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它在沸腾。
抵达安全地带后, 模糊的星辰与不可见的信号巨网尽皆褪去。
“潘多拉号”失去外力,但因动力系统未收到新的指令,所以仍在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向前航行。
四周再次恢复空旷与黑暗。
十死无生的危机, 竟然就这样简单而又迅速地解决了。
“潘多拉号”上, 人们望着舷窗外深暗无垠的宇宙, 都恍惚不已。如果不是飞船的警报仍在响着,武器仍未熄灭, 他们都要怀疑刚才的一切是否是一场集体幻梦。
实在太快了。
在大部分人的视角,太空森林的出现、袭击,“潘多拉号”的反抗、逃离,信号生命们的投影、出手,都实在太快了。
他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整艘飞船都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与寂静之中。
没有人类思维与情感的“伽马”却并未陷入这僵硬的气氛中,冰冷的机械音很快取代警报, 响了起来:“注意!注意!已进入未知航行环境……扫描系统启动, 自动扫描航行环境……确认安全, 一级警报解除……”
“一级战备模式解除……”
凝滞被打破。
船员们回过神来, 各处响起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整个“潘多拉号”几乎变作了一个巨大的蜂箱。
幸好, 纪律为先,在没有收到明确指令前, 没有人被劫后余生的情绪冲击, 擅自离开岗位。
“哦天呐, 我们逃出来了!”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地, 我们就受到了攻击……那到底是什么, 简直太可怕了!飞船的武器好像根本没有作用!”
“我从观测镜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逃不出来……”
“是信号生命……”
这时,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公投的唱票还没结束吧?可以再……重新投一次吗?”
这片区域的议论声一顿。
没有人回应他,但也没有人否定他。
人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那片恐怖的灰绿汪洋,和那些模糊的星辰般的影子。
“全体人员注意,‘潘多拉号’已经顺利脱离危险,请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与行为,留在原地,等候通知……”
广播里,田栗温和而又充满力量的声音取代了“伽马”的机械音,安抚人心。
一时的躁乱很快平息下来。
一级战备解除,依照中控和“伽马”的指令,飞船各区域的人员都有序地从紧急岗位离开,恢复了正常活动。
两个小时后,“潘多拉号”全体直播会议召开,委员会讨论后决定,向所有船员公开这次袭击的始末。会议的最后,有关异变升维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半票数支持重新进行公投。
“这就是你们出手的原因?”
看到会议末尾,那一只只自飞船各个区域举起的手,黎渐川一边修复着自己的信号能量,一边看向法尔教授。
“原因之一吧,”法尔教授承认得坦然,“不过,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都救了他们,不是吗?”
“我很早就说过,‘潘多拉号’航行在这片未知的宇宙迟早都会遭遇三维人类解决不了的问题。要想活下去,必须要异变升维。他们之前的犹豫与保守,都只是因为安逸太久,一旦遇到危险,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自己该怎么选择。”
“即使刚才帮助他们的是其他生命,或是没有谁帮助,在危险的关头,他们也都会看清自己的软弱无力,发自内心地想要去追求勇敢与强大。”
“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
“黎,不要带着敌意与阴谋的情绪来看我们,那会让你失去理智和正常的判断。”
法尔教授道:“他们陷入危机并不是因为信号生命,反而获救,是信号生命出手。”
“这就是事实。”
黎渐川缓缓压下视野。
他不得不承认,法尔教授说得确实有道理。
“人类是一定会全部升维的,黎,”法尔教授道,“我们看似拥有选择,其实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黎渐川沉默。
现在再讨论升维的话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想了想,他又问:“其他信号生命……你是怎么说服他们来帮忙的?付出了什么代价?”
信号生命虽然喜好群居,但是独立性非常强,感情淡薄,情绪又多,就算是法尔教授这样的实际领头人,也没有办法强制要求他们做什么。
“不需要说服,也没有任何代价,”法尔教授的信号带着明显的笑意,“我知道,你请求过他们,但没有谁答应你,所以你认为他们对这场危机无动于衷,根本不会来帮忙,对吗?”
“难道不是?”黎渐川自认为对这些信号生命还是有些了解的。
法尔教授道:“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是自己的问题?”
黎渐川一顿。
法尔教授道:“你没有把他们视作同类,你认可自己是人类多过于是信号生命,每天除了泡在‘潘多拉号’就是锻炼、休息。你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交流过。信号生命是非常独立的,但也是会关注群体的。他们的感情是很淡漠,但却不是完全没有。”
“你和他们不熟,没有感情,也没有信任,甚至算不上意识根源上的同类,那他们凭什么要响应你的请求?”
黎渐川皱眉:“‘潘多拉号’上有他们的亲人、朋友、伙伴,他们离开地球前,对着自己的国籍、对着光明未来的宣言发过誓,要保护……”
法尔教授打断了他:“孩子,你必须要明白一点,你口中的‘他们’,是曾经的‘他们’,而不是现在的。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身为人类的他们都已经死在了自爆的异变里,现在,他们是信号生命,一种新生的、与人类联系近乎于无的高等生命。”
黎渐川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心口沉闷,像是“核”上堵了块陨石。
法尔教授道:“这一次,我接收到你的信号,找到他们时,他们都在高兴地看着这场热闹,人类慌乱激动的情绪多到让他们满足无比。”
“救人不是他们必须背负的责任。即使‘潘多拉号’上的人类未来会成为他们的同类,他们也照旧可以自由选择救或不救。这就是信号生命,这就是他们,也是我,也是你。”
“你必须要试着融入进来了,黎。”
法尔教授叹息:“舍去你的人类思维,真正成为信号生命吧。这才是我们的未来。”
黎渐川凝望着自己“核”内那一点微弱但未灭的人类意识,许久之后,应了一声。
“潘多拉号”的第二场投票定在了三天后。
田栗不希望任何人因情绪而冲动投票,所以否决了立刻重启投票的提议,将其向后推迟了一段时间。
但不管推迟多久,这场公投的结果都是显而易见的。
第二次唱票顺利结束,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最终结果是超五分之四的票数支持异变升维。
票选结果公布后,研究中心关于屏蔽或剔除种子信号的实验被全面废停,虽然这些实验进行到今天,都没有出来任何有效的成果。很多研究员开始投入到对信号生命本身的研究和加速异变升维的实验中,废寝忘食。
太空森林闹了这一出,似乎就是为了推动这样一个结果。
黎渐川始终觉得这有些巧合。
但就像法尔教授说的,没有这个危险,还有下个危险,“潘多拉号”在这样未知的宇宙里,在这样莫测的升维通道内,迟早都会遇到致命的危险,三维人类无法解决。
升维,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们本就没得选。
公投结果出来后,黎渐川便没有对“潘多拉号”再多关注了。
他答应法尔教授,要融入群体,要真正成为信号生命,并非空话。
在那场交谈结束后,他就收起了落到“潘多拉号”的大部分投影,除与指挥室必要的交流外,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再留意人类,而是将精力与意识都放在了四维空间。
法尔是这些信号生命中德高望重的教授,是博学者。方块,他的新名字翻译过来可以叫茉莉,是接生者,负责保护和引导新生的信号生命。而黎渐川,作为能杀死王的最强者,在回归群体后,便成为了守护者。
他们三个暂时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裁决庭。
至于其它正式的制度,包括法尔教授曾提过的雅典民主政治、效仿地球的法律与规则之类,都只是雏形,具体还要等更多的人类升维才能决定。
真正放下过去的一些认知,与这些信号生命相处后,黎渐川才发现,他的某些想法或许确实是错误的。他们其实不难接触,只是人类的思维和规则对他们来说是不适用的。
他们就是他们,不是人类。
黎渐川逐渐认识到这一点。
信号生命们对他这个曾经游离在群体边缘,终日竖起尖刺,没有展露过什么友好的同类也接受良好。
他们认可了他这位守护者,尽管他还没有守护过他们一次。
黎渐川努力地成为他们,虽然总感觉差点意思,很多时候也依旧理解不了他们,但比起之前,已经成功太多。
在关系变好一些后,黎渐川有问过法尔教授太空森林的事,关于它是否有智慧,为什么是森林模样,又为什么猎捕“潘多拉号”之类。他知道法尔教授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他在跃迁前,偷偷从太空森林上薅下了一些物质。
法尔教授对此的回答很简单。
“森林不一定是它真正的模样,”他说,“我认为,到四维后,生命外在形态全部都是拟态,有些拟态是不固定的,可以随观察者的思维和认知改变。也就是说,它不一定是森林,只是你认为它是。”
“可最开始的其他同伴也说是森林。”黎渐川道。
法尔教授道:“一群生命里,总有一个是先看到,先出声的,他的信号影响到了你们。而之后,你又影响了人类。这是非常奇妙的,我也还没有弄明白。”
“至于智慧……它必然是有智慧的,但我倒不认为它是故意狩猎‘潘多拉号’。很可能是‘潘多拉号’无意间闯入了它的栖息地,或恰好出现在了它的繁殖范围内,它玩弄它,吃掉它,更多的是觉得有趣或本能,没有明显的、针对性的恶意,至少我没有发现。”
“当时我尝试过和它交流,没有得到回应,但也没有察觉到主动的攻击性。不过四维生命嘛,都是很难说的。”
法尔教授的部分研究成果,已经和“潘多拉号”分享过了,在确认彼此一定会成为同类后,他们都变得慷慨起来。
“潘多拉号”再次开始了无聊的航行状态。
这次少有人再抱怨枯燥了。所有人都清楚,这种无聊才是最为珍贵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潘多拉号”上的人类逐渐减少,四维空间的信号生命逐渐增多。所有事物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
直到某一天,“潘多拉号”上的人类和信号生命发现,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人类自爆,也没有新的信号生命诞生,而此时,“潘多拉号”上的人类还有将近三分之一没有异变升维。
他们惊愕之余,赶紧研究起来。
“是信号种子出了问题?”
“法尔教授检测过了,发现那些种子好像休眠了……”
“无法再次激活,种子在消散,要想继续异变升维,只能重新种下种子。”
“我们诞生的时间太短,还不成熟,无法散播种子。”
“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去找向‘潘多拉号’播下种子的母体了……”
信号种子的消失令已经决定全民升维的“潘多拉号”遭受了重大打击。
在指挥室和研究中心激烈讨论和研究时,剩余的三分之一人类躁动起来,有阴谋论者甚至在怀疑这是否是高层的阴谋,要借机清除他们这些“冗余”,直到同样还没有升维的田栗、艾登等高层出面,表示与大家共进退,才勉强压下这些声音。
但压制不是办法,事情终究要解决。
连续两天两夜的会议后,“潘多拉号”决定依据信号生命们感应的大致方位,出发去寻找信号生命的母体。
他们需要升维,需要新的信号种子。
这一次,黎渐川对“潘多拉号”上混乱的起始与终了都没有过多参与,他守护着四维空间,与其他信号生命一样,隔岸观火。
某个曾经叫程镜,升维后改名叫程烟亭的信号生命很喜欢和他蹲在一起看热闹,时不时会传给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号。信号的内容和他还叫程镜时一样,讲的都是他的梦。
不过自从成为信号生命后,程烟亭就很少做人类那样的梦了。
黎渐川曾经怀疑过他和白术、南娅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试探过几次都没有得到答案,便放弃了。
这个诞生没多久的新伙伴褪去人类意识后,不太像个二三十岁的成年人,而是跟个小孩一样。
黎渐川懒得理他。
“潘多拉号”最终决定要在信号生命的帮助下跃迁航行,去找信号母体,路上怕最重要的基因库出意外,便委托依然是最强者的黎渐川驻扎基因库,着重看守。
黎渐川带着曾经的小队里已经成功升维的林青屿和陈暮寒,暂时组成一个护卫队,看守“潘多拉号”的几个基因库。
程烟亭跟在他们屁股后,要来看看。
四维生命要看,三维的事物是拦不住的。
就像那些基因库里的保密信息和内里构造,黎渐川不想去看,可只要他打开大半视野,自然而然便能看到。这不是他想不想看的问题,而是低维在高维眼中,大部分东西就是这样一览无遗的。
因此,黎渐川在以信号覆盖几个基因库和休眠区时,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其中的一切。
而在这一切浩如烟海的信号和画面里,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海外某个基因库的筛选名单。
名单上有的资料标了红,有的没有。前者代表基因库入选,后者代表没有。在落选的部分里,有一份资料让黎渐川停住了目光。
“姓名:宁准
出生日期:2028年1月1日
……
落选原因:天才儿童,破格入选,但因其监护人年迈,无法同往,入选者拒绝休眠。组织原则,不可勉强,最终研究决定,放弃该入选者。”
那颗惯常平静的“核”骤然颤抖起来。
这一刻,黎渐川望着这份已经灰暗的资料,恍惚间感知到了自己已经失去的心脏。
它在沸腾。
第572章你……找到答案了?
