,听不出两人话里的意思。他嘴上也没个遮拦,径直凑到了徐白面前来,他看了看薛野,又看了看徐白,最后,直接说道:“这怎么能是你的主意呢?”

    “二哥!”叶三听得懂话,也看得懂形式,见叶二如此,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说罢,叶三也不管叶二什么想法,便自顾自地随着孤鸾和玉枝落地去了。他的脚步急促,眉头紧锁,目光中带着几分急切,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而叶老二被叶三这么一呛,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不光脸上挂不住,他心里还越想越气。叶三回想起,不过就是三天之前的这个时候,徐白还信誓旦旦地护着自己的侄子。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这孙子竟又“移情别恋”,开始帮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假“南红珠”了。

    叶三越想越觉得不解气,对着徐白狠狠啐了一口之后,从嘴里蹦出了一句:“多半是你的姘头。”

    徐白对这话没什么反应,倒是薛野让这一句话弄得不乐意了。薛野人虽然没有第一时间蹿出来与叶二一决雌雄,但他却鸡贼地从徐白的身后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晃啊晃的,指着叶三的鼻子就骂,道:“骂谁姘头呢,老子是你爷爷!”

    徐白:“……”

    这是……真把徐白当盾牌了?

    而那一头,孤鸾身形一闪,已如一片轻羽般落在了南红珠的身旁。

    南红珠和陆离此刻的模样显得极为狼狈,尤其是陆离。他脸上原本覆盖的“息壤”已不知去向,露出了苍白而疲惫的面容。他的鬓发间沾满了碎雪,衣襟也被风雪撕扯得凌乱不堪,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而南红珠虽然整个看起来完好无损,但面露疲倦之态,长袍上也布满了雪痕,显然经历了一番艰难。

    孤鸾的目光冷冷扫过陆离,却并未停留,仿佛他不过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而后,她直接转向南红珠,沉声询问道:“红珠,究竟出了什么事?”

    南红珠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起初并未察觉到孤鸾的到来。直到听见孤鸾的声音,她才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脸上浮现出一抹如梦初醒般的惊喜。她的唇角轻轻扬起,声音中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雀跃:“孤鸾大人!您来了!”

    她的语气中满是纯粹的喜悦,仿佛孤鸾的出现让她心中的不安瞬间消散。然而,片刻的喜悦之后,南红珠的神情很快又变得有些局促,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可是,我们……我们好像闯祸了。”

    第138章

    时间回溯至两日之前,当薛野正专注于通过双修突破化神期的紧要关头时,陆离与南红珠在雪山之中也有了意外的重大发现。

    这天清晨,陆离从沉睡中缓缓苏醒,耳边首先传来的是“哒哒”的马蹄声,清脆而富有节奏,紧接着是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草原上最纯净的风,拂过他的心间。

    陆离很少能睡得如此沉。并非他娇生惯养,这些年来他走遍中州的山川大地,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只是修仙之人往往身怀异宝,更何况像他这样出身名门、声名显赫的弟子。正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杀人夺宝在修仙界不过是家常便饭。因此,陆离在外行走时,总有一些心怀不轨之徒觊觎他的宝物,试图在夜深人静时偷袭他。

    为此,陆离早已养成习惯,每到夜间休息时,便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悬于房梁之上。黑子示警,白子攻击,既是他的防备,也是他的反击。

    然而昨夜,却是无风无月,无惊无险。

    直到今早,远处的马蹄声将陆离唤醒。

    陆离掀开帐篷的帘子,入目是辽阔无垠的放鹿海。晨光洒在青翠欲滴的草浪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不远处,白马正在追赶着谛听,而南红珠则正骑在白马的马背上,巧笑嫣然。

    陆离先是愣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南红珠身下的那匹马,正是她的坐骑“塔塔”。塔塔毛发如银,四蹄矫健,奔跑起来更是宛如一道闪电。

    只是此刻,塔塔的表情可算不上友好。它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谛听,正在愤怒地追赶着陆离那只一脸倒霉相的的灵宠。塔塔一边跑,还一边咬牙切齿地试图去撕咬谛听的尾巴,仿佛在发泄某种不满。而谛听本就在全速逃命,中招之后,不得不再次提速。

    谛听毕竟是灵兽,倒不是怕被咬疼,而是怕塔塔咬掉了它为数不多的尾巴毛。

    而塔塔之所以会这么生气,都是因为它昨天跑了一整夜,才终于回到南红珠的身边。可是,当它满心欢喜地找到主人时,南红珠给谛听刷毛的一幕便出现在了塔塔的眼前。

    晴天霹雳!

