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什么都放下了,又怎么还会为谁而战?
“‘机械核心’?”
岛上, 一间已经戒严的私人医院内,宁准颈部包裹严实,苍白着脸靠在床头, 听着别墅袭击事件的调查汇报。
他躲闪及时, 没有被一击毙命, 只是受的伤也不轻,小半边脖颈被洞穿炸开, 失血过多,此时说话格外艰涩疼痛。但他却似乎没当回事,语速依旧如常,唯有声音嘶哑至极。
“对,”聚在病房里的一群当地官员中,一名华人小领导是发言代表,悄悄擦着汗, 回道, “‘机械核心’是一个普通人自发形成的、对抗魔盒玩家的组织。他们为了对抗魔盒玩家, 会给自己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机械改造, 用的材料和技术据说是当年救世会被灭时弄来的,一般的安检和探测仪器根本查不出来。”
“那个研究员的孩子有段时间生病, 被送到北美去治疗,‘机械核心’就趁虚而入, 把孩子杀了, 取代了。这可真是一帮疯子!幸亏宁博士您没事, 不然这可真是要捅破天了……”
小领导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咱们华国不是有句话嘛,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您要多加小心。”
话说完,小领导又觉得不对味,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批评?
于是赶紧补上一句:“哎呀宁博士,您别误会,我不是怪您,就是担心您,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我知道,”宁准放下了手上的电子纸,笑容温和中带着歉意,“这次是我给大家带来麻烦了。这些年魔盒玩家和普通人融合得很好,矛盾也越来越少,我就掉以轻心了。”
“看来还是任重而道远。”
他感慨般叹息。
“就算没有魔盒玩家,普通人内部也总是有矛盾的,想解决可是解决不完的,人就是这样嘛。”小领导笑道。
旁边有人见状,小心地问:“宁博士,那这消息咱们还继续封锁吗?”
宁准瞥见这人眼底的神色,故意犹豫:“我也不知道是封锁好,还是不封锁好,如果是以前,‘机械核心’可是要上审判庭的……”
这人道:“上审判庭估计也没什么结果,这些人里极端分子是不少,但更多的还是被魔盒玩家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哎!瞎说什么呢!”
小领导脸色微变,一把将说话的人搡到了后头:“咱们可怜他们,谁来可怜咱们?好人坏人哪里都有,魔盒玩家也不例外,那些坏的魔盒玩家犯的事,凭什么要宁博士买单?”
“就因为那些人张嘴就来的精神标杆、阴谋论?”
小领导一通训完,又赶紧对宁准道:“宁博士,年轻人就是没被社会毒打过,见到什么都心软……”
“没事,都是自己人。”宁准笑了笑。
他们都认为他这些年只待在研究所,耳目闭塞,什么都不知道。可那些事情,只要他想,又有什么不清楚的?
玩家特勤队权力膨胀,胃口越来越大。高层们嗅到了权力被挤压的味道,无法再忍受。寻常生活里,玩家的精神和身体素质都超过太多普通人,在很多地方,普通人竞争不过。
资源终归是有限的。
无论是玩家还是普通人,只要是足够清醒的,便都没有相信过眼前的梦幻泡影。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和谐与平衡,不管是群体还是个人,彼此之间都只有压迫与争夺。挤压掉你的权力与生存空间,那么我的自然而然就会变大。
有时候甚至不是故意,而是本能与潜意识使然。
人就是这样嘛。
“‘机械核心’的事我会亲自处理,不用费心。”宁准道。
小领导道:“那就好,那就好,您伤还没好,也别太操劳……”
正事说完了,恰巧护士进来,推着推车,要检查换药,小领导就赶紧带着一群当地官员,和来时一样,又匆匆告辞走了。就像宁准说的,他在这里受伤,他们的麻烦事是少不了的,可有的忙。
原本拥挤的病房一下子空了下来。
警卫在旁边二次检查来看望的人送的水果吃食,同时道:“还有三天台风就彻底过去了,回去的航班安排在一周后,研究所还是不放心,希望您能在情况稳定后,回去治疗休养。”
“没问题。”宁准配合着护士的检查,随口应着。
警卫看了看宁准,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不等开口,便忽然动作定格,僵在了原地。
几乎是同一时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脚步声、呼吸声、仪器电流声、台风呼啸声——全都一同不见,耳内一下空白,犹如一时失聪,陷落真空。
凝固的时空里,只有一个人仍在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是换药的护士。
宁准缓缓抬起双眼。
护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显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还记得我吗,宁博士?”
寂静无声的空间里,面前的人似乎不怀好意。
但宁准却很平静。
他眸底的光闪了闪,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微微挑眉,笑道:“记得。安敏,我遇见过的、最强的监视者之一。”
护士瞧着他的神情变化,有些意外地道:“你对我的出现好像不太震惊?在你现在的记忆里,我应该已经跟魔盒一块离开了才对。”
“等等,难道你已经发现这不是真实世界了?”
护士拧眉猜测:“这么完美的局,我作为旁观者都没发现什么蹊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好像已经认定了宁准的情况。
宁准也没有辜负她的判断,直接道:“不是我看出来的,而是有人比你先来过。”
护士错愕:“你是说在我之前,就有监视者来过,还成功点醒了你?这怎么可能!”
这位得意于自己的强大能力,拼死拼活潜入进来的监视者一时有点懵。
“我走过那么多副本,许下那么多重酬,还交了那么多朋友,有几个拼了命也要来帮忙的厉害人物,不也是很正常?”云淡风轻的笑容从安敏的脸上转移到了宁准的脸上。
“这……什么时候的事?”事情发展出乎意料,安敏也有点装不起来了,只余满心疑惑。
“七年前,我从冈仁波齐回来后不久的一天。”宁准简单道。
“七年前?!”安敏震惊,“七年前你就被点醒,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了?”
合着最终之战刚开始没多久,他就恢复记忆,看破虚假了?
这不可能吧!
“我在副本缝隙寻找机会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你,你的表现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七年如一日,你的演技居然这么好?”安敏忍不住纳闷。
宁准笑了下:“谁说我是在演?七年前我是真的被点醒了,但之后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刚才,见到你,我才算再次想起来。”
“什么意思?”安敏道。
宁准道:“七年前,我被点醒,知道这里的情况后,就自己切割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你看的没错,在你刚才出现前,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偶尔怀疑,试图找过破绽,但都失败了。”
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抬起,抚上了颈间的瓷瓶。
“切割记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敏有些无法理解,“既然已经醒了,直接破局就是,在这里和这些虚假的人类纠缠这么久,不纯粹是浪费时间吗?”
宁准瞧了眼安敏凝固的时空。
这个叫安敏的小丫头在副本里的年龄只有八岁,永远长不大,但她的能力却非常强大。
游戏里那群监视者组建灵觉会时,还去她的副本邀请过她,让她当个二把手。她不乐意,灵觉会也没敢强求,生怕在惹了他之后,再招惹一个强大敌人。
后来阴差阳错,他和这性情有些乖僻的小丫头在一个副本遇见了,倒勉强混成了熟人。
他安排最终之战的后手时,便也找上了她。
只是他也没想到,她会选择挤来他的副本,而没有去相对来说封锁较松的谢长生那边。
毕竟这可是个从来只能她占别人便宜,不能别人占她便宜的小滑头。
“你觉得我这场最终之战的关键是什么?”
隔离内外的凝固态虽已开始出现裂缝,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崩溃,宁准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撩起眼皮,不答反问。
“当然是找回真实记忆,”安敏理所当然道,“记忆回来了,你办什么事会办不到?”
宁准无奈:“要真是这么简单,还会是最终之战吗?在这里,失去记忆和找回记忆,只可能是一层障眼法或引人误入歧途的陷阱,不可能是什么关键或钥匙。”
“人心生谜题,我当前的心魔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知道?”安敏诧异。
“当然,”宁准笑笑,“我不是长生,自己会把自己绕进去,也不是我家黎老师,坦然到没什么真可以称得上心魔的东西。我一直都知道我恐惧的那些都是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在七年前被点醒的时候,就立刻明白,记忆只是陷阱。”
“这场最终之战,我要想破局,就必须先入局。”
“一旦早早醒来,跳到局外,我根本就不会再把这里的人类当成人类,也不会再认为自己的爱人亲朋都已死去。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在意?不在意了,那是破局了吗?”
“必然不是。”
“因为我只是不在意假的,而不是不在意真的。我是看破了虚假,可我的心魔却并没有破除。”
“我仍然恐惧于爱人与亲朋的离去,仍然痛苦于人心幽微反复,也仍然对一切结束后我、我们以及大部分魔盒玩家和普通人的未来抱有最大的怀疑和失望。”
“人心生谜题,我心中的迷障未除,谜题又怎么算是解决?”
“治标不治本而已。”
安敏悻悻:“听起来不复杂,但也怪绕的……那不说记忆不记忆的,既然心魔你都摸清了,现在记忆再次恢复,肯定也已经明白该怎么破除了吧?”
“对,我已经明白了。”宁准道。
安敏睁大眼:“那你还不赶紧……”
“明白该怎么做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宁准的眼睫盖下两片细密的阴影,“我知道只要我放下忧虑,放下怀疑,不再在意那么多的人类,不再在意那么多的人心,那就可以破除迷障,连什么正不正确的答案都不用选,直接就可以拿到钥匙通关。”
“可是,不在意这些的我,还会站在这场最终之战里吗?”
