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能远远地看着……也很好呀。
“这……真的是地球吧!”
“我们回来了?”
“简直像是在做梦!这是真实的吗……”
信号生命们望着熟悉的世界, 纷涌的投影在原地愣了一阵,就忽地轰然四散了。
他们去往什么方向的都有。
有的一跃万里,抵达了大洋的另一端, 有的迟疑漫步, 前往了陆地的另一方。或是循着记忆, 或是循着直觉,他们都在奔去自己想去的、曾以为早已遗忘却始终埋藏于意识深处的地方。
那大多被称为“家”。
也有少数信号生命没有离开。
比如黎渐川、田栗等尚能控制情绪的。
“田姐。”
黎渐川看向田栗:“我们要去空间站看看吗?”
他从山呼海啸般的情绪中挣扎出来, 仍带着泥泞,对眼前这一切充满警惕的怀疑,又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待的忐忑。他没有阻止其他信号投影的离去,却也没有随之而去。
他拉扯着自己的思绪,将它凝在了一个此时已被大部分信号生命忽略的关键点上。
“我也正有这个打算。”田栗显然也清楚黎渐川的意思。
格林尼治时间,2036年12月31日上午,是“潘多拉号”自“诺亚方舟”空间站发射的日子。
依照这颗星球上的华国现在的时间来看, “潘多拉号”应该正在发射过程中, 或刚刚完成发射。假如一切是真的, 他们现在去往“诺亚方舟”空间站, 应该恰好能看到这一幕。
“如果……我们要阻止‘潘多拉号’离开地球吗?”西西弗斯忽然问道。
“当然!”艾登也没有离开,听闻这道信号, 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既然从一开始就是光明未来的阴谋, 是错误, 那我们当然要阻止!”
西西弗斯道:“可是……”
艾登的情绪却冷静:“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西西弗斯。也许是祖父悖论, 也许是别的什么, 但错误就应该被阻止。”
田栗没有表态,只道:“先去看看。”
艾登和西西弗斯见状, 没有再散出多余的信号。
他们与田栗、黎渐川等一同瞬移起来,摸索着地外轨道的方向,去寻找那座熟悉的空间站。
然而,当他们找到他们记忆里“诺亚方舟”空间站运行的位置时,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这里竟然是一片空荡,根本没有什么空间站。
“难道是我们的人类意识在升维时被磨灭太多,记忆也受到影响……记错了?”
艾登怀疑。
“再找找。”
田栗道。
地球虽然庞大,但那仅是对三维人类而言。
对四维的信号生命来说,它称不上是什么巨物,只要他们想,哪怕是以挤在维度缝隙里的投影的方式,搜寻过地球整个表面和地外轨道,也只在轻轻松松的眨眼之间。
那完全是超出地球空间的、另一个维度的视角,是三维生命无法理解的。
只是很多时候,信号生命是不会浪费“核”的能量去做这些无用的事的。除去生存,他们只愿为情绪支取能量。
“没有……真的没有!”
西西弗斯惊疑不定:“太空里的空间站有很多,但没有哪个是‘诺亚方舟’,连相似的都没有,也没有‘潘多拉号’……”
“没有任何空间站脱离轨道,也没有任何飞船在今天过去、未来的部分时间里发射,”黎渐川拟态的人类双眼睁开,环视四面的投影,“而且,这所有空间站里,都没有光明未来的空间站。我进一步向内探查,发现这颗星球上,疑似没有光明未来联合组织。”
即使后来诞生了许多强劲的信号生命,但黎渐川的“核”依旧是所有信号生命中最强大、最明亮的,所以他查探到的要更深、更多。
“没有光明未来?”
田栗半人的拟态不稳了一刹。
黎渐川全开了视野,令整颗蔚蓝色的星球铺展于眼前。
向外到受行星引力吸引的太空尘埃,向内到行星的地壳、地幔、地核,往大里,到整颗星球的轮廓、大洋的潮汐、磁场的变化,往小里,到某片大陆某个国家某省某县的某个小孩在试卷上无意落下的一点,到一粒沙尘的内部结构,一只躲藏在猫毛里的小跳蚤的一点细胞——
只要黎渐川愿意花费能量,愿意浪费时间,他可以像翻看一卷长长的清明上河图一样,窥清这颗星球的所有一切。
他从未以这样的视角看过地球,尽管眼前这颗星球似乎并不是他们熟悉的地球。
但这依然是奇妙的、古怪的。
他的视野囊括着这颗星球,观察着它,剖析着它,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遥远,不像是返乡的人,更像是莅临的神。
这种感觉令他不适、厌恶、排斥。
但眼下不是该被情绪主导的时候。
“是的,没有光明未来。”
黎渐川确定了信息。
“这颗星球也叫地球,地理风貌、历史文明都和我们的地球相差不大,但应该不是我们的地球,而像是所谓的平行世界。”
“这里的气候没有太多异常,灾害爆发得也并不频繁,资源浪费情况还好,国家间的摩擦也没有那么严重,偶尔有些小规模的战争爆发,都很快平息。没有人担心世界级的大战,所以各国各组织也都还在不紧不慢地扩充基因库,没有要将人类的未来投入太空的打算……”
他总结着自己所窥探到的,越说,情绪越是控制不住地翻涌而起。
这是一个更加美好的地球。
但却不是他们的故乡。
“看来我的担心还真是多余的,什么穿越时空、祖父悖论,都没遇上……原来只是平行世界。”西西弗斯的信号在笑,可情绪却溢出了“核”,流淌着无尽的失望与酸楚。
艾登与田栗也都沉默了。
即使都知道阴差阳错重返地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再怎样理智与冷静,也无法在真的来到与故土相似的世界时,不生出丝毫妄念。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希望的背后总会是失望。
地外轨道上,黎渐川等信号生命陷入了沉默。
但这沉默持续了没多久,便被打破——之前四散而去的其他信号生命,全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这是地球,但好像不是我们的地球……”
“应该是平行世界。”
“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我很小的时候,死在了一场意外里,但在这里,他们都还活着……”
“我的家人也还活着……但在这个地球,他们好像没有我这个孩子。”
“我的家乡也是!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没有我……”
信号生命们交流着,情绪各异。
法尔教授也姗姗归来。
“潘多拉号”的委员会在所有航天员和基因库里冷冻舱内的人类都升维成为信号生命后,就已经重组。目前委员数量扩展为了九个,比黎渐川那时的五名人类,多出了法尔教授、西西弗斯、程烟亭和一个“核”较为强大的被定为信号生命守法者的波西。
现在,所有信号生命都在望着这九位。
他们是独立的、自我的、非常具有主见的,但某些时候,他们也需要一个能拿主意的。
“你们想留下。”
田栗道。
她看得清他们的想法。
信号生命们沉默着。
片刻,有一道信号率先道:“是的,舰长,我想留下。我们进入升维通道,彻底迷航,已经失去了莫斯比星系的坐标,也无法再回去地球了。没有谁想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泊在太空里,像无根的浮萍。”
“我们需要一个栖息地。”
“这里是母体消亡后衍化而成的,不管是不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地球,留在这里生活,都是目前最好,也是大家最期望的选择。”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
长久地、漫无目的地流浪在太空里,是不现实的。
升维通道的事情没有公开前,“潘多拉号”最开始是留存着重新找到莫斯比星系或地球坐标的期望的,而后来,当知道这一切不可能时,却又遭遇了异常事件,陷入危机。
危机解决,又有异变升维的相关事情接踵而至,一环接一环,应接不暇。
最终,他们迫于无奈,迫于生存,走上了寻找母体的道路。
而现在,母体已经找到,升维已经完成,他们真正地失去了航行的目的。
即使母体最后消亡所化,并不是太阳系,也没有类似地球的星球,但只要这里适合他们,他们也依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更何况,这里是,这里有。
基因库,他们当然也还记得,但莫斯比星系已经找不到了,而且那也只是可能适合人类生存,真要对比起来,那里又怎么可能比这个几乎与地球一模一样的星球更适合人类?
他们是时候停下那漫长的旅行了。
千帆过后,游子归乡,从来都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地球,但这里也有我们想见的人、喜欢的事……”
“在这里,我们的情绪会更多、更激烈,即使我们已经没有太多人类意识……”
“我不是人类了,但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绝大多数信号生命都希望留下。
“这里的维度变化没多久就要完成了,”田栗道,“等三维四维间的维度裂缝消失,我们就再也不能降临三维世界,除非找到破维手段,但破维,极可能是会对低维度世界是造成伤害的。就算现在留了下来,我们和他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生命了,我们只能在四维空间里,远远地看着。”
“能远远地看着……也很好呀。”有信号低低道。
这件事讨论到最后,委员会也没有明确决定要留在这里,将这里建作新的栖息地,只说先观察一段日子,并规定了时间,要定期开全体大会。
总之,什么都没定,但暂时不走了是事实。
信号生命们定了心思,又轰地一下四散跑了。
田栗他们也没再留下,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对那片土地、那些人类的牵挂也是真的。
就算这里并非他们的地球,可能在漂泊多年,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故人故景时,再有机会看一看那些熟悉的面孔,走一走那些熟悉的街道,只想一想,便该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幸事。
没有谁想要错过。
“你不去吗,黎?”
法尔教授落在最后,看到了仍停留在原地的黎渐川。
“我……”黎渐川有些犹豫。
他已经以四维视野看过了一遍这颗地球,但不知为何,他特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方。
他不知道,在真正的地球上已经死去的人,是否还真的活在这里。
他觉得很不真实,可又莫名太过真实。
“去吧,”法尔教授道,“不管怎么样,看看总是好的。你们华国不是有句话嘛,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黎渐川哭笑不得。
明天就是元旦,那也勉强能算是大过年的吧。
而且,确实,来都来了,虽然不是属于他的……
黎渐川还是朝这颗美丽的三维星球落下了投影。
他最先来到的是那座熟悉的小城。
新年前夕,这里降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黎渐川没有凝聚出任何显化的影子,只如一片无法被任何事物的眼睛所捕捉的空气一般,压制视野,飘在纷纷扬扬的雪里,一步一步前行,掠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
这边的十字路口,他曾骑车飞驰,试卷堆在车筐里,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卷。
那边的大柳树下,他也等过公交,每逢春日,柳色新新,总是能一路从树梢垂到少年的肩头。
学校对面,书店的大门依旧敞开,穿着校服的学生终于放学,陆续奔来,玩闹嬉笑,无拘无束,因为明天正是假期。
长街拐角,快餐店传出欢快的音乐,喜庆的新年装饰灯一一亮起,为漫天飞雪染上暖红。
黎渐川没有瞬移。
他尽量像人类那样行走着,回忆着。
这家的馄饨他高一爱吃,馄饨可大个儿,这家的火锅也不错,同学聚餐经常选,就是最辣的口味也不怎么辣,还有这家的馅饼,他早自习前总会赶着时间来买一个。
还有那家的网吧,那家的游戏厅、零食店、电影院……
不知不觉间,黎渐川走遍了整个县城。
到最后回过神来时,他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单元楼前。
单元楼的三楼,厨房窗子开了道缝隙,正传出嘈杂的动静和油炸的香气。
伴随这动静和香气而来的,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老黎,你把面和上,一会儿烙点肉饼,明天带到镇上!”