    塔塔顿时天都塌了。还好,它心眼子足,在一阵愤怒的嘶鸣过后,塔塔先是凑到南红珠身边,用头蹭了蹭南红珠的手背,利用撒娇的办法成功南红珠骗上了自己的马背之后,便开始毫不掩饰地暴露了本性,追着谛听就是一顿咬。

    南红珠看不见,还以为它们在闹着玩呢。

    陆离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它怎么回来了?”陆离走到南红珠身旁,看着塔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南红珠听见陆离的声音后,立刻勒住了塔塔的缰绳,让她停下了动作。而后,脸上她笑着告诉陆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塔塔知道它要去哪里。”

    对于南红珠的回答,陆离只是不可置否的耸了耸肩。而后,他轻轻点了点塔塔湿漉漉的鼻子,道:“别玩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南红珠闻言,撅起了嘴巴,神情中满是不满:“你睡到现在,怎么还能反过来怪我们不正经?”当然,她并非真的生气,语气反而更有些与友人调笑的意味。

    陆离没想到南红珠说话如此直戳要害,只能举手投降,放柔了声音询问道:“那你们这一大早的,是在做什么?”

    “在等你醒啊。”南红珠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昨晚就问过族里的老人了。他们告诉我,如果想找到昆仑胎,可以往北边的山峰去碰碰运气。”

    这倒是个有价值的发现。

    “北边?”陆离眉头微皱,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

    “对,”南红珠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他们说,当年看见孤鸾大人就是往北边走的。”

    虽然不是多么确切的消息,但总比一筹莫展要好。

    陆离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便朝着谛听招了招手。他一边跨坐到谛听背上,一边对南红珠说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

    而南红珠闻言,便随即轻轻拍了拍塔塔的脖子,俯身对着白马说道:“走吧,塔塔,我们一起去北边!”

    然而,还没等塔塔开始奔跑,陆离就阻止了南红珠。

    “等等,要不然……你还是别去了。”虽然害怕伤害到南红珠的自信心,但陆离迟疑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开口说到。

    他的目光落在南红珠身上,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雪山之中前路未卜,危机四伏,而南红珠修为尚浅,又目不能视,他实在不忍心让她涉险。

    南红珠闻言,微微侧首,虽看不见陆离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担忧。她的唇角轻轻扬起,露出一抹温柔却坚定的笑容:“不行。”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一定要去。”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份庄重:“作为下一任的雪山神女,雪山中的事情,我断不能坐视不理。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

    南红珠并不是去凑热闹的,她只是想知道,孤鸾大人作为雪山神女到底背负了什么。而自己作为下届雪山神女,又将要背负什么。

    陆离看着她——这个少女虽然外表柔弱,内心却坚韧石缝中的顽强生长的蔷薇。于是,陆离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好,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

    南红珠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明媚的笑意:“嗯,我会的。”

    “还有。”陆离补充道,“塔塔不能带。”

    对于这个安排,南红珠感到很是不解:“为什么?!”