“什么都放下了,又怎么还会为谁而战?”
宁准抬起眼,瞳色幽黑深凉:“所以,我知道要怎么做,但却做不到。”
“不过,也没谁规定,做不到就一定无法通关。我和长生不同,我从不喜欢为难自己。”
安敏听得迷茫:“那你打算怎么办?要我帮什么忙吗?”
“怎么办?第一次被点醒时,是线索太少,我想不透,也没准备,所以才不得不入局七年,因为很多时候只有走得够深,才能懂得够多。这里是假的,但对记忆偏差的我来说却足够真实,能让我看清很多东西。”
“所以现在不同了。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确答案,而只是一条活路。活路,只为求活,不一定就在规则之内。”
宁准含笑说着,却没有明确回答。
“至于帮忙,一个月后,‘机械核心’被抓上审判庭的时候,你能来的话就来吧。”他道,“就怕你这一出场闹得动静太大,马上就会被直接驱逐,想来也来不了了。”
安敏闻言反应过来:“你这伤是故意挨的?你早就想把‘机械核心’捅出来了?”
“不是把‘机械核心’捅出来,而是把压抑埋藏了多年的矛盾捅出来,酒酿得越久越够劲,矛盾也同样如此,”宁准道,“没有记忆时,我只想把它们藏起来,眼不见心不烦,后来觉得太自欺欺人,左右人心也没什么意思,就又想引爆,看点热闹,统一解决。”
“现在嘛,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是要更进一步,借机了结这场最终之战。”
“那看来我也是很关键的,没白来。”安敏摸下巴。
宁准笑起来:“没白来,来得正是时候。”
“哎对,要是没有我来,没有谁二次点醒你,你该怎么办?”安敏想起这一茬。
宁准眨眨眼:“我给自己的精神意识下过一粒种子,适当的时候,自然会萌发。”
安敏喔了一声,竖起大拇指,赞叹宁博士的一套又一套。
“好了,麻烦你跑这一趟,早点回去吧,”宁准听到了周遭密密麻麻响起的碎裂声,“找个有学上的副本,多去念念书,要换的药都拿错了……”
话音未落,凝固的时空崩散,警卫恢复行动,四周消失的所有声音顷刻回归。
差不多同时,病房天花板上的灯管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砰的一声,正中护士的脑袋。
其中不知哪根电线漏了,缠在护士脖颈,将人电了个通透。
“宁博士!”
这意外将警卫骇了一跳,立刻激发了随身携带的实验品,冲过来拦在宁准面前,抡起木椅子,把护士从电线间打了出去。
宁准越过警卫的背影,静静地望着眨眼就没了气息的护士,目光沉沉。
一周后,宁准回国,其在南太平洋遭“机械核心”袭击的消息传出,引发轩然大波。
一夜之间,“机械核心”诸多成员被抓捕,尚还流窜在外的,俱都悬赏飙升,惹人心动。
一个月后,当年被废除后又重建的审判庭开启,宁准于开庭前日乘机抵达了那座赫赫有名的和平城市。
它与那个曾成为公海看护区的小岛同名,都叫罗生门。
来接宁准的审判庭工作人员是一位神父,他热情地邀请宁准去参观他所在的教堂。
宁准没有拒绝,只询问道:“那座教堂叫什么名字?”
“科林斯,”神父微笑道,“科林斯大教堂。”
第592章什么?地球人类要毁灭了?
“所以, 到底该怎么办?”
潘多拉空间研究中心内,西西弗斯开口,打破了这场持续不知多久的沉默思考。
黎渐川也从短暂而异样的走神中被唤回。
他打开视野, 扫视了一眼田栗等人, 没有率先发言。
田栗作为主要话事人, 沉吟了一下,叹道:“污染是必须要解决的, 它与我们的意识基因纠缠,是完全的不稳定因素,置之不理,早晚有一天会引来可怕的后果。”
“但这件事也没有那么紧急,污染尚在可控范围,我们还有时间。”
她情绪温和平静:“依我看,可以先按法尔教授建议来, 激发一部分超维能量, 尝试召唤一下魔盒。”
“如果它降临下来, 我们可以和它沟通, 谈谈交易。看看破维重返地球,或与地球取得联系有没有可能。反之, 要是我们的召唤无用,它没来, 那也不要急, 稳下来, 再多做其它尝试和实验, 寻找接触地球或祛除污染的其它办法。”
“可以试试。”艾登思忖着, 支持了田栗的决定。
“我觉得还需要仔细考虑考虑,”西西弗斯却有些犹豫, “虽然逃亡大战时魔盒帮了我们,它表现出的姿态也一直都是等价交换,不偏不倚,是没有什么情感和算计的生命。但我们就这么简单地相信它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能期盼它从来都是友好的、没有其它目的的。”
“与这类神秘未知的强大生命交流,我们必须要谨慎,否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东方话学得很好嘛,西西弗斯,”程烟亭笑起来,“我赞同你说的,但谨慎归谨慎,做事归做事。”
“不能因为不可避免的风险就直接放弃某些事情。我同意召唤魔盒,尝试交流。这样做利大于弊,我们做好准备,保持警惕,完全可以尝试一下,即使这非常冒险。”
他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逃亡大战后只剩下六个人的潘多拉委员会,还有一个人没有表态。
黎渐川拧起了眉。
其实眼下不管他意见如何,支持召唤魔盒的票数都已经呈碾压之态了,除非他能说服谁改变主意。
可他的内心虽然是古怪且抗拒的,实质去找理由,却又找不到什么,顶多是和西西弗斯一样,搜罗到一些与虎谋皮的担忧。
所以他究竟在抗拒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我不支持,”黎渐川还是顺应自己的内心,说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是像西西弗斯所说的,魔盒是未知且强大的,非常神秘,我们不了解它,很可能落入陷阱。二是高维返回低维,只能破维,没有谁真正了解破维究竟会怎么样,我们只是知道它而已,万一有问题,对高维或低维任意一方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都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还有第三点就是……”
黎渐川迎着众人的目光,顿了顿,道:“我直觉不安。”
研究中心再次陷入沉默。
隔了一会儿,法尔教授开了口:“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但我们总不能连试都不敢试,就这样放弃这条可能解决污染问题的唯一道路。”
田栗再次叹出口气:“两票对四票。发布全民通知,准备召唤魔盒吧。”
他们都下定了决心。
黎渐川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自己手里仅有一票,改变不了更多的票数所支持的决定。
晚点,这一年的公民大会提前召开了,又有更多更多的票数支持了召唤魔盒、尝试交流的决定。
事情到这一步,已成定局,黎渐川只能期望,他内心深处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不会冒出来,成为现实。
潘多拉空间,新星历73年,大星域第三次漩涡潮汐到来时,所有潘多拉人类汇聚一处,在委员会六人的带领下,激发了这片四维空间内的一部分超维能量,并尝试凝聚人类意识,召唤魔盒。
无尽高的虚无处,维度张开缝隙,一只漆黑的盒子不带丝毫波动地,拖拽着血色的涟漪悄然而至。
这只魔盒仿佛故事里有求必应的神,听见人类的呼唤,便应邀而来。
潘多拉人类惊喜之余,传出信号,尝试与它沟通。
“我不会答应,”面对田栗等人提出的直接祛除污染的交易,魔盒再次如之前一样拒绝了,“你们身上的污染更重了。上一次,我直接出手祛除污染需要的报酬,你们负担不起,这一次,要更多,你们更无法承受。”
“那联系地球,或者返回地球呢?”法尔教授问。
“可以,”魔盒道,“但你们确定要这么做吗?”
它说:“以不破维的方式联系地球,只能通过宇宙信号,以地球目前的科技手段,捕捉到你们的信号的概率大概是亿万分之一,并且只能捕捉,难以破解和回复。”
“直接与地球取得联系,或返回地球,就必须要破维。破维的风险很大,你们很可能会遭遇无法想象的恶劣情况,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而且,破维返回地球,也只能降临一部分意识,无法真的返回,破维降维的手段,也会对维度相对较低的空间产生一定的不良影响。”
魔盒似乎毫无隐瞒,将一切摊开来,说得清清楚楚。
这让原本已有些下定决心要破维回去的潘多拉人类们迟疑起来。
“会对地球有不好的影响?”有人问,“是什么影响?”
“在你们没有做出这件事情前,这件事情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我也无法完全看清,”魔盒回答,“但其中很多种可能,大概与人类的末日有关。”
“末日?”艾登惊疑,“什么意思?我们的降临,会给地球带来毁灭?”
魔盒道:“不要把地球和人类混为一谈。这里的末日只针对人类,不针对地球。地球也会有毁灭的一天,但那远比人类的历史遥远太多。人类的末日与你们有关,但不一定是你们带来的。”
“从更高维度的时间轨迹来看,大部分轨迹都明确表明,人类的历史只有数百万年,现在已经临近尽头。无论你们是否破维回去,地球人类都将灭亡,可能是因天灾,也可能是因人祸,不到那一刻,无法确定观测结果。”
“什么?地球人类要毁灭了?”
潘多拉人类们震惊不已。
“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没有什么物种能长盛不衰,永远是一颗星球的霸主!恐龙在地球上生活了上亿年,不还是毁灭了吗?我也无法接受,但如果这就是现实,那也说得通……”
“我的亲人还在地球上!”