废弃的城市中心, 一栋高楼上,王炎守在天台门前,怀抱自动步枪, 警戒四周。
门外天台上, 原本空旷的地界已经躺满了伤员。门内楼道里, 特种医疗队还在飞速奔跑着,向上运担架。鲜血一路淅淅沥沥地滴上来, 为早已伤痕累累的楼梯铺上新痂。
枪炮声轰鸣,随血腥的风从远方传来,冲过天台,灌入楼道,将满地哀嚎痛哼都压了下去。
王炎一边看着、听着、嗅着,一边忍不住微微分神,去留意天台最角落的动静。
那里坐着一个青年。
他一身作战服, 没有左臂, 大半个身躯绑满了被血浸透的绷带, 此时正似昏迷似沉睡般, 靠着脏污的墙壁,双眼紧闭。
有医护人员走过去, 给他注射药物,青年警觉地醒来, 看清周围的情况, 才缓缓松开手边不知何时出鞘的尖刀。
药物注射完毕, 青年撑着墙壁要起来, 似乎是想帮忙照料伤患, 却被医护人员强硬按下,双方说了几句, 青年淡漠的脸上露出讪讪之色,无奈坐了回去。
王炎侧着头,视线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恰好可以看到这一切。
他好奇又向往地偷瞧着。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头。
王炎一个激灵,冷汗铺满了脊背,怀里枪一甩,转头便要攻击,但下一刻,就被另一只手穿过来,往上一抬,轻而易举卸了力道。
“还真是觉得大获全胜了,把心往肚子里一吞,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了?”英山松了手,一巴掌呼在小少年头上。
王炎面上浮起愧疚与后怕,低头道:“对不起,团长,是我大意了,您用军纪处罚我吧。”
见小少年这个反应,英山严肃的脸色也绷不住了。
十五岁,在和平年代还只是个小孩。
也就是生在这样的世界,才早早扛起了枪,冲锋陷阵,缺了一只眼睛。
英山露出笑容,又拍了两下王炎的头:“行了,这次就不罚你了,打起精神,站好这最后一班岗。说实在的,别说是你,就是我,清理完这最后一座中枢大城,都放松了不少。到这时候,咱们也可以有底气说,这场持续十几年的末世,正式结束了。”
“剩下的那些小城、荒原,都是游兵散勇,扫荡一下,不出一两年就能彻底清理干净。”
“以后,过高的警惕性也没什么用了,都是好日子了……”
英山慨叹。
王炎怔怔看着这个鬓发微霜的高大女人,心脏砰砰直响,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真、真的结束了吗,团长?我们……再也不用和丧尸战斗了?也不用……死人了?”
“如果需要我们团去扫荡的话,打打小丧尸还是会的,”英山道,“别的就不用了,死人估计也不会了,大部分人都接种了‘长生三号’,我们人类也没那么脆弱了……”
英山话还没说完,就被扑上来的王炎打断了。
王炎激动地抱住了她,狠狠跳了两下,想要欢呼。
但他还记得这是在战场,不敢得意忘形,便只能像只青蛙一样张大嘴巴,无声大叫,脸色涨得通红。
他出生在丧尸病毒爆发的第三年,听说过很多和平年代的故事,也见过很多和平年代的遗物,但他从未真正见过和平年代的模样。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向往与狂热。
这就是所有基地、所有中枢城广播里所说的希望。
靠门附近的伤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抬头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便滚下热烫的泪:“真好,都结束了……可惜,我爸妈没等到……”
王炎兴奋的表情一滞,眼眶也红了起来。
英山叹了口气,拍了拍伤员的肩膀:“以后都是好日子。”
她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
“对,都是好日子……”伤员抹了把脸,收拾情绪,又问,“团长,你是来找军长的吧?他情况怎么样?伤势还好吧……我走不了,也不敢过去打扰……我看他刚醒了……”
说着,伤员转头看向天台的那个角落。
被他称为军长的青年靠着墙,又合上了眼睛,胸膛起伏,还算平稳,似乎是在抓紧时间休息。
王炎没忍住,也再次看了过去。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除去向往与好奇之外,还有着满满当当的崇敬,尤其是在知道这漫长的末世终于要结束时,这种崇敬更是在他心中达到了巅峰,几乎要冲破胸腔,一涌而出。
是的,末世的结束,丧尸的绝迹,人类的胜利,都与这个青年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青年名叫谢长生。
王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四岁,在晋城郊区一个叫作黄羊镇的小基地里。
他爸爸搂着他,端着脏兮兮的饭盆,排队领红薯。这是他们一天的食物,一人一个,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只有半个。过了十二岁就算大人了,要出去杀丧尸,搜物资,可以拿完整的一个红薯。
当然,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也不是不干活的,他们大多被安排在田地里,三岁就要学着挖土豆。
王炎听他爸爸说,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在王炎刚出生时,大家都还能勉强吃饱。他一岁时,大家一天只吃一顿,但都是馒头、饼干之类的,偶尔还会有肉。等到他两三岁,就慢慢不行了,偶尔会挨饿。
而现在,挨饿已经是常态了。
除了那些还握有权势的大人物,大多数人早已习惯。
王炎不太记得自己的妈妈,但知道妈妈是他两岁时死的,出去搜物资,被害了,只回来半颗头颅。女人在任何世道都不容易,区别只是难与难上加难,这种混乱无序的末世环境,便更是艰辛。
王炎爸爸因妻子的离世痛苦许久,但还有王炎,他便不得不坚强起来,照顾孩子。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王炎一天天长大,一切都在变坏,没有丝毫变好的迹象。
直到王炎四岁这一天,他们站在食堂的队伍里,听到黄羊镇外,一个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的地方传来的广播声。
广播里,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他要来救他们,他要清理晋城,消灭丧尸,结束末世。
黄羊镇躁动起来。
王炎好奇地跑出队伍,想要循声过去看,却被父亲一把抓了回来。
黄羊镇好奇的人很多,可没有谁从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挪出去。
广播声很远,可红薯却很近。
谁会为了远处看都看不到的东西,放弃近在咫尺的食物?
他们实在是太饿了,饿得没有多余的大脑活动去思考生存之外的任何事。
王炎最终也没有离开,但他记住了这个广播里的人,他说他叫谢长生。
王炎的父亲说这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在末世前三年就已经死光了,现在这个也活不了多久。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个人不仅活得很久,还一步一步,在切切实实地实践着他的诺言。
他清理了晋城,将晋城的丧尸领主斩杀,建立起末世第一个中枢大城,救援了许多医学、生物学人才,组建了专攻丧尸病毒的实验室。
未来三年,实验室根据他九死一生带回来的、与丧尸病毒有关的某种半成品药剂,开发出了一系列基因改造药剂,提升了人类的身体素质与细胞活性。人类面对丧尸,终于不再那么吃力。
之后,随着各类限制丧尸的药剂开发,各种武器的投入使用,各座大城的一一收复,谢长生这个名字,终于响彻了整片大陆。
他成为了所有人的救世主。
他们为他浇筑的雕像伫立在晋城的中央广场,高大伟岸。
然而,这位彼时刚满三十岁的救世主却似乎不愿为盛名所累。
他早早隐藏了姓名和容貌,卸任总长,跑到一个不太起眼的中枢大城,做了基地长兼军长。
王炎加入英山的军团后,因一场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
谢长生察觉后,给了他一包糖,算作封口费,王炎把糖藏在他的秘密基地,到现在都舍不得吃。
“没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英山回答了伤员对谢长生的关心,又道,“一会儿直升机就到了,停隔壁楼,架廊桥过去,医护贴了红标签的先走。”
简单交代了两句,她便踏上天台,去找谢长生。
谢长生听到有人靠近,睁开了眼。
“满了吗?”
英山问。
“差一点。”谢长生知道她在问什么。
他看向视野内的血字,进度条卡在了98%。剩下的这2%显然不是让他把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情况也亲自解决,他给出一个范本,给出相应的药剂帮助,已经足够了。
至于剩下的……
“阻拦这场末世结束的,不止是丧尸。”英山想起那些仿佛生下来就要讲究三六九等,就要划分高低贵贱,死死踩着阶级上层的利益动都不动的王八蛋们,满眼杀气。
“在收网了,”谢长生道,“回去尽快处理吧。”
英山看出他的态度,有点诧异:“看来这一次,你是打算进度满了之后就立刻走?不怀疑了?”
谢长生笑了下,没有回答英山的问题,而是缓缓抬眼,望向了天台之外。
灰暗的天空,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残破肮脏的街道。
这样的画面,他也看了十多年了。
“谁说我不怀疑?”他忽然道,“我还在怀疑。”
英山一愣:“什么?”
谢长生嗓音清淡:“第一轮,全球冰封,却恰好就有熔炉这种东西,只需要我升级改造,突破旧有的限制,就可以成为救世的关键。第二轮,病毒大爆发,也恰好就有半成品药剂,只需要我组建起团队,研究改造,就可以改变人类面对丧尸病毒的无力……”
“这不该怀疑吗?”
谢长生看向英山。
英山扬眉:“你不是说过吗?魔盒游戏没有十死无生,无论什么样的险境,都会给出一线生机,这不就是吗?”
“你说的熔炉、药剂,一个是没有你研究和造物能力的无意识发动,连埋在地下基地深处都运作常有问题,更别说抬去地上,铺去全球了,另一个也是,没有你的造物和给出的‘禁忌’的相关研究成果,新药剂就算能做出来,也至少得折腾十来年。”
“所以,这里面的关键其实不是熔炉或药剂,而是你。”
“是你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英山道:“魔盒游戏给出的生机是始终存在的,可不是谁都能抓住。”
“说起来,你不会每一轮结束都来这么一遭怀疑反思什么的吧?”英山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脸上的细纹挤成了一团,“怎么这么多愁善感、疑神疑鬼、意志不坚……你是怎么拿到那么多魔盒,走到最终之战的?”
“最终之战和其他副本怎么能一样?压力就完全不同。”谢长生简单答了句,目光刮过英山的脸孔。
他没显露出任何猜疑之色。
英山也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和他认识也已经很多年,却还是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他就是真实的他。
“放心吧,下一轮不会了,”谢长生道,“我的所有怀疑,已经在这一轮摸索到了大半,很快就会解决了。”
英山反应过来:“你……找到答案了?”
“没有。我只是确定了自己内心的迷障,答案还要试验。”谢长生道。
第573章这只是一局游戏,在这里不救,才是真正的救。
英山道:“最初你认为你的迷障和那个叫Fraudster的玩家差不多, 所以才有了救世十轮。后来到第一轮后期,你又感觉这不对,有了新的迷茫和怀疑, 认为自己的迷障可能是另外的一些东西, 整个第二轮都在寻找、试探、审视。”
“现在你说你确定了……”
她打量谢长生:“‘人心生谜题’, 只有看透自己的心,才能知晓自己的迷障, 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的心?人类是最会自己骗自己的。你内心的迷障究竟是什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但魔盒知道。”
“它来自更高维,据说是可以真正看到玩家和我们这些魔盒怪物的所思所想的……你真的能确定,已经看清了?”
她非常怀疑。
谢长生无奈一笑:“自然。并且我敢说,在我、King和Ghost三人之间,我极可能是第一个看清自己的。”
英山这下是真有点惊讶,她挑眉:“我以为你是你们三人里最弱的。”
“强弱从来都是相对的, ”谢长生道, “简单来说, 就是擅长学习的人不一定擅长打游戏, 擅长打游戏的人不一定擅长学习。条件变化,强弱自然也会变化, 永无恒定之理。”
“更何况,最终之战与强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无论多强大的人, 最难看清的始终是自己, 最难战胜的也始终是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英山摸下巴:“听起来, 你对他们两个的迷障有点了解?”
谢长生摇了摇头:“只能说旁观者清, 我多少知道一些,但没亲眼见到他们的最终之战, 也无法称得上了解。”
英山也好奇:“他们的迷障是什么?”
谢长生淡漠的目光扫过她,却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得有些隐晦:“King是旷野,可以长满野草,可以任风来去。但旷野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是它的‘根’。有‘根’才能坚定,没有‘根’,旷野也只是浮尘。”
“Ghost是星星,人们仰望它时,看到的是它亿万光年前散发的光芒,于是便欣赏它的耀眼与神秘,可当人们临近它时,感受到的是它核聚变作用时产生的高温,于是便畏惧它的灼热与恐怖。”
英山若有所思:“你说的这些,旷野和星星知道吗?”