    而陆离,只是看着还在偷偷试图咬谛听尾巴的塔塔,没有说话……

    一天一夜之后,陆离和南红珠经过跋涉,终于达到了北面群峰中的又一座雪山。从放鹿海而来,他们翻阅了两个比较低矮的山峰,而眼前这座,是连绵山脉中的第三座。

    雪山高耸,雪峰奇绝,雪路艰难。罡风如刀之间,谛听亦步亦趋地走在雪道之上。

    陆离和南红珠就坐在谛听的背上,陆离在前,南红珠在后。即便他们二人有修为护身,但在这凛冽的风雪中,依然被吹得睁不开眼。

    漫天风雪之中,陆离回头看了南红珠一眼——他们已经在这苦寒之地,昼夜不停地跋涉了一天了,南红珠竟不曾吭过一声,毅力着实惊人。

    陆离心生不忍,有意为了南红珠停下休息,但为了照顾南红珠的感受,嘴里说的却是:“我有些累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这种时候,南红珠就算想要谦虚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点了点头,虽未说话,但脸上的疲惫之色已显而易见。

    尽管有意歇息,但歇脚的地方却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两人商量妥当之后,又顶着风雪走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山壁下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虽不大,洞内却很深,甚至一眼望不到底。

    陆离扶着南红珠走进山洞,随即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条薄毯。那薄毯看似普通,却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只见陆离随手一挥,薄毯便悬在了半空中,稳稳地挡住了洞口的风雪。

    随后,陆离生起了一团火。火光跳动,驱散了洞内的寒意,也照亮了陆离和南红珠的面容。

    陆离坐在火堆边,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手上那一方小小的罗盘。刚才在芥子囊中翻找薄毯时,陆离无意间瞥见了放在角落的落星盘,便顺手一同取了出来。这些天忙着忙那,却冷落了落星盘。这镇派之宝落入自己手中已经好几天,陆离对操纵方法却丝毫没有头绪,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气馁:“唉,明明是能逆天改命的无上法宝,怎么到了我手里,却成了一块破铜烂铁。”

    陆离不由地默默叹了一口气。

    南红珠虽看不见,却从陆离的叹息声中察觉出了异样。她轻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陆离回过神来,低声答道:“没事,我只是在看落星盘。”

    “那是什么?”南红珠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

    陆离脱口而出道:“那是我们门派……”

    说到这里,陆离突然顿住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还不曾对南红珠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没想到南红珠闻言,却狡黠地笑了笑:“你不用瞒着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胡青了。”

    陆离听了这话,不由地一愣,道:“你早就知道?”

    南红珠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无霜城也出不了你这样的人啊。你闻起来,有春天的味道。”

    陆离不知道春天具体是什么味道,他只是失笑地看着南红珠,反问道:“那你还带我回放鹿海?”

    南红珠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意:“因为我相信你啊。我不是说过吗,你闻起来不像坏人。”

    陆离觉得南红珠的脑回路可能跟常人不同,但叫南红珠打了一回岔之后,陆离总算不在怨天尤人了。他收好了落星盘,站起身来打算去给谛听喂些芥子囊中储存的仙草。谁知刚站起来,陆离的视线却突然被身旁的岩壁给吸引了。陆离伸手摸了摸洞壁,发现这些岩壁上的坑洞呈现出一种极为规律的痕迹。

    于是陆离凑近岩壁,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之后,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天然的洞穴。这石壁上有开凿的痕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当年北境用来开采玄铁矿的矿洞。”

    “玄铁矿?”以南红珠的年龄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名词了。她先是一愣,随后整张脸皱到了一起,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我好像听族长爷爷提过,原先我们的族人还会用马队,帮着无霜城里的人运输玄铁去幽鹿泽呢。但自从孤鸾大人成了代北境之主后,便下令不准再开采玄铁了,我们养不了那么多马,就把好些马给放生了……”

    陆离听了南红珠的话,不由地微微皱起了眉。

    “有古怪。”

    孤鸾为何要制止开采玄铁矿?不再出售玄铁矿对北境难道有什么好处吗?这三百年来,北境的物资日渐匮乏,普通修者的生活也愈发艰难。即便如此,孤鸾却从未有过重新开采玄铁矿的打算。

    她是不想,还是不能?