“四维空间的时间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地球上的他们恐怕早就不在了……”
“人类的历史只有数百万年是什么意思?这是说,灭亡是早就注定的命运吗?”
“谁定的?”
“可以改变吗?他们或者我们,谁可以改变?”
无数信号控制不住地爆炸开来。
“冷静!”
田栗的情绪瞬间扩散出去,影响着在场所有躁动的信号生命,让他们迅速平静下来。
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即使听到地球人类注定灭亡的消息,也没有太多意外。跳出人类本身局限的目光去看,哪有物种不会灭亡?人类总是再如何自命不凡,也终究不是例外。
但她仍抓住了重点,询问魔盒。
“大部分时间轨迹表明人类即将毁灭,但不是全部时间轨迹,对吗?”田栗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减少毁灭的时间轨迹,增加生的希望?”
魔盒回答:“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减少毁灭,增加生机,也都有可能减少生机,增加毁灭,我无法控制,你们也无法控制。宇宙也正因如此莫测而有趣非常,不是吗?”
“你们的污染已经加重,我建议你们先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忧虑地球人类。”
艾登仍有些不甘,问道:“魔盒大人,如果可以,能给我们看一看那些时间轨迹吗?”
四维生命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跳出时间的束缚,看到未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艾登便始终保持怀疑。
魔盒并未拒绝这个要求。
它释放足够多的能量,将所有潘多拉人类的视角短暂地拉到了更高的维度。
在那里,时间是具象的,拥有刻度的,只是它纷杂而繁复,每次观测都尽皆不同,充满诡谲陆离的色彩。
而在魔盒所展示的无数时间轨迹中,绝大多数的轨迹都显示着地球人类终将毁灭的结局。
那是早有预兆的战争,那是冰川融化的大洪水,那是行星撞击的突然事件,那是生物药剂滥用所带来的恐怖画面——
无穷无尽,多种多样,这些时间轨迹似乎不是在展现人类的未来,而是总结人类毁灭的亿万种方式。
所有看到这些时间轨迹的潘多拉人类都意识颤抖,感受到了由衷的绝望。
黎渐川的目光定在那核弹爆炸的战场上,心脏不知为何,揪作痛苦而迷茫的一团。
视角回落。
吵嚷的潘多拉人类们沉寂下来,仿佛被无望的未来摧毁的是他们,而非一道又一道时间轨迹上的地球人类。
不知过了多久,寥寥的信号传出。
“其实不回去也可以……”
“回去可能会加速人类毁灭,也可能会拯救人类,但我们一定就能拯救吗?我们回去的只是一点意识……”
“一点意识,不管是拯救地球人类,还是去研究意识基因和地球的超维能量,都很难办吧?”
“还是要慎重一点。”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或许才是最好的……”
“我们身上的污染是在加重,但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也不着急吧,不如再想想其它办法?”
危险性高,不一定能达成目的,还可能会害了地球人类,无法拯救,反而加速末日。
三项风险加在一起,令潘多拉人类退却。
他们是为污染所累,可现在又没怎么样,回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到解决办法,那何必一定要回去,做这可能给地球人类加大风险的事?
他们记忆中的地球虽然早已模糊不清,可他们的根终归是在那里。
他们即使不能拯救过去的同胞,也不愿伤害他们。
魔盒看出了他们的犹豫,没说什么,只告诉他们,如果想清楚了,决定破维回去了,可以再次召唤它,它对地球已经开始逸散的超维能量很感兴趣。
潘多拉人类们应着,却没有明确回答。
了解过情况后,在他们大多数人心底,已经开始放弃破维回去这个打算了。
他们七十多年就研究出了污染难祛的根本原因,辨识了意识基因,再花上七十多年,或者一百多年、七百多年,找到别的法子清洗意识基因,或直接补全缺陷,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的寿命很长很长,完全等得起。
魔盒走后,又一次公民大会,大家都认同了不破维返回,继续进行意识基因研究的道路。
日子起了一点波澜,又很快平静下去。
黎渐川漫步太空中,时而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睡多了、想多了,之前竟然对潘多拉人类想要沟通魔盒的事产生那么奇怪的恍惚与反感,总感觉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可后来事实证明,什么大事都没发生,潘多拉人类在与魔盒谈过,明白具体情况后,并没有打算做破维尝试。
四维空间的一切一如既往。
田栗照旧沉睡养伤,艾登照旧忙忙碌碌。
法尔教授泡在研究中心,程烟亭被抓了壮丁,打着下手,偶尔有空,四处乱窜,美其名曰调查研究,体察民情。
西西弗斯日常带队巡航,休息时还是喜欢在那片淡绿的星云间,带着一群崽子兜来跑去,玩游戏,讲故事。黎渐川路过时,也还是会瞬移得飞快,不敢停下,以免被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们缠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潘多拉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过往七十多年的模样,没有什么异常。
直到某一日,西西弗斯身边那个总缠着他讲魔盒和守护者大人故事的陨石拟态小孩,因污染爆发,突然消亡死去。
第593章我们绝对没有想要伤害他们,我们是去帮助他们的!
黎渐川恰好见到了小孩的最后一面。
污染爆发时, 小孩正像一块自由快乐的小陨石一样,在那片淡绿的星云间翻滚玩耍,把一块又一块低维空间的碎片堆叠起来, 码得高高的, 跟地球小孩堆积木似的, 要摆出新的空间形状。
黎渐川经过,瞧了一眼, 不想招惹这古灵精怪的小崽子,便要如往常一样悄摸地迅速离去。
可不成想,他刚瞬移出去没多远,身后那道快活的信号就突然爆炸般轰然一乱,喷涌出无数痛苦尖啸的波动。
他立刻回身冲过去,就看到刚才还好端端的小孩此时拟态溃散、信号紊乱,一颗小星星一样明亮的“核”由内而外地渗出了异样的能量物质。
这能量物质在黎渐川的眼里呈虫卵般蠕动的绿叶模样, 透着与太空森林相似的气息, 还有一点信号主体的波动。它侵蚀着小孩稚嫩的“核”, 令其逐渐黯淡, 同时炸开蛛网般的裂纹。
是污染!
污染爆发了!
黎渐川心头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沉了下去。
“好疼!好疼!”
小孩痛苦地崩散着无序的信号, 情绪疯狂翻涌:“守护者大人……守护者大人,是你吗?你是来救我的吗?我好疼啊, 守护者大人……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不该出去偷吃宇宙信号,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守护者大人, 守护者大人……求求您, 救救我!”
黎渐川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没事的,小晨, 冷静下来,”他一把抱住小孩,“我们马上去看医生,看了医生就没事了。”
他以自己的信号海洋将小孩包裹起来,安抚情绪,压制能量,带着他冲向研究中心。
可研究中心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些年过去,他们对污染的研究刚刚走到尝试弥补意识基因缺陷的阶段,可相应的几轮实验全部都失败了,一切都还停留在理论上。面对小孩身上突然爆发的污染,他们束手无策。
法尔教授无奈,与小孩谈过后,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将小孩带入实验中。
但不成就是不成,即使所有人都坏抱着一点奢求奇迹的希望,可最终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一场抢救般的污染祛除实验失败了。
小孩漂浮在实验空间内,黯淡的“核”逐渐四分五裂,化作不可捕捉的齑粉,围绕“核”而生的信号也渐渐散去,融入宇宙,成为那零散在太空里的无数无意识的宇宙信号之一。
最后一点意识随“核”消亡前,小孩勉强凝聚出混沌的拟态,依偎在西西弗斯的腿侧,对黎渐川腼腆地笑。
“守护者大人抱了我,西西弗斯……你说得没错,守护者大人好强大,信号海洋有那么那么大……我知道,守护者大人不讨厌小孩,他看到我出事,可紧张了……”
“下一世,我也会像守护者大人那么强大的,再有污染也打不倒我……所以不要难过了,西西弗斯,我讨厌难过的情绪……”
“会的吧,西西弗斯,我们会像你讲的故事里那样,会有下一世,会再见面的,对吧?”
西西弗斯拟态的人类双手伸了出去,捧起小小的陨石。
陨石颓散,如沙土一般,自他的指缝间流走,落入漆黑无尽的宇宙,无迹可寻。
定居潘多拉空间至今,已经过去近百年,所有人都琢磨过,他们之中第一个消亡死去的人会是谁。
大多数人都将目光放在那些老人与伤患身上,老人与伤患们也都坦然地接受,田栗闲暇时,甚至还研究过自己的葬礼应该怎么办,她坚信,这会是载入潘多拉史册的第一场葬礼。
谁都没有想过,最先离开他们,消亡死去的会是一个孩子。
潘多拉空间的第一场葬礼,竖起的是孩童的墓碑。
所有人的情绪都沉落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这只是一个开始。污染……很可能要控制不住了,最先被侵蚀的,大概率都是‘核’的能量还相对不足的孩子。”
法尔教授发出沉重的叹息。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田栗问。
法尔教授没有回答,研究中心的众人也沉默无言。
“会有办法的,”程烟亭道,“加快进度吧。整个潘多拉空间,所有一切资源,全部都投入进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有人否决他的提议。
他们必须要看到希望,看到未来,哪怕为此拼尽一切。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包括黎渐川这个门外汉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全都一头扎在了研究中心里。
搞研究的搞研究,做实验的做实验,打下手的打下手,整个潘多拉空间的气氛低迷中透着固执的狂热,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世界上很多事,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办到。
很快,又有一个孩子污染爆发,消亡死去了。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痛苦、悲伤、忧虑,无数消极绝望的情绪灌满了深旷的四维空间,研究中心封闭的空间里永远不会有星云亮起,就好像奇迹般的幸运永远无法眷顾他们,无法降临此处。
终于,在他们眼睁睁看着第十三个孩子于他们面前消亡时,有人按捺不住,爆发了。
“解决不了,我们解决不了,你们明白吗?我们只凭自己,只凭这里的东西,解决不了这该死的污染!”