谢长生道:“知道,我们讨论过,但这东西不到最终之战,我们也是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的。就像你说的,没有几个人能看清自己,看清别人。而且,最终之战神秘莫测,谁也不清楚进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有时候,‘知道’或许才是最大的迷障。”
英山有点没耐心听下去了,摆手道:“算了,听着就头疼,你们玩家说话都喜欢云山雾罩的。咱们不扯别的,直接点,你的迷障是什么?能说吗?能走出去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英山爱不爱听,谢长生似乎也不在意。
他顺着话茬儿下来,道:“按照目前的线索,和我们三人之前的讨论,我暂时认为我的迷障是‘救’。”
“救?”英山拧眉。
“对,‘救’,”谢长生道,“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我理解这些,也接受这些,这是我无法左右的,我没有什么负担。”
“但我偏偏见过战场。”
“有太多我可以救,却救不了的人死在我面前,我痛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后来我回到道观,躲了起来,师父看出了我的这点迷障,让我入世,顺其自然。”
谢长生想起神农架那位爱闲敲棋子,却不爱自己扫落花,只爱指使徒弟的老道,眼底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顺其自然?”英山眉头掐得更紧了。
“轻则失本,躁则失君,世事无常,尽力而为,道法自然除心魔,”谢长生简单道,“我被师父点醒,下了山,去做了战地医生。我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然’,我以为我的心魔已经除了。”
“但后来……”
他脑海中闪过了一张晴朗明媚的笑脸,旋即第一周目时的种种晦暗记忆涌上心头,令他话音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哑了哑,低声道:“我还是悟性不佳,没有悟透。”
天台角落残破的墙体伫立,打下的阴影落满谢长生染血的身躯。
“另外,你发现了吗?我们对这个救世面板陷入了一个浅层的认知障碍,”他又道,“这个救世面板可从来没有明确点出过,它所说的‘本游戏’是指魔盒游戏或最终之战。”
英山道:“可你也说过,类似的面板不是第一次出现,有些副本也会有……”
话未说完,她面色一变,眼神沉了下去:“不对……确实不对。先入为主是大忌,就算有过去的经验,你也不该就这么简单地认定这是事实。你提起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甚至,要不是你现在点破这一点,我也根本不会多想……真的是认知障碍。”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看向谢长生。
谢长生道:“第一轮结束时,看到‘救世十轮即可通关’的提示时我就有了怀疑,现在经过这一轮的试探和对这个世界一些线索的调查,差不多可以确定,此游戏非彼游戏。”
“这个游戏不是指的最终之战,那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目的?”英山道。
谢长生道:“不知道,只看目前的情况,大概是敌非友。”
“若我在最终之战的谜题真的是围绕‘救’的话,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一直马不停蹄地继续顺利救世下去,不是什么好事。”
“一轮轮救世,一次次成功,我都会收获‘救’所带来的正面反馈。即使我刻意压抑,也不敢说一定不会受到影响。‘救’在我心中的根会扎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紧,彻底成为极端的执念。”
“我的迷障也会更重。”
“这样一轮一轮走下去,我可能会越走越偏,在救世的过程里,成为所谓的‘神’。”
英山道:“神?”
谢长生的后脑轻轻磕在墙体上:“次次都能救世成功的,还能造物的,是神,不是人。可在这场最终之战里,我必须得是人。成了神,我所代表的这场人类的最终之战,自然也就失败了。”
英山恍然:“原来说了半天,你是认为这个假游戏有潘多拉施加的影响,利用你‘救’的迷障,来骗你走成神路?”
“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吧。”谢长生道。
“那他们为什么只设置十轮救世?”英山顺着谢长生的脉络琢磨了下,又觉得有点奇怪,“他们觉得只需要十轮你就会陷得足够深,可以成神了?这有点说不通吧……多弄几轮不是更加保险?十轮还是有点少。”
谢长生道:“也许是他们也受了限制,只能影响这么多?”
英山道:“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你这个迷障真的就是‘救’吗?算了,我也没什么思路,思考这不是我的强项……”
她的脑子有点拧巴,转了两转,干脆也不想了,直接道:“既然救世是陷阱,那这个世界最后那2%,我们就不推了吧?”
谢长生摇头:“推掉吧,从下一轮开始,不救了,先试探下情况,尝试找找别的道路。”
英山道:“你确定?”
“确定。”谢长生道。
“看你这反应,我其实不太相信你真的能做到不救,”英山扬眉,看向天台上隔得有些远的伤员们,“再者,先不说你不救世,这最终之战会不会突然失去方向,卡在第三轮,或者有什么惩罚和意外之类的,就说你自己,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圣父,但身处像这两轮这样的末世,在你有能力的前提下,你的良心真能让你忍住不救?”
“要是真能按下来,不救,残酷地活着,那你……还是这个你吗?不对,怎么感觉怎么走都不对……”
英山挠头。
她前面的猜测都是小事,只最后一个问题直指谢长生的灵魂。
谢长生也有这样矛盾的忧虑。
他抬起头,眺望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幽远的视线,仿佛透过那些风格熟悉的街道看到了他记忆里那个真实的世界。
“总要试试,”他道,“我没忘记我真正要救的世界在哪里。它在外面,不在这里。这只是一局游戏,在这里不救,才是真正的救。”
英山耸了耸肩:“你能想明白就好。这是你的游戏,我只是你的辅助,不会干涉你的主要决定。”
她这次多少理解了谢长生的想法,没有像第一轮末尾一样再次质疑他的精神问题。
谢长生闭了闭眼,没再多说什么。
在两人的交谈的过程里,他始终分出了一份心神,留意救世面板的反应。而它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明明已被揭穿,却还没有任何变化,是故布疑阵,还是当真是他猜测错误,这只是一个普通面板?
不管怎样,往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谢长生正式做下了决定,之后的事情便也都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清理过最后一座中枢大城后,他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又公开身份,返回了大众的视野。利用自己的威望和这些年的布局,他快速着手处理人类里的蠹虫。
但这远比处理丧尸要难。
他又花费了大约两年时间,才算完成。
救世面板上的进度也随之圆满,弹出选择,询问谢长生是否前往救世第三轮,方舟。
只看名字的含义,似乎是和洪水泛滥之类的末世有关。
谢长生做好准备,通知过英山,便没多犹豫,选择进入了救世第三轮。
第574章战场上,慈不掌兵,可你偏偏是医者。
谢长生从一个狭小至极的房间里醒来。
率先侵入感官的, 是潮湿腥臭的水汽,机器与海浪的轰鸣,和身下某种不平静的晃动感。
再远一点, 还有疯狂的拍门声和哭喊声。
“求求……救救他……快要饿死了……一口吃的就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您……”
是个有些苍老嘶哑的女声。
而回应她的, 要么是无声的拒绝, 要么是狠厉的咒骂。
谢长生睁开眼,从完全伸不开腿的小床上起来, 一眼扫过这最多六七平米的小房间。
没有窗户,金属墙壁,疑似船舱。
他简单得出一点推断,下床到舱门前,透过门上的猫眼朝外看了看。距离还远,角度限制,他看不到外面传来动静的地方, 入眼所见, 只是狭窄的过道和紧闭的舱门。
谢长生回身, 开始在这小船舱内搜查起来。
这是大部分魔盒玩家进入新环境后的习惯, 尽快地掌握情况,熟悉自己。
搜查过程里, 外头过道内的拍门声和哭喊声逐渐接近。
从声音大概能判断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孩, 在四处讨要食物。可显然, 食物在这里也是非常稀缺的资源, 没有人愿意施舍。
谢长生搜遍这明显是他私人空间的整个船舱, 也只翻到两块不足巴掌大的发霉面包。
这还是一个有着充足劳动能力的壮年小伙子, 尚且只能拥有这点食物。
过道里的动静很快就近了。
女人踉踉跄跄拖动着身体,搂着孩子, 跪倒在一扇扇舱门前,也许是力竭了,之前疯狂的拍门声也虚弱下来,充满无力与绝望。
“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祈福,求求您,求求……给孩子一口吃的吧!我什么都不要,只给孩子一口吃的就行,真的……什么都行,只要能活命!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她快饿死了,求求您……”
“只要您不嫌弃,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一口吃的……求求您!我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砰砰砰的响动传来。
是头颅毫不留情地砸在地板的声音。
“赶紧滚,少在这里碍眼!”
某个船舱一阵怒骂:“年纪这么大,还是个把肉都换给了甲板上的残次货,能干什么?活着都是浪费粮食,滚远点,别在你爷爷门前吵吵!”
磕头的声音一顿,继而响起的是女人近乎癫狂的乞求,她像是冲了上去,撞在了门上:“我还有肉的,我还有肉!我腰上还有!只要你有保血药,我就把肉给你,只要一口吃的,就一口!”
那声音道:“你当保血药是大白菜呀,除了甲板和上层,谁有那玩意儿?再说了,我拿你的肉干什么,我可不像那些家伙一样,人肉都下得去嘴!行了,赶紧滚,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
女人却像是从这骂声里窥出什么一样,仍在恳求。
这时,那舱内却又响起了第二道声音,更加苍老,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刚子,人家也是走投无路了,不然怎么会这样求人?大人没未来了,孩子还有,给口饭吃的事儿罢了。你开门去看看那孩子,多大了……”
“爸,你醒了?哎呀,别管了,咱们哪来的多余的粮食……”叫刚子的男人道。
老人道:“一点粮食还是有的,小孩子能吃多少?那孩子她养不活,咱们可以接过来养,要是还没过八岁,那就更好了……”
这话没说完,女人便一把薅起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了,似是被恶鬼追赶一样,一刻都不敢再多停留。
咣咣咣的跑动声在过道里回荡。
等了一会儿,见那舱门内没人追出来,女人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跌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大哭起来。
小女孩似乎是饿得说不出话了,只抬起小手,抓住女人的衣领,无声安慰。
在这种境地,伤心也是奢侈品。
所以哭了没多久,女人便又起来了,跪到一扇新舱门前,继续重复之前的乞求,然后就这么一步步,带着血,来到了谢长生的舱门前。
谢长生立在舱门内,手里抓着那两块发霉的面包。
女人磕头的声音一下一下,不像砸在地上,倒像砸在他心口,要将里面的血肉捅个稀巴烂。
谢长生的手掌缓缓抬起,落到了舱门把手上。
“我可以给你吃的,但不白给。”
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舱门。
女人磕头的动作一滞。
她看着眼前打开的舱门,满脸僵硬与恍惚,好似比看到人脑袋上长出了狗脑袋还难以置信。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却不是感激涕零的惊喜,而是有些瑟缩。
“您……需要我帮您做什么?”女人不敢表露出自己的警惕,只强调了“我”,而没有提小女孩。
这种隐藏把戏谢长生已见过太多,他只作不觉,道:“我是在机械室运箱子的,有些分类零件的杂活,浪费时间,也不好弄,我给你一口吃的,你带你的孩子,要给我去分零件,干至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心情好,有富余,就给你们口吃的,没有也别烦我,老实干活,行不行?”
女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长生,判断出他应该没有说谎,眼泪立刻便涌了出来。
“行,行!我们可以,我们一定好好干!谢谢您,谢谢您,我给您磕头,佛祖天尊都保佑您,我给您磕头……”
女人又要磕头,好似根本不知道尊严是什么一样。
可她真的不知道吗?
如果她真的不知道,就不会在怀里的小孩也要挣扎着下跪时,牢牢地拽着她,阻止她。
在那么多扇紧闭的舱门前,谢长生听她卖力地推销自己,说起自己会做的事。她说自己虽然不能生了,也没有什么好肉可以称斤卖两了,但她以前是老师,还会三四门外语,只要想学,她就可以教,教多久都行,只要一口吃的。
可生存面前,尊严都不值一提,更何况是这些?
活着,有时候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
谢长生将女人拉了起来,称要收点利息,让女人给他打扫下舱室。
“3006居然开门了,还给面包……”
“多好的面包啊,都没烂,给这么两个马上就要死的残次货吃,真是浪费!”
“还有水喝呢,真是败家……现在水价可也不便宜,前几天上面不是还说过滤设备又坏了两个嘛,又有的涨了……”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在几年前那大洪水里呢……陆地都没了,就只能这么漂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刚才王老儿还觉得这小女孩可能是个‘好货’呢,你瞅,干巴成这样,就算还没到八岁,也卖不出什么好价,上层可不要……”
“小谢不是眼高于顶吗?连咱们这些邻居都看不上,总说自己马上就要当上机械师的学徒了,迟早要住到甲板上去……没想到还有这烂好心,等着吧,好人不长命!”
女人在里头打扫,谢长生则敞着舱门,靠坐在过道里,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其他舱室内因他的行为传出的窃窃私语,借此搜集一些舱室内没有的信息,一边看小女孩边喝水边吃东西。
小女孩饿了很久,他怕她突然得到食物,狼吞虎咽吃起来,会出事,边一直盯着她。
面包发霉的部分被揪掉了,虽然还是不健康,但至少能吃。小女孩珍惜地捧着,缩在墙边吃。
吃着吃着,她发现谢长生在看她,便抬起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呆呆地同他对视。
谢长生试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小女孩咀嚼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眼舱门内,发现女人在里面看不到这里,便弯下腿,一下跪了下去,要给谢长生磕头。
谢长生一惊,赶紧拉住她。
这一拉,谢长生才感受到她的瘦小,好似浑身上下只这一把骨头,轻得如同羽毛。
小女孩被拉得一呆,缩了缩脖子,嗓子里吹出细细的、小猫一样的声音:“哥哥你……不喜欢吗?我也很会磕头的,楼上的大人们都很喜欢,我不让刘姨知道,偷偷给他们磕头,他们会给我垃圾吃,都是很好的垃圾……”
谢长生喉头一哽,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揪住了。
“你能忍住不救吗?”
“见死不救,你还是这个你吗?”
英山的这两句质问,似乎犹在他耳边回荡。
“对不起。”
谢长生僵着手臂,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看着她,张了张嘴,低声吐出一句。
小女孩仍是呆呆地睁着大眼睛,似是迷惑:“哥哥为什么要道歉……哥哥什么都没做错,哥哥是好人。”
谢长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像是无法面对小女孩的眼睛一样,转开了目光,干涩道:“你刚才……叫的是刘姨?她不是你妈妈吗?”