    难道——

    陆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矿洞深处。那里漆黑一片,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第139章

    与其坐在这里乱猜,不如一探究竟。

    于是,陆离回身嘱咐谛听留在火堆旁待命,便不假思索地带着南红珠向着矿洞深处走去了。矿洞极深,又因为在山体内部,透不进光来,可说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沿着矿道往下走的途中,陆离还特地回头,想叮嘱南红珠小心脚下,等他回头才发现,南红珠竟走得如履平地。

    也对,常年身处在黑暗中的人,是感受不到光线的变化的。

    陆离和南红珠沿着矿道缓缓前行,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洞内的空气有些潮湿,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仿佛岁月的尘埃与矿石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

    脚下的矿道并不狭窄,反而十分宽敞,两侧石壁上残留的凿痕整齐而深刻,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繁荣。而脚下也时不时能踩到一些被废弃的工具和矿石碎片。尽管这些东西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仍能看出当年这里的玄铁矿出产量定然不低。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开凿出这样一条规模宏大的矿道来。

    两人在矿道里走了很久,陆离觉得起码得有半日,矿道便逐渐变得狭窄了起来,洞顶也低矮了许多。同时,路面也变得不平整了起来,陆离不得不让南红珠抓住他的衣袖,以免不必要的磕碰。

    “这矿洞竟然有这么深吗?”南红珠似乎感到了些许不安。

    陆离安抚道:“应该就在前面了。”

    陆离这话并非臆测,矿洞的缩小意味着开采工作量的减少,不出意外的话,这段矿道也意味着玄铁矿的出产即将进入尾声。

    果然不出陆离所料,当他们猫着身子走了没多久之后,洞内的光线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柔和而温暖,像是月光洒在雪地上,带着一种神秘而静谧的美感。随着他们的靠近,光芒越来越亮,最终,一块散发着荧光的巨大琥珀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那琥珀足有数丈高,通体晶莹剔透,表面流转着淡淡的光晕,仿佛蕴含着无穷的能量。而琥珀内部,沉睡着一个巨大的婴儿。那婴儿身形庞大,皮肤呈现出青灰之色,它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正在沉睡。如果忽略那巨大的身形和不祥的肤色,这俨然就是一个沉睡在母亲羊水中的普通胎儿。

    可惜,这两样东西无论哪样都容不得忽略。

    陆离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景象,低声喃喃道:“原来藏在了这里。”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撼与复杂。

    “什么藏在了这里?”南红珠因为目不能视的关系,并不能看见出现在眼前的昆仑胎,只能感觉到陆离陡然停下的脚步,和略显不安的低语。于是,南红珠试探性地询问道,“是昆仑胎吗?”

    “是的。”陆离的语气低沉而凝重。他知道南红珠看不见,便轻声为她描述眼前起了的景象:“昆仑胎就在我们眼前,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琥珀中,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南红珠的第一反应是感到高兴,毕竟两人此行的目的就是来寻找昆仑胎的。

    “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了。”

    但是短暂的喜悦过后,担忧却紧接着攀上了南红珠的心头:“可是……族长爷爷还没告诉我们如何消灭这东西呢。”

    确切地说,是连先尧遗民的族长都不知道其中的关窍。

    陆离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胎儿,不由地思忖道:“这昆仑胎长得如此巨大,是正常的吗?”

    说着,陆离伸手轻轻覆在包裹着昆仑胎的琥珀上,想要仔细查看。哪知就在他的手掌触碰到琥珀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灵气波动骤然传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蔓延至全身。陆离心中一惊,立刻意识到这琥珀并非寻常之物,而是由纯粹的灵力凝结而成。

    “如此巨大的灵力结晶,到底得要用上多少年才能形成……”陆离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震撼。

    灵气本是游走在天地之间,无形无相之物。修者数年苦修,才能将灵气凝结成为灵力,到这一步,灵力也只是有相而无形。要做到面前琥珀这般有形有相,简直是难如登天。陆离甚至无法想象,究竟需要多么庞大的灵力,才能凝结成这般规模的结晶。

    “此物本就以灵力为生,如今又被如此菁纯的灵力结晶包裹,恐怕出事是早晚的。”陆离不由地觉得不妙。

    南红珠听完陆离的分析,也觉得情况十分紧急,道:“那怎么能行呢。它一直这么‘吃’下去,早晚会‘吃饱’的。等它‘吃’饱了,怕不是就要破山而出了……”