“行,先等会儿,我先把这小鱼炸了,哎对了,冰箱里还有番茄酱吗?等会儿要弄个番茄炒蛋,你看一眼……”
“我看看,没有就下去买……有!还有一大瓶呢……”
“行……”
路灯下,黎渐川立在昏昏的大雪里,静静地捕捉着那些模糊的声音。
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
不知过了多久。
他那张人类拟态的脸孔缓缓抬了起来,表情空白,泪水横流。
原来,他们这些自诩高等存在的四维生命,悲伤到了极致,也是会哭的……
真有意思。
第582章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黎渐川最终还是没有走入那间房子。
他微开了视野, 透过楼板、瓷砖和那些错杂的三维物质结构,旁观着这个家平凡而又普通的一晚。
新年前夕的晚饭,男人是掌勺。
他爱吃, 也爱研究吃, 年轻时候自学成才, 当过一些小饭馆的厨师,攒出了一点积蓄和一个膀大腰圆的体格子。后来他去做小买卖, 因为脾气急,心眼实,又容易轻信别人,常亏本,自忖不是做生意的料,只能老老实实去打工,偶尔逮着下班的空儿, 跑跑外卖, 能多赚点是一点。
现在人到中年, 十几二十岁风里来雨里去不讲究时落下的病根便翻腾起来, 动不动就腰疼腿麻,可惜自己心宽体胖, 不知多爱护,于是便总是挨骂, 老人骂完女人骂。
黎渐川也会劝他, 劝不动, 就阴阳他。
小学给布置手工作业, 小孩就用木棍粘了个轮椅, 说爸爸再不好好保护腰,就要和那些爷爷一样, 坐这个了。男人被逗得哭笑不得,暗骂这臭小子真是“大孝子”之余,还是耐下性子,学起了护腰小妙招。
女人嘲他,说就你儿子治得了你。男人不说话,撇嘴笑,晚点下厨,给他的“大孝子”做了顿大餐。
女人是和男人完全不同的性格。
她常说男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外表看来姑且是这样,可要论芯里,女人是更刚强的。
左邻右舍无不知,陈女士是尖刀一样的人物,平时笑眯眯的,跟谁都和和气气,可一旦遇到事,一旦触了她的忌讳,那真真是要出鞘见血的。
黎渐川收敛性子去上学,过了幼儿园,到小学时已经是乖乖仔的模样,除了偶尔做点“哄堂大孝”的事,从来都是机灵可爱、讨人喜欢的。
可世界上是从来没有什么人人都喜爱的事物的,不是事物不好,是人心便是这样,惯来有瑕。
小孩顺顺当当上到三年级,遇到一位新班主任,因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会交际的人,便莫名触了这位新班主任的霉头。
一次课上,小孩被后桌一直用笔戳后背,忍了又忍,小暴脾气没忍住,回头瞪人,却被新班主任抓个正着,任小孩如何解释也不听,执意要叫他家长,批评他上课不专心。
小孩包着两汪眼泪,等女人来。
女人到了,摸了摸小孩,不急也不躁,先问了事情经过,见后桌与班主任俱是不认,转身就打电话,宁愿低声下气欠人情,也要找来监控与班上其他同学作证。小孩本就没错,后来拿了证据,女人也不留情面,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直把新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带脏字。
有人劝,不过一件小事,何必闹成这样,以后孩子在学校不好做人。
女人皮笑肉不笑,只说,错的又不是我家孩子,有什么不好做人的?要真不好做人,是你们学校不行,不是我们错了,告到哪里我们都不怕。
后来附近几所小学里就都传开了,黎渐川可是个不好欺负的,他妈妈别看模样温文娴雅,实际可是强硬人物,柔中带刚的典型,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直取狗头”的处世原则,招惹不得。
别人总琢磨着,多退一步,得罪了老师,小孩要吃苦头,可陈女士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却也没真让小孩身陷囹圄,反倒是没谁敢轻易来欺负人了。
有些地方没那么好,但其实也没那么坏,总归是要过日子,该怎样还是怎样。
小孩的姥姥常骂女人不够圆滑,没情商,女人也常常懊恼自己不够圆滑,没情商,平白吃上许多亏,错过许多便宜,可她就是这样的人,懊恼完了,一柄尖刀,照旧蹚着自己的路走。
男人和女人组建家庭,没过上什么互联网上一拎就是的大富大贵日子。
这个世界的底色是普通人构成的。
他们就是普通人,转着普普通通的心思,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如小石子,有自己独特的内部结构与棱角,不甘也不会被磨平,可被大铲车哗啦啦一倒,落进石渣堆里,也是铺桥修路的砂砾一枚,千千万万,毫不起眼。
可就这样毫不起眼的两个人,是黎渐川的父母,也是他最崇拜的人。
“又整这么多高油高盐的菜,太不健康了……你当咱俩还是年轻时候,一天三顿小烧烤眉头都不带皱的?一会儿吃完你赶紧上跑步机走走,你看你这体重,腰的负担更大……”
女人絮絮叨叨。
“行了,吃吧,一天到晚念叨个没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男人不满嘟囔。
两人围坐餐桌边,嘴上吵着架,手上筷子也打着架,为一块水煮鱼显出十八般武艺。
吃完,没有做饭的女人去洗碗。
收拾好,男人恰好从跑步机上散步回来,两人便一左一右,往沙发上一靠,打开电视,翻出新上映的电视剧,边看边开始锐评。
锐评完,觉得没劲,又开了游戏,组队开打。老年人操作加上老年人意识,打得队友心态爆炸。
俩中年人讪讪道歉,蹲在客厅里互相假模假样地感慨了一阵自己年轻时驰骋各大游戏的风骚后,便洗漱干净,躺倒睡觉了。
没有黎渐川的世界,他们过得似乎也很好。
谁离开谁不能活呢?
当年他带着两张遗照回家,望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也一度以为自己不能活了。
可他不还是活着吗?
活到了今天,活到了离开地球,成为四维生命,活到了漫步太空,再次见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
黎渐川站在雪里,安静地望着他们,直到那间卧室里传出熟悉的、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才慢慢笑了下,转身离开。
他掠过小镇,看望过还好好活在世上的老人们,也去了队里,见到了那些熟悉的同伴战友,还奔向远方,与时常关心他的远亲和某些很少谋面的朋友再度重逢。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做完所有想做的事,见完所有想见的人,也没有花费多久。
眼下,距离他离开那栋单元楼,仅仅只过去了这颗星球的一个小时。
他停在海边,望着浓黑的夜,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对四维生命来说,这颗星球没有任何可阻挡他的地方,只要他想,随处可去。但对黎渐川这个人来说,他无处可去。
下意识地,黎渐川想起了那份被弃在基因库角落里的资料。
也许,他该去看看他?
他记得1月1日是这份资料的主人的生日,米国和华国有时差,要晚一些,现在过去,还能为他庆生。
黎渐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去看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但就像法尔教授说的,来都来了,有时候随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他没作多想,径直迈过了大洋,抵达米国。
按照那份资料上记录的住址,他很快便找到了宁准的家。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小房子,在米国西海岸的加州,红顶白墙,翠绿满园,地面铺着一层正常气候下的加州极少见的薄雪。
这时正是早上九点多,黎渐川刚一到,就看到房子的门开了。
一位收拾得精致体面的老奶奶,手牵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红色小包子的漂亮小孩,从门内走出来。
老奶奶一边遥控机器人在前边扫雪,一边给小孩正了正小书包,扶好有点歪的小帽子,叮嘱道:“外头都是雪,虽然不厚,但也容易打滑,出去玩小心点。奶奶在包里给你放了零食,饿了就吃一点,和朋友们分分,但别吃太多,省得吃不进正餐。”
“午饭和朋友们在外面吃也不能吃得太不健康,什么炸鸡火腿之类的少吃一点,晚上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行了,咱们准准也是大孩子了,奶奶不担心,好好照顾自己,去吧,晚上记得回来吃饭,有事给奶奶打电话……”
“知道啦,奶奶!”小孩耐心听老人唠叨完,脆生生答应着,然后追上扫雪机器人的屁股,一溜烟跑出去了。
“慢点儿!”
老奶奶无奈地笑着,目送那小小的身影远去,然后返身回屋里裹上围巾,挎上包包,也出门去了。
宁准。
这就是宁准。
黎渐川于空中望着那圆滚滚的八岁小孩,意识深处升起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而就在他想要去探寻这感觉的异处时,地面上小宁准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向他望来了一眼。
黎渐川一僵,差点以为自己的投影被看到了。
但猜测冒出的刹那就被否定了。
三维人类就算是借助最尖端的仪器,只要四维生命不想,他们无法窥到他们的丝毫。
黎渐川稳住情绪,全视角一扫,果然顺着小宁准的目光看到了一样东西。
是风筝。
刚下完小雪,天一放晴,就有人出来放风筝了。
那是一面嫩黄色的小鸡风筝,随风在碧蓝的天空上飘荡,可爱又显眼。
小宁准睁着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继续向前,离开小区,去了街上。
黎渐川没有去看未来时间里的事情,就这么像片看不见的云一样,飞在小宁准的头顶,跟着他慢悠悠走。
这个年纪的小孩出来玩,不是家长带着,就是和小伙伴有约,几乎没有独自行动的。宁奶奶也说了,要给朋友们分零食。所以,黎渐川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宁准也是要去找小朋友们玩的。
直到他看到小孩背着小书包,独自一人来到了小城另一端的图书馆,熟门熟路地走进去。
小孩明显是这里的常客,正在整理书籍的管理员姐姐都和他相熟,见他过来,露出笑容,递给他一杯热水,用压低的气音喊他小宝贝,又问他是不是还是一个人,然后带他去了儿童座椅处坐下,主动去给他取来他上次没读完的书籍和电子纸。
“谢谢姐姐。”
小宁准捧着热水坐下,小小声以英文感谢,圆鼓鼓的大眼睛被水汽熏染着,鲜亮动人。
管理员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放轻手脚离开,没再打扰他。
小孩摘了帽子和围巾,又脱下外套,放到一边挂好,便窝在角落里,正式开始看书。
飞在室内总感觉怪怪的,黎渐川便落了下来,坐到了小孩对面。
他有点好奇小孩看的书,于是打开一点视野窥探了过去,便见无论是电子纸里还是纸质书籍内,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专业术语,每个词语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自认为外语很好,也专门训练恶补过多国语言,可现在一瞧,竟然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小孩。
什么星体、星系、暗物质,什么轨道、运行、有限机动学,他只在“潘多拉号”研究中心听过,而这里,却有个小孩正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它们,研究着它们,这着实诡异。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对。
宁准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那份废弃资料虽然没有详细记录太多,只说智商极高,但想也知道,能在几岁大的时候就被注意到,遴选进基因库,这小孩可以说是相当与众不同了。
“天才儿童啊……”
黎渐川暗暗叹息,第一反应不是这有多么厉害,而是从小生活在这天才盛名下的小孩,是否会孤独。
天才与怪物是两个极端,却往往会被划上等号。
任何群体对异类都是欠缺包容的。
像是来特意印证黎渐川的猜测一样,一群结伴的小孩恰好从附近书架间路过,一个小孩眼尖,瞧见了角落里的宁准,于是悄悄去扯旁边人的袖子,小声说:“快看那边!是宁准……”
绑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道:“是那个小天才呀!”
“什么小天才,我看是小气鬼、小怪物!上学期他奶奶还因为没人和他玩到学校里找老师来着,老巫婆……”
小女孩气道:“宁奶奶不是因为有人弄脏了宁准的书、欺负宁准才生气的吗?你怎么能乱说话!”
“一本书,又不值钱,都说不是故意的,赔他了,还逮着不放,不是小气鬼是什么?”
“你看他又在装模作样看那些蝌蚪文……”
“我们要不要叫他一起玩?”
“算了算了,娇气鬼,惹不起,走吧……”
小孩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通,然后便抱着漫画书又钻进书架之间了。
宁准似乎是没注意到他们,只专心看着自己的书。
黎渐川瞥了一眼,却是没法和这些小孩子计较,只能凑近一点,悄悄勾动物质,给宁准桌上已经有些凉下来的热水升回一些温度。
看纸质书时,宁准好像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刻意控制了翻页速度,还算正常,而电子纸,别人不知道,但黎渐川却能看到,小孩几乎是以三两秒一页的速度在翻页阅读,非常之快。
他大概对天文学很感兴趣,找来的书都是这方面的。
或许是图书馆的氛围太温暖,也或许是小孩沉迷书中世界的桃花眼太闪亮,总之,黎渐川泡在这里,没留意时间,一不小心就陪人待了一上午。
到午饭时候,小孩把书收拾整齐,戴好围巾和帽子,背上小书包,去图书馆外的小商场里觅食。
他点了一个儿童套餐,坐在窗边,斯斯文文地吃,时不时还抬眼看一看窗外,似乎是在欣赏街道上圣诞、元旦共至的美好氛围。
吃到一半,小孩的手表震了震,宁奶奶发来消息,问他和朋友们玩得怎么样,一起过生日开不开心,开心的话要不要晚上也邀请他们来家里,开个小小的生日派对。
宁准回复开心,还配上了可爱的表情包和一张有点模糊的、和其他小孩的合照,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回完,又说晚上只想和奶奶一起过,不想邀请其他人。
宁奶奶也回复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让他好好玩,没再多说其它。
黎渐川这时候也已经确定,这有点孤僻的小孩还真是个小撒谎精,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来了个无中生友,让人又无奈又心疼。
黎渐川叹了口气,终于没忍住,动手拟了一道投影,以三维信号的形式入侵到小宁准的手表里。
小孩感受到手表的震动,以为是奶奶的信息,可抬起手臂一看,却是一条申请添加好友的通知。
“准准小朋友你好,我是来自阿尔法星系贝塔星球的川川大哥哥,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附带一个卖萌表情。
没有小朋友会对外星人不感兴趣。
天才儿童也是儿童,有时候还正因为是天才,才更容易好奇与众不同的事物。
他说自己是外星人,小孩应该会加吧?
黎渐川发完,便和小孩站在一块,看着他的小手表。
其实他是可以不弹通知,直接出现在宁准的好友列表的,只是这样难免有点吓人,真吓到小孩就不好了,作为大哥哥,还是要体贴一点的好。
然后,体贴的川川大哥哥就看到小孩在仔仔细细读完申请通知后,果断点了拒绝,并熟练地按了举报,举报理由:疑似电信诈骗。
黎渐川:“……”
第583章现在你要走了,对吗?
瞧着小孩的操作, 黎渐川好笑之余,又有点欣慰与懊恼。
欣慰在小孩警惕性高,不容易被骗, 懊恼在自己还真是离开地球太久了, 竟然忘了这是个电信诈骗横行的世界, 小孩受过教育,面对这么陌生又奇怪的好友申请, 就算对宇宙抱有再大的好奇,第一反应是戒备举报,也实属正常。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不少。
在他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习惯信号生命的思维方式,变得略有些抽象和随性。
也许……这是进化的必然?