小女孩摇摇头:“不是的……妈妈去年就死掉了,刘姨是妈妈的好朋友,答应妈妈照顾我……”
谢长生没再说话。
从其他舱室传出的声音里,他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个孩子,还是不愿意卖去甲板上的孩子,要想养大在这底层船舱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刘姨原本有工作,苦力活,报酬低,只能算是苟活,接来小女孩后,食物不够吃,情况更差,她便只能去甲板上割肉卖肉。
甲板上称斤卖两地收好肉,拿来也不一定是吃的,估计有别的用处,所以开价不低,底层很多人去卖。可被割了肉,虽然有保血药,能活,可却更加虚弱,很容易残疾。
刘姨不在乎这些,她小心得很,只是偶尔去割一些。可是,这偶尔很快就变成了经常。
因为方舟的资源越来越少,能换取资源的工作便也越来越抢手。
刘姨没关系,没人脉,便被挤掉了,没了收入,除去做零活,也只能割肉卖肉。
有人劝她把孩子卖去甲板,她不愿意,不管因为是可怜孩子,还是因为对挚友的承诺,她都不愿意,于是一步一步,到了今天。
“人总要有除生命之外,更看重的东西,才能叫活着。”
谢长生目送这对养母女离开时,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走进这条过道,低低的声音从谢长生背后传来:“不是只有男人才懂一诺千金。”
谢长生转头,瘦高的男人抬起手,在隐蔽处打了几个复杂的暗号。
是英山。
没想到这次她找到的躯壳是这样。
谢长生看了她一眼,带着她进了舱室。
“不是说好了不救吗?”
英山进来便问。
“救人不救世。”谢长生回答。
这是他在开门前就已经想好的应对。
英山却摇头:“救了,哪怕就像刚才一样,只有一个两个,可一旦打开这个口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乃至一帮、一群、一个世界,也都是迟早的事。因为你在这里的能力就不是只能救一个两个。”
“而且我提醒过你,救世面板虽然有潘多拉的影像,但既然出现在这里了,就属于魔盒游戏的一部分,不要试图欺骗魔盒,你是很难钻到它的漏洞的。”
第二轮时,谢长生在怀疑救世有问题后,其实就尝试过钻漏洞。中期他突然躲到幕后,让别人去打丧尸救世,自己背后干预,就是他钻漏洞的操作。但失败了。
这样做,依然会推动他的救世进度。
谢长生看向她:“试试吧。”
“‘救’是错,会落入陷阱,可‘不救’就一定是全盘否定,谁都不救吗?如果我真能坐视明明可以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催眠自己这只是NPC,死就死了,那我就真的不再是我了。”
“丢了自我,这场最终之战,我还能成功吗?”
谢长生在看到那对养母女时,看到自己面对她们的挣扎时,便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救人不救世,就是我要在这一轮尝试的答案。”他道。
“你会很痛苦,”英山叹息,“最终之战或许真的是很有针对性……这里没有硝烟,却是最残酷的战场。”
“战场上,慈不掌兵,可你偏偏是医者。”
第575章这也是陵园特意准备的吗?
医者。
是的, 谢长生是医者,所以在第三轮之后的日子里,他便只做了一个医者。除此之外, 一件多余的事没有。
于是, 这个全球变暖、洪水泛滥、海洋吞没陆地的末世, 直到谢长生垂垂老矣,也都还没有结束。
一艘艘方舟上, 医疗水平虽因谢长生的干预提升了,资源也丰富了,可人们依然生活在苦难中,看不到尽头。
人均寿命太短,谢长生不到六十就已经行动困难,无法再去其他方舟行医了。
当年的小女孩林琳成了他的徒弟,代替他外出, 偶尔回来, 会给他讲其他方舟的事情, 但却从来不讲人们对他的夸赞与崇敬。
因为谢长生不爱听, 也不敢听。
英山评价他:“虚伪、拧巴。”
六十三岁时,谢长生被抬到甲板上, 进了监护室,奄奄一息。
整个第三轮, 数十年过去, 他已有了很多新的线索, 新的猜测。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他紧紧盯着沉寂了许多年的救世面板。
气息消散, 心跳僵停,在谢长生这具躯壳正式死亡时, 救世面板的血字终于发生了变化。
“经检测,确认玩家自然死亡,救世第三轮宣告失败。
自动投放开启……
即将进入救世第四轮:迷雾降临!”
没有卡住,也没有其它任何意外,谢长生的精神体被抽离出来,从第三轮离开,自动投放进了下一轮。
而与先前的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抽离投放过程,谢长生不是清醒的,而是处于一种似生似死的混沌感中。
在这混沌里,他好像做梦一般,以一个光怪陆离的视角,看到整个第三轮和即将抵达的第四轮的世界都变了模样。
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身上,都出现了一种灰濛濛的光晕,更有甚者,头顶还出现了模糊的血条,就仿佛这轮回世界的帷幕在他面前陡然褪去了一层,露出内里的本质,告诉他,这所有鲜活的人都真的只是一款生动逼真的游戏里的NPC,虚幻而疏离。
谢长生感受到了一种很浅淡,但却真实存在的隔膜。
这似乎正同他的某些猜测吻合。
可答案,当真就这么简单吗?
……
宁准去往公海看护区的时间被定在了金秋九月。
海外的God实验室虽早已被宁准转给了副手,可也仍认他当老板,对这从居民区搬到疗养院,又从疗养院放逐公海的待遇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研究所和处里也有意无意地拖延了一阵,再加上疗养院的魔盒玩家时不时闹事,杂七杂八的意外多,这前往看护区的时间便一拖再拖,到了十月。
十月十日,是黎渐川的生日。
宁准打算去陵园给他庆个生。
到了疗养院后,他就没怎么外出过,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经常去看黎渐川,只是每次出去明里暗里都是一堆人,兴师动众,紧张兮兮,所以后来,他就去的少了。
陵园里,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没有灵魂的物质。
他一个讲科学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自认对此没什么执念,但他马上就要去看护区了,公海遥远封闭,回来的日子没谁知道,走之前,总要再去看看。
他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蛋糕、鲜花,当然是必备的,除此之外,他还写了很长很长的信,自己做了饭,并带了很多很多电子纸钱。
各样东西塞了满满一后备箱。
卢翔溜达过来时检阅了一番,下达重要指示:“这蛋糕有点大吧,你和老黎俩人吃得完吗?需不需要我那天送你,帮个小忙?”
宁准用一个优雅的滚字拒绝了他的热心帮助。
十月九号,宁准洗了车,到十月十号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拿了通行证,开车出门。
然而,别说伏定山,疗养院他都还没出,就被拦下了。
“宁博士,是看护区的特勤。”
门卫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他们说是来接您过去公海的,已经到了几天了,只是日子还没到,就一直没过去找您,现在看您要出门,就突然出来了,这不明摆着觉得您要跑,不信任您嘛……”
宁准隔着车窗,望向那几个表面身穿便服,实际却应该是全副武装的人。
他们阻了大门,正从栏杆那边走过来。
为首是个娃娃脸的年轻男人,到跟前,礼貌地鞠躬,敲了敲车窗,未语先笑:“宁博士,可以谈谈吗?”
宁准没有下车,只降了车窗。
“什么事?”
他半抬起眼,表情疏淡。
娃娃脸男人在胸口一划,亮出电子证件:“打扰您了,我们是多国联合建立的公海看护区的接应特勤,是被派来华国,接您进入看护区的。我叫向筝,也是华国人,是这次行动的队长,我知道您的事迹,非常崇拜您,这次任务也是我主动申请来的……”
宁准打断他:“不好意思,向队长,我还有事要出门,你的敬仰之情可以等我回来后再聊吗?”
向筝笑容不变:“我们看过您的通行证申请,您是要出门去陵园,看望自己的爱人?”
“对。”宁准道。
向筝道:“我们知道您一向配合各方面的工作,也不担心您趁这次外出机会逃走,只是规则所限,如果您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出行,我们希望您可以允许我们随同,并且……戴上这个。”
他抬手,拎起一个特殊材料加无缝玻璃密封的小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带有双翼的银白色腕表。
“实验品?”
宁准没有用精神去感知,但只看模样和封闭手段,也能知道这八成是一件实验品。
“对,”向筝笑道,“它叫‘修普诺斯’,并不具备任何主动攻击性,属于监测防御型实验品,只会在佩戴者精神力量失控、能量磁场异常时发挥作用,令佩戴者陷入睡眠。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它就只是一件普通饰品,不会给您造成任何妨碍。”
“修普诺斯,睡眠之神,倒也贴切,”宁准目光淡淡,打量那只银白色的腕表,“副作用呢,或者说限定条件,是什么?”
向筝道:“需要佩戴者心甘情愿戴上它,并在它发热时以精神能量喂养。条件不难,但我必须向您解释清楚的是,‘修普诺斯’一旦佩戴,即使断臂也不能摘除,它会转移向其它任何它可以出现的部位,不会轻易放弃佩戴者。唯一的可以将它摘除的情况,就是佩戴者死亡。”
宁准道:“你们倒是坦诚,就不怕我不戴?”
向筝笑得谦卑:“那是您的自由。我们从未想过欺骗您。”
宁准也一笑:“不,是你们从未想过,我会拒绝。”
向筝惭愧般微微低头。
但他身后,来自公海的特勤们却都不着痕迹地改变了姿势,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远处,围墙与大门附近的安保人员都似有若无地投来了目光,小吃街上的摊贩和行人都看似寻常地移动着,有人隐蔽地打了一个手势,宁准认识,那是给狙击手的信号。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个秋日早晨,天高地阔,金叶飒飒,万物祥和,宁准不想破坏。
于是他伸手,勾起了那只腕表,套在了左手的手腕上。
腕表自动调节长度,收拢闭合。
宁准非常自然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新表:“快八点了,去陵园的路不近,可能还要堵车,就不要在这里再耽误时间了,向队长,你说呢?”
向筝收起箱子,笑容灿烂,向后退开一步:“不敢耽误宁博士时间,您先行,我们随后。”
宁准没再说什么,升起车窗,油门一踩,出了大门。
还没离小吃街,后面便有三辆车跟了上来,宁准恍若未觉,以惯常的速度和路线,缓缓下山。
伏定山距离黎渐川安葬的陵园确实不近。
宁准绕了路,避开了市中心的早高峰,赶到时,也已经将近上午十点了。
到陵园附近,路过中心大道,正在找停车位时,宁准发现路上呼啸而过了几辆警车,却不是像他之前几次过来一样,往陵园而来,而是正从陵园离开。
宁准定睛看了两眼,发现这些警车里都满满当当坐了人,有的似是还在争吵。
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让他嗅到了些许意外的气息。
宁准继续寻找车位。
十月十号,挨不上任何需要祭拜扫墓的年节,可陵园附近却不知为什么停满了车,以前很好找的车位,现在宁准绕了一大圈,竟然都找不到一个。没办法,宁准只好把车停去远些的地方,再拎着两大袋东西走过来。
向筝等人跟着他,也在这里停了车。
其余人散开了,只有向筝和一个高个子的少年过来,帮忙给他拿东西。
宁准也没拒绝,权当有了俩跟班,带着他们从陵园的侧门进去,穿过常青不凋的葱郁松柏,去寻黎渐川的坟墓。
只是走着走着,宁准忽然觉出些不对来。
他脚步微顿,看向途径的一些墓碑。
阳光直射,却没有完全晒干这些墓碑身上的水痕。它们半干不干,还有些潮湿。
察觉到这一点后,宁准抬头,放眼望去,发现陵园里这片区域的墓碑好像都是如此。
这片区域埋的大多都是魔盒玩家。
“昨晚到今天,应该都没有下雨吧?”
宁准道。
他微微凑近,低头观察附近的一座墓碑。
少年脚步欲抬,却被向筝一个眼神阻止。
“没有,这些墓碑应该是陵园特意清洗的吧,”向筝笑着说,“近期看护区开放,要转进去一批人,不少魔盒玩家离开前都会想要来看看故交,秋天尘土多,太埋汰也不好。”
宁准没说话,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从陌生的墓碑前离开,留下了一束花。
很快,穿过林立的墓碑,宁准见到了黎渐川。
他藏在黑白色的相片里,对着他笑,军装制服的扣子恰好卡在喉结下,好像随时都会被他的笑声带出细细的震颤。
但也只是好像。
他不会再有笑声,那颗金灿灿的制服扣也不会再有任何震颤。
他与它都凝固在了过去的时光里,不存于现在。
宁准半蹲下来,手指划过他的发梢,脸颊,领口,最后徐徐垂落,停在墓碑边缘的一处阴影缝隙。
那里有片残留的红色。
像是红漆。
仔细分辨,还带一点新鲜的、脏污的痕迹,躲在死角,未被清理。
宁准捻起那点腌臜,仔细分辨着,神情认真得仿佛在研究什么独特的大脑切片。
“红漆、烂泥、臭鸡蛋……”
他轻声道:“这也是陵园特意准备的?”
第576章我要带他走。
“宁博士……”
少年向前一步想要解释。
向筝却脸色骤变, 拔枪的同时将他一拉:“退后!”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强横无匹的精神力量突然爆发,以宁准为中心, 席卷整个陵园。
附近的能量监测器拉响刺耳的警报, 贯彻晴空, 惊起无数飞鸟。
自魔盒离去,魔盒玩家回归日常生活, 类似的监测装置便开始安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最初还有一些魔盒玩家联名抗议,后来被说服,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了。
宁准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现在,听着这成片的、尖锐的爆鸣,他才知道, 它们是如此的吵闹, 如此的令人厌恶。
腕上, 扣上没多久, 刚被体温暖热的“修普诺斯”震动着银白色的翅翼,试图以无可抗拒的睡意来将他拉入完美的梦乡。
可却没有成功。
归根结底, 它只是一件被叫作“修普诺斯”的实验品,而非“修普诺斯”。
“宁博士!”