西西弗斯喷涌出了近乎疯狂的情绪。
他掌心死死攥着孩子溃散的拟态残留,声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哀求:“召唤魔盒吧,破维吧!你们不敢承担这个罪责、这个骂名,我来承担,行不行?是我要求你们不管地球死活,必须要破维降临,去找有可能清洗意识基因的一线生机的,是我无法忍耐,是我自私自利,是我非要活下去!”
“算我求你们了!”
“孩子死完了就是大人,你们以为你们躲得过吗?”
“求求你们,召唤魔盒吧!”
“召唤魔盒吧!”
西西弗斯嘶吼的信号像一柄尖刀,刺穿了所有潘多拉人类的“核”。
无人敢应答。
他们沉默地围着西西弗斯,看他在那片淡绿星云上发疯、崩溃,拟态凌散,而他近处,空空荡荡,曾扯着他叽叽喳喳要听故事的孩子们,一个都不在了。
黎渐川站在人群之间,只觉窒息难言。
巡航队将西西弗斯带走了。
后来法尔教授说,这一批孩子几乎都是西西弗斯照顾长大的,他对他们有很深的感情,受了刺激,一时情绪失控,无可厚非。
而且他的“核”在逃亡大战时也受过伤,留下了隐患,这次失控,意识不稳,“核”便被污染趁虚而入扩散起来了。要不是西西弗斯“核”的能量相当强大,还能勉强压制污染,不让它爆发,那恐怕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成人也不是钢筋铁板,”法尔教授道,“死神已经来了。”
潘多拉人类尽皆无声。
一个月后,西西弗斯搬进了研究中心,作为实验体,加入了污染祛除实验,他失控发疯的事闹过一阵,也慢慢地不再有人提及。
但黎渐川却知道,有很多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这一年的公民大会提早了一些,大会进行到倒数第三天,被搁置多年的破维计划再次被提上了案头。
黎渐川坐在神殿般巍峨的大厅里,接收到了无数情绪不一的信号。
他们有的饱含无奈:“是,地球是很好很好,地球人类也很好很好,我们来自那里,我们的根在那里,可就因为这样,就要我们放弃目前唯一可能存在的生机,在徒劳的挣扎里等死吗?”
“我们,我们的孩子,也都想要活下去啊!”
有的早已坦然:“我们还是地球人类时,没有外力,只在自己的内部,尚且都会为了个人或己方群体的生死与利益拔刀相向,更何况是现在?我们必须要认清,现在和以后,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我们真正重要的东西,生命、未来,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也有的仍在犹豫挣扎,最后不知是为说服谁,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破维回去的话,虽然成功率很低,但至少还有摸得到的希望,对吧?而且,我们的破维降临也不一定就会带来恶果。”
“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不管我们是否破维降临,地球人类都会走向灭亡,这是注定的结局。我们破维降临,在寻找清洗意识基因的法子时,以高维的能力帮帮他们,说不准还能成为魔盒口中的变数,助他们改写末日,迎来新生呢?”
“这样的话,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绝对没有想要伤害他们,我们是去帮助他们的!”
他们自己肯定着自己。
生死利益,永远是世间最赤裸的话题。
黎渐川望向了田栗。
许久,纷杂的信号中,田栗已然苍老衰弱的信号缓缓传出,带着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那就明晚……公投吧。”
或许是因为田栗的这个决定,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黎渐川在这一天的大会结束后,非常罕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潘多拉人类最后的公投结果是选择破维降临。
他们再次召唤了魔盒,付出极多的超维能量,与魔盒订下了一份至高无上的契约。
魔盒答应帮他们破维,但可以通过破维通道降临地球的,只能是一团意识。
它不保证降临的成功率,也不保证破维的意识不会受到维度扭曲。也就是说,去做这需要降临的意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而这明显不是什么好差事的活计,却也有一堆人抢着做。
黎渐川没在里边看见自己的身影,但却看到了西西弗斯。
他也想去,可也被按下了。
最终,一场高层会议下来,定下的意识降临人选,是田栗。
“我是将死之人,死前还能为大家作一次贡献,是非常幸运的事,”田栗笑着对人们说,“我自荐,一是因为不管污染爆发与否,我都确实活不了多久了,这种事与其让你们年轻人来做,不如让我来,二也是因为人心易变,我们离开地球太久,这次回去也抱有自私的目的,真到了不同的情境下,谁能保证信念不动,只坚守自己的目的,一定不主动去伤害他们?”
“我也不能保证,但多少对自己还算有点信心。这里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来牺牲,来信任,选其他人,不如选我。”
“这是好事,不是吗?”
没有人回应田栗的笑容,也没有人看到她眼中深藏的悲切与空茫。
临行前的一晚,田栗去一处被改造为墓地的空间,看望自己的老朋友们。
墓地的最角落,有“潘多拉号”老舰长伯恩的墓,当然,伯恩并不在这里,他死在了逃亡大战里,连一缕信号都没有留下。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将我们推往某个方向,成为自己从来都不想成为的人,是这样吗?”
田栗望着伯恩,低低叹息。
破维当天,没有谁看清魔盒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模糊地见到了一些能量和磁场的异变,然后维度便在某一处开始诡异坍缩扭转,形成了一个与黑洞有些相似的小小破洞。
田栗的意识被抽取出来,投入到了这破洞之内。
她的“核”失去本源,迅速黯淡破裂。
这等同于死亡。
即使未来她的任务完成,也再无法回归这里。
“会成功吗?”
有人小声地念着。
所有信号生命都将目光聚焦在那小小的破洞内。
他们紧紧凝望着那团意识,看到它在光怪陆离的通道内穿梭、滑出,掉进三维的世界。
蔚蓝色的星球近在眼前。
而这时,意识终于无法再逃脱维度变化的撕扯。
它如被石磨碾出血肉内脏的老鼠,扭曲变形,糜烂溃败,爆发着尖锐而又疯狂的嘶鸣。
在这不可闻的嘶鸣声中,2037年1月1日的地球到了。
遥远的太空里,“潘多拉号”在它降临于此的数十分钟前,已成功发射,不曾与它谋面。
风雪寂寥的冈仁波齐上,登山队亮起火光,七名狂热分子在邪恶的仪式中央,杀害了一名无辜者。
鲜活跳动的人脑被高高捧起。
这是人类身体上唯一可以容纳超出三维的存在的地方。
于是,在破维、降维过程中完全失去了曾经的形态与思想的田栗,遵循生存的本能,一头撞进了那颗人脑里。
不,也许到这里,就不该再称它是田栗了。
真正的田栗从被降维碾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未来活下来的,只有救世会的造物主与潘多拉疗养院的中枢大脑。
第594章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成为暴君,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
黎渐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些, 也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梦,仍在模糊而古怪地继续着。
他看到潘多拉空间的信号生命们为那团降临意识遭遇的意外而焦急起来, 询问魔盒解决的办法。
魔盒却说无法解决, 无法补救, 如果他们一定要施加影响的话,也只能通过破维通道与降临意识联系, 只是降临意识的自我不一定还存在,他们传下的讯息也不一定完整。
“那再试一次,再降下新的意识呢?”
有人问。
“超维能量不足,破维通道无法承受。”魔盒摇头。
潘多拉无法,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们尝试着传下了讯息,可讯息被维度风暴扯得残缺四散,也不知被谁接收到了多少。
隔着一条无法形容的扭曲通道, 他们望着地球, 望着那团降临到地球上的意识。
他们看到它被撕扯成两半, 落进了一颗鲜活的人脑里, 随后,那人脑也被切割, 一半人脑带着一半意识,分别独立起来。
它们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一个在分裂过程中夺得较多的一团意识, 更加强大, 一个夺得的意识较少, 单薄孱弱。
强大的, 失去了过去, 只余本能和一点残留记忆。而不管是本能,还是残留记忆, 都在告诉它,它需要地球逸散的超维能量。
于是,它开始疯狂地吸取它们。
可它只是半颗无法行动的人脑,即使破维通道的出现,更进一步引动了地球超维能量的波动,也并非任何地方都有超维能量正在逸散,它需要去寻找更多的能量点。
那些日日跪拜在它面前,阴差阳错将它奉为神明的狂热者,终于进入了它的视线。
他们需要一位神,而它也需要足够多的仆从。
他们不在意他们的神究竟是什么,它也不在意它的仆从究竟有着怎样的野心与欲望。
它只记得它需要超维能量,那些偶尔会断断续续传来信号的同类,也需要超维能量,所以,它要很多很多的超维能量,很多很多的超维造物。至于地球和人类会因此出现什么改变,这不在它的考虑范围内。
它是那些狂热者口中的救世主,可那些狂热者自身,又有几个是真的想要救世,是真的信它为神?
都是为野心与贪欲而生的幌子罢了。
他们是地球人类,尚且如此虚伪,它一个早已不属于地球的高维生命,又怎么会去在意这些?
它只为自己的目的,任何试图阻拦它的,都是它的敌人。它不介意自己的扭曲与疯狂,这是它强大的根源。
至于另一团意识,较为孱弱的,它自分裂出来的那一刻,便生出了所谓的自我。
它不愿被强大的造物主融合,于是影响着周遭,以离奇而又合理的方式,远离了第七个狂热者,来到了遥远的加州。
它也想要活下去,也想要变强大,可它的意识实在太孱弱,无法像造物主一样直接吸收地球上的超维能量。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更完美的容器,来作为它的躯壳,和吸收超维能量的媒介。
同时,它与造物主一样,也记得一点自己的使命。
它知道自己需要去调查地球人类的意识基因,通过破维通道,传回潘多拉空间,以作研究。
它与造物主不同,它不将地球人类视作仆从、蝼蚁,而是看作工具与极佳的实验品。
好用的工具,它愿意以高维力量改造他们,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一条触手,带他们实现维度的跃迁。不好用的工具,它也不在意,放任不管,自然而然也就落灰不见了。
而实验品,更是要好好挑选的。
无论是培养容器,还是研究意识基因,都需要它们。
一座深山里的疗养院,隐蔽而幽静,也许就是实行这些计划的最佳场所。
哦对,还有救世,避免地球人类走上毁灭的结局。
这其实很简单。
只要它的造神实验成功,融合了完美容器的它,就是地球上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行动、且不会被三维空间排斥的高维生命,它永生且强大,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能力,对地球上的一切灾难和祸患实行降维打击。
它会是一尊行走在世间的、真正的神明。
如此,又还有什么结局不能改写?
中枢大脑对自己深感佩服,它与那疯狂而愚笨的造物主是完全不同的。
只可惜潘多拉空间的那些同类也大多都是蠢货,他们甚至不再叫它田栗,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它又怎么会在乎?田栗,和A1—137、A1—006之类的,本质上又能有什么不同?
它有自己的计划。
两团降临意识,两半分裂人脑,就这样像病毒一样,扎在了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
天空破洞的另一端,潘多拉人类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手段,想要收回降临意识,或唤回田栗曾经的意志,可很显然,这是徒劳的。他们只能与两团意识进行着只言片语的沟通,努力阻止他们对地球产生更多的破坏。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核”都明灭不定,情绪止不住地翻腾。
破维之前,他们确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即使伤害地球人类,也一定要达成目的的觉悟。
可当意外真的出现,一切失去掌控,他们便发现,自己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所谓同类相残,就算下得去手,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不过,这种波澜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很快,造物主传回了超维能量,中枢大脑送来了意识基因的研究进展,潘多拉空间的污染研究因此获得了突破性进展。
地球的超维能量竟然真的可以弥补他们的意识基因缺陷,并对意识基因进行清洗!
已经住进研究中心实验室的重污染者们惊喜大叫,冲进无尽的太空里奔跑。
孩子们不再有忧虑,淡绿的星云上再次遍布欢乐的身影。
大人们舒展了眉头,望着自己“核”内涌动的异样,睡下了多年来第一个好觉。
找到生机,令所有潘多拉人类都如释重负,深旷的四维空间时隔多年,终于翻涌起轻松愉悦的信号海洋。
研究中心称,地球超维能量对潘多拉人类来说,是和潘多拉空间,和宇宙间许许多多的超维能量都不太相同的超维能量,它们勾连着他们最根本的东西。只要有足够多的地球超维能量,他们甚至可以直接补全意识基因缺陷,将污染全部排出,而且还有机会更进一步,将自身力量与生命等级再度提升。
“我们需要更多的地球超维能量!”
大部分潘多拉人类都坚定了这个想法。
于是,他们不再干涉,甚至默许或推波助澜着造物主与中枢大脑的行动。
“破维已经让地球的超维能量加速逸散了,再加上魔盒抽取,地球上的超维能量可能撑不了多少年了……几亿年,几千万年,还会有吗?与其留在这里逸散浪费,不如拿过来,为我们所用。我们也是由地球哺育,从地球走出来的,这没什么不好,况且,我们也不是要抽干它……”
“我们也分不到太多地球超维能量,在我们前头,有一个魔盒,要收取报酬,抽取走一部分超维能量,还有上百亿地球人类,他们只要还活着,就在无意识地汲取地球的超维能量……”
“其实地球人类早晚都是要灭亡的……”
“至于魔盒,也不能这样放任它……”
他们遥望着地球,感受着新增的力量,细数着自己所获取的、所失去的。
人都是会变的。
即便是大部分时候,都自认为已经跳脱出“人”这个概念的信号生命们,也无法摆脱这亘古的真理。
利益、立场,如两根平等地套在所有智慧生命脖子上的狗绳,令其要么升空成为天使,要么下沉成为恶魔。
无有例外。
“我们也是人类!”
极少数抗议的潘多拉人类发出尖锐的信号。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成为暴君,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我们也是人类,自然也拥有这样的本性。”西西弗斯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他们。
事实已无可更改。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成浪潮,分割出了激进派、中立派与改良派三个主要阵营。
其中,激进派在公民大会上占据主导地位。
“我们不会放弃拯救地球人类,但一切都要建立在我们可以顺利获取足够多的地球超维能量的前提下。”
这是激进派上台后针对破维计划的首次发言。
艾登愤怒地扔出空间碎片,咒骂他们虚伪。
“可还能怎么办呢?”有人拦住他,“我们需要地球超维能量,需要用它来补全意识基因,来排出陈年污染,来变得更加强大……我们也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我们又有什么错?”
“那里已经是一片绝望地,不如在灭亡前发挥它最后的作用。当初破维投下过一票的您,眼下又来垂怜那里,才是真的虚伪吧?”
艾登环视大厅,无数双人类拟态模样的眼睛沉默着注视着他,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艾登退出了委员会。
没多久,他因拒不吸取超维能量,污染爆发,消亡死去。
潘多拉的声音渐趋统一。
在激进派的领导下,他们借助造物主,不断吸取着地球的超维能量,暗中积蓄力量。
随着力量的增加,他们发现自身与地球之间的联系也在增强,只要他们想,就可以通过破维通道,对地球施加一定的影响,也能由此与魔盒斗斗心机。
但他们没急着做什么。
因为地球上,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大战爆发了。
“多死一些人也许是好事,人口太多,资源太少,这才是矛盾日益加剧的根本原因,死掉一些,说不准就不会有末日了……”
“再等等吧,再等等,现在不是插手停止战争的好时机……”
“反正也还没有打到人类马上就要灭绝的程度,不是吗?”
潘多拉人类不急不忙。
他们冷眼观察着这场战争,一直在等待着那所谓的时机。
可没多久,他们就等不下去了——
人类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他们调查到了他们,并高喊着口号,要反抗他们。
这听起来实在太可笑了。
“不识好歹!”
“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
“这场战争难道是因我们而起吗?假如平时根本没有利益纷争、资源抢夺,地球上出现一百个降临意识,一百个造物主与中枢大脑,也不会发生任何战争!根源在他们自己!”
“我们参与这场战争完全是为了他们!这场战争只有足够激烈,才可以替过那些时间轨迹中所谓的末日,而它再如何激烈,也都在我们的把控之中,只要我们控制住,它就绝对不会带来真的末日!”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他们疯了,我们控制不住了,末日真的要来了……”
“我们不能让这一切更乱了……”
“要插手吗?救世会培养A2系列的请求可以答应……”
“或许也应该给出一些高维威慑……”
于是。
毫无人性的改造人涌入战场。
未知的神迹降临,黑暗无差别地笼罩了整个地球。
“瞧,他们吓坏了!”
“这下应该会安静一段时间吧……”
“不,有一些不安分的小虫子,他们好像找到了魔盒的踪迹……”
“难道他们还想与魔盒谈判交易?”
“他们能付出什么报酬?会不会与那个被中枢大脑选为完美容器的人类有关?”
“魔盒不会答应他们任何直接的要求,但这场谈判必须要破坏!”
“只来得及夺走心脏,却没能拿到大脑?真是一帮废物!”
“魔盒察觉到了我们的蚕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们警惕我们,厌恶我们,我们无法拯救他们……既然结局无法更改,那不如为他们编织一场各得其愿的美梦。同样都是百年岁月的未来,是活在痛苦的现实中,还是活在美好的幻梦中,这不难选择吧?”
“我们都是为他们好……”
“世界上除了神,谁还会这样满足他们?”
“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愿望?”
……
梦境的漩涡里,无数画面扭曲倒卷。
黎渐川在徒劳的挣扎间,看到了爆炸的核弹、哀嚎的人类、飞扬的血肉。
更远一点,还有在一个个文明遗迹中晃动的漆黑斗篷,于一座座焚化炉内融为灰烬的幼小身躯,分别在战场的母女,相依于病床的恋人,以及茫茫高处,一份以法则书写而成的崭新的三方契约。
“我们只要一线生机……”
黑金字塔,青年桃花样的眼睛如陨世的星辰。
隔着色彩斑驳的梦,黎渐川与他对望,恍惚听到他正在对谁说话。
他说,对不起,哥,我爱你……
梦的漩涡转到最后,心神沉落在那双桃花眼里,仿佛被吸走了所有情绪与思维的黎渐川忽然惊醒一般,在无数纷杂的画面里,感知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追寻着,分辨着,最终在这气息的尽头看到了救世会外派的一支小队。
“我还是很好奇,神为什么会传下神谕,让我们调查光明未来联合组织?这个组织不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吗?”