    陆离点了点头:“还是要先行切断昆仑胎与灵力的联系才是……”想到这里,陆离便转头对南红珠说道,“你先往后站些,我想办法将这‘琥珀’打碎再说。”

    南红珠对陆离的话表示了赞同:“好。”

    说完,也不拖泥带水,南红珠摸索着往后走了好几步。

    陆离见南红珠退到了安全距离,便立刻运转灵力,双手一挥,十八颗白色棋子和十八颗黑色棋子瞬间从袖中飞出,悬浮在他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破!”陆离低喝一声,手指轻点,黑白棋子如同流星般飞射而出,朝着琥珀猛然撞击。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轨迹,黑白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棋盘在空中展开。

    棋盘向前推移,撞击在了琥珀之上。角力之下,陆离竟感觉到了一股不小的斥力。

    陆离不由地觉得奇怪:若只是灵气结晶,应是无知无识之物,如水如风,说到底没有自己的意识,应该极易摧毁才是。可从棋子那端传来的斥力,却像是有意识地在向陆离表达着拒绝一般。简直就像是——

    一道结界。

    “砰——!”

    黑子和白子不会因为陆离的思考就停止进攻。就在陆离尚未弄清这琥珀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棋子重重地撞击在琥珀表面,激起一阵强烈的灵力波动。紧接着,琥珀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最终“咔嚓”一声,彻底碎裂开来。

    尽管如此,但棋盘的力量有限,也只有包裹着昆仑胎手臂的“琥珀”被击碎了。

    而后,异变陡生。

    琥珀碎裂的瞬间,原本被包裹在其中的昆仑胎的手臂突然动了。那手臂青灰如铁,表面布满了古老的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而后,那根颜色不详的婴儿手臂,缓缓抬起,五指微微弯曲,仿佛在感受着周围的气息。

    陆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翻了个弥天大错:“糟了!弄巧成拙了!”

    脚下传来剧烈的地动。

    手臂苏醒的瞬间,天地仿佛为之震颤。他们所在的山体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四周的地面和矿道裂开无数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碎石从洞顶纷纷坠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陆离赶紧回身护住南红珠,同时,他看见那手臂已经度过了最初舒展肢体的时刻,开始在空中肆意挥舞,仿佛在宣泄着被封印多年的愤怒。随着它的动作,地动也愈发强烈,头顶的石块簌簌而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时,虽然手臂的动作幅度极大,但细看之下,仍然残留在琥珀中昆仑胎的本体,似乎还在沉睡之中。

    陆离明白情况已经失控,需要尽速补救:“既然如此,便断它一臂。”

    说是迟那时快,陆离的十八颗白色棋子和十八颗黑色棋子再次飞射而出,朝着昆仑胎的手臂猛然撞击。然而,那手臂却不再似之前一般坐以待毙,竟是五指一张,将飞来的棋子一一弹开。而那些黑白棋子被弹飞后,有些直接击中了本就已经开裂的洞壁,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顷刻之间,雪山之中便被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依稀可见。

    碎石如雨般坠落,洞穴内尘土飞扬,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陆离迅速后退几步,避开了坠落的石块,心中暗自震惊。他没想到,昆仑胎的力量竟如此强大,连他的法器都无法伤及分毫。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裂缝之外飞入了洞穴之中,恰巧击在了那条手臂之上。

    霎时,昆仑胎的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一颤。它的动作慢了下来,但也仅仅只是一个瞬间。

    瞬间之后,那手臂如同被激怒一般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一个刚刚睡醒后急于进食的孩子,贪婪地想要吞噬周围的一切灵力。洞穴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灵力如同潮水般朝着昆仑胎的手臂涌去,甚至连陆离和南红珠体内的灵力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外泄。

    “不好!”陆离心中暗叫一声,十八颗白色棋子和十八颗黑色棋子尽数回护,在他和南红珠的周围形成了一道结界,试图抵挡那股吸力。

    可虽然有结界,但陆离和南红珠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被吸往昆仑胎的方向,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先出去。”