向筝艰难地喊出声:“控制你自己, 冷静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 我们确实是有事隐瞒了你, 但那只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家伙, 被网络上一些胡言乱语带偏了, 分不清是非,才做出这种事……”
他掩着少年。
两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半透明的、水母一样的奇怪头盔, 似是科技与实验品的结合。
他们以此削弱了宁准的精神力量给他们造成的影响。
没错,仅是削弱,而非抵挡。
这从他们狰狞的面容、僵硬的躯体和时不时就会突然失焦一下的眼神便能清楚看出,他们的大脑仍无法摆脱宁准爆发的精神漩涡,即使宁准的精神力量已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流失太多。
“宁博士,我们不是有意隐瞒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黎将军也是英雄,我们怎么可能去侮辱他,肇事者已经被抓了,华国的法律一定会公正地处置他们!”
少年也竭力地喊着。
他和向筝握枪的手都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无法扣下扳机。
事实上,就算可以,他们也不想扣下扳机。因为枪一旦响了,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宁准对他们的动静置若罔闻。
他眼里并没有他们的存在。
与狂暴地几乎要吞没整个陵园的精神能量不同,宁准面上的神色始终是平静的。
他平静地在口袋摸索,取出纸巾,平静地垂眼,一点一点擦拭墓碑与附近那些残留的污痕,又平静地拿来蛋糕,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点起蜡烛,并倾身在那张黑白双色的照片上落下一吻。
“哥,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疯狂的警报声里,宁准的声音又轻又淡。
就像身前那簇被白昼压了光辉的生日烛火。
“说来也奇怪。”
他望着那簇烛火,微微躬身,将它藏进自己的影子里:“我陪你过的生日,不论真假,过去总是没个消停,原本以为这一次总该是平静的、安然的,可最后却还是这样……”
“挺没意思的,对吧?”
像是疲累,又像是无奈,他的嗓子里飘出一声叹息般的自嘲。
“前段时间……老师出院,来看过我,问我是不是还会经常梦到你,还会经常觉得这个世界如曾经的愿望世界一样,是虚假的。我说不会了。老师虚着眼睛看我,不相信。”
“但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他。”
“我已经很少会梦见你了,也很少去怀疑这个世界了……”
“刚回来的时候,就算镇静拉到最大剂量,我只要闭上眼睛,也依然会看到你,看到你们。”
“你坐在火锅店靠窗的位置,敞着一副长手长脚,脑袋撇向窗外,一会儿望一眼,是在等我……谢长生划着屏幕点菜,沈晴自告奋勇去打蘸料,一共四碗,他两手拿不下,就在头上顶了一碗,用猫耳护着,背后还竖起猫尾,小心翼翼托了一碗……”
“真的一看就是梦,真实世界怎么会有人类长出猫耳猫尾?真实世界……你,你们,又怎么会还活着?”
“都是梦。”
“但都是很好的梦。”
“我醒不过来……”
宁准眼含着烛光,依在墓碑前,如跪在日光下忏悔剖白的罪人。
“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做过最合理的猜想,就是我其实仍在最终之战里。我落入了最终之战的某个陷阱,在某一刻被改变了记忆或认知,来到了这个虚假的世界。”
“我四处搜寻线索,窥探细节,想要找到证据证明这个猜想……”
“但……我失败了。”
“打败我的,不是那些惊涛骇浪,也不是什么幽囚压抑,而是一件非常寻常的小事……”
“我和你说过吗?忘记了……抱歉,我的记性变差了。总之,那天是个休息日,我做了做家务,换洗了床单。洗完,在阳台晾衣服,我展开床单,挂上去,手掌摸到床单的时候……那种甩干了,却依然存留着潮湿的触感,一下子就让我……让我醒了过来。”
“什么是真实?”
“即使再怎样自欺欺人,我也要承认……”
“阳光落在脸上的微热,细雨扑来的寒凉,云朵的形状,风烟的味道……老人脸上笑起的褶皱,孩童眼里闪动的光影,星轨的移动,地球的温度……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这一切的一切,大到对宇宙的观测,小到对蚂蚁的观察,都是真实的。”
“是的,真实的,我知道。”
“可是……这里没有你,又怎么能算作真实?”
一声艰涩惶然的话语。
宁准的眼颤动着,猝然垂了下去。
盈满的烛光从他眸底落了下来,蜿蜒滑动,无声流淌。
“很多事,我都不在乎,不计较,可无论如何,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他压在墓碑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手背青筋绷起,似匍匐了血青的蛇。
“修普诺斯”的双翼震出了残影。
下一刻。
“砰砰砰——!”
陵园附近所有尖啸的监测器在同一时间全部爆炸,警报声戛然而止。
向筝与少年再支撑不住,虚软栽倒。
少年双眼空洞,呆滞着趴在地上,已经完全没了意识。
向筝表情如恶鬼,还在挣扎着去拿枪,只是手却不听使唤,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宁、博士……不要……一错再错……”
宁准如未入耳,只低头吹熄蜡烛,扶着墓碑起身,来到坟墓一侧,精神力量辅助,让他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将双手插入了垒就坟墓的砖块缝隙。
“你……你疯了!”
向筝看出了他的意图。
“他已经死了,你这是……想惊扰他的安宁吗!宁博士……冷静下来!一级警报拉响,这里已经……被围了,你的精神力量是很强,可你能带他去哪儿?你们……走不了……”
向筝嘶喊。
宁准没有应答。
他的手掌在强硬扯开砖块时,就已经血肉模糊,翻出白骨。
他恍若未觉,半跪下来,用力挖着这座浇筑严实的坟冢。
他挖得混乱,完全没有章法,砖块被一块块掰开、扯下,泥土裸露出来,血水、肉泥与咸腥的土壤混杂,扑染在他的身躯与衣裤上。
他浑不在意,只越挖越快,越挖越急,越挖越疯狂,好像他的爱人就因着这样一面墙与他相隔,他迫不及待凿穿它,与他重逢。
直升机低空盘旋的声音传来。
狙击枪的红点扫过,点落在一片泛黄草叶的尖端。
宁准跪伏在坟冢上,满身泥污。
很快,他摸到了那方厚重的盒子。
他一点一点将它抱了出来。
“宁博士!你……会死的!收起你的精神力量……你不能带走他!”向筝想要爬动阻止,却根本无法做到。
宁准低头,扫去盒子上的泥土。
这是他第二次将他的骨灰抱在怀里。
第一次是黎渐川的葬礼,他以未亡人的身份抱着它,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条路的尽头。
可很不幸,他还活着。
“宁博士,我是封肃秋!”
头顶的直升机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由扩音器播放,被秋风吹得散乱:“处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非常抱歉,没有守护好所有牺牲玩家的身后安宁……”
“我知道,怎样的道歉都弥补不了你们作为家属受到的伤害,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我们都可以谈……”
“如果可以,请先将精神力量收回,陵园附近还有一些来扫墓的人,和闻讯赶来的媒体,他们都是无辜的……”
封肃秋作为黎渐川的好友与上司,是这里最有资格与宁准打感情牌的人之一,但他没有。
这终于令宁准抬头,投去了一眼。
这一眼非常平静,却平静得令人心颤。
“我要带他走。”
宁准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因精神能量的扩散,直升机上的人都能清楚听见。
封肃秋沉默了片刻,扩音器里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你要带他去哪儿?”
“如果我说,要带他去荒无人烟的地方,隐姓埋名,独自生活,你们会怎么做?”
“将我击毙吗?”
宁准似是好奇,似是随意地发问着。
他满手是血,衣衫单薄,抱着黑色的骨灰盒,微微仰着头。
秋风与秋日皆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那架直升机厚重的特殊金属,直射其内里。
“当然不会。”
封肃秋答得毫不犹豫,答完,一顿,迟疑两秒,又好似坚定了什么一样,不顾直升机内陡然而起的愤怒声音,径自道:“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处里一定……”
“看护区。”
宁准打断了封肃秋的声音。
“……什么?”封肃秋顿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宁准垂下了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你们不是让我去公海看护区吗?我要带他走,带他一起去。”
“还有华国境内埋葬的所有魔盒玩家,只要他们的家属愿意,我都要带走。这就是我的条件。”
直升机上忽地一片沉默。
他们似乎没想到,宁准闹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这么一个要求。
扩音器里传出砰的摔打声,夹杂着封肃秋和一些人的模糊声音:“你们……欺人太甚……”
“他这是以退为进……难保不是在耍心机!”
“先答应他……”
“他的力量竟然还这么强……”
一道刺耳的电流音后,封肃秋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答应你的条件,宁博士,请收回精神能量。”
宁准没答,只是迈步,抱着骨灰盒向外走去。
而随着他的行走,直升机上飚红的能量值开始徐徐回落。
地面上,向筝从濒死的边缘回归,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收回了掐住脖颈的手。一旁的少年抽动了下身躯,僵直的眼球微微一颤,亮起了光芒。
宁准穿过松柏夹道的大路,来到了陵园的大门口。
这里躺满了堵门的媒体和围观的普通人,他们在恢复,僵硬地转动着眼珠,追着宁准血色的影子。
有谁的手机夹在那些长枪短炮中间,掉在地上,屏幕没关,播放着社交平台上的新鲜事。
诸如“魔盒玩家”、“陵园”、“泼粪”等字眼,被格外大声地强调着。
“如果我也已经死了,躺在了里面,我是不在意他们做的那些事的。人死如灯灭,生前身后,哪有那么多需要在意的?”
宁准与黎渐川私语。
随着精神力量的回收,特勤进入,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但偏偏我还活着,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杀人。”
宁准诡艳的眼瞳蕴着血红的色彩。
他抚上怀里的盒子,似是在从中寻求安宁。
“可我又太过清楚,即使是将他们全都杀光,我们也不会自由,不会快乐。”
“况且,他们真的该杀吗?”
“人类就是这样的物种,我们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理智有时候也是一种挺恶心的东西。”
“哥哥会生气吗?我的那个条件,不管他们答不答应,都算计了他们。可我是真的很生气……不杀人,小小地报复一下,没关系吧?”
“网上那些人说得其实很对,也许死在那场最终之战里,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可惜,我错过了。”
秋日的长空掠过一行北雁。
青年静静望着,一双眼微阖,似桃花凋落。
第577章他答应过他们,会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世界。
“你这又是何必……”
裴慧笙坐在轮椅里, 叹息摇头。
宁准靠在对面,拎着壶,给老师与自己沏茶:“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圣人也会鸣鼓攻之。老师, 您的学生顽劣, 早就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跟老头子我还要阴阳怪气?”裴慧笙冷冷瞥他, “我知道,陵园的事错不在你。但既然你很早就作出了决定,也并不打算违背,最后何必还要提出那样一个条件?”
“那会让你的路更加难走!”
北地的秋多晴日,唯有今天是阴雨。
宁准饶有兴致地搬了茶具来,在伏定山疗养院的小院里抱着骨灰盒赏雨品茗,似是对外界的狂风暴雨毫无所觉。
此时距离观澜湖陵园事件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在做过第不知多少次精神检测后, 小院终于被再次开启, 准予探视。而来这里探视的第一个人, 便是裴慧笙。
他自魔盒离开后, 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衰老下去,好似过去多年的劳累亏空, 在一夕之间抽干了他的生命。他老得惊人,从当年爬长城都不带喘的矍铄老头, 变作了行走都费劲的孱弱病人。
这样的老人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
宁准心里明白, 即使知道要挨骂, 也还是舍不得不见。
“一个简简单单的条件而已, 有什么不能提的?”宁准道, “我一没要肇事者全家陪葬,二没要以此来试探我和魔盒玩家底线的某些派系以死谢罪, 如此手下留情,还有人得寸进尺,不高兴?”
“简简单单的条件?”裴慧笙接过宁准递来的茶碗,“你是知道他们看得懂你的算计。”
“陵园的事,论情论理,你都是受害者,就算失控爆发,闹出大事来,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可你偏生没有。”
“架出那样大的阵仗,却只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有人笑你雷声大雨点小,已被驯化成了窝囊废,不足为惧了,有人说你只是装装样子,实则没有那么气愤,只是借机生事,暗藏阴谋。”
“但实际上呢?”
“一箭双雕。”
裴慧笙的眼珠已浑浊太多,可当它转动着视线落在宁准身上时,却依然充满智慧,透彻分明。
“在明显占情占理、被逼急了眼的情况下,还甘为大义自缚臂膀,一退再退,这样的行为,只要对魔盒玩家偏见不深,还有点良心的人,就不可能不为你委屈,不为你愤怒。”
“鸟尽弓藏,卸磨杀驴,英雄的悲剧落幕,是很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你一个人的委屈、愤怒,或许只能带来一场杀戮,什么都改变不了,可千千万万人的委屈、愤怒则不然。”
“你……想改变什么?”
茶碗碰盖,叮咚作响。
宁准没答裴慧笙的问题,只垂眼拂去旁座骨灰盒上沾染的水雾,道:“老师慧眼,这是我提出那个条件的原因之一。之二,也简单,就是想吓吓他们。核弹最令人恐惧的时刻,就是爆炸前,不是吗?”