小队人小声交谈着。
“你知道他们消失,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消失吧?有地下情报说,2036年12月底,他们集体深入了几处文明遗迹,似乎是想去激发某些未知能量,结果全都一去不复返。”
“神是2037年1月1日降临的,光明未来是2036年12月底消失的,这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不可妄自揣测神!”
“神一直对各个神秘文明遗迹感兴趣,光明未来在这方面有些研究,也许这才是神愿意关注他们的原因……”
“可惜这次出来调查还是没什么收获。”
“行了,都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一队人应着,收拾起东西,拔营启程。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他们离开时,竟将一个明显有些古怪的石盒留在了原地,没有带上。
黎渐川感知到的微弱气息,就来源于这个石盒。
这不就是这支小队的调查收获吗?
他们居然好像完全遗忘了它……
又不知过了多久,世界都由真变假、换了个模样,一个少年误入这里,发现了这个石盒。
他疑惑地将它打开,拿出了内里的东西。
“非常指南?”
少年念出了封面上的字,“哇,竟然是一件奇异物品!不对,好像和一般的奇异物品气息不太一样,难道是传说中的超维造物?不不不,也不像……喔,我知道了,是超维造物消亡时诞生的碎片!”
“白夜研究所那个‘命运之眼’好像也是这种东西,会有联系吗……”
“怎么感觉还有点魔盒气息残留,它的上一任主人也是玩家?不应该吧……算了,不管了,反正以后是我的了,嘿嘿……”
非常指南?
这就是非常指南?
它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特殊之处,除了那抹气息。
可这气息……
黎渐川愕然,正要尝试凝聚视野去观察,却被一道忽然传来的信号打碎梦境,叫醒过来。
“黎渐川,黎渐川!”
“公投快要开始了,赶紧醒醒!”
黎渐川迅速收敛无意识散开的信号海洋,打开视野,就见远处程烟亭正在对他招手。
第595章你的这个问题,就是这局游戏最大的陷阱。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才睡一觉的功夫, 四维空间的一天一夜竟然都过去了。
黎渐川从梦中回神,稳了稳情绪,瞬移过去。
“走吧, 一块去公民大厅, ”程烟亭边说着, 便投来打量的目光,“说起来, 你刚才是在做梦吗?”
黎渐川知道程烟亭一直都对梦境非常关心,也很有研究,便也没遮掩,直接道:“对。我很少做梦,升维之后,对意识的把控力更强,更是几乎不会做梦。这算是我成为信号生命后做的第一个梦。”
“你的信号海洋和空间屏障都太厚实, 我也没看见你梦里的画面, 不过, 应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程烟亭道, “你这些日子都在为破维不破维的事烦恼,梦到的也是这个?”
“差不多。”黎渐川道。
“我梦见这次公投的最终结果是选择破维, 我们再次召唤了魔盒,田姐自愿成为穿过破维通道、降临地球的那团意识, 但最终的结果却和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
黎渐川言简意赅地说着, 没有明确点出部分细节。
虽然这只是一个梦, 但他却直觉有些东西不该说出。
程烟亭没有听完他的描述, 在他说到一半时, 他就非常突然地打断了他:“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
“什么?”
黎渐川诧异地看向他。
程烟亭停下瞬移的脚步,同他对视着, 人类拟态的双眼亮起从未有过的、奇异而明灼的光:“我梦见了一个人的小半生。他出生于地球2024年的10月10日,而非2019年的10月10日。他生于小镇,长于小城,少年时陆续失去亲人,十八岁退伍,加入了华国处里,成为了一名特勤人员,隐姓埋名,游走世界,执行任务……”
“2037年1月1日,华国冈仁波齐的天空破了一个大洞……”
“2050年2月20日,他和一个名叫宁准的人在埃及黑金字塔,与魔盒谈判……”
“同年7月28日,高维生命编织的美梦与愿望降临,差不多同时,一个名为魔盒游戏的超现实无限游戏出现,笼罩全球……”
“他成了一名魔盒玩家,想要拼命走到那场最终之战……”
大段信号突地涌出,融缩着庞大的信息量。
黎渐川的双眼倏地睁大,明亮的“核”剧烈颤抖起来。
“你——!”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信号海洋骤然掀起,猛地扑向程烟亭。
但已经晚了。
早在这大段信号传出的刹那,程烟亭的“核”就已经霍然变色,内里的污染如遇了狂风的火,一下子熊熊烧起,以无法阻挡的姿态爆发,将他的“核”完全吞没。
“你之前猜得没错,我,和你见到过的白术、南娅,都一样……我们都是怪人,都是魔盒游戏的监视者。我们偷偷潜入进这场最终之战,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刻点醒你们,或帮助你们……”
“我自封了记忆和自我,比他们苟得久一点,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猜这场公投就是这一局最关键的时刻,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要醒来,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瞧,一点都不让人把话说完,幸好我早有准备,一大段信号,你能抓取多少信息就抓取多少信息吧,他们急得很,多点机会都不给。不过,仔细算起来,我们也是作弊……可若不作弊,你们,我们,又能拿什么来面对这些高高在上、制定规则的家伙?”
“加油吧,King……”
拟态溃散,核心四分五裂。
程烟亭沉落在生命急速流逝的消亡中,最后传出的信号微弱而残缺。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
黎渐川试图抓住他,可程烟亭的消亡却快得近乎诡异,还未等黎渐川靠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就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无数流散开来的无意识信号。
“程烟亭……宁准……”
“最终之战……”
污染爆发的余波冲击里,黎渐川的意识深处轰鸣不止。
又一个在他面前说出古怪话语,又离奇死亡的人。
而和之前那些人都不同,程烟亭是他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他该相信他吗?
可看过那段信号,他也什么都没有想起……
黎渐川被无尽的茫然与悲伤压在了原地。
“黎,你怎么在这儿?”
污染爆发的动静吸引来了法尔教授,他带人匆匆赶来,一眼看到了停在原地的黎渐川。
“这是……程?”
他捕捉到了宇宙间新鲜散开的信号。
黎渐川的视线定在他身上,片刻,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微微点头:“对,是程烟亭。”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他和我一起去公民大厅,路上突然污染爆发了。污染……蔓延速度非常快,我还来不及施救,他就消亡死去了。”
“看来污染的问题要变得更加棘手了……”法尔教授发出沉重的叹息。
黎渐川垂下眼,没有说话。
“走吧,一块去公民大厅,公投要开始了,我们委员会的票已经少了程那一张,剩下的,一张也不能再缺,”法尔教授收敛着情绪,打起精神,“这里就交给他们吧。”
他指向随他而来的几人。
是研究中心负责污染研究与处里的临时小队。
黎渐川没有拒绝。
他与法尔教授同行,一步一步,瞬移赶往公民大厅。
路上,法尔教授问黎渐川了解一下程烟亭污染爆发的情况,然后整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似乎是在为污染的问题担心不已。
“也许,我们真的不得不破维降临了……”
法尔教授叹道。
叹完,他有点好奇地问黎渐川:“黎,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的态度一直不太明确。这次公投,你会怎么选?”
黎渐川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四维形态的、神殿般的辉煌大厅前,只差一步,就要迈进厅内。
“我这一票真的很重要吗?”黎渐川看向法尔教授。
“当然,”法尔教授转动他数学符号的拟态,“委员会成员的一票代表着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已经恢复记忆了,”黎渐川忽然道,“不在宋烟亭死的那一刻,而在你出现的那一刻。”
法尔教授传送的信号一断。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刹那间凝固。
黎渐川注视着面前陡然平息了所有情绪的数学符号:“这场最终之战,你们耗费在我身上的力气确实不小,宋烟亭那样早有准备地砸来的大段信号,也没能直接冲破我的记忆封锁。”
“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但将我点醒,也许本来就不是宋烟亭的主要目的,他大概也清楚我的记忆封锁程度。所以,他的次要目的就是以那段突然的信号和他的死亡,让我真正以怀疑的视角去审视你们,也让你们在面对他这个意外时,露出一点破绽。”
“他的目的达到了。”
黎渐川道:“叠在你‘核’上的那些伪装,在你看到我消化程烟亭的大段信号时,紊乱了一下。就这一下,我看见了你真实的‘核’,它与这场最终之战里‘西西弗斯’的‘核’实在太过相似。”
“最重要的是,它还带了一些魔盒游戏的气息。”
“监视者们一次次撞在我记忆封锁上的力量,终于得到了引导,封锁突破,我恢复记忆,想起了一切。”
“这是我的最终之战,不是我的真实人生。”
黎渐川沉沉道。
在他的目光下,数学符号的拟态缓缓消散,凝聚成了一个与此时端坐在公民大厅内、饱受污染煎熬的年轻人完全不同的西西弗斯。
他凝缩着极为强大的能量,望向黎渐川,面上浮现出莫测的戏谑:“早知道你会在剧情里成为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信号生命,我就该在你升维异变的最初动点手脚,可惜……”
“不过也没关系,虽然你恢复了记忆,但我们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你选择地球人类,把这一票投给不破维,就一定是错误答案。”
“谜题是由你的心生出的,副本是由魔盒创造的,可通关的正确答案却是我们定下的。”
“所以,在迈进这座大厅前好好想想吧,King。”
西西弗斯笑容放大:“这一票究竟要投给谁,才能助你拿到那把通关钥匙……”
“当然,不选也可以,弃票也是一种答案,不是吗?”