    陆离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着急地带着南红珠从刚刚被砸出来的那道缝隙里往外爬,尽量和昆仑胎拉开完全距离。

    裂缝之外,飞雪满天。两人一边后撤一边对抗着昆仑胎的吸力。终于几息之后,吸力平息。

    恰在此时,一个白色的曼妙身影也在此时落到了南红珠的身边……

    第140章

    听过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孤鸾只是轻轻摸了摸南红珠的发端,她如同叹息一般轻声说道:“你啊你啊,为什么不愿意走我给你铺好的路呢?”

    南红珠天性纯良,孤鸾爱怜她,同时,又忍不住担心她。她虽即将成为雪山神女,却修为不济。孤鸾怕她日后多艰,故而有意为她铺路。只是如今看来,自己铺下的路,她是怎么都不会愿意走了。

    孤鸾就这么望着南红珠,眼神中没有苛责,只有无尽的悲悯——

    南红珠撤了孤鸾为她造的登天梯,终归要去走属于她自己的荆棘途。或许少年人生来便是有特权的——他们要犯错,要跌倒,才能最终知晓生而为人的重量。

    曾经的孤鸾如是,往后的南红珠亦如是。

    只能感叹命中注定有此一遭,或早或迟。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苛责都是无用的。或者说,对于昆仑胎脱出一臂这件事本身,孤鸾并没有那么激愤。因为她知道昆仑胎的苏醒,本就是早晚的事。故而,孤鸾也就不再拘泥于南红珠的瞒骗,只是抬起了头,看向不远处高大的昆仑胎——许是不再受到什么刺激,也没能吸收到足够的灵力,那手臂的动作已经慢慢变得迟钝了起来,就像是陷入冬眠中的毒蛇一般。

    “又见面了。”孤鸾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与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对话,可语气中透出的冰冷杀意,却又仿佛寒霜凝结,令人不寒而栗。

    而一直处于旁观状态的叶二却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个急脾气,而孤鸾又总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叶二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与质问,道:“孤鸾,这张牙舞爪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那琥珀……你说那是我大哥和月曜的毕生修为,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孤鸾转头看向了叶二,如同在嘲笑他核桃一样大小的脑仁般嗤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叶二见她如此,已是出离愤怒了:“你……”

    可叶二的话还没说完,陆离就抢先一步站了出来,面无惧色地看着孤鸾,沉声问道:“神女大人,三百年前您为了困住昆仑胎,是不是,献祭了先代北境之主?”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哑然。

    风拂过雪原,卷起一片片飞扬的雪花,气氛骤然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孤鸾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孤鸾挑眉看向了陆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先前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陆离的存在,以为他不过是个蒙骗南红珠的小白脸而已。可如今,她发现自己当真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他竟有胆子当众对自己发难,且面对自己的目光,竟然也是不卑不亢,毫无畏惧之色。

    真是后生可畏啊。

    南红珠虽然看不见,但从众人的沉默中也能或多或少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于是她偷偷地扯了扯孤鸾的衣袖,低声说道:“您别生气,他只是乱猜而已。”

    孤鸾还没有说什么,却听薛野竟在此时趁乱又添了一把火。只见他从徐白的身后探出了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道:“孤鸾大人莫怪,我这兄弟就是嘴上没个把门而已,若真是您干的也不打紧,想来也是为了天下安宁。您只需大方承认,我们只当不曾听过,自然是断不会说出去的。”说完,薛野还干笑了两声。

    被薛野用来当人肉盾牌的徐白听了这话,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淡然却带着一丝警告。薛野自知理亏,讪讪地缩回了脑袋,不再多言。

    事实上薛野的插科打诨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孤鸾,等待着她的回答。

    然而,开口辩解的却是一直在质问孤鸾的叶二。

    “不可能。”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争辩的笃定。

    尽管叶二和孤鸾斗了这么多年,但到了此刻,他却敢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他们终归是相识于微末之时的交情,叶二不信孤鸾会做出这种事。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仿佛在告诉众人,孤鸾的为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二哥,不要激动。”