裴慧笙道:“带走所有玩家的骨灰,会把太多还活着的玩家绑到你的船上。你本来就是很多玩家的精神领袖,之前他们或许对你有所失望,但这一次却不一定。”
“这样的情况下,让你们去看护区,他们便怕你会裂土封王,让他们如鲠在喉,可不让你们去,他们却又不愿意。而且,他们最担忧的,是你提出这个条件的更深含义,是否是真有了其它想法。”
“对已逝玩家的怜惜是火,对你的恶意揣测是冰,冰火相冲。上头那些派系、联盟维持在表面的平和、拉扯无法再继续了,还没处置你,自己内部说不得就要打上头破血流的一架。”
“你这可不是简单地想吓吓他们,而是戳到了他们肺管子。”
宁准扯了扯嘴角:“老爷们的肺管子也是脆弱。”
裴慧笙叹气:“裹挟人心,威慑威胁……他们不会任由你这么算计他们。我来之前让斐然去打探过了,听说国际维和联盟那个专为魔盒玩家设立的审判庭,可能会因观澜湖陵园事件重开。”
“审判庭?”宁准微微扬眉,“听说那地方融了些现代陪审团制度,会开公投,决定玩家有罪无罪?”
“过往的例子的确如此。”裴慧笙道。
宁准道:“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了。我也很好奇,究竟是投我有罪的人多,还是投我无罪的人多。”
裴慧笙瞪他:“当然无罪!你又没杀人,连伤的都寥寥无几,哪来的罪?”
“未被彻底驯化的强大,本身就是罪,”宁准道,“说起来,老师,你当时接到消息的时候,是真的不担心我已经犯下大错,杀了无辜之人吗?”
“不担心,”裴慧笙道,“我知道你对黎小子的感情,一时见他坟冢被辱,你愤恨惊怒,失控爆发,再正常不过,但要说你真杀了无辜之人,我是不信的。”
“不过,处里说公海那边的特勤在你失控时,都已经做好把肇事者都带来,让你杀人发泄的准备了,却没想到,你轻而易举就被安抚了下来,用一个条件把矛头转向了上头……”
宁准道:“我是很想杀人,但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我还是分得清的。公海那帮家伙,想算计我,痴人说梦罢了。”
裴慧笙注视着自己这个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弟子,顿了片刻,道:“审判庭的事,在你的算计里吗?”
裴慧笙神色认真:“你究竟想要什么?”
“离开研究所时,你作下的决定……后悔了吗?”
“老师,”宁准抬起了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眼前只有这一条路,无论如何都会走下去。只是这一次的事让我意识到,过去几个月的走法不太适合我。”
“我可以趴在烂菜叶子里,长在烂泥堆里,怎样都无所谓,但他,还有他们,都只该被鲜花簇拥。”
“所以,我要换个走法。”
裴慧笙同宁准对视着。
那是一双死水一般的眼,不见往昔半点的春日桃花色。
裴慧笙心口沉闷。
“玩弄人心,如玩火自焚……”裴慧笙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老师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半截身子进土,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后悔了,就来找老师。”
“老师不会害你。”
水汽与茶雾扑了宁准满面。
他挂着笑,没有应答。
傍晚雨停,宁准送走裴慧笙。
探视权解禁的同时,宁准的行动也不再被拘束于一座小院了。虽然暂时不能出入疗养院,但在疗养院内转转还是没有问题的。
照旧是从大门口一路走回来,这一次,宁准收到了比往常还要多上数倍的零食礼物。
有小护士满怀愧疚与怜爱地给他塞了一大袋子坚果,小声对他说,以前虽然敬佩他,喜欢他,但内心深处还是害怕的,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失控,会伤害他们,投喂他也更多的是想拉好关系,让他对自己留个友好印象,目的不纯。
直到观澜湖陵园事件,他们才知道他是真的好玩家,发生了那样的事,都没怎么样,只是精神力量失控,弄晕了几个人,醒来也都没事。
过去还真是他们误会了他,太小人之心了。
“抱歉啊,”小护士挠着头,“以后……以后我们认真做好朋友吧!还有,请节哀顺变吧,宁博士,黎将军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幸福……”
“谢谢。”宁准收下了礼物与安慰。
善意、恶意,亲近、疏离,其实也挺简单的,对吧?
“对了宁博士,前两天疗养院疯了一个玩家。”小护士忽然想起来什么般,说道。
宁准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话茬,便看向她,没急着离开。
小护士继续道:“疯一个玩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这个玩家有点不一样。”
“他发疯的时候,正在食堂吃着饭,突然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然后不等周围的人急救,他就又跳起来了,朝你住的小院那边冲,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喊着什么最终之战没结束,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去抓他,还没抓到,就看到他突然一个打滑,栽在了地上,脑袋磕到台阶,死了。”
“他还是第一个因为发疯走路撞到,意外死掉的玩家……”
小护士眼珠转动,似是在边说边留意宁准的表情。
但宁准没什么表情。
他只兔死狐悲般轻叹了口气:“注意好大家的精神安抚吧。”
“会的,”小护士点点头,“医疗部打算成立心理专研小组,把各类臆想症状分类一下,专门安抚解决。有这种觉得最终之战还没结束、世界是虚假的、魔盒游戏还存在的症状的玩家不在少数,应该会有一个专门的小组建立的。”
“那就好,”宁准颔首,“麻烦你们了。”
小护士扯开笑脸:“应该的。”
宁准也笑着摆手,同小护士告别。
……
半个月后。
宁准前往国际维和联盟的审判庭,公开身份,接受审判。
审判过程全球直播,陪审团分现场代表与直播大众,整个审判过程共有六十亿人观看,其中四十八亿人参与了陪审公投——这对于经历过一场残酷世界大战的地球来说,已经是绝大多数的人口了。
公投结果当场公开,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数认为宁准失控伤人情有可原,支持当庭无罪释放。
宁准一双桃花眼潸然垂落。
他对着镜头深深鞠躬,似是满怀感激,诚恳认真。
后来有媒体报道称,国际维和联盟的解体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一滴眼泪,一个弯腰。
谁都不该低估宁准的影响力。
他曾是他们的救世主。
之后数月,魔盒玩家的风评开始好转。
曾经一面倒的抨击渐渐不见,人们看到了那些失控伤人的玩家,也看到了那些努力生活,甘愿为和平与安宁画地成牢的玩家。
世界上从没有哪个群体是纯然的好,或纯然的坏。
因舆论的变化,上层的博弈也出现了一些改变,处里被压了许久的提议通过,玩家特勤队成立,将开始尝试一定程度的玩家自治管理。
各大疗养院逐步解禁,部分正常玩家经检测被放归日常生活。
马路上,汽车电台播放的新闻不再对魔盒玩家的存在一味危言耸听。
街道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大爷大妈不知何时大胆地扯住了一个魔盒玩家,和人讨论起了相亲问题,争相给人介绍自家的小闺女大侄子。
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里,人们似乎都在逐渐接受着曾经或好奇、或向往、或害怕、或崇拜的魔盒玩家们。
曾经躲在阴影里质问宁准的李冰也成了特勤队的一员。
宁准回了研究所上班,一次李冰与他相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由带着怒气问他:“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才能让玩家和普通人和谐相处,怎么不早这么做?”
宁准转头看他:“‘他们在温水煮青蛙’、‘他们要我们死’……”
李冰脸色一下通红:“你、你重复我的话干嘛?公开处刑啊,记性还怪好的……”
“不,”宁准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是处刑你,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觉得你说得很对。”
李冰愣住:“什么?”
宁准却没多解释,只径自向前,指尖习惯性地抚过颈间的小小瓷瓶。
黎渐川被洒去了山川海洋之间,带着他的眷恋一同离开,现在剩余的,只有这瓷瓶内的一点念想。
他答应过他们,会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世界。
这条路,他原先走着,是顺着大多数人类的想法,和安宁社会的发展趋势,除一条“人类不可伤害正常玩家”的底线外,事事都不计较。
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所以,还是这条路,他又换了个走法,化被动为主动,由被推着走,变成引导着大多数人类,顺着他的想法走。
在这个走法里,一切似乎都在奔着和谐与圆满而去。
只可惜,这和谐与圆满只是一时的假象。
异类从来都不为大多数所容。
斗争才是人类的本质。
这是宁准三岁时就懂得的道理。
“人心反复,”宁准捧起小小的瓷瓶,“我死后,谁人毁誉都随意,但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看到鲜花与赞美。”
第578章母体。
“宁准?”
程镜惊讶。
这斜地里突然插来的信号将黎渐川惊回了神。
他迅速压抑住自己那火山喷发般汹涌灼烫的情绪——它们几乎完全吞没了他的“核”, 令他的“核”似冰雪脆弱,有种即将消融的错觉——它们是由那简单的两个汉字带来的。
“宁准……”
黎渐川以信号遮掩着自己的异样,扯住程镜:“这个人, 你认识?”
程镜, 不, 准确来说,现在该叫他属于信号生命的新名字, 程烟亭。
程烟亭当然察觉到了黎渐川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疯狂情绪。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个信号生命身上都不会让他惊讶,因为他们需要激烈的情绪,也总是放纵激烈的情绪。
但黎渐川不同。
他从来都是平静的,如从不会起风浪的深海。即使再多人类与信号生命劝说他,激烈的情绪才是正确的,才有好处,他也依然我行我素。
他就像在红尘浊浪里硬守着清规戒律蹚行的苦行僧, 吝啬于为所有风景付出喜怒哀乐。
所以, 当这样一个生命, 忽然有一天显露出这样激烈到近乎疯狂的情绪, 便如深海骤卷狂澜,僧人破戒垂泪, 哪怕只有一刹,也是非常令人意外的。
只可惜黎渐川这情绪来得突然, 走得也快, 程烟亭没做好准备, 不然一定给他想办法截取保存下来, 放给其他信号生命观赏。
谁说这位没情绪?
真爆发起来, 可也是惊天动地。
程烟亭受到那惊天动地的影响,便没忍住情绪, 散出了信号,被黎渐川一扯,才知道自己刚才把意识里的念叨传了出来。
但也无所谓,他并没有什么打算隐瞒的。
“也不算是认识吧……”
程烟亭瞧着黎渐川。
刚才突然的情绪冲击让他连人类模样的拟态都有点维持不住了,此时乱七八糟地冒出了三两只手脚,一张嘴巴也掉到了脖子上。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梦吗?我在梦里见过他,”程烟亭道,“但也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这份资料显示这个叫宁准的人出生时间是2028年,到‘潘多拉号’远航,他满打满算也才九岁,只是个小孩。我见过的那个宁准,至少要二三十岁了,已经是成年人了。”
“长相嘛……眼睛比较像,都是桃花眼,其它的相似度很低。”
假如黎渐川此时拥有记忆,便能知道,程烟亭所说的宁准就是丰城私高的宁老师。
作为不能前往现实的监视者,他没有见过宁准真实的模样。副本内的宁老师只与宁准有三两分相似,而这里资料上的宁准还是小孩,没有长开,与成年宁准也略有差别,所以综合起来看,除一双特征最为鲜明的桃花眼,小宁准与宁老师的相似度自然是不高。
更何况,程烟亭为不被轻易驱逐,是封锁了记忆潜进来的,他现在的主要记忆是属于程镜的,而非宋烟亭。丰城私高那些难堪而痛苦的过往,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梦。
梦里见到的人,还是要再模糊上一层的。
“你的梦?”
黎渐川在刻意留意程烟亭后,虽然没从他身上窥到什么,但也没有放下对他的某些怀疑,所以那些他有意无意散出的信息,黎渐川也都是记下了的。尤其是关于梦的。
这时程烟亭一提,黎渐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程烟亭还是程镜时,跟他讲过他的第一个怪梦。
果然,下一秒,程烟亭的信号传出:“对,就是我在‘潘多拉号’上做的第一个梦。”
“当时在食堂里,我就是因为这个梦才找上你的,你还记得吧?我说我梦见了你和另外一个老师模样的男人在一所学校里四处乱跑,你们关系不一般,好像是情侣……”
黎渐川道:“你是说这个男人就叫宁准?”
“对。”程烟亭答得不假思索。
黎渐川一顿:“之前你怎么没提过他的名字?”
“第一次梦见时,很模糊,我能记住的碎片不多,不包括你们的名字,”程烟亭道,“后来断断续续又梦到一些,里面就有我和那个男人单独交谈时的一些内容,我记得他自称宁准,身份是玩家。”
“玩家?”黎渐川皱眉。
“无限流小说知道吗?”程烟亭道。
黎渐川诧异:“无限流小说?”
作为一个新时代生长起来的20后,这他当然知道。
程烟亭抖动着他的松树拟态,将两根长满羽毛的触手放到类似人类下巴的位置,轻轻搔动:“最近,我把我的这些怪梦整理总结了一下,大致推测出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我是个高中生,生活在一个普通的世界,有一天我的妹妹出事了,我为了调查,去了一所高中。在得到真相的同时,我在那里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并为报仇,开启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就变得不科学起来了。”
“不仅出现了鬼怪,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梦境模糊,我也不知道太多,反正,发生这种变化之后,就有那些身份是‘玩家’的外来人类开始来了。在梦里我的视角内,你和那个宁准,就是这样的存在。”
听到这里,黎渐川明白过来,怪不得程烟亭要提无限流小说,他这故事不就像是无限流小说里的一个副本吗?