随着西西弗斯的话语,一段信号出现在黎渐川面前,凝成了一张空白的票纸。
它泛着涟漪,如一面镜子,映照着黎渐川闪烁不定的“核”。
与此同时。
灰棕色的漠土上,谢长生面前的老太太浑身一震,神态表情飞快变化,扭曲成了极为割裂的两半。
一半是英山,满是惊骇与恍然:“我的精神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能成功进入小长生的最终之战,是因为我足够强且幸运,现在看来,全都是你们的算计!”
“你们早就污染了我的精神体,偷偷寄居在里面……”
另一半是西西弗斯,扯出半边嘴角的笑容:“不不不,不是我们污染了你的精神体,而是你,一个监视者,本就是因我们而存在的。”
英山一顿:“什么意思?”
谢长生半靠在长椅上,也微微抬起了眼。
“意思就是,没有我们,你永远只会是一个受魔盒游戏摆布的怪物,不可能出现一丁点的自我。”
西西弗斯笑着道。
“我们将自身渗透进魔盒游戏时,少数魔盒怪物受到我们的高维力量影响,才觉醒了自我,成为了所谓的监视者。即使你们不想承认,也不受我们控制,也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你以为你们觉醒以后,为什么都着了魔一样,想要脱离魔盒游戏,去往现实世界?”
“因为受了我们的影响呀。”
“我们做梦都想回到那个世界,还想趁机带走魔盒的力量……”
“这些你不知道,但你辅助的这位玩家,其实一直都知道,对吧?”
老太太黄浊的眼珠转动,徐徐定落在谢长生身上。
西西弗斯所说的,谢长生确实知道。
他还知道,因为监视者数量少,也无法真的离开魔盒游戏,所以即使他们一直想要脱离游戏,带走魔盒的力量,魔盒也大都放任不管。
唯独在最终之战,魔盒会让与潘多拉对立的人类玩家会成为所谓的训诫者,拥有杀死进入最终之战的监视者的能力。
这可以最大程度地断掉潘多拉对最终之战的直接干预,保证公平。因为最终之战是被魔盒把控最直接的副本,潘多拉要想施加影响,间接手段自然有很多,但直接手段却只有一个,就是利用监视者。
当然,在这场最终之战里,动用了很多监视者的宁准,也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将计就计。”
西西弗斯笑道:“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所以真到了这一刻,就是看谁‘计’高一筹了。”
“现在你叫破我的隐藏,是说明你们,或者是你的‘计’终于要收尾了?”
“对,”谢长生望着面前一张脸扭曲割裂的老人,坦然道,“我已经破解了这场最终之战。”
英山惊讶。
西西弗斯却神色不动,只笑着微微挑了下眉:“所以,你选的答案是什么?救世,还是不救世?”
公园莲池送来清风。
谢长生淡色的瞳孔熔着日光。
“你的这个问题,就是这局游戏最大的陷阱。”
他淡声道:“而要破解这个陷阱,最关键的就是要找到我内心真正的‘谜题’。”
“它从来都不是救或不救。”
谢长生起身,微微挺直腰背,念出了四个字:“真空时间。”
刹那间,世界褪色,黑白降临!
第596章离开这里的钥匙,一直都握在我自己手里。
“真是怀念呀。”
西西弗斯笑着扫了眼这黑白双色的世界, 却不见丝毫忐忑,似乎谢长生的解谜破局并未让他产生什么紧张感。
英山没在意这铺展开的真空时间,只疑惑道:“不是救或不救?那依照这个副本剧情……你的迷障还能是什么?”
谢长生道:“救或不救只是表层的迷障, 内里的核心谜题并非如此, 前面我隐隐看到了一些痕迹, 但直到这一轮,我才终于确定, 这个判断没错。”
他顿了顿,将自己的思路简洁而平缓地吐出:“从我进入这场最终之战起,这局游戏就直接将我拉进了一个名为‘救世’的漩涡。”
“始终挂在我视野里的救世游戏面板、每次都明确给出的末日困境、救世时造物能力无意识间给出的绝佳配合、救世过程里获得的庞大自我意识、救世之后的过关通知,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一切剧情和细节,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提醒我,‘救世’就是我在这里的行动核心。”
“在没有发现其它违背这一核心的蛛丝马迹前, 我不论是顺其自然, 还是警惕试探, 都有很大概率会顺着它走下去。尤其是在它如此契合我对自己内心的拷问时。”
“自然, 我也不会直接就认为它是我的谜题,这着实太简单了。就算最终之战问的是人心, 没有太多复杂诡计,可也不该这么直白。我必然会怀疑它, 对它多加审视。”
“但我仍然在遵循它的指示向前走, 因为我需要通过剧情发展来获取更多线索。”
“如此, 就落入了这局游戏的第一层陷阱——不管警惕还是不警惕, 都初步迈进了‘救或不救’的漩涡。”
“在这层陷阱里, 我首先做出的尝试必然是跟随面板指引,选择救世。而救世这个选项, 它表面上包装得十分完美,但却故意留有破绽,等我发现。在我发现,并意识到救世是陷阱,不能继续救下去时,我会怎么办?正常情况下,我大概率会选择走向救世的对立面,不救世。”
“既然救世是陷阱,那不救世可能就是生路吧——这是很合理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的出现,就意味着,我已经更进一步掉进‘救或不救’的漩涡里,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竟然只有救或不救这两个选项。”
“这可以算作第二层陷阱。”
“救世是已被识破的陷阱,不能选,不救又完全违背我的自我,所以我会把自己卡在一个虚伪的中间地带,尝试在不救世的前提下,依靠自己普通人的能力救人,尽力维系自己的自我,让它不会丢失太多。”
“这法子看起来是很好用的,所以我用了整整五轮。但实质上,这是慢性自杀。因为自我的丢失是不可逆的。”
英山道:“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是代表你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救或不救’这个谜题不太对劲了吗?怎么还用了五轮……”
谢长生道:“‘救或不救’不对劲,但是真是假的概率对半开,它可能就是真迷障,也可能不是,在没有其它思路之前,顺着它继续往下走,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那这五轮,你搜集到了关键线索?”英山好奇。
谢长生点头:“自然。最先出现的关键线索,也是异常之处,就在第三轮‘方舟’的末尾。当时我第一次采用救人不救世的方法过完一生,自然死亡,我的视野发生了短暂的变化。”
“在那种高维视野内,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你之前的猜测没错,这就是一款游戏,你被困在了这款游戏里,必须要先破局出去,外面才是真正的战场’。”
“它顺着我在前两轮的推测,‘证实’了这只是一款‘游戏’,这里的人类甚至都有血条,都是没有真正意识的NPC,不救他们无需愧疚,也不必为难,真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里救他们才是傻子。”
“它想要坚定我救人不救世的想法,并潜移默化地改变我,让我不再以‘真实’的态度来对待这里。”
“这个剧情出现得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一点刻意。”
“它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
“一个角度,是证明我前面的推测都没有问题,救或不救就是我的谜题,不救就是这款局中局游戏的破局方法,在自我还未丢失大半前,救人不救世可以继续执行。另一个角度,是暗示越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越有可能是误导。剧情越是告诉我不救世的正确性,不救世就越有可能也是陷阱。”
“但没有明确证据佐证后者,所以我只是略微将想法偏向了后者,没有肯定‘救或不救’并非真正谜题。”
“我对‘救或不救’仍是有顾虑的。”
“多年前的我曾被‘救或不救’困住,虽然说是走出来了,但我的意识深处必然还留有痕迹,所以这场最终之战时刻表明这是我的迷障、我内心生出的谜题,我其实是一点都不意外的。”
“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但这并不是完全确定的。”
“若我心中的迷障早已不是它,而是连我自己都还没有看清的某些东西呢?”
“没有线索,我不敢贸然强行剖析自己,唯恐让自我陷入更复杂的情绪和意识漩涡。”
“但这个想法成了我的主流想法。”
“之后,我仍选择什么都不改变,继续救人不救世,走下去,搜集更多线索。”
听到这里,英山忍不住道:“你小子竟然偷偷琢磨了这么多……也是,要是不琢磨这些,可能也就被绕进去了。”
“说实话,我想过救世和不救世之外,是不是可以有跳出困局的另一种解法,但对这个谜题本身,怀疑不多……”
她叹气。
“掉进两层陷阱,已经大半套在了这个思维迷局里,除非有明确的线索,否则很难挣脱,”谢长生道,“毕竟连我这个生出谜题的人,都看不清楚,更何况是你?”