    比起像炮仗一样的叶二,叶三就显得很平静,他把手搭到了叶二的肩上,声音沉稳地安抚着叶二的情绪。

    而后,叶三朝着孤鸾微微颔首,道:“孤鸾,这么多年的交情,有什么便说什么吧。”

    听了这话,孤鸾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说道:“三百年前……”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沉重的记忆,“我还住在雪山与放鹿海的交界处。那时,雪山突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地动,天地变色,万物凋零……”

    “那地动来得又急又猛,旁人或许不知,但身为雪山神女,我当即便明白,这应是昆仑胎的异动。”

    孤鸾的声音在雪原上回荡,仿佛将众人带回了三百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孤鸾察觉有异,第一时间便火速赶往了雪山之中。

    玄铁矿,本就是雪山的脉络,如同人体中的血管,贯穿山体的每一寸肌理。这些脉络不仅承载着雪山的力量,更连通着雪山的根本——那深埋于地底、沉睡千年的昆仑胎。昆仑胎的存在,如同雪山的心脏,维系着这片天地的平衡与生机。一旦脉络被破坏,昆仑胎便会因为受到亵渎而发生异动,真正变成灭世的灾殃。

    进山寻找新的矿脉的月曜和叶大,不慎凿穿了旧时玄铁矿的矿脉,惊动了原本处于沉睡中的昆仑胎。孤鸾赶到之时,他们正与完全苏醒的昆仑胎缠斗。那时的昆仑胎的身形虽然还没有现在这么巨大,但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当时,昆仑胎十分狂暴地挥舞着两只手臂,每一击都带起狂风,卷起地面的石头与砂砾,仿佛要将整个矿洞夷为平地。月曜和叶大奋力抵抗,在昆仑胎身上造成了无数细密的伤口,但这些伤口很浅,并没能阻住昆仑胎往矿洞外前进的脚步,反而只是激怒了它,让它越来越凶残。

    孤鸾大喊:“不可让它爬出矿洞!”说着,她身形一闪,也加入了战斗。她的手中凝聚出一道璀璨的灵力光芒,直逼昆仑胎的要害。

    叶大和月曜虽然对孤鸾的突然出现感到蹊跷,但大敌当前,还是保持心神稳定,聚精会神地与昆仑胎缠斗,只寻了个打斗的间隙,向孤鸾询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孤鸾一边与昆仑胎周旋,一边快速解释道:“昆仑胎乃是天地孕育的凶物,天生天养,铜皮铁骨,甚至比玄铁还要坚硬。若不及时阻止,它一旦完全苏醒,必将吞噬整片北境的灵脉!”

    三人联手,攻势如潮,却依旧难以止住昆仑胎的脚步。

    孤鸾于是心生一计,道:“攻它心口!”

    “好。”

    一拍即合。

    三人配合无间,招招命中昆仑胎的心口。可是,月曜的剑锋划过昆仑胎左胸处的皮肤,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叶大的拳风如雷,却连昆仑胎的皮毛都未能伤及;孤鸾的灵力虽强,却也难以突破昆仑胎的防御。

    这心口处的皮肤,竟是比玄铁还硬!

    但三人并不气馁,眼看着昆仑胎朝着三人还击而来,孤鸾与叶大便一人架住了昆仑胎的一只手。与此同时,月曜抓住一个空隙,猛然跃起,手中的长剑直刺昆仑胎的肚脐上方一寸。剑锋刺入的瞬间,昆仑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两条手臂爆发出更加刚猛的力道,猛然一挥,将三人击飞出去。

    月曜的剑,竟当场断在了昆仑胎的肚皮上!