“所以,你想说的是,你作为无限流的NPC,和我,还有一个名叫宁准的男人,在副本里见过?”黎渐川努力打开自己的脑洞。
“没错!”程烟亭的两条触手啪地一拍,“你听说过一种科幻猜想吗?就是人类虽然是三维生物,但人类的大脑却是难以被人类彻底研究的高维存在,只是受到人类身躯的束缚,才无法突破三维的限制,展现出全部。当夜晚到来,人类的躯体进入睡眠状态,一定程度上放开对大脑的限制时,大脑便会与高维靠近,出现某些能量纠缠。”
“人类的梦境不说所有,但至少会有一部分,是受到了高维能量影响的。”
“有人做梦会梦到现实完全没有的事,也有人会出现那种奇怪的第三视角,从旁观的角度看到身为人类的自己在做什么,还有平行世界、既视感之类的,都与这个猜想多少有些关系。”
“所以,我可以说,我有理由怀疑,我的梦并非纯粹的臆想,而是某些高维能量的展现,或平行世界的映射。”
“说不准,就是有这么一个平行世界,那里是无限流的,有很多副本,有身为NPC的我,还有身为游戏玩家的你们呢?”
话说到这儿,黎渐川脑海中不知为何,恍惚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他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因他总是琢磨程烟亭的梦,而下意识幻想生成的,还是当真就存在过的。
“你说……”
黎渐川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吐露南娅死前的呼喊,那是她专门传递给他的信号,其他信号生命并不知道。之前他试探程烟亭,也没有透露。
“说什么?”程烟亭情绪好奇。
黎渐川想了想,决定绕个弯子:“如果有人,突然发疯一样,冲过来告诉你,你现在的人生是虚假的,说完,她就以一种平时不会有的离奇方式死了,再加上你最近做的那些梦,你会怀疑现在这个人生,或者说这个世界吗?”
“怀疑它们是虚假的,梦里是真实的?”程烟亭道。
“对。”黎渐川点头。
“不会,”程烟亭果断回答,他忽然像失去兴趣般,信号平直到有些无聊,“现在的人生,现在的世界,究竟是真是假,别人不清楚,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什么是真实?”
他的松树尖尖瞥向黎渐川:“你主观清楚感受到的,这里确凿存在的客观,就是真实。”
“怎么可能只凭别人的一两句话,我的三五个梦,就让我怀疑我的一切真实与否?照你这么说,我在梦里的那个世界也不是真实的啊,我只是个副本里的NPC罢了。在你们那些玩家看来,可能也就是一串数据,或者别的什么?但我会因此否认自己的真实存在吗?”
“不会。”
程烟亭道:“真实和虚假,看的可不是这些。”
黎渐川没想到程烟亭会这样回答。
这话从程烟亭的嘴里说出,总感觉怪怪的。
但仔细去想的话,也确实在理。
他的一切是真是假,还有谁能比他自己更清楚?
幼年的夏日雨,少年的山上风,和后来堆叠到躯体上的错杂疤痕,都是真实的。
他可以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它们。
但如果是这样,是否也意味着,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他永远无法再见到这个名叫宁准的男人?
毕竟,宁准没有成为基因库休眠舱里的一员,仍留在地球上。而他,却已随“潘多拉号”迷失在了太空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时间,莫名的酸涩汹涌挤出,鼓涨着黎渐川心脏一般的“核”,闷闷发疼。
情绪低落下来,黎渐川没再多说什么,只暗中抓来了那份资料的信息流,将其纳入自己的信号汪洋内。
这是他第一次利用信号生命的身份,做出这样无视“潘多拉号”规矩的事。
他有点心虚,布好防护,便赶紧从这片基因库附近离开了。
程烟亭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和他聊得没趣了,便又奔着陈暮寒去了,摇头摆尾的,不知又在说些什么。
“潘多拉号”在寻找信号生命母体的路途上耗费了足足十八年。
从第三年起,飞船上还未升维的人类就开始交替进入冷冻舱休眠。
没有谁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遥远而神秘的母体,休眠是必须的,否则还没等找到母体升维,大部分人类就可能因寿命的短暂而就此死亡。
“潘多拉号”最开始航行的方向是由信号生命们根据宇宙信号波动大致指出的,非常模糊,可以说是希望渺茫。按这个情形,研究中心预计至少要花上百光年,才有可能摸索到母体的方位。
但幸运的是,在飞船寻找母体的第十二年,人类和信号生命里的部分科学家们就依据这些年对信号生命和种子信号的研究,发明出了一个名为“无限天线”的三维偏四维信号矩阵。
这个矩阵专为寻找母体而生。
在它的指引下,“潘多拉号”很快就锁定了母体可能存在的位置,全力向其冲刺。
上百光年的茫然寻觅,最终被压缩为六年的急速航行。
第十九年,大概是人类地球上的春日的某一天,“潘多拉号”结束了漫长的航行,见到了一颗形似地球的蔚蓝星球。
在那之前,所有信号生命都若有所感,浮出环绕飞船的四维空间,望向了某个方向。
人类眼中的星球在他们的视野里是一颗巨卵。
巨卵呈半透明的水蓝色拟态,表层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触角,中央悬浮着巨大却黯淡的“核”。
“核”如地球上的蒲公英一般,在以信号生命可以捕捉的形态与速度分裂出信号种子,种子飞出巨卵,穿透时间与空间,散播向无垠的宇宙。
未知的宇宙生命以其宏大、瑰丽而又诡谲的形象,震撼着整个“潘多拉号”,令其寂静无声。
“母体。”
法尔教授痴迷:“我们终于找到了……”
第579章母体会帮我们的。
黎渐川也被这梦幻而恢宏的场景震住, 悬浮的“核”微微颤抖,如被惊慑。
“最巅峰的科幻作品,最伟大的神话故事, 都无法准确描绘出这样奇诡的生命, ”法尔教授慨叹, “而更加神奇的是,这样的生命不在科幻作品里, 不在神话故事里,而是就这样,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眼前。”
“黎,很久以后你就会知道,这样史诗般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它也许会是一个全新的纪元的开端……”
“我们无比幸运,可以见证这一刻。”
法尔教授的信号如涟漪扩散。
“潘多拉号”被惊醒了。
它从被震撼的寂静中复苏, 响彻了四维生命纷杂的信号和三维人类激动的呼喊。
无法言说的情感喷薄而出, 在飞船内外澎湃涌动。
出港启航, 以为再不能回返地球时的惶然, 轮换休眠,一次次体验濒死与物是人非的迷惘, 确定迷航,在陌生的星域里如浮萍漂泊时的无助, 死亡事件, 目睹亲友同伴凄惨死状, 时刻被死神勾着喉管的崩溃疯狂……
异变升维的纠结, 高等生命的未知, 太空森林的死里逃生……
以及最后,超光速十八年的远航寻觅。
所有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在这一刻、这一幕,寻到了不一样的意义。
整个“潘多拉号”都被热烈的浪潮淹没。
有人嘶喊痛哭,有人欢呼大笑,有人彼此拥抱,热泪盈眶,有人垂目敬礼,眼神黯淡。
或许是因过往,或许是因现在,也或许是因未来,人类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信号生命们也主动将自己卷进了这汹涌的浪潮里。
千奇百怪的信号投影在太空里放射出无数烟花,簇拥着银鱼般的舰船,缭乱的影子勾出火柴人的拟态,钻入三维,与人手舞足蹈,广播不知被怎么开启了,信号波动插来,令哀伤的曲调变作嘹亮动人的激昂。
黎渐川被这气氛感染,也不由感慨万千,情绪剧烈起伏。
但他很快就熟练地平静了下来。
他看向法尔教授:“母体已经找到了,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法尔教授情绪仍然混沌,闻言随意回道:“当然是去捕捉信号种子啦!当务之急是要先完成剩余人类的异变升维,其它的,等升维之后,我们一大帮四维生命,还有什么不好研究的?”
黎渐川诧异:“捕捉?我们有办法捕捉信号种子了?”
“没有,”法尔教授答得理所当然,“但母体会帮我们的。我能感受到,它强烈的繁衍欲望。它马上就要死了,在死之前,它渴望自己拥有更多的生命的延续。”
强烈的繁衍欲望?
黎渐川一时有点分不清是法尔教授真感受到了什么,还是他又神神叨叨起来了。
但总之,他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的。
母体真的会帮他们吗?
黎渐川不知道。
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信号生命似乎都这么笃定着,就连还没有升维的剩余人类也莫名其妙地相信这点。
他们宣泄过兴奋后,很快就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尽管他们对母体表现出了诡异的信任和亲近,但依然留有警惕。他们没有贸然靠近母体附近,而是小心地投放出了许多无人探测设备,尝试在母体外围抓取散出来的信号种子。
当然,这需要信号生命的辅助。三维人类是看不见,也无法明确检测到信号种子的存在的。
但这个看似严密谨慎的法子,没多久便以失败告终。
因为信号生命们虽然看得见信号种子,但却无法触碰或抓取它们。
在他们的视野里,那些瞬移着撕裂了时空的信号种子,虽近在咫尺,却好像只是幻影,他们可以观看,却不能抓碰,否则它们便会如水中月一般,破碎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这好像不太对劲……”
有信号生命迟疑着提出:“那些种子还有母体……是真实的吗?如果是,怎么可能触碰不到,我们是同类!如果不是,那我们看到的,还有信号矩阵显示的,又是什么?”
“难道是集体幻觉?”也有人猜测,“说起母体,三维人类可能会想到生养我们的地球,信号生命也会根据自己物种的情况在意识里构造母体的模样,所以前者才会看到和地球很像的蔚蓝星球,后者才会看到带‘核’的巨卵?其实我们并没有找到母体和种子,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某种影响?”
其它的声音和信号也响起来。
“那要怎么解释信号矩阵的定位?”
“也可能是因为母体的繁殖保护机制,让我们这种成年体无法接触稚嫩的种子?”
“那让人类离开飞船,直接去试试?”
“接触不了种子,还可以接触母体。是幻觉还是真实,我们靠近母体就知道了……”
“虽然我们相信母体不会伤害我们,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对母体一无所知,贸然靠近,太过冒险……”
“我们对母体的亲近会不会也是受了什么影响?”
“还是要对这里保有警惕!”
前三次捕捉失败,“潘多拉号”积极热烈的劲头如被巨锤砰的一砸,飞快委顿了下去。
各种纷乱猜测一时全都冒了出来。
“这就是您说的,母体会帮我们的?”
黎渐川调侃法尔教授。
这状况对他来说并没有多么意外,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像其他人类和信号生命一样,对这件事抱有太高的期待。他的直觉告诉他,找到母体很可能不是结束,而只是刚刚开始。
“别急。”法尔教授却一点都不萎靡,只躲进了自己的空间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最终,飞船上冷静下来的人类和信号生命们按下了自己急躁的心,决定先让部分人类驾驶护卫舰,离开飞船,在信号生命的指引与辅助下,去尝试接取信号种子。
若成功,皆大欢喜,若失败,那他们就必须要进一步去考虑眼前这个母体的真实性了。
未知的宇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他们已经端正了面对它的态度。
按计划,“潘多拉号”的护卫舰一艘艘离舰,载着人类,同漫步太空的信号生命一起,再次尝试与散播到外围的信号种子接触。
这一次他们成功了。
但只成功了一半。
十艘护卫舰上,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类成功接取到了信号种子,只需回去静待它们萌发、爆炸,就可以异变升维。而剩下的十分之九,却也不是像信号生命们一样,碰到了虚影,而是根本碰不到种子。
信号种子虽然只是种子,但也是信号生命,有着近乎本能的穿梭能力,除非巧合撞上,否则绝不是三维人类可以想碰到就碰到的。即使有信号生命的辅助,他们也无法追上它们。
十分之一的成功率,确实有点低,但却也证明了这些信号种子是真的,眼前的母体也大概率是真的,而非什么未知的幻象。
这让神经紧绷的“潘多拉号”再次放松下来。
短短三两天,情绪起起落落,当真是折磨人。
“没有办法强行捕捉或吸引,”在又尝试过几次护卫舰接取后,科学家们得出结论,“信号种子从前进入‘潘多拉号’,现在选取人类,或许是存在某种规律的,但目前,我们发现不了。我们只能将它归结为巧合。”
田栗道:“那就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碰运气的意思?”