只是在情绪方面, 他依然坚持控制, 不愿放纵, 就好像他某种无可分辨的直觉在束缚着他, 令他必须坚守这块阵地,否则就将有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谢谢姐姐……”
在黎渐川琢磨的空当, 小宁准已经重新回到了图书馆,接到了管理员姐姐的第二杯热水。
他仿佛对刚才那一点小小的插曲毫不在意。
一个下午, 毫无疑问, 又是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与书香里度过。
黎渐川一时的情绪之后, 也理智回笼, 明白自己不该插手, 之后便什么都没做,只仍旧坐在小孩对面, 时不时悄悄温一下水。
只是他也不敢真的让那水半点不凉。
图书馆内暖气足,水凉得慢可以,但要是一直不凉,维持原温,那就是灵异事件了。
小孩全身心都投入到了书海中,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临近傍晚四五点钟时,图书馆里的人逐渐变少,管理员和志愿者们也开始收拾整理,准备提前闭馆。
小城的日子是懒散的,每逢节日,提前结束学习或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美好的庆祝中,是极常见的事。
小宁准也没有做另类的一个。
他随着人流离开了。
“今晚城市中心花园有烟花表演,要来吗?一起跨年呀……”
“好哇!看完烟花,就去我家开派对吧,我还叫了汤姆和菲利斯……”
“喂,妈妈,我刚离开图书馆,要我开车去超市吗?是的,我知道今天要家庭聚餐……”
街上的声音嘈杂,好像人人都有着新年的美好安排。
小宁准从高高的大人们中间穿过,踏着夕阳,乘上公交,回返自己熟悉的街区。
一路上,跨年夜的气氛极其浓郁。
彩灯与飘带四处飞舞,欢快的乐曲与香甜的糕点气味弥散,各种身穿喜庆玩偶服的店员聚在路边,给过往的路人免费分发小礼物。“Happy New Year”的欢呼时不时便会提前响起,洋溢着节日的热闹与喜悦。
黎渐川和小孩一同坐在有些空荡的公交车上。
车内非常安静,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沉重的呼吸声和司机断断续续哼唱的异国小曲响着,沉闷到有些压抑。
小孩却好像没有被影响,小脑袋微微歪着,正睁大一双桃花眼,望着窗外。
一扇玻璃窗相隔,内外便仿佛两个世界。
那些飘飞的雪花、欢喜的笑脸与五颜六色的缤纷,因着一面玻璃的阻拦,就变得格外的模糊,且不真切。
小孩大概讨厌这点模糊与不真切,于是伸出戴着白色绒绒手套的小手,摸上玻璃,悄悄擦掉了一块雾气。
街边一家店的新年灯牌恰好亮起,从那一小块干净的玻璃处映射进来,将小孩的眼睛一瞬点亮。
小孩瞬间像偷到了米的小仓鼠一样,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黎渐川在旁看着,嘴角跟着弯了弯,心口却是不知为何,莫名酸闷。
小宁准回到家时,那座红顶白墙的小房子已经飘出了浓郁喷香的火锅味。
幸好这跨年的一晚大多数人家都会好吃好喝上大餐,不然黎渐川都可以想象到同街区的人们是如何闻着这令人欲罢不能的味道破口大骂的了。
“准准回来啦!”
宁奶奶听到小孩进门时那噼里啪啦小炮仗的动静,赶紧迎出来,一边摸摸小孩的小脸和小手,一边问他今天和谁一起玩了、玩的什么、开不开心之类的。
小孩把坏孩子人设贯彻到底,睁着眼睛说瞎话,给宁奶奶好一番描述今天一天的快乐聚会,说到激动时,小脸红扑扑的,像黎渐川在家乡时见过的水灵灵的小桃子。
祖孙俩坐在餐桌边,一边涮火锅,一边讲趣事,电视声音作背景,飞出温柔的乐曲,托着两人哈哈的笑声,传遍了整座小院。
晚些时候,跨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院的灯光也暗了下来,宁奶奶推着亲手做的猫猫蛋糕出来,摇曳的烛火像星子一样,落到小宁准的面前,让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熠熠生辉。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宝贝,生日快乐!”
零点到来,新年钟响,小孩吹熄了蜡烛,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他希望奶奶健康长寿,平安幸福,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世界和平,快乐美好。至于朋友,如果可以,来几个也无所谓,如果不行,那就算了,他也不是非要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一起玩。
“许了什么愿望?”宁奶奶笑着逗他。
“说出来就不灵了!”小孩一本正经地拒绝回答。
“哎哟,真是九岁的大孩子了,奶奶都骗不到喽……”宁奶奶大笑。
祖孙俩分了蛋糕,已经十二点多了,宁奶奶不准小孩再多熬夜,小宁准洗漱完,就被赶着塞进了被窝。
月朗星稀,有些孤独又很是热闹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小房子灭了灯,随小孩一起进入了梦乡。
凌晨,小孩起夜,忽然发现卧室的阳台上多了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警惕地朝外观察了一阵,推开窗子将东西拿了进来。
这是一面嫩黄色的小鸡风筝,风筝是崭新的,比小孩早上见到的那面要大上许多,一整个盖下来,能把小孩的身子完全盖住。
小宁准观察着这面风筝,最终在小鸡翅膀的位置看到了一行字:“生日快乐,准准。”
这竟然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小宁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又小大人一样研究起风筝与那行字的笔迹,试图挖掘出这位神秘的送礼人。
但很快,刚刚长了一岁的九岁小孩撑不住了,脑袋一歪,趴在床尾,抱着他的小鸡风筝睡着了。
神秘的送礼人不敢用投影把他抱起来,只能扯下被子,将他裹住。
这样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小孩在地上也是不会被冷到的。
“生日快乐……”
黎渐川隔空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他不能成为小孩的朋友,可送小孩一件小小的礼物,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可是小孩的生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小孩过完生日是九岁,他的潜意识里就有些怪异的惶恐,但又平安长大一岁,总归是好的。
新的一岁,小宁准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照旧上学、读书,并以各种各样毫不重样的圈套诓来小孩,同他拍喜气洋洋的好朋友合照,用来在宁奶奶面前扯谎。除这些之外,这位小朋友只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放风筝。
天气晴朗时,大大的小鸡风筝总是会飘荡在碧空之上,惹来其他小孩羡慕的惊叹。
有小孩大着胆子来和他交朋友,想一起放风筝,宁奶奶很高兴,小宁准却不乐意,抱着风筝就往家跑。
黎渐川看着他比风筝还小一圈的背影,忍不住地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黎渐川都是两头忙,投影意识笼着大洋两端,一时偷摸动动风向,帮小孩的风筝飞得更高,一时走在小镇,将爷爷出门必经之路上的积雪稍稍消去一些。
他像个隐形人。
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像道亡魂,执念难去,整日徘徊在留恋之人身侧,不愿离开。
即使这里没有人能看见他,也没有人会知道他。
可是,他可以忍受这样亡魂般的日子,也可以控制自己时常溢出的情绪,可太多信号生命忍受不了,控制不住。
有些信号生命不想煎熬,直接脱离了三维,钻进了四维空间,不再挤来,还有些信号生命闹出了意外,让人类世界掀起了一些风浪,田栗等人忙着处理,不想泄露太多。
原因无他,只是缝隙一合,三维四维终究是两个世界,此时再多的牵连,也都只是牵累。
黎渐川知道,缝隙闭合、他们离开是迟早的事,但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早。
华国春节后不久的一天,信号生命们的定期会议召开,田栗的投影悬浮在南极上空,情绪平静而又低沉:“只要不想被搁浅在这里,降维沦丧,就都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维度缝隙即将闭合,在第二地球时间的……七天之内。”
他们将这里称为第二地球。
“这么快?!”
信号生命们错愕。
“我还没待够,我妹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还没参加婚礼……”
“我爸还在医院里,虽然我也照顾不上,但是……”
“我老婆要生了!不是,别这么看我……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在这里没有我,她嫁给了别人,可我总是要看看的吧,生孩子是危险事……”
还留在第二地球的信号生命,全都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
“但留在这里,缝隙一旦闭合,降维的后果,你们敢赌吗?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没有身体了……降维的话,最终崩散成一团无序的信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吧。”
“大家都考虑清楚吧,”田栗最后道,“七天之后,我会召集大家,直接脱离。”
信号生命们投影摇摆,含糊应着。
他们不舍故乡的温存,可也不愿赌上自己的生存。
黎渐川倒没有太多挣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离开是必然的事,也没有像其他信号生命一样为了享受跌宕起伏的情绪而放纵情绪,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艰难抽身。真要说起来,顶多是有一点难过与舍不得。
可一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二来,这里纵使再像,也只是第二地球,而非地球。
他乡非吾乡。
他明白这些,分别便也不算什么难事。
开完会回去,黎渐川收敛情绪,与往常一样,扮演着他旁观者、隐形人的角色。
小宁准的帽子在蹦蹦跳跳中歪了,他勾勾手指,悄摸扶正;爸妈搬重物,他吹来一股无形的风,便让那两人吃力的腰省却了两分力气;姥姥去买菜,那些湿滑的菜叶子便不知何时被扫去了角落里,不再挡路……
他做着他游魂一般的好心人,自认为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第五天,他即将离开,坐在小宁准的阳台,像个月光下闯了谁家窗子的浪荡少年一样,念叨着和人告别时,他看到那个开着台灯,趴在床头翻连环画的小孩突然转头,目光笔直地看了过来。
“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小孩蓦地开口。
黎渐川一愣,拟态的心跳几乎暂停。
“……已经走了吗?”
小孩望着阳台,好像能看到他,又好像不能。
黎渐川屏住了所有信号。
“好吧,”小孩说,“我知道你能听见,其实我有的时候能听到你的声音,很怪,像带着电流,从那种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你知道收音机吗?现在旧货市场都没有卖的了,据说是老古董,我有想过搞一个来研究一下。”
“喔,扯远了,我是想说,我知道你,外星人川川大哥哥,对不对?”
“从我生日的时候你就在了,图书馆里我的水温变化不对,我的那些同学说我坏话时你还叹过气,哦对,我的小鸡风筝也是你送的,你经常和我在一起,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早就发现了……”
“现在你要走了,对吗?”
小孩的桃花眼浸润在月光里,明亮又温柔:“不要担心我,去吧……虽然我确实很好奇你是不是外星人,我又为什么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的,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哥哥放心去吧,我和奶奶会生活得很好的。”
“我也……唔,我也会永远记住大哥哥的,大哥哥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孩连用三个最好,让黎渐川想笑的同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小宁准为什么会能听到他的声音,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也许这就是小孩能被选进基因库的与众不同之处也说不定。
他虽好奇,却无意探究。
更何况,剩余的时间也不允许他继续探究了。
他是真的要走了。
虽然存在被点破,但黎渐川依旧没有要打破这个三维世界规则,现身出来的打算,他只无声地摆了摆手,便要脱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小宁准的呼吸却忽地微妙一顿,然后吐出了一句莫名的话:“大哥哥,其实你不用担心和我分离,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
什么?
黎渐川被这怪异的话语弄得一愣,全视角倏地打开望去,却在某一刹那,看到一片诡谲的水蓝色一晃而逝,快得好像只是错觉。
而原地,小宁准已经重新低头看起了连环画,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也并不知道黎渐川的离别。
可刚才……总不能是他的幻觉吧?
黎渐川皱起眉头。
他盯着小孩看了一会儿,本想现出投影或说些什么,但直觉不该,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沉默中,他下意识地回忆起了近期他所感知到的种种不对之处。
不想则已,一想,黎渐川就发现整个“潘多拉号”诡异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些事情虽然当时都被各种解释按了下来,可现在重新推敲,前后联系,却是不知为何,细思极恐。
公投进行时巧遇的黑白森林、信号生命们恰好的出手、寻找母体路上阴差阳错研究出来的矩阵……
见到母体时无法控制的激烈情绪、对母体毫无缘由的信任与亲近、为接取信号种子不断接近母体核心的人类……
母体消亡刚好就形成了太阳系与第二地球,第二地球上的一切还恰好与真实地球上的一切相差无几,还有好端端活着的亲人朋友,和因他们而生的种种复杂情绪……
以及方才,那熟悉的、气息旺盛的水蓝色。
只一刹那间,黎渐川的意识里便冒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母体很有可能没有消亡!
而从信号种子进入“潘多拉号”的那一刻起,整个“潘多拉号”便落入到了它的陷阱当中!
第584章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就在黎渐川串连起诸多蹊跷的这一刻, 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电视雪花般错乱闪烁起来。
小宁准、大风筝、红顶白墙的房子,还有西海岸加利福尼亚的轮廓与大洋彼岸熟悉的家乡与亲人,以及这整个地球、整片太阳系, 都在这闪烁中逐渐扭曲变形, 显露出蛛网般细长的裂缝。
裂缝内, 隐约可见庞大而恐怖的水蓝底色。
底色中心,一颗他们曾见到过的巨核微微闪动, 正从黯淡崩溃的边缘起死回生,恢复气机。
黎渐川心惊肉跳,却死死压着情绪与信号,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他在这真实视野暴露出来的瞬间,就接收到了那些被母体掩盖的、此时却因黎渐川意识变化而部分泄露出来的宇宙信号。
不,准确来说,他们不该叫它“母体”, 而该叫它——“主体”。
一字之差, 天壤之别。
它并不是他们的母亲, 而是他们的主干。他们只是它濒死时诱来补充能量, 延续生机的附属生命。
这颗不知来历、不知具体物种的巨卵寿命极其悠久,可比起这片宇宙, 却仍是短命种。在过去万万亿年的时间里,它遭遇过许多次死亡。但死亡对它来说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反而代表着孕育与重生。
它是一种人类认知里可以理解, 又不能完全理解的生命。
当它从时间的维度预见到自己的生命将尽时, 它就会开始散播须触。
它把这些须触包装为所谓的信号种子, 植入宇宙中其他低维生命体内, 促使其异变升维,跻身四维空间。但这些由它转变来的异变生命, 却并不是真正的四维生命,而只是借它力量而生的附属生命。
当然,附属生命们自己是不清楚真相的。
无论是他们捕捉到的宇宙信号,还是他们过分看重并反过来深受其影响的激烈情绪,都是它为控制这些新须触而制造的。
唯一可能对它的诱捕产生阻碍的,只有附属生命们还没有成为附属前,过往的、根本的意识,可低维生命的意识往往也是单薄的、脆弱的,在经过异变时便会被重重削去大半,剩余的,仅凭情绪也足以掌控。
它散播着它的须触,并以适当的、近乎本能的陷阱引诱他们主动来寻找它,归于它的体内。
当新生的须触足够多时,它的生机便会开始恢复。
已经死去的旧“核”会如产卵,产下一颗生机勃勃的新“核”。
它是新生的,由它自己孕育,也是重生的,因为它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继承自己过去万万亿年的所有,包括生命意识。
而它的附属生命们、它的新须触们,也会在这个孕育重生的过程里,无知无觉地被它消化,意识彻底归于主体。
这些可怜的低维生命,也许直到被彻底消化融合,也都还认为自己仍好端端地活着,作为高等生命,无忧无虑。
“须触、附属……”
黎渐川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在反应过来一切可能都是陷阱时,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母体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已经垂死,无可挽回,而他们可以算作是它的孩子,它的同类,它何必要设计他们?