    而三人之中,孤鸾伤得最重,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站了起来,低声说道:“这样下去不行。”

    叶大抹去嘴角的血迹,急切地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孤鸾定定地盯着昆仑胎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坚定而决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末了,她开口说道:“雪山神女便是为此而生的。我欲就此献祭,以身为结界,困住此物。虽不知能抵挡多久,但你们还需尽快找到除了它的办法。”

    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月曜和叶大闻言,脸色骤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眼看着昆仑胎如同婴儿一般,手脚并用地朝矿洞外爬去,月曜和叶大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

    叶大轻笑了一声,对孤鸾说道:“小孤鸾,你怎么这么爱当冤大头。既然是我们吵醒的它,要献祭也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怎么能让你替我们背了锅?”

    孤鸾哪里能同意,她急忙出声制止:“可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月曜打断了:“别可是了,我们好歹也是真男人,这点自尊心还是有的。不然将来传了出去,人人都要骂上我们一句了。”

    说着,月曜和叶大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也许是为了消除孤鸾的悲伤,叶大故作轻松地说道:“比起被那几个人念叨,我觉得还是被献祭更轻松。”

    “确实。”说这句话的时候,月曜也在笑,他笑得十分洒脱,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仿佛在告诉孤鸾,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的责任。

    末了,月曜严肃地告诉孤鸾:“你是雪山神女,就应该由你亲手找到除了它的办法。”

    ……

    活下来的人,只会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他们自说自话地问了我献祭的办法,然后散尽了毕生的修为,化作那琥珀般的结界,将昆仑胎封印于此。”说这件事的时候,孤鸾轻轻地笑了,似乎又看见了她那两个温柔又强大的故友。她的目光微微垂下,仿佛在凝视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早已逝去的东西。

    “而我,将终身镇守北境,找到消灭昆仑胎的办法。”

    说这句话时,孤鸾的神情忽然变得清明,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骤然苏醒。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既有对过去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的决然。

    没有人说话。

    人们感慨于月曜和叶大的悲壮,也惊叹于孤鸾竟然可以保守这个秘密三百年。

    “你为什么早不说?”叶二不理解地看着孤鸾,“如果你早说,我也不会——”

    一直与你争锋相对。

    孤鸾看着叶二,道:“说了有什么用,就你那个猪脑子。”

    叶二:“……”

    看得出来这么多年,孤鸾对叶二还是有些私人恩怨的。

    就在此时,徐白却问出了一个在孤鸾的话中,被众人忽略的点:“可月曜明明是死在中州的。”他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盯着孤鸾,仿佛想要从她的神情中找出答案。

    听了这话,孤鸾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凉:“那你要问中州的人都干了什么!”

    “中州的人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干。”孤鸾的声音冰冷而锋利,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中州的冷漠与无情,“月曜出去求援的时候,中州的人什么都没有干!”

    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望与愤怒,仿佛在控诉一个无法原谅的背叛:“当年叶大修为耗尽,就此陨落,而月曜却还剩下为数不多的修为,他决意去中州求援,寻找破解之法。可是中州的人,都不愿意伸出援手。就因为月曜的修为没了!中州的人便把他当成是招摇撞骗的骗子,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徐白和陆离选择了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并非不可能,中州的修者向来弱肉强食,拜高踩低。若月曜真的没了修为,只怕,根本连那几个大能的面都见不到。

    “月曜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北境了。”孤鸾接着说道,“他送来的最后一封信说,他决定留在中州,与他遇见的一名女子,熬过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最后几载岁月。”

    孤鸾的声音在雪原上回荡,仿佛激起了某种无形的波澜。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孤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痛楚,仿佛那段往事依旧在撕扯着她的心。

    所以,孤鸾不再让北境的人开采玄铁矿,也不再让北境同中州的人来往。她的心中早已埋下了对中州的怨恨与不信任。她的每一个决定,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中州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徐白言简意赅地问孤鸾:“杀死昆仑胎的办法是什么?”

    “我亦没有找到办法。”孤鸾的声音低沉而无奈,仿佛在承认自己的无力。她翻遍了北境的古籍,依然没能找到先例。

    孤鸾的声音刚落,雪地之中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昆仑胎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手臂又开始在空中挥舞了起来,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无力。

    孤鸾抬头,看着那只手臂,正色道:“故而今日,唯有死战。”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十分坚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那瘦削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之中显得格外挺拔,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