“对。”教授们点头。
“或许我们也可以不用着急,慢慢来,不断派护卫舰过去尝试,总有一天能让整个飞船的人类都接到信号种子,”也有人说,“我们的时间还很多,不管是耐心调查研究,还是笨法子一轮轮接取,都是可以的。”
“时间……还真不一定足够多,”一位天体研究员忽然道,“母体附近的时空引力不太一样,具体的数据分析还没有出来,但我认为,这样的维度磁场、能量影响,很可能会让长时间滞留在这里的低维生物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比如加速衰老、基因异变……”
有人苦笑:“曾经的我们得到过信号种子,却对它恐惧、厌恶,想要剔除它,而现在,却是求而不得。我都怀疑,我们都到了母体面前,接取概率还这么低,是不是与曾经有信号种子在我们体内枯萎过有关……”
田栗眉头深锁,越听神色越沉。
好半晌,她终于眼神一凛,开口道:“只要‘巧合’足够多,砸落在我们身上的概率也就足够大。”
“我会和信号生命商议,请他们去近距离查探母体,之后,若风险可控,护卫舰就尝试突破外围,靠近母体。离母体越近,信号种子的密度就越高,人类接取到种子的概率就越大……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未知的变化,靠近母体,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她站起身,下了决定。
“确实,”有人推了推眼镜,支持了这个决定,“虽然我们对母体不知从何而起的亲近值得警惕,但相比其它,有信号生命们在,母体对我们的威胁会更小一些。”
一位古生物研究员叹息:“其实,我个人认为,我们对母体的亲近也是有原因的,这颗我们眼里蔚蓝色的星球,是真的很像地球……”
“但也仅仅是像,”一名老教授道,“地球,故乡……我们大概永远都回不去了。”
话题到此终止了。
没有人类会不被这样两个词语触动心弦。
又一番准备。
种子信号捕捉实验第三轮,在“潘多拉号”抵达母体附近星域的第八天,正式开始。
第一阶段,部分信号生命被派出,漫步接近了巨卵。
巨卵似乎真的即将死去,再无能量,它对他们的靠近毫无反应。有信号生命大胆地落到了它的表层,与它舞动的触手相接,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充分确认过母体的情况后,第三轮实验进入第二阶段。
信号生命开路,护卫舰进入蔚蓝星球的轨道,靠近它的地表。
这也是俗套的笨法子,比在外围一轮轮派护卫舰接取种子,熬到总有一天接满,强一些,却强得有限。
但幸好,这强得有限的笨法子,是真的有用。
越是靠近星球,护卫舰能接触到的信号种子便越多,从最开始的十分之一人类接取成功,已经慢慢变成了八分之一、五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或更多。
而最初接取成功的那十艘护卫舰上的人类,也已经开始陆续爆炸,舍弃躯体,升维成了信号生命。
这一下安了许多人的心。
“潘多拉号”上的护卫舰开始以更高的频率派出,载着更多的人类,更加地靠近母体。
黎渐川也参与着开路和指引工作。
他看着那些几乎就要停落到母体表层的护卫舰,和那些接取了种子,爆炸后高高兴兴加入他们的新伙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要真让他说究竟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时间飞快过去。
“潘多拉号”最后一批未接取种子的人类也登上了护卫舰,准备前往星球地面,母体表层。
黎渐川负责这一批护卫舰。
田栗作为“潘多拉号”的舰长,也在这最后一批里,她没有早早去升维,而是坚守“潘多拉号”到了最后一刻。
成功接取到信号种子后,黎渐川落下投影,恭喜田栗。
田栗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有些茫然望着舷窗外的星空,低声道:“他们的新人类计划,还是成功了,不是吗?”
黎渐川一怔,意识莫名惊颤,如遭雷击。
第580章多年离乡,谁不想家?
在“潘多拉号”寻到信号生命母体的第七十九天, 飞船上所有人类都成功接取到了信号种子。
第一百零二天,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血肉爆炸声,最后一个人类完成蜕变, 顺利升维。
这一刻, 所有信号生命都仿佛感受到了什么, 如被指引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颗水蓝色的巨卵。
巨卵中央, 那颗庞大如小行星般的“核”彻底熄灭了。
它失去了最后一丝若隐若现的光芒,不再具有生命的气息,也不再散播飞舞的种子。
它的内部好像出现了不可见的黑洞,由内及外,吞吸着它,令它急速坍缩凹陷,眨眼便从一颗巨核变作了一团难以描述的混沌。
围绕着这团混沌, 巨卵也开始向内收缩。
信号汪洋以一系列完全无法理解的变化过程, 凝成了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的某种天体物质。表层破碎, 光华崩散, 从温柔的水蓝色渐变为炽烈的红。所有触手蜷缩,化作漂浮的星尘。
星尘笼住飘飞的母体残骸。
一片朦胧之中, 巨核化作的那团混沌爆发出了强大而诡异的引力。所有残骸都被它吸引,向它飞去。
如被巨手拢攥。
它们包裹住了混沌的中心。
无数分得清、分不清的物质层层叠叠, 聚合交融, 在模糊的星云间渐渐成型。
那是一颗星球。
死去的信号生命母体从四维跌落到了三维, 竟然变成了一颗星球, 赤红、灼热, 膨胀燃烧。
以三维人类命名的方式来说,这是一颗恒星。
维度的变化令周围宇宙的能量与引力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时间在这一刹那从抽象的概念变为了具象的刻度, 它被以宇宙洪荒亿万年的速度向前推进着。
于是,在所有信号生命眼中,眼前这颗刚刚诞生的恒星,带动着四周更广阔的星域,开始疯狂地变化起来。
星云旋转、坍缩、吸积,令一颗颗更小的、无光的星球从尘埃颗粒中跃出,或远或近,环绕恒星,转动运行。
之后,大部分星云开始时如雾一般消散,小行星、陨石、颗粒物质减少,碰撞与摩擦不再,这片浑噩的星域逐渐恢复之前的清明,显露出宇宙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
宇宙浩瀚空寂。
信号生命们呆滞着,悬浮在太空里,所有情绪都消退得一干二净,只余茫茫空白。
方才这一幕给所有信号生命带来的冲击,比之前初见母体时还要大上无数倍。
他们不敢置信,一片混乱,以为是在做梦,全都沉默着,迟疑着,面面相觑着。
这回,也许真是集体幻觉吧?
否则,他们怎么会亲眼看到,与人类所推测的太阳和太阳系的诞生如此相似的场景?
这完全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他们的“核”闪烁不定。
而到这时,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片星域诡异推进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不知何时被一层奇怪的信号膜保护了起来,大概是母体彻底死亡前给予他们这些稚嫩的孩子最后的保护。
“你们……”
终于,有谁按捺不住,溢出了一丝信号。
可都不等这信号传递成型,便有一个信号生命突然冲出了信号膜,瞬移冲向距离那颗炽热恒星不远的,第三颗行星。
“安妮!”
“你要去干什么!”
“不要冲动!”
数个信号生命立刻追了出去。
剩下的信号生命犹豫了一阵,还是迅速瞬移,跟了上去。
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叫安妮的信号生命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些追赶者意识深处生出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而言之,他们没能追上她,阻拦她。
她来到了那颗还覆盖着熔岩的行星前。
而就在这时,极遥远的方向,一颗彗星撞击而来。
巨大的爆炸照亮宇宙,岩浆迸溅,巨浪呼啸,大块天体物质四分五裂,又吞没融合。
一颗卫星由此诞生。
一场持续数百万年的暴雨也随之而至。
行星被大水淹没,表层炽热的岩浆冷却,形成地壳。
水火交融间,海洋山川形成,那令信号生命们屏住了所有信号等待的奇迹,也不负众望地出现了。
海洋之中,生命诞生。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
某一个时间刻度,蓝藻开始释放氧气,这颗行星拥有了亘久的呼吸。
又一个时间刻度,地壳运动,岩浆喷发,大陆开始浮出海面,为这颗水蓝色的行星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很快,无脊椎水母孕育而出,海洋与陆地,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旺盛繁衍,引来了物种大爆发的寒武纪。
这颗行星的生命版图被彻底改变。
两栖类、爬行类,恐龙与哺乳动物,一次次生物大灭绝,灾难横行,一次次物种大爆发,重发生机。
生命的顽强,在这颗行星漫长而无尽的历史上,展露无遗。
宏大无边的宇宙,神秘广阔的维度,无可探知的无限之地,无数绚烂的神迹绚烂,无数不可言说的璀璨,却都只在这一刹那,沦为背景——
这是奇迹!
生命即奇迹!
时间的刻度一分一分向前推移。
在黎渐川迟上一步,终于追上这颗行星运转变化的步伐时,智人出现了。
他们从四足状态的灵长类进化而来,一步一步,抬起双臂,直起腰背,创造工具,点燃火源,从茹毛饮血的古猿,演变成了具有智慧、建立文明的智人。
部落、城邦、国度……
智人从原始的斑斓色彩中走出,成为了这颗星球新的霸主。
“这真的……不是地球吗?”
一道信号如稚嫩破土的芽,小心翼翼地传了出来。
行星上的演变仍在继续。
信号生命们立在高空,互相对视,交换着信号。
“这会不会就是地球?”
“不是说超光速航行的话,就有可能超过我们认知里的时间,抵达过去吗?‘潘多拉号’的超光速技术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超光速,但那点缺陷早就在信号生命参与航行后消除了……”
“再说了,我们走的还不是普通太空航路,而是升维通道什么的……”
“所以,我们误打误撞,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太阳系的过去,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我们的时空应该早就紊乱了,毕竟这个太阳是母体的‘核’坍缩而成,这个太阳系也是母体的残骸演化出来的。而在母体死亡前,我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还接收到了母体最后的种子。”
“感觉怪怪的,太阳、太阳系,还有地球的诞生,其实大多都是猜测,没有决定性的、明确的证据。而我们看到的,竟然和人类一些主流的假说近乎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幻觉?”
“我们都展开全部视野,以四维的视角去观测三维,谁又能在这种观测下制造幻觉,欺骗我们?就连母体都不能,我们同为四维生命!”
信号纷乱。
最终,法尔教授晃动着他数学符号模样的拟态,以一道信号压下了这对信号生命来说过于聒噪的现场。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想知道,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提议。
像是漫不经心。
信号生命们情绪翻涌。
没有谁拒绝这个提议,就连刚刚对眼前的一切抱有极大怀疑的信号生命也是如此。
“保持警惕。”
田栗道。
她也默认了他们的降落。
母体的消亡降维已经成型,这里的维度壁障正在生成,很快,没有破维手段的话,四维生命就没有办法再进入三维世界了。他们只能游离在围裹着这颗星球的更高一层的四维空间,遥望着它。
过多的犹豫也许会让他们错过与故土重逢的、唯一的机会。
“会有危险吗……”
有信号这样扩散着。
可没有哪个信号生命为此停步。
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维度的缝隙,将投影落入眼前的星球。
黎渐川心底再一次升起迷惑。
这些信号生命加起来,残留的人类意识可能都没有他一个人多,所以,按理说,他们对这片故土是没有太多感情的。可眼下,面对这颗熟悉的星球,却这样焦急迫切,宛如飞蛾扑火。
这是因为什么?
黎渐川不懂。
不知是否是巧合,他们投影降落的地点恰好是雪色皑皑的冈仁波齐。
屹立高峰,经过压制的四维视野放眼望去,在维持事物三维影像的同时,依然可以剖过事物,绵延万里。
时间的流动在此逐渐变缓。
华夏大地的变化在所有信号生命眼中涌动——
燧人取火,伏羲定文,神农跋山涉水,遍尝百草,五帝启千秋,大禹铸九鼎,华夏共主,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
商周青铜,金戈声振,帝辛鹿台举火,文王圣人至德,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老子道可道,孔子礼问礼,经世之才,战火熬煮,浩浩汤汤归于秦。
始皇千古,书同文,车同轨,万里长城巨龙盘。二世殁,楚河汉界,高祖斩白蛇,霸王别虞姬。
巍巍大汉,黄老之学养生息,武帝盛世,独尊儒术,将军一骑,封狼居胥。及至汉末,天下三分,煮酒论英雄。
司马定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清谈聊聊,谁家风骨?南北四裂,生灵涂炭,观音土,易子肉。
隋立二世,运河千里,盛唐高歌,万邦来朝。
贞观之治,君舟民水,女帝代唐,日月凌空,劝农桑,薄赋役,开志科,取能人,兵略妥善,政启开元。玄宗中兴,海清河晏,安史之乱,一朝殆尽,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五代十国,民生多艰。黄袍加身,大宋之始。靖康耻,天下志,可惜难雪亦难明,生吞咽,汴梁梦。
蒙元入关,猪猡遍野,吐人言,是亡魂。
红巾起义,破鞋草帽重八,改换了天地,肩挑日月是为明。洪武百废待兴,永乐赋入盈羡,土木大变,天子如何守国门,君王何处死社稷?煤山一望,山河破碎。
清收台,平三藩,康乾大治,王朝余晖。舰炮轰国门,烟土败心肝。
辛亥天地新,五四志鸿鹄,红船涟漪,开天辟地,日军侵华,全民皆兵,一日红旗在手,五千年华夏,乾坤定鼎!
新世纪,新时代,天飞巨鸟可载人,地走蛟龙贯南北。
时光最是爱欺人,一眨眼,到了今朝……
“华国。”
一道信号忽然喃喃而起,拟似汉语故音,却是再也不能当真如故。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这片大地五千年的文明兴衰、凯歌绝唱令遥望这一切的所有信号生命都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悸动。
“我也想家了。”
法尔教授的信号传出叹息。
黎渐川的“核”甫一褪去历史悲歌造就的激昂慨叹,便被思念的情绪山呼海啸般淹没。他听闻了法尔教授的信号,却一时哽塞难答。
想家?
多年离乡,谁不想家?
故乡的土是黄的,天是蓝的。
茫茫旷野,三两行北雁,恰好避开的,是故乡的第一场雪。
时间的刻度越推越慢,周遭场景的变幻迟缓下来。
有信号生命望向人类的日历钟表,看到上面徐徐定格下来的时间。
2036年12月31日。
正是他们背离故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