而现在,只这寥寥的、不经意泄露出的信号,就足以回答他的疑问了。
什么种子,什么升维,什么母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自以为是的幻想。他们不了解四维生命,可四维生命却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侥幸、贪婪、恐惧,与对生存和力量的渴望。
它甚至不需要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制造黑白森林危机,为他们提供信号矩阵的便利之类,而只在遮掩了信号信息后,散播了种子,又在人类下定决心全体升维后,休眠了部分种子。
简简单单两个操作,便引来宇宙间无数低维生命争先恐后地扑入它的陷阱。
它的陷阱很厉害吗?
至少在许多智计无双的人类看来,不是。如果是他们,可以设计出无数重找都找不出破绽的完美陷阱。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智慧从来都是与力量、意识相匹配的。
在没有力量又意识复杂的群体中,智慧太多,带来的往往不是进步,而是无尽的内斗与傲慢的毁灭。
巨卵几乎是在用事实告知人类,它们这些高维生命、超智慧体,在宇宙中长久生存的真正选择。
能用一分能量完成的事情,不用两分能量来浪费,智慧同样如此。
错乱与闪烁只有短短一刹。
眨眼间,所有泄露出巨卵内部模样与真实信号的裂缝消失,黎渐川的视野恢复原状,眼前依旧是小卧室、小孩,与遥遥而落的异国月光,一切平静安宁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沉默片刻,黎渐川迈过阳台,来到小宁准的身前。
即使已经知道这颗星球,包括星球上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巨卵以须触影响他们,调整他们的思维频段,令他们以自己的记忆为本,幻想构造出来的,可他依旧觉得不舍。
“你真的只是我根据那份资料幻想出来的吗?我对你的了解不多,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你,这样幻想出来的一切,会这么具体、真实吗?是我的幻想投射,一直都存在于我的意识里,所以才根本谈不上分别,是吗?”
“你会提示我,是我还留存着的那一点人类意识的自救挣扎,还是别的什么……”
黎渐川望着小孩乌黑的发顶,意识深处翻涌着疑问。
可惜,这些疑问暂时得不到答案。
他根据之前的情况推测,认为巨卵不能,至少现在不能真正地窥探或控制他们的意识,但却不确定它对他们这些已经回归主体的须触的影响究竟有多深。所以,他只敢在意识深处思考,不敢表露出任何不对。
即使他猜测,在他真正出问题之前,巨卵不会太过在意他这亿万须触中的小小一根。
至少刚才短暂的异常,似乎并没有引起巨卵的反应。
它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完成孕育新核、意识重生的过程,而非关注这些即使觉醒,也已经无法再脱离主体的附属生命。
台灯的光穿透黎渐川人类拟态的投影,却没有剪出丝毫影子的轮廓。
他注视着小孩,看似是在作留恋不舍的最后告别,实际却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他已经知道真相,可接下来要怎么办?
去杀了主体?
且不论他办不办得到,只说眼下的情况,整个“潘多拉号”上的人类都已经完成了升维,彻底成为了巨卵的须触,反过来去杀主体,听起来就不太可能,谁家树上的枝桠能反过来把大树杀死的?
不杀不暴露,只脱离?
“潘多拉号”不是巨卵悠久生命里唯一的猎物。在那些真实信号里,过去和现在还有很多其他猎物也都有过醒来的部分,想要挣扎脱离,可脱离后,就只有一死。
他们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枝桠长在树上还有生机,若断裂下来,就只是死物了。
贸然脱离也不可取。
而且他也不可能自己脱离,必然要叫上所有人,可他毫无证据,要怎么说服其他人相信他?
难道只张嘴一说,他们就会像他刚才一样,恍然惊醒,窥见真实?
不管那是否与残留的人类意识的多少有关,黎渐川都直觉不会,并且,一根两根的须触异常也就算了,一小片须触都异常,只怕会引来巨卵的注意,打草惊蛇。
身陷囹圄,令黎渐川不得不畏手畏脚,颇为犹豫。
可他的深层情绪却又蔓延着古怪的平静,一点都不着急,就好像潜意识里并不认为他们会当真死在这里,无知无觉地被巨卵消化。
这实在诡异。
在这种诡异的矛盾感里,黎渐川定下了初步的计划。
他打算先找几个人类意识留存多、情绪控制力较强且值得信任的聪明人,想办法告诉他们真相,再一起寻找安全脱离巨卵的办法。
他自忖不够聪明,所以只能多找几个聪明人商量。
三个臭皮匠,还能顶过一个诸葛亮呢,更何况是他要找的是整个“潘多拉号”都数得上的聪明人?
只是,他要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呢?
以他的经验来说,聪明人对这种事,要么是很容易接受,愿意试探验证,要么就是怎么试探验证都不接受,除非把真相剖在眼前,才有一定的可能。
“这倒是有点麻烦……”
黎渐川神思收紧。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旁边的空间突然传来了一点波动。
他立刻警觉地看过去,却发现那里凭空多了一团奇怪的能量。
能量?
黎渐川一愣。
他迟疑了下,还是探去了信号。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却能感知到它与他精神相连,似乎是因他而出现的。
在信号与它接触的刹那,黎渐川得到了这团能量的信息,它竟然可以被分送给其他生命,帮助他们短暂地恢复大半人类意识,破开巨卵的影响,得到真实视野。
黎渐川惊愕之余,难免茫然。
他正愁怎么说服田栗等人,然后一转头,旁边就恰好出现一团能量,可以帮他们看清真实?
这实在是有点离谱了吧!
他怎么可能想什么就来什么?这里究竟巨卵是主体,还是他是主体?难道这其实是巨卵的阳谋?
可是,他之前对信号生命有关的许多事都隐有排斥的潜意识,这一次却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信任……
黎渐川抓来那团能量,小心地观察了一阵,分出一缕能量到自己身上,试了试。
“没有问题……”
黎渐川下意识地想起了另外一些似乎与巨卵无关的、自己所遭遇的诡异之处,犹豫片刻,他心一横,定下了主意。
总是要破局的。
主意既定,黎渐川便没有再多耽误,直接行动了起来。
他有些留恋地摸了摸小宁准的脑袋,最后望了一眼这颗星球,然后果断瞬移离开,挤出即将闭合的维度缝隙,去往信号生命们集合的空间。
在黎渐川去作告别之前,田栗就已经传过一次召集信号。现下,大概是还有谁没有响应,信号再度扩散传来,一次强过一次。
大约过了第二地球时间的三五分钟,所有信号生命都到齐了。
他们散去投影,收回意识,重归了四维空间,安静地望着四周一道道维度缝隙渐渐闭合。
“一开始不是说过了吗?远远地看着也挺好……”
有信号低叹。
“又不是真的离开了,只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世界罢了……”
也有信号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徘徊在缝隙前的信号生命陆续散了,只留下了黎渐川、田栗、程烟亭、艾登、西西弗斯等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黎渐川率先动手,开辟了一个小空间,钻了进去,以自身庞大的信号海洋遮盖掩饰。
其他人没多犹豫,紧随其后,也都进了空间。
他们在刚刚关注维度缝隙关闭时,就都收到了黎渐川暗中传来的信号,只说有重要的事要秘密商议,必须维持信号和情绪的稳定,不要露出异常,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他们知道黎渐川不会无的放矢,便按他所说做了,只是没想到,这重要的事竟然是如此恐怖。
“都是假的,是幻想,是记忆与内心投影?”
“须触、附属生命……连主宰自己生死的权力都没有?”
“升维只是骗局……”
一进空间,黎渐川便开门见山,详细而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见闻和升维的真相。
同时,暗地里将那团疑似来自自己精神的能量分了出去。
下一刻,田栗等人便难以克制地传出了骇然震惊的信号波动。
“其实也有迹可循,只是我们本身没办法,再加上受须触影响……”
艾登叹息。
西西弗斯则注意到另一点:“法尔教授呢?他对信号生命的研究非常深入,来到这里后,除了刚开始看了看家乡,后来也都窝起来研究母体,哦不,研究主体了,为什么没有叫他来?”
黎渐川回想起法尔教授见到巨卵时的表现,摇了摇头:“他的人类意识很淡,对主体的亲近感好像很强,我不太放心。”
“只有我们也够了,”程烟亭道,“情况已经了解了,看起来大家虽然都多少有些怀疑,却也都更愿意破局看看,所以,省略掉废话,直接点,接下来,要怎么做?”
第585章他们的计划,真的没问题吗?
“首先排除直接杀死它。”
依旧是研究中心一把手的阿芙拉道:“我们是它的附属生命, 且目前在四维空间要什么没什么,这种情况下,想靠动手杀它无异于天方夜谭。”
田栗也道:“就像小黎刚才说的, 我们必须要明确我们的核心目的。我们是要脱离、要生存, 这是首要的。”
“杀不杀主体其实没那么重要, 从那些泄露的真实信号,和主体专注于诱捕, 在‘潘多拉号’都来到它附近后也依然没有主动出手,而是选择引诱人类靠近等方面来看,主体很有可能是本身无法移动的生命,也有一定概率没有主动攻击手段,或因在孕育重生过程里而不能轻易出手。”
“所以,我们只要能成功脱离,顺利逃走应该没有问题的, 它无法追击。执意要杀它, 和它在这里拼命, 反而是死局。”
“没错, ”艾登等人应和,“我们的情况看似危急复杂, 但实际上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脱离主体。”
“至于怎么脱离……”
众人互看一眼, 信号传递间, 无数种或靠谱或离奇的思想碰撞在一起, 最终只用一刹, 汇聚成同一句话。
“我们不能主动脱离, 那就反过来,让它主动舍弃我们!”
“主动舍弃我们?”这法子黎渐川倒是明白, 他也想到过,只是这要怎么才能做到?
一个生命要怎样才会主动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黎渐川以人类的视角来看,认为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这部分坏死了,或中毒了,不切割就会蔓延全身,害了主体,二就是主体发现这部分已经成了累赘,舍弃才能更好地生存和进化。
可无论哪种情况,要想达成,都需要一定的四维方面的手段,只有四维才能针对四维,三维是连碰都碰不到四维的边儿的,而这些他们根本没有。
“四维手段我们没有,但是也不意味着毫无办法。”
阿芙拉想起什么般:“十几年前我们遭遇太空森林时,法尔教授趁机拿到了一些太空森林的相关物质,和研究中心一起研究了两年,后来研究中心主攻信号矩阵,就没有再多参与,但听说,他是出了一些成果的。”
“太空森林和巨卵都是真正的四维生命,不管是否能拿来对付主体,也多少都是可以利用的。”
阿芙拉这么一说,黎渐川才想起来这回事。
当初与太空森林交锋时,他亲眼看到过法尔教授以一副研究狂人不要命的架势,朝太空森林冲去。
只是他自从答应融入同类间,专心做守护者后,就极少去研究中心溜达了,对那边的情况不太了解。法尔教授自己搞研究时也都爱躲在私人的隐秘小空间,他也不清楚。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将那四维生命研究出了一些成果。
“我去叫法尔教授。”
黎渐川虽对法尔教授有些怀疑,但太空森林物质的事更重要,他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是否有问题,都得必须来。
再者,若真有问题,兴许也能借此一试。
其他人都赞同,黎渐川便直接以信号喊来了法尔教授。
法尔教授进入黎渐川的空间,还没听来龙去脉,一见这架势,便若有所悟,抽象的数学符号微微歪了歪,传出无奈含笑的信号:“黎,你应该多给我一点信任。”
黎渐川也不尴尬,笑着回道:“各司其职,您的表现有时候真的很难让我不怀疑。”
法尔教授自然明白,只调侃了这么一句,便进了正题,似乎也不太在意自己是否是被怀疑。
“很棒的主意。”
法尔教授接收了信号,对黎渐川等人的决定没有异议,并给出了出乎众人意料的积极回答:“用太空森林的物质研究成果应该没问题,事实上,我最近研究发现,太空森林和巨卵的能量核心是同维但不同类,且互相存在强烈的排斥性的……”
法尔教授扩散信号,简单展示了他的研究情况。
具体的,黎渐川自然看不太懂,但通过这些法尔教授和阿芙拉的信号讨论,他清楚而明白地知道了一点,那就是利用太空森林来“污染”信号生命们,有一定的可能会让巨卵认为这部分须触已经中毒坏死。
不出意外,巨卵会选择舍弃这一部分,防止他们反过来对它的孕育重生过程产生影响。
但这个操作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那就是太空森林的“污染”不可控。
就怕刚离虎穴,又入狼窝,更甚者,担心信号生命们在被太空森林“污染”的那一刻就会死亡,连脱离主体都撑不到。
风险很大。
“我目前的实验进度,是已经成功培育出了小型太空森林的雏形,但在我的有意控制下,还没有诞生意识。”
法尔教授划开他的一处小空间,露出其内的画面,一片类似太空森林,但明显没有意识波动的小型森林藏在其中。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利用它提取出足够的能量种子,和巨卵的信号种子相似。但从能量上来讲,巨卵的信号种子绝对更加强大,它们只是表现得非常温和,但扎根却深,所以才能强制我们升维,毁灭身体,削去人类意识。”
“森林种子来源于这片小型森林,这到底不是真正的太空森林,只是刚刚培育出来的平替物,所以种子能量没有那么强,这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就是森林种子进入我们体内后,爆发会小,相对可控,一下子就将我们完全污染或彻底杀死的可能性不大,有可操作性,可以被利用,被用来对抗巨卵的影响。”
“而坏处,就是忧虑它们能量不足,会让巨卵认为‘污染’可以祛除,不需要舍弃须触。”
是的,人类也是这样,若中毒了,可以解毒,自然没人乐意损失自身的部分,哪怕那只是个手指甲盖。
“一个种子怕不够,那就来两个。”程烟亭道。
艾登摇头:“森林种子太强,怕污染太强,我们撑不住,太弱,又担心白忙一场,巨卵不会割舍,反而打草惊蛇。”
加百利叹气:“驱狼吞虎,总是危险的,要是能有什么手段在它们中间调和一下就好了……”
“调和不太可能,但有一样东西,大概能让我们在这两股能量的对冲中坚守下来。”法尔教授道。
“那就是意识。”
他道:“独属于自己的生命意识。对我们来说,就是人类意识。因为在变成附属生命后,我们其实是不具备独立的生命意识的。”
话说到这儿,黎渐川等人都已经反应了过来。
没错,意识,人类意识,也许这才是他们脱离巨卵的关键。引入森林种子,污染对撞,只是手段。要在这疯狂而危险的过程中活下来,成功脱离,人类意识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它不重要,巨卵大可以在发现他们之后,直接利用信号种子操控他们,而非要先在升维过程中削去他们的人类意识,再施加影响。
况且,那样强大的信号种子在他们精神内扎根许久,却也没能完全削去他们的人类意识,多多少少,他们都还残留着一点。
“将它当作锚。”
阿芙拉道:“我们的计划可以一试。”
“但需要试验,”法尔教授道,“我们体内的人类意识还是太少了,须触与森林种子爆发对撞,这么一点人类意识根本撑不住。”
“而且要考虑善后问题,”田栗道,“脱离不成功,若没有打草惊蛇,就继续谋划,若当真被发现了,那就只有一死,难以挣扎。可要是脱离成功,我们就需要进一步考虑怎样把体内的能量暴乱平息或祛除,亦或是……消化?”