“说得复杂,但你也不算入了陷阱吧?”西西弗斯扬眉,“一开局,虽然救世,但你始终都对那救世面板保持怀疑,对‘救或不救’的谜题保持怀疑,之后,第三轮末尾的视野,更是让你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怀疑。”
“你一直都徘徊在陷阱的边缘,半只脚踩在里面试探,半只脚留在外面,审视着自己与这局游戏。”
“真是够警惕。”
“可惜,如果不是这一轮出了点岔子,你的警惕足够把你带入之后更深的漩涡。”
西西弗斯遗憾叹息。
“更深的漩涡?”英山眼珠转动。
“面板、视野,剧情里给我的提示,既可能是魔盒点出的一线生机,也可能是悬崖上的钢丝。”谢长生道。
他注视着老太太那颗浅到近乎透明的眼瞳,它代表着西西弗斯。
“这本来就是一场人心与思维的迷局,”他道,“我是局中人,不可能一直保持所谓的清醒。有时候自以为是的清醒,只会让人变得更加愚蠢。”
“剧情在不断推进,如果我长期保持着半只脚在内、半只脚在外的思考状态,就如一个人站在深渊边上,心神全都挂在深渊里头的危险上,很容易就会忽略来自深渊外的、背后的双手。”
“那很可能就是这局游戏的第三层陷阱。”
“恭喜你,回答正确!”西西弗斯笑起来,拍手鼓掌。
英山实在厌恶他,精神反击,尝试夺回半边身体的控制权,想扇他巴掌。
但也只是想想。
西西弗斯比她强大太多。
她的精神体和这具躯壳的大脑他无法完全攻占,但其余部位却是掌控得轻而易举。
“事实上,那双从背后推向我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对吧?”
谢长生迎着西西弗斯的笑容,神色淡漠:“它就是这一轮的救世任务,就是沈晴。我一直在等它。”
西西弗斯眼瞳一凝。
“这就是你连续五轮都没有太大改变的原因?”西西弗斯似是想通了什么,一哂,“好一个引蛇出洞,就不怕变成羊入虎口?”
谢长生道:“第三层陷阱只要存在,就一定会显露,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引出。都是危险,但后者的主动权却在我手上。”
“什么意思?”英山自认为也是一个聪明有智慧的老太太,可没想到这俩人一张嘴就让她有点跟不上号,“你小子从第四轮开始就猜到可能有第三层陷阱,所以一直到第七轮结束,都是故意保持救人不救世的路线,让自己半只脚深渊里,半只脚深渊外?”
“然后到了第八轮,你等的这层陷阱才终于出现?”
“为什么这层陷阱是这一轮,是沈晴?”
英山念叨着,忽然一个激灵,有点茅塞顿开了:“是因为……那双手是来自背后的,所以它想做的,应该是把你推进深渊内,而非别的?深渊是‘救或不救’的漩涡,那也就是说,这双手,也是这层陷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你彻底地掉进漩涡里,还自觉清醒,在漩涡外?”
“这一轮与你的现实世界相似,还有能令你疯魔的爱人……”
“不错,”谢长生接道,“无论是剧情,还是沈晴,都是这局游戏想让我入局而不自知。”
“在我没有窥见‘救或不救’之下,我真正的迷障时,我只能在救或不救之间选择,可面对这样一个世界,面对这样一个沈晴,我没得选。继续救人不救世,绝对不会再有自我可言。”
“我只能选救世。”
“在这一轮遇到的各种事情,各种人物,都会明里暗里地加重我在‘救或不救’上的心结,当表层的心结拥有了核心的分量,本就看不清的我,又怎么还能分得出?”
“我会真的开始相信‘救或不救’就是我的迷障。”
“而自认为清醒,自认为只是救世一次,并没有入局的我,自然也不会怀疑自己在清醒状态下的判断。”
“我是清醒的,所以我的判断也是可信的。”
“但实际上,我已经被一层布蒙住了眼睛,已经被一双手推进了深渊。”
英山道:“可真实情况是,你没有被蒙住,也没有被推进深渊。因为这层布、这双手,是你主动引出来的,你对它们的出现早有防备。”
“对,”谢长生道,“所以我不怕第三层陷阱出现,只怕它不出现。它出现,就意味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也就代表着破绽、机会与真相。”
“剧情端上来一个与真实世界重合度极高的世界,又端上来一个沈晴,表面上是在逼迫我从‘不救’转向‘救’这个陷阱,更深一层,是在告诉我,‘不救’是对的,我应该选择‘不救’。”
“可‘不救’真的是对的吗?”
“误导而已。”
“而这误导只是表面,如果我看破这表面以后,真的以为自己完全看清了这层陷阱,那就错了。因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在救或不救之间纠结了,我潜意识里默认了这‘救或不救’的漩涡。”
“它就像泥沼,只会将我越拉越深。”
英山勉强听明白了一些,却又诧异:“说了半天,这局游戏不管设置多少陷阱,为的目的都是将你绕进‘救或不救’里?那既然‘救或不救’是假迷障,你的真迷障是什么?”
“我的真迷障……”
谢长生的目光落在湖面。
英山的气息微微紧绷。
她知道,这才是谢长生这场解谜里最紧要的一点。一旦错了,就算他分析出十八层陷阱,也都没什么大用。
西西弗斯的视线刮在谢长生的面颊,没有任何情绪。
“我的真迷障,其实是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对人类未来的怀疑与不确定。”
谢长生露出苦笑。
西西弗斯高高翘起的嘴角终于一滞,僵硬了起来。
“对人类未来的怀疑和不确定?”英山茫然。
“指向它的线索不多,但都很明显,且很关键,”谢长生就这一点展开解释,“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救世面板上的‘救世十轮’。”
“‘十轮’这个明确的终点,也是让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救或不救’并非真谜题的主要原因。若我的迷障真是‘救或不救’,那为什么这个救世考验只设置了十轮?难不成十轮之后,我的迷障就没有了,正确答案就自己来了?”
“这不可能。”
“并且,我还记得Fraudster的最终之战。”
“我们两个的最终之战很像,但又不同。我是救世,他也是救世,但他是无限救世,仿佛没有尽头,我是仅有这十轮。我们的相似和不同,必然暗藏着什么。”
“我看不透自己,可却能多多少少分析一下Fraudster。”
“我认为,他之所以会陷入无限救世的循环,很可能是因为潘多拉、‘命运之眼’、真实世界的战争,等等诸多因素,让他在意识深处认为人类过了这一次灾难,还会有下一次灾难,人类永远不会得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灭世灾难中挣扎,或许未来的某一次,他们就彻底消失。”
“脱胎于这个迷障,他的最终之战便是无限救世。”
“那我呢?”
“我会不会也是这样?是不是因为觉得人类没有未来,迟早会毁灭在下一次末日之中,而我却无能为力,所以才要一次又一次救世?”
“可若真是这样,也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我的救世为什么是十轮,而非无限?”
“当然,这个答案,通过之后几轮里对自己的审视,很快我就得到了。”
谢长生微微抬头:“因为我和第一周目的Fraudster到底是不同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经历不同,性情不同,看到一切也不同。对比于他的深切绝望,我仍是存了那么一点希望的。我认为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之后,总会有光明到来,一场又一场的灾难之后,结局一定美好。”
英山面露复杂:“你……”
谢长生闭了闭眼:“我其实也不确定这个迷障的真假。它是谜题的概率远远小于‘救或不救’,也很可能只是误导。”
“但没多久,我就来到了这一轮。在这一轮,卿卿出现,点醒了我。”
“卿卿?”英山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一轮的沈晴,是真正的沈晴?他告诉你的?这怎么可能……”
谢长生摇了摇头:“他没办法告诉我。但我的爱人,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更何况……”
更何况,那本厚重的《神曲》里,还夹了一枚红叶。
上一次他见它,是在神农架的秋。
青年将它簪入他的道髻,笑着说,医生,在战场救死扶伤令你痛苦,不是你的问题……
“他帮我试探了你,”谢长生道,“我猜他还有一点五色稻的残留能量,可以窥见一些你的意识问题。这点能量,也是他能帮助我成功接收赠与的魔盒,并受到影响,短暂进入我的最终之战的原因。”
“他看出了我意识里有西西弗斯的痕迹?”英山道。
“应该是只看出了一些痕迹,”谢长生道,“西西弗斯是我推测的。他是最终之战的说明人,能潜入进来的潘多拉人类,是他的概率最大。卿卿将这些信息藏在了那本书里,用一枚红叶引导我去翻看。”
“你们这些臭小子心眼还真是多……”英山咋舌。
嘀咕完,她又道:“也对,旁观者清,他可能是最了解你的人吧,清楚你的迷障也不奇怪,但我纳闷的是,他又不能告诉你,甚至不能和你相认,那又是怎么点醒你的?这样的信息,也藏进那本书里?”
“不,他直接告诉我了,”谢长生笑了下,“你当时也在场。”
英山一愣:“我也在?”
“‘造福世界的罗马,向来有两个太阳’,”谢长生道,“这句话与它后面的半句合起来,就是但丁对当时罗马社会的批判。但丁认为罗马的教会神权过度介入到了世俗事务之中,导致政教关系混乱。”
“换到我身上,重点就在‘分辨不清’、‘过度介入’。”
谢长生一叹:“他没有直接说出我的迷障究竟是什么,而是在告诉我,不要‘分辨不清’,不要‘过度介入’。”
“人类的未来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现在的希望有我的一份力,以后的希望自有以后的人去拼,我无法对人类的未来负责。我要学会分割、放手,接受自己只是普通人,而非救世主的现实。”
“这场最终之战,我的谜题两重,表层是‘救或不救’,核心是对未来的忧虑。你们潘多拉选定的正确答案,我不想猜,也