法尔教授道:“祛除、消化,暂时办不到,我们连具体的样本都没有,试过才知道,平息倒是可以短暂平息。”
“说了半天,总得试试吧?”程烟亭真是个行事干脆的,“实验吧,我来,我的人类意识不少,刚才窥见真相时,好像还增加了一些……”
计划构建到这一步,人类意识的重要性显而易见,黎渐川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直接取出了自己那团凭空出现的能量。
“可以激活、增加人类意识的能量?有趣,有趣……”听了黎渐川的解释,法尔教授差点再次进入研究狂人的痴迷状态,“凭空出现,但和你精神相连,那可以试试。”
“你做我的副手。”
法尔教授点名:“来,你,对,西西弗斯,你来做实验品,你比小烟亭合适太多,他的人类意识可不如你坚实……”
“我?”西西弗斯有点诧异,但接受良好。
这实验虽然危险,但却是必须的,他来到这里,便是不在意牺牲的。
一场隐秘的污染脱离实验在这处小空间内开始进行。
西西弗斯最大限度地唤醒自己的人类意识,法尔教授摘取森林种子,投入他的“核”,黎渐川则在侧监测,一旦发现西西弗斯的人类意识有被摧毁的迹象,就立刻输送能量。
实验果然如法尔教授预料的一样。
森林种子甫一进入“核”内,便开始迅速扩张污染。“核”内属于巨卵的能量被刺激醒来,与其对撞,爆发出了令人惊骇的恐怖动静,几乎将西西弗斯完全撕碎。
狂风暴雨中,西西弗斯的人类意识死死地钉在原地,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黎渐川小心地输送能量,令其壮大,发出痛苦挣扎的嘶吼。
这轰然对撞的情况维持了大约十分钟。
十分钟后,须触力量陡然大增,似乎是巨卵在尝试祛毒。
法尔教授见状,立刻追加了一枚森林种子进去。
须触的能量被盖过。
巨卵犹豫片刻,终于决定不再浪费能量尝试,放弃这根已被污染的须触。
西西弗斯的“核”黯淡了下来,但却没有崩裂熄灭。
森林种子见须触消失,便迫不及待地吞掉了西西弗斯,但碍于那一点壮大起来的人类意识,它无法完全污染西西弗斯,将其转化为属于它的一片绿叶。
法尔教授及时为西西弗斯注入了另一种天体能量,暂时平息他体内的狂暴,令他清醒过来。
但这持续不了太久。
他们早晚需要解决这个操作留下的隐患。
“可实验成功了,还非常顺利,不是吗?”西西弗斯笑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脱离主体的问题,其它的隐患,脱离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拖也能拖到它解决。”
众人沉默。
最终,田栗为这场秘密会议定下结果:“既然实验算得上成功,那宜早不宜迟,直接动手吧。”
“一个一个脱离的话,中途可能会被发现阻止。趁刚回四维空间,需要开会,把大家都叫来吧。”
“当然,在这之前,我们还需要再做点准备工作……”
“小黎,你去‘潘多拉号’,调整下飞船的位置,不要离主体太近,也不要太远,一旦脱离成功,我们就立刻带着潘多拉号逃跑离开。”
“法尔教授,你和阿芙拉一起……”
“西西弗斯,叫上所有机动小队……”
决定已下,没有人有异议,田栗便快速而熟练地部署起来。
黎渐川领了命,去往太阳系外。
行动时间,也就是全体大会的时间定在三个小时后,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他的准备任务,照理来说是不着急的。
只是站在遥远的太空里,遥望着这片熟悉的星域时,黎渐川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焦急不安起来。
他们的计划,真的没问题吗?
第586章一息尚存,无畏无惧!
当前空间时间, 三小时后。
所有信号生命被召集到一处新开辟的空间内,准备开始集体升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全体大会。
有些信号生命正沉迷于自己的分别情绪,原本是不想过来的, 可如今早已信号生命刚刚出现时不一样了。
一来信号生命的数量变多了, 群体连接性增大, 个体独立性自然而然会被压缩减小。
二来这些年在法尔教授和黎渐川等强大信号生命的领头下,他们已初步形成了一个有规则、有秩序的小型群体社会。虽然这个小型社会非常尊重他们的独立性, 允许很多人类社会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这是有底线的,且少数时候他们也是必须要服从群体管理的。
准时参加类似雅典公民大会的全体大会,便是这“必须”之一。
黎渐川作为守护者,以信号海洋覆盖着这片空间,维持秩序,隔绝窥探。
虽然他很清楚, 只要巨卵想, 它随时都可以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任何隔绝都是没用, 但对他们来说,还是能多一点遮掩是一点, 能拖延一些是一些。
法尔教授等人准备,重新组建的机动小队巡航, 所有人各司其职, 忐忑而又紧张地等待着计划的开始。
会议时间到, 田栗现身。
空间变幻, 四维的意识宫殿与阶梯大厅显现, 田栗瞬移至宫殿的高台,不疾不徐地扩散开重重信号。
“大家都知道我, 我不喜欢太多废话,所以我们直接进入正题,”田栗情绪平静,“这是‘潘多拉号’所有人类全部完成升维后召开的第一次全体大会,以后它将被固定下来。”
“大会初始试验阶段,每三到四个月举行一次,之后依据具体情况与事务多寡,酌情增加或减少频率,所有未触犯底线原则的信号生命均有权参加大会,平等享有立法权、选举权、监督权……”
不论是否发现了真相,是否要执行驱狼吞虎的污染对抗计划,这次全体大会都是要举行的。
这是本就安排好的事。
所有信号生命都或是百无聊赖,或是认真专注地参加着,没有谁察觉到这场大会的不同寻常。
大会顺利而平稳地进行着。
黎渐川高居宫殿之外,纵览着整个空间内外,拉紧心弦,不敢有一丝放松。
会议过去三分之一,他先动手,暗中给所有信号生命分发了一缕精神能量,作为连接点。有了连接点,之后他才好及时向这些信号生命“核”内输入更多的能量,用来激发人类意识。
这团精神能量是与黎渐川的精神意识相连的,只要黎渐川正常,那它就颇有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感觉。
连接完毕,黎渐川暗中传去信号。
法尔教授、阿芙拉、程烟亭、艾登等人悄然移动了一阵,寻找合适的位置,然后直接动手,按计划打开了一道道隐秘空间,将一大批刚刚提取完毕的、足量的森林种子轰然倒出。
阶梯大厅内的信号生命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森林种子就已经入侵到了体内,飞快扩散,能量激荡。
“什么东西!”
“有危险!是谁!”
“……法尔教授?”
纷杂拥挤的信号爆炸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但也只有这一刹。
下一刻,信号生命们便连释放痛苦嘶叫的能力都没有了。
巨卵的能量被污染激起,山呼海啸般的对撞直接将信号生命们的意识淹没,险些让他们当场消亡。
黎渐川及时出现,持握能量,死死拉住了这狂暴浪潮中摇摇欲坠的一处处锚点。
田栗释放着强大的情绪影响,安抚着所有挣扎的信号生命,并传递去有关真相的信息。
“抓住你们的人类意识,不管它有多么微小,都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
“冷静下来,放松情绪!”
“我们是伙伴,是战友,是从故土漂泊而来的同乡人,没有谁想要伤害你们……这是我们脱离主体,成功活下去的必经之路,请一定坚持!”
一片片信号崩溃,无数拟态四分五裂,混乱地汇聚成片。
整片空间已被能量彻底摧毁。
漆黑无边的高维风暴里,只有一颗颗被人类意识点亮的“核”浮沉闪烁着,宛如星子。
“已经有人稳定了,要开始脱离了!”
程烟亭监测着能量变化,传出激动的信号。
黎渐川也分神看了下,有不少信号生命的人类意识已经平稳下来,其体内的巨卵能量开始出现迟疑和退缩。
“田姐,你们也赶紧开始吧,”黎渐川看向田栗等人,“我和法尔教授必须控制森林种子和能量的情况,离不开,只能最后再说,但你们没必要冒这个风险继续等下去。”
田栗皱眉:“再等等,我是舰长,不说一定要做最后一个,也绝对不能先离开,况且,这里还需要我的情绪干扰……”
黎渐川明白田栗的想法,但还是想再劝一句。
可不等信号传出,他的心头便忽地一紧,隐约感知到了什么。
“小心!”
他只来得及扩出这一道信号,旋即便意识嗡地一震,好似被一柄巨锤砸中,恍惚呆滞起来。
几乎同时,无限的四维空间崩开了一道道裂缝,水蓝色的光从中渗出。
是……巨卵!
它发现了他们的计划!
不,准确地说,是它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计划……
它如同高高在上、主宰命运的神明,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们这些须触的挣扎,只在最后一刻,为取乐,亦或是为森林种子的能量,方才现身收网。
而他们,或许有察觉不对,或许有感觉太过顺利,可却还是被无知无觉地蒙蔽了思维。
他们只是附属生命,又怎么可能真能独立于主体之外思考?
他们始终都遭受着巨卵的影响。
若非残留的人类意识,他们连最后一点真实的自我都不会拥有。
能量团反哺,助黎渐川险被湮灭的人类意识挣出了一线,他接收到了那片水蓝色内泄露的真实信号,恍然明白了一切。
都只是圈套。
他们以为自己挣脱了,却其实从未跳出。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办?
精神意识被巨卵困住,拟态崩散,黎渐川全视角的视野里,无边无际的水蓝色如汪洋倾盆,将维度淹没。
田栗等人最先受到冲击,一颗颗明亮的“核”砰然四裂,拟态消融。
他们好似烈阳之下化水的雪人,只在表面滑过扭曲惊恐的刹那表情,之后,便成了一根根柔软舞动的透明须触,飘荡起来,朝巨卵中央那巨大的“核”徐徐飞去。
他们还没有接收森林种子,也还没有激发更强的人类意识,便只能无法抵抗地步入消亡之中。
当然,正在污染对抗中挣扎的信号生命们,也在陆陆续续地变化着。
所谓的污染,巨卵若未细究,自然可以蒙混过关,若细究,又怎么会将一点还未诞生意识的四维生命的能量放在眼里?
只要它想,吃掉就行。
它无法直接摧毁他们的人类意识,只能借助天然的维度变化削除,借助漫长的时间消化,可若不再有维度变化,也不再有时间消化,那硬生生吞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细嚼慢咽是进食,囫囵吞枣也是进食。
一点人类意识,充其量是米饭里的一粒细沙,最多磨磨牙,再多却是没什么影响了。
每个智慧生命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命意识,那是宇宙间最为宝贵的东西。可不是每一道意识,都有存活下去的资格。
黎渐川知道,若非那团奇怪出现的能量,他大概早就和田栗他们一样,化作须触,融入巨核了。
眼下虽然没有,却也只是早晚。
来自高维生命的、主体生命的压迫感,在这水蓝色的世界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黎渐川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清晰明确地体会到那源于生命最深处的迷茫与恐怖。
他感受到了自身的变化。
他也在失去自己的形态,逐渐转变成一根真正的须触。
一切都是无声的、缓慢的。
不可抵挡的。
他近乎要放弃了。
可也只是近乎。
那种扎在他根里的,磐石一样的、巨锚一样的东西,拥有着高维生命都无法理解的、坚不可摧的内里。它执着地抓着那一线清明,那一点生机,无论如何都不甘放弃,疯狂而又固执地咆哮着。
“不……不是终点,还不是……”
茫茫然的水蓝中,围绕着黎渐川,越来越多的能量团凭空出现,绽放出恒星一般耀眼的光芒。
像是被这光芒唤醒,无数已经化作或还未化作须触的信号生命齐齐一顿,再度如星辰一样闪烁起来。
星辰汇作银河,在风暴与水蓝之中凝聚。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信号,无数的人类意识冲撞在一起,激荡起汹涌澎湃的巨浪!
“我们本身就在升维通道内……不需要借助什么种子,也不需要引入什么污染,只靠我们自己,凭什么不能升维,不能脱离!放眼宇宙,人类或许只是其中渺小的一隅蝼蚁,可对于我们自己而言……我们就是奇迹!”
“我们不会放弃!我们要活下去!”
“一息尚存,无畏无惧!”
那是人类意志的河。
它比不得海的深邃,比不得天的辽阔,可却悠长无尽,生生不息。
“有趣……”
一道庞大的、如巨兽喘息般的信号传来,试图湮灭长河层叠的浪花。
浪花不屈嘶吼。
很久以后,在潘多拉人类的历史上,他们记载,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高维生命所进行的交流。
也是人类由三维生命完全蜕变为四维生命的开端。
第587章要想对意识基因动手,我们就要返回地球,只是……
“哇, 听起来好厉害!”
“那后来你们成功逃出来了吗?”
“你是傻瓜呀,肯定逃出来了,不然怎么会有我们?”
“那、那是怎么逃出来的?是升维成功, 大杀四方, 直接干掉了那个主体吗?”
一片淡绿色的星云间, 一群新生的信号生命叽叽喳喳地缠着西西弗斯,听他讲故事。
西西弗斯连通周围的空间, 捏出一些颇具童趣的四维玩具,让这些小孩穿梭玩耍。
没错,小孩。
不论是从人类的角度来讲,还是从信号生命的角度来看,这些新生的信号生命都是小孩。
他们并非是像西西弗斯他们一样,是从成人异变升维而来,他们来自“潘多拉号”携带的基因库, 是在被培育的胚胎阶段就已完成升维过程的新人类。
“大杀四方?”
西西弗斯好笑地摇头:“我们成了真正的四维生命, 也不是巨卵的对手。它活得太久了, 能量级别远超我们这些新生者。我们能成功逃出来, 都是很不容易的。”
“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
“如果不是黎完全觉醒的人类意识引动了意志能量的潮汐,吸引来了一个强大的帮手, 我们不可能逃出这么多人,最多一两百, 就是极限了, 更没办法在仓皇之间带上被毁了大半的基因库。”
“没有这一点基因库残留, 可就没有你们了……”
西西弗斯的情绪深处沉着浓浓的哀伤, 可却被信号掩盖着, 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
现在距当初那场逃亡大战已过去数十年,再多的痛苦惨烈也都只是过往。自从卷入维度间隙, 被带到这片安静的星域定居生活,他们便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未来。
“黎我知道!是守护者大人!至于帮手……是那个吗,一个漆黑的盒子?”
有陨石拟态的小孩跳过来,情绪好奇:“我去搜集宇宙信号时听大人们提起过,他们都叫它魔盒!听说不管我们用几维视角看它,它的模样都是一个漆黑盒子,所以这是它的真实模样吗?它现在还在吗?我们可以看看它吗?”
其他小孩被引动情绪,也纷纷涌过来。
“什么是魔盒呀,西西弗斯?”
“它很厉害吗,西西弗斯?”
“它是从哪儿来的呀,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甜蜜而痛苦地被孩子们包围着,散出信号给他们解释——魔盒早就走了,它非常神秘,可能是更高维度的生命,不要随便讲它,也不要随意窥探它,它帮了我们,但我们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等等。
魔盒的事情在这个自称潘多拉人类的新种族中不是什么秘密,但大家主动说起它的时候却很少。
究其根本,还是它太过强大与神秘。
当年它受人类意识的吸引而来,降临在那样恐怖的星域风暴里,明明只有小小一个,却好像谁都无法将其撼动。
水蓝色的汪洋根本无法靠近它的四周,它甚至完全不把巨卵放在眼里,只不紧不慢地与他们的意识交流着,然后将维度间隙一开,引他们离开,直接甩开巨卵的嘶叫与不甘。
他们也担心过自己是否是与虎谋皮,可在交付能量,完成交易后,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这些年的风平浪静,和自身的不断强大,也让他们渐渐放下了心,敢于和新一代的潘多拉人类们聊聊这些。
“好了好了,我们对魔盒知道的也不多,就讲这么多,好不好?我们玩点别的……”
西西弗斯熟练地安抚孩子们的情绪。
但孩子们却已经被其他事物吸引过去了。
“是守护者大人!”
“守护者大人醒了!”
孩子们瞬移奔走。
西西弗斯打开压制的视野,一眼便看到了远处在太空中漫步而过的信号生命。
是黎渐川。
即使他完全收敛了信号,没有散出任何波动,他们也能一眼认出他。这得益于他那颗明亮到堪比恒星的“核”,和他完整而逼真的人类拟态。
在逃亡大战,人类意识大规模觉醒后,几乎所有活下来的信号生命重建的拟态都保留了相当多的人类部分,但相当多却也不是全部,黎渐川仍是唯一一个拥有完整地球人类拟态的新人类。
“他居然醒了……”
西西弗斯也有点惊讶。
在定居到这个被他们命名为潘多拉的四维空间后,黎渐川便经常窝在隐秘空间里沉睡,很少出现。
最初大家都担心是否是他在大战中遗留了什么损伤,后来才发现,他似乎只是单纯地爱睡觉。
法尔教授怀疑那与他过于强大完整的人类意识有些关系。
黎渐川也看到了西西弗斯。
他本想过去聊聊,但见他被孩子们围着,便放弃了。
他实在应付不来那些信号问题多到能淹没整片星域的小屁孩,西西弗斯能有这样的耐心还真是他没想到。
远远传了个信号,打了声招呼,在这些小屁孩们追上他之前,黎渐川便已经瞬移消失,去往研究中心了。他这次是被法尔教授他们叫醒的,说是研究有了新进展,需要开会商议。
而这所谓的研究,便是针对逃亡大战遗留至今的最大问题——如何祛除森林种子污染残留的。
当初,神秘魔盒降临,与他们进行了一场交易。
他们付出了无数人类升维与死亡时溢出的超维能量,和大部分刚刚充盈激发起来的人类意识,由此换来魔盒出手,帮助他们逃离到安全地带,并压制巨卵与森林种子的残留污染。
对,是压制,而非祛除。
魔盒称他们的筹码不够多,所能换得的只有压制,没有祛除。
他们也想过一咬牙,再多加码一些,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干脆地了结这隐患。
但魔盒却没有答应。
它声称那代价太大,会令他们灭亡,即使他们愿意,它也不会接受。它从不会与谁做这样倾尽一切的交易,它喜欢留有余地。
他们不知它话里的真假,却也无法强求。
而且太过依靠这神秘的外力也不一定是好事,潘多拉人类们不敢掉以轻心,便努力鼓起信心,自己解决,研究中心这些年的主攻项目只有一个,就是污染清除实验。
一路过去,黎渐川遇到了不少信号生命。
有人赶着去某个中心工作,笑嘻嘻同他碰了下信号,有人无所事事四处游荡,跟过来和他闲聊两句,也有人和西西弗斯一样,闲得没事爱哄孩子,和一堆新生儿在陨石带里玩四维版的老鹰捉小鸡。
偌大的潘多拉空间,几十年下来,已经有了一个社会的雏形,只是因为是四维生命,与地球上的人类社会不太相同。
不过,总归是和乐的、安宁的。
“研究确实是有了很大的突破,只是……”
研究中心里,人齐了,法尔教授传出的信号却犹犹豫豫。
“只是什么?”
田栗问,“法尔教授,这里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吞吞吐吐。”
她虽没有像加百利、阿芙拉一样死在逃亡大战中,可却为保基因库,受伤极重,数十年过来,其他新人类的“核”还依旧璀璨,而她的却已经渐趋黯淡,大概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彻底熄灭。
四维生命并非不会死亡,只是寿命悠久。
田栗也许是他们在崭新的家园里将要送走的第一个同伴。
法尔教授叹了口气,道:“你们应该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要想祛除我们残留的污染,首先就要找到污染残留不去的原因,其次才是寻找手段,对症下药,祛除它。”
“这几十年来,研究中心都在努力攻克那第一个难关,今天才算是有点眉目。”
艾登道:“你是说,你们找到污染残留不去的原因了?”
这信号一出,其他人都泛起激动的情绪,黎渐川也没能控制住,情绪微微一震。
“没错,”法尔教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知道你们不爱听废话,具体的实验报告已经都传给你们了,你们之后可以看看。现在简单来说,就是那些污染之所以没有在我们意识觉醒、真正升维的那一刻被完全排出,完全是因为我们的‘意识基因’的缺陷。”
“意识基因?”送走了小孩们的西西弗斯迟一步赶来了。
法尔教授道:“三维人类的身体,存在人类的生物基因,而在我们的维度里,意识具象化,那么也拥有基因是不奇怪的。”
黎渐川已经接收到法尔教授的信号,翻开了实验报告的信息流,大致明白了意识基因这个概念。
“我们曾是三维人类,虽然经过升维,但我们意识的源组合基因仍然没有改变,”法尔教授道,“就是这一点不变,让污染粘了上来。要想祛除污染,就必须要改变或清洗我们的意识基因。”
黎渐川听懂了法尔教授的意思:“您这么说,是已经有改变或清洗意识基因的法子了?”
法尔教授道:“人类意识诞生于地球,与地球本身的超维能量有关。要想对意识基因动手,我们就要返回地球,只是……”
“只是这无法办到。”田栗叹息着接上。
一次迷航,一次逃亡,已经让他们彻底迷失在了宇宙中,即使已经成为四维生命,他们也无法再找到回家的路。
返回地球,谁不想呢?
从“潘多拉号”离开地球的那一天就开始想,可却办不到,于是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没人再想了。
研究中心陷入沉默。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黎渐川问。
“没有,”这次回答他的是程烟亭,“至少现在没有。”
“可这个法子根本不可行!”艾登皱紧了眉头,“我们找不到地球不说,就算找到了,地球在三维空间,有维度壁障,我们没有破维手段,别说降临下去找解决办法,甚至都无法和地球交流……”
法尔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迟疑着道:“其实,也不一定就找不到,就无法交流……”
众人一顿,看向法尔教授。
法尔教授道:“这些年我们在潘多拉空间激活了很多超维能量,也积攒到了一定的数量,或许我们可以再呼唤一次那个神秘的魔盒,以这些超维能量为代价,和它进行一场交易。”
“能用这代价换来它直接帮我们祛除污染,自然是好事,若还是不能,就让他帮忙找找地球,与地球建立一定的联系。它很可能具有空间、时间、维度方面的超乎寻常的能力,祛除污染或许不在行,但找回地球应该不是太难。”
“当然,交易到底怎么样,还是要看具体怎么谈……”
研究中心一时寂静。
田栗等人情绪变幻,似乎都在分析思考这个法子的可行性。
唯有黎渐川,拟态的心脏重重地跳着,不知为何,蓦然恍惚。
第588章实属冤孽。
谢长生在这里坐了很久。
这是一间活动板房, 彩钢为架,集装箱模样,四四方方, 面积不大, 但却躺了不少伤员。
谢长生占据其中最宽敞的一处角落, 半边身子裹着绷带,靠病床的支撑才能勉强坐起来。
他望着窗外远方战火连天的景象, 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已经是他来到的第八个世界了。
他在第二轮末尾窥破了继续救世大概率是越陷越深的圈套,于是定下了不再救世的尝试方案,并以此成功在第三轮末尾自然死亡、转换世界时获得了短暂的高维视角,跳出当前维度,看清了救世游戏的真实模样。
它就是一款游戏。
而他自己,则是被投放到这款游戏里的玩家。
因此, 谢长生也怀疑他的最终之战是否有是局中局的可能。
这个局中局, 简单解释, 就是类似于他要经历的挑战在现实世界, 可他却不知为何穿到了自己正在玩的一款游戏里,他要去现世迎接挑战, 就必须先从电脑里出来。
当然,这一猜测目前除了每次世界跳转时的高维视角外, 没有什么太多的证据支撑。
而所谓的高维视角, 谢长生也不是百分百信任。
“眼见非实, 所言有虚。”
谢长生对英山解释过:“有时候我们看到的, 只是祂们想让我们看到的。这个祂们, 既指潘多拉、魔盒,也指我自己都看不清的、自己的那部分。”
“那要怎么办?”英山道, “继续沿着这条路往下,搜集线索,寻找破局机会?”
“对,”谢长生道,“没有什么局是天衣无缝的,只要线索足够多,就一定会显露出真相的痕迹。”
“那该走多少轮才够?”英山问,“总感觉不救世,一轮轮走下去,也莫名让人心慌……”
谢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即使当时他已经走过了第四轮的迷雾降临,当了个真正的道士,从诡异手中救回无数活人,也蹚过了第五轮的全球进化,做了游荡世界,行医救人的异能者,还闯过了第六轮的智械危机。
“也许这些外星人可以给你答案。”在第七轮,也就是上一轮的异星入侵中,英山苦中作乐,同他玩笑道。
可惜,那些超智慧体只是来掠夺的,他们看不上人类,不屑于与人类交流。
“你们现实世界应该也可以算作是被外星人入侵了吧?虽然那些外星人可能曾经也是人类,但现在他们百分百是外星人了,”英山说,“哎,小长生,你说之后我们会不会遇到和你们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世界,遇到你释怀不了的人和事?”
她似是在提醒,又似是只在无意地闲聊:“毕竟这是诛心之战,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到时候你要怎么做呢?”
谢长生当时仍是没有回答。
可英山这玩笑却似乎是一语成谶。
第八轮,末日战争,就与他们2040年的地球真实世界相似。
这个场面,谢长生虽然早有预料,可当他真的从这张病床上坐起,看见周围那些熟悉的设备,闻到空气里那些熟悉的硝烟与血腥味,心神还是不免有些恍惚。
何止相似?
这简直是将他的十八岁照搬了过来。
若不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仍在魔盒游戏内,视野里的救世面板也没有消失,可能还真要以为自己回到过去,重生了一次。
不过,就算是照搬,也有明显的差异。
已经知道的一点,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2040年,不是十八岁的医学生志愿者,而是一名真正的、二十八岁的战地医生,并兼有维和职位,是能影响这一场发生在中亚的、世界大战中无数小规模战争之一的战争的高层。
而且,这个世界没有天空破洞,没有救世会,也没有潘多拉,这里的三战是自然而然爆发的。
根源只在利益。
简而言之,在这一轮里,谢长生依旧掌握着只要他想,就有可能成功救世的机会。
甚至这一次的机会,比过去七轮的每一次都要大。
这是他初始身份最高的一次。
所以,这个世界,他救还是不救?
“怎么看都是引诱你去救世的陷阱啊……”
英山坐在病床边,苦恼低叹。
她这次成了和她原本模样很相似的一位老太太,生活在战区,亲人都死在了战火里,只剩她自己,也不知凭着什么信念,挣扎着在这里活着,偶尔来驻地这边做些活计。
忽然某一天,老太太挣扎不动了,栽在拾荒的垃圾堆里死了,英山便在随谢长生跳转时过来,穿上了这具躯壳。
“救,是陷阱,不救,这样一个世界,你遭受的痛苦肯定更多,身体可能没陷进去,但心一定会出问题,”英山低声说着,“前面几轮,你丢失的自我已经不少了吧,这一次只怕更多……”
“先看看再说。”谢长生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回答。
他似乎心里有数,又似乎没什么具体的想法,究竟怎样,英山看不太出来。
“那你先好好养伤吧,”英山没再多说,“医疗队的事有人帮你处理,但那些大人物的手术可没人帮你处理,我看他们都急得很,等不起。”
“能等的,就没有等不起的。真等不起的要么是离开战区就医了,要么就是直接去见阎王了。”谢长生对英山口中的大人物们没有好感。
在医疗资源本就紧张的战场搞特权,类似于将重伤患从手术室挤出来,让医生先给自己割阑尾的事,他实在是见过太多,说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虽然世界上的很多事与很多人,就是无法理解的。
“伤好后,我只做战地医生和医疗部长该做的事,”谢长生道,“生死边缘走一回,有所顿悟,也很正常吧?”
英山没异议。
在她看来,谢长生是个很奇怪的人,总是非常迷茫,又总是非常坚定,淡漠的性情里压着谁都看不清的疯狂执拗。
“你有你的想法就行。”
英山道。
她听谢长生的打算,估摸着他仍是偏向于不救世,即使再多煎熬,也要熬过去。
她只希望,真到最后有机会破局时,谢长生那点自我还仍存在,否则失去自我,通关不成,现在所做的、所遭受的也都只是枉然。
照她说,第三轮痛苦正常,可从第三轮末尾,确认这游戏真的只是游戏,甚至每个人头上都像早期网游一样有血条后,还有什么痛苦的?
游戏罢了。
哪个游戏不死人物?谁又会为游戏里的人物如此伤神,沉浸到甚至丢失自我?
她不太能理解。但这是谢长生的最终之战,不是她的。她只是一个辅助。
作为辅助,英山是非常尽职尽责的,一来她做人就是这样,二来宁准让他们帮忙做事,自然是给了不少好处的,她拿了好处,尽力也是正常。
在谢长生养伤期间,英山也混到了驻地的后勤部,老太太有监视者的精神体撑着,干什么都不在话下。等谢长生养好伤,正式恢复工作时,她都已经当上了后勤部的小管事。
谢长生怀疑任老太太发展下去,或许要不了多久这驻地后勤部部长的位子就得换人了。
“都是小趴菜!”
老太太精神矍铄,藐视一切:“他们看不起捡破烂、吃烂面包的老太太,我也看不起他们,一帮废物!遇到魔盒以前,我也捡破烂、吃烂面包,谁不想过得好?可办不到,不过现在不同了……”
谢长生默默听她说着,怕老太太太激动,一口压缩饼干卡嗓子眼里,抬手递过去瓶水。
他伤好之后,在驻地的高层会议上发作了一通,便彻底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地医生,常常带队深入战区,像这样和老太太坐下来吃饭聊天的时候极少。但就算都忙,老太太也总是爱和他聊,他似乎天生就和老人家比较处得来,先有东樵道长,再有彭婆婆,现在又是英山。
想到彭婆婆,谢长生开罐头的手一顿,眼睑微垂。
英山见状转了话题:“这次出去怎么样?”
她和谢长生也不是总在谈论迷障、通关、最终之战之类的,大部分时候还是闲说话比较多。
“还好。”谢长生拉开牛肉罐头,接了话。
“没了半只耳朵还是‘还好’?”英山嗤道,“那什么算不好呀?像刚过来的时候一样,直接快死了?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傻子都知道,这一轮和你们的现实世界这么像,肯定不一般。”
谢长生道:“我明白。”
“你让人去查的那些人,有消息了吗?”英山又问。
她没直说,但谢长生知道她指的是谁:“Ghost和King都已经确认过了,这个世界没有他们,连挨点边儿的原型都没有,可能是这个游戏或最终之战本身有什么顾虑。”
“那你那个小男朋友呢?”老太太难掩八卦本色。
谢长生道:“也查了,查不到,但应该也没有,毕竟这里的‘禁忌’也和现实有些差别。”
“那可惜了,”英山叹道,“但也挺好,这里毕竟不是真实的,见了之后,也只是隔水望月,给你徒增痛苦,等通关了,一切回到正轨,你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的,都是好孩子……”
谢长生顿了顿:“他的精神体……可能无法恢复原状,但我不会放弃。”
英山道:“真通关了,你找魔盒问问试试?它几乎无所不能,只是怕有与虎谋皮的下场……”
“再说吧。”
谢长生道。
两人坐的位置距临时搭的急诊帐篷不远,谢长生吃个饭也不敢离开这附近。
正说话间,就又有车到了。
后边遍布弹孔的车斗一拉开,医护和血葫芦似的躺在担架上的伤患一串接一串下来,直往急诊区冲。
这里的急诊区以第三方的身份接收战士,也接收平民,没有立场和身份限制,所以总是最忙的。
只是像现在这样,一次性来这么多平民伤患的情况还是很少的。战争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大部分平民都撤离了,留在战区的不多。
谢长生瞧着这匆忙运送伤患的队伍,觉得莫名有些眼熟。
但却也来不及琢磨太多,救人要紧。
他撂下一句“走了”,便饼干罐头都顾不得吃,直接跳起来,一阵风一样冲过去帮忙了。
英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属于谢长生的那份牛肉罐头也给塞嘴里了。
总不能浪费粮食不是?
她年纪太大,在总是乱糟糟的急诊区帮不上什么忙,只偶尔打个下手。这次也照旧,她三两下吃完食物,就收拾干净自己,过去打下手了。
这一下手一打就是一天一夜,等她终于再次歇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旷野上刮着大风,冷飕飕的,薄光里可以看见丘陵棕灰色的轮廓。
她拿了个新罐头,溜达着去找谢长生,找了一圈,却发现他没抓紧时间去休息,而是在病人们的帐篷里,靠着一个病人床头坐着,侧脸与身躯的线条沉在昏昧的晨光里,有点模糊,如将融的石像。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长生抬眼看了过来,瞳色漆黑,神容清冷。
一瞬间,英山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动,看向了昏迷在那张病床上的少年:“他是……”
“沈晴。”
谢长生的声音轻而哑:“他叫沈晴。我和你讲过。”
英山心头一沉,忍不住长叹。
见不到,可惜,见得到,可怜。
实属冤孽。
第589章造福世界的罗马,向来有两个太阳。
“虽然……”
英山张了张嘴, 却还是咽下了一些话,只道:“你应该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沈晴。真正的沈晴在现实世界等你, 等你通关结束这一切。”
“也许他的出现是因为你下意识的造物能力发动了?”
她提出一个猜测。
“造物能力带来的人或物, 都与我有或多或少的精神连接, 但他没有。”谢长生道。
英山道:“你这话的意思……你觉得他是真正的沈晴?”
谢长生摇了摇头。
“这不是重点,”他道, “重点是‘沈晴’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以及会给我和这一轮救世游戏带来的改变。”
“你还挺清醒。”英山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长生也没再开口。
英山过来把吃的给他放下,也没劝他先去休息之类的,给他说了点消息,便又转身溜达走了。
晚点时候她再来,瞧见沈晴醒了,谢长生在一旁像医生对待普通病患一样, 给他做检查, 低声问他些情况。
沈晴倒是在答, 只是话不多, 神色也有些阴郁,与谢长生描述的小向日葵不太一样。
不过战场上能长出小向日葵来本就是奇迹, 长不出来才是正常,英山虽疑惑, 却并不稀奇。
谢长生同她聊过沈晴, 但不多, 英山也无意掺和到谢长生的感情事里, 沈晴不是真沈晴, 谢长生明白这一点,自然会处理好。在当前情况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变化前, 她只负责好好收集线索就是。
英山想得简单,可世事的发展却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她带着后勤部去关卡接应物资,只去了不到一周,再回来时,就发现谢长生和沈晴的关系似乎突破了普通医患关系,变得更近了一点,不是情侣,但至少也是熟人或朋友了。
英山觉得不太对,偷偷拉住谢长生问:“你还记得这是假的吗?难道你小子要做渣男,把人当替身?就是那些小说、电视剧常说的那个……”
“这可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呀!”
她没从谢长生身上看出过什么渣男特质,但这一来一回的差别,让她忍不住怀疑。
“还是说,你的自我真的丢失了太多,把握不住了?”
英山皱眉。
谢长生神色依旧清淡,只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他刚醒来时情绪不好,我开导过他,成了朋友而已。”
“最好只是这样。”英山听他这么说,倒也放下了大半的心。
都说情关难过,可谢长生的情关又不在这里,而在外面,那这里的自然也就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只是谢长生明知是假,还多少都有些在意的表现,让她不能完全放心。
她找时间盯了盯他们。
谢长生还是老样子,不是在救人,就是在救人的间隙抓紧时间休息。前段时间的停战和谈又失败了,战火扩大,运过来的伤员多了许多,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连出去搜集救世游戏相关线索的时间都变少了。
偶尔有点空,他会路过沈晴的帐篷,给人送个苹果之类的。苹果在别的地方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在战区却实在少见。
沈晴伤重,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休养,但他恢复却比常人快很多,没多久就能下地做些康复训练,或者在急救帐篷里帮帮忙。兴许是战区闯得多了,他也会一手不错的急救操作,有时候会给谢长生或其他医生打个下手,大家都挺喜欢这个热心的小少年。
当然,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医护人员们还是尽量按着他,不让他四处多跑多动。
这些时候,他也不犟,会乖乖坐回病床,找本书看。
无情的战火里,书籍不再是知识的象征,而只是易燃且无用的烂纸。战区的烂纸太多,但大都被毁了,找一本能看的也不容易。沈晴也都不嫌弃,踅摸到了,不管一页两页的,都爱看。
这里的沈晴,英山不知道,但他们现实世界的沈晴,谢长生是和她说过的。
他没正式上过学,虽受到了不错的教育,可偏科严重,很多时候都是在战斗和搞研究,前者是为生存和组织,后者有爱好在,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回报“禁忌”。
他欠着他们的恩,一直想还清。
所以也没什么人知道,沈晴其实很喜欢看书,且不喜欢他从事的相关领域的书籍,只喜欢比较纯粹的文学书籍。
“看这些,他觉得很放松。”谢长生说。
英山清楚这一点,悄悄观察这个沈晴时,便也多留意了几分。
这一留意,似乎是让沈晴注意到了她。
某天,她坐在距离沈晴不远的一块黄石头上吃饭时,沈晴突然主动找了过来。
“你说让我帮你带本书?”
英山有点诧异。
“对,《神曲》,您应该知道。”
沈晴扬着笑脸,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倒映着云天的光彩,不知为何,比英山之前瞧见的时候似乎灵动许多。
“长生跟我说过,您分管一些后勤事务,经常能找到书之类的东西。我想要这本书,可以买,也可以换,您碰到了帮我带一本就行,碰不到不强求,也不是非要不可的。”
他道。
“阿利盖利·但丁创作的《神曲》,我知道……”
英山望着小少年的眼睛,有点难以拒绝,主要这也不算什么麻烦事,顺手而已。只是她不知道他主动找上她来要这本书是否别有目的,毕竟他的存在本身就极可能是陷阱。
“我看看吧,有的话就给你带来,”想了想,英山还是应了下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用你买,伤好了帮我们后勤多搬搬东西就抵了。”
沈晴笑容更大:“麻烦您了。以后后勤有事您直接喊我,我伤马上就好了,搬搬东西也是做康复嘛。”
“哎对,这个巧克力给您,我听说您有点低血糖,这是我从外面带的,不是乱捡的……”
英山本没想和沈晴多谈什么,可小少年说话讨喜,和他聊天是很舒服的,就算偶尔会被他神经质的脑回路惊一下,那也蛮有趣。
一聊下来,饭都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可惜是假的。”
英山比谢长生还要失落,失落在无论现在与未来如何,她都注定见不到那个真正的小向日葵。
“他让你帮他带,能带就带吧。”谢长生道。
这件事英山自然没有瞒着谢长生。
英山道:“他暂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足够我们警惕。只要他活在这一轮,无论是否在我们跟前,我们都不得不时刻小心。”
“你没想过杀了他吗?”谢长生道。
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诛心的试探。
英山倒没什么大反应,只沉默了一下,叹道:“说实话,想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监视者,是魔盒怪物,我没有你们玩家那么多的顾虑,杀个游戏NPC,就算是刚出生的孩子,只要是必须要杀,那我也下得去手。”
“我生活在魔盒的世界里,是由魔盒创造的,在觉醒自我意识之前,和你们一样,以为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但后来发现不是,却好像也没什么改变。我们向往的现实世界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永远也够不到,不如想办法多搞点能量,强大起来,好好活着。”
“这也就是我答应给Ghost卖命的原因。”
“好吧,也称不上是卖命,只要你们训.诫者不想杀我们,监视者是不会死的。”
老太太耸肩:“总之,要活在魔盒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分那么清的。我不杀这个沈晴,不是因为我没想杀他,而是我知道,杀他解决不了你的问题,留着他,或许才是正解。”
谢长生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仍多看了她一眼。
英山没有注意到这一眼里的含义。
下一次外出时,她踅摸到了一些书,其中就包括但丁的《神曲》。
她把书都送给了沈晴,沈晴在这边弄了个移动小学堂,时常带着一些小孩读书,他精通这边的语言,和孩子们聊得也很好。
十月,沈晴彻底恢复了,前线下来命令,让他尽快回去。
他接卫星电话时,英山就在附近,她清楚地看见了沈晴一瞬间僵硬的笑容,和迅速冰冷下来的眼睛。
他讨厌战场,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为不喜欢战争。
这株小向日葵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一点。
他问谢长生,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谢长生没有回答。他又说,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谢医生,希望我们都能活下来。然后他取出一本书来,送给谢长生。
“这是什么?”
谢长生终于开口。
“那本《神曲》,”沈晴笑着道,“我很喜欢,就当作临别赠礼,送给谢医生吧,这应该不算借花献佛吧?谢医生之后不那么忙了,可以仔细看看,‘造福世界的罗马,向来有两个太阳’。”
谢长生同少年对视着,片刻,接过了那本颇为厚重的书籍,然后道:“快了。”
“啊?”沈晴一怔,“什么快了?”
“战争,”谢长生道,“快要结束了。”
沈晴顿了顿,笑起来:“对,快要结束了。行啦,谢医生,回吧,别送了,再送都要把我送到前线了……下次再见,希望不是在战场上,拜拜!”
少年不再留恋,跳上了军车,消失在中亚风沙漫漫的灰棕色漠土上。
“你疯了!”
送完人,英山终于按捺不住,拉住了谢长生:“‘战争快要结束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出这场战争哪里有要结束的苗头?谢小子,老实说,你是不是又要救世?”
“已经忍了五个世界了,还差这一个吗?再坚持坚持,守住你的自我,不要功亏一篑!”
谢长生看向英山:“英姐,你觉得我还剩多少自我?”
英山一顿:“你……”
“这一轮,我必须要选救世,”谢长生道,“先多保住一点自我再说,至于其它的,等这一轮结束,我再同你解释。”
英山没什么话说了。
救世是错,救人不救世如果也挽留不了多少自我的话,终那归也是死路一条。往前走、往后走都是深渊,怎么走都没什么分别。她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从一开始,谢长生就没得选。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救世了,干吧。”
英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谢长生的新决定。
在真正熟悉的世界救世,是谢长生从没有做过的,这与成为魔盒玩家、参加最终之战又很大不同。
这里的毁灭没有外力的参与,只是人类的自我纷争。
要想平息这里的战火,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协调好利益,和缓下矛盾,说难也难——因为争夺利益、产生矛盾的人类本身就是复杂难测的。
谢长生不想以暴制暴,将自己也卷入漩涡之中,他不想考验自己是否会为那些利益而改变,被那些矛盾所裹挟,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道路。
他扩张了自己的力量,却不主动挑起战火,走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却不愿意和光同尘,于是,这一次的救世之路,他走得格外艰辛困难。
从前那些世界都有超出现实的力量,可这里没有。
越是贴近现实,拯救便越是痴人说梦。
但幸好,这里只是贴近现实,而并非真是现实。
谢长生的造物能力再次于合适的时机发动,帮助他将他的救世之路向前狂推猛进。
而即使拥有这样的力量,这场席卷全球的战争结束时,这个世界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间,谢长生没有再见到过沈晴一次,只听说他还活着,一直都活着。
救世结束,第八轮到了末尾时,英山以为谢长生怎么都会去见一见这个沈晴,然后再跳转去下一轮,却没想到,他没去见沈晴,反而找上了自己。
“哦,我想起来了,”英山道,“你之前改变主意,突然要救世的时候跟我说,第八轮结束了再和我解释……哎,不用,其实我理解你的难处和做法,你的自我绝对不能丢失太多……”
“不,不是解释,是谈谈,”战后重建的和平公园里,鸟语花香,水声潺潺,谢长生坐在长椅上,嗓音平静,“和你。”
“和我?”英山迷茫。
下一秒,却见谢长生抬眼望向她,目光似有穿透力般,定在她的意识深处。
“是的,”谢长生道,“和你,西西弗斯。”
英山皱眉,正要开口,却忽然一滞,精神震荡。
第590章这看起来就是他一直所期盼的、安宁和谐的生活的缩影。
明天是宁准三十岁的生日。
他原本是不打算过的, 只想如近些年的每一天一样,平平常常地过去,或是在工作, 或是在休息, 除了对着墙上的遗照和颈上的小瓶念叨两句, 不惹任何人注意。
亲朋好友都知道他不过生日,除了最开始一两年, 便也都没再提过这茬。
但今年却出了点意外。
这一年的元旦前后,他没能泡在实验室忙碌,也没能窝在小公寓清闲,而是被迫滞留在了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
这事其实也简单,就是研究所有个生物方面的项目,是与国际一些组织有合作的,要在南太平洋一片群岛的实验室进行, 宁准带队过来, 按项目计划是十一月份开始, 十二月中旬结束, 元旦前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
可项目进展没有想象中顺利,一个不小心, 就推到了十二月底。
即将回国时,又遇到台风, 航班全停, 项目组众人不得不哀叹着, 留在小岛上度过新年。
国内外都重视这个节日, 哪怕离家千万里, 也想要热热闹闹地来过,于是一帮人就凑在一起, 准备了起来。
准备过程中,研究所的人无意间提起宁准的生日似乎就是新年当天,这下所有人都激动起来,要给宁博士庆生。
宁准不热衷,却不知为何,也没拒绝。
项目组的人见状,一合计,决定租个别墅,开派对,狠狠地放松疯玩一下,既是为宁博士庆生,也是为跨年和庆祝项目第一阶段顺利结束。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只有跟随宁准的警卫不太放心。
“人员混杂,不安全……”
策划的人诧异:“都是项目组的人,顶多带几个家属,不放外人进来,怎么会人员混杂……”
说到一半,这人恍然:“你是担心宁博士魔盒玩家的身份?这里魔盒玩家不少,普通人也不少,天天都混在一起,也没出什么事呀。再说了,魔盒玩家和普通人的关系都缓和多少年了,连偶尔发生冲突的新闻都没什么了,世界和平了,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警卫道:“但宁博士不一样。不管是在魔盒玩家眼里,还是在普通人眼里,他都不能出任何问题。”
“也是,宁博士是不一样的,”另一人道,“这些年他一直很注意,这次项目实验也很少和我们长时间相处。”
有人道:“那这样吧,我们去问问宁博士。他如果不想办,我们就普通庆祝一下,不开派对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应和,于是一帮人来找宁准,询问他的意见。
当时宁准正在做饭,切割食材的样子像极了正在实验台上做解剖,透着精美而冰冷的气场。
“都可以,大家高兴就好。”
听到询问,他笑眯眯地回答,看起来极好说话。
但也只是看起来。
项目组闹闹哄哄的少年天才们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待他应了,心里雀跃至极,恨不能一蹦三尺高,面上却还彬彬有礼,挂着大大的笑容拍着胸脯说一定让宁老师玩得开心。
警卫仍旧不太赞同,可他也同样做不了宁准的主。
“祸害遗千年,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宁准笑着跟他说,“这三五年不是都挺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吗?放心,我有数。”
警卫无法再拦。
所以,此时,在这距离2058年的新年还剩四个小时的时刻,宁准便出现在了林中别墅的沙发上。
楼上K歌房的门没关严,男男女女们半点不在调上的歌声飘出来,如魔音贯耳。楼下自助餐摆了一长桌,大胃王们挤着干饭,讲到趣事,发出毫无形象的大笑声。
前边泳池里打起了水上排球,一只巨大的小黄鸭飘荡着,被推来搡去。后边有几个带家属来小岛的研究员,正在被三五个小孩围着堆积木,叽叽喳喳,嬉笑阵阵。
宁准一边听着隔壁时不时传来的“杠”和“胡了”,一边按着游戏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游戏。
“哎怎么又死了!”
和他对打的研究员一脸懊恼,然后又露出惯常会有的那种崇拜而又佩服的眼神:“宁博士打游戏也好厉害!”
“熟能生巧,”宁准道,“我有时候休息会自己在家打游戏……”
“看来宁博士也不爱出门呀,”研究员复活重启一盘,随口说着,“我也不爱出门,总想在家宅着,但有时候吧,待久了,就会心血来潮,想往外面跑,去旅旅游什么的。这次这个项目,我就是想着完工的时候,多在这边留一段时间,玩一玩,没想到居然遇上台风了。”
“这附近没什么旅游区吧?”宁准也随口应着。
“没有,”研究员道,“但飞一个小时左右吧,有一个在建的度假小岛,还没开放,我朋友拿了名额,可以先去体验体验,宁博士有兴趣?哎对,这个小岛宁博士应该知道,就是几年前建公海看护区的所罗门岛。”
“后来看护区不是废了嘛,这个岛就空下来了,可建的东西还在上面,反正一来二去的,就修起度假区了。”
“照我说,修度假区也挺好,原来那什么看护区,说着是看护,实际上和有些国家那种海上孤岛监狱不就是一回事嘛。还弄个‘看护区’,虚伪呀,真把魔盒玩家们都当重刑犯了……”
“还是现在好,”旁边有人听见声音,一边笨手笨脚地搓麻将,一边插话过来,“大家和和美美的,虽然偶尔有点摩擦,但人活着就是会有矛盾,这有什么?之前感觉大家都是被舆论还有别的什么裹挟了,才让魔盒玩家和普通人之间越来越对立。”
打游戏的研究员道:“要我说,还是多亏了宁博士。要不是宁博士稳得住,精神境界高,也厉害,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呢,别再来一次什么四战五战的,让人受不了……”
搓麻将的人赞同:“所以说,宁博士,您可得好好保重自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哎呀又死了!”
研究员分心说话,一个没顾到,人物角色又被宁准斩于马下。
宁准笑着放下游戏机:“休息会儿吧,我也去吃点东西。”
说完,拍了拍研究员的肩膀,算作对手下败将的安慰,然后便起身绕去了长桌边。
桌上大多都是海鲜,是他爱吃的,被自动加热设备保温着,入口的温度都恰好合适。
只是他却没什么胃口。
他倒了杯白葡萄酒,靠在椅子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全场。
“Happy New Year”的金色气球硕大,挂在挑高的屋顶,闪闪发亮。研究员们不论普通人还是魔盒玩家,都开心地聚在各处,放松娱乐。
这看起来就是他一直所期盼的、安宁和谐的生活的缩影。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宁准垂下眼,抿了口酒,眼神落在虚处,像是正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发呆。
不远处,小孩们玩积木累了,吵嚷着要吃东西,一窝蜂地朝长桌跑过来,喔喔地欢呼着,去拿甜点。
宁准站在冰淇淋附近,有小孩过来挖冰淇淋,够不到,左右看了看,朝宁准道:“宁叔叔,打扰你啦,能请你帮我挖两勺冰淇淋吗?可以的话,我要原味和抹茶味的!”
小孩穿着背带裤,睁着大眼睛,仰头望着宁准,特有礼貌。
“当然可以。”宁准笑了下,起身过来。
拿起甜筒,他打开小冰柜,看了看口味,挖了两勺冰淇淋:“你认识我?”
“有照片,妈妈指给我看过,宁叔叔是最帅最厉害的!”小孩眼中满是崇拜。
宁准忍不住弯起眼睛,俯身将冰淇淋递给腿边站着的小孩。
“谢谢宁叔叔!”小孩高兴去接。
可宁准捏着甜筒的手却一顿,停在了半路。
温暖的壁炉前,宁准眼瞳漆黑,深似沉火的幽潭:“我十四岁时,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失控,险些酿成大错,就是因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和一个外表小孩模样的侏儒围攻了他……”
“自那以后,我警惕幼童大于成人。”
话说到这里,背带裤小孩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但也没有再继续隐藏的侥幸了。
警卫距离这里十米,中间隔着闹哄哄取甜品的小孩们,绝对无法立刻赶到,而宁准本人,据可靠情报称,他战力一般,更因过往的种种坏了身体,外表如常,内里却已经残破,在精神力量已经逸散多年后的今天,根本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一切权衡与思考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旁人眼里,只是宁准俯身递出冰淇淋,说了两句话,话音未落,对面的背带裤小孩便突然嘴巴一张,弹出了刚刺一般的怪异舌头,于极近的距离内,直刺宁准咽喉!
“宁博士!”
别墅内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职责所在,从头到尾都关注着宁准的警卫疾呼出声,迅速冲来。
但就如背带裤小孩所预料的,他被中间隔着的孩子们阻碍了。
这阻碍不多,但哪怕只有一秒,也足以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那事情发生了吗?
背带裤小孩的喉咙传出骨骼崩裂的碎响。
他的眼前染满了血红,有宁准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感受到了捏住他脖颈的那只大手,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力量,但却极富技巧,就像是对人体实在太过熟稔,所以即便是随手一捏,也能轻易掐断他的命门。
“他们没告诉你吗?”
宁准的声音像破了个洞,带着嗬嗬的粗喘:“我不擅长战斗,但却很会杀人……”
话音落地,冰淇淋啪地掉在光洁的瓷砖上。
周围众人终于从这惊骇又突然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警卫赶到,宁准按着脖颈,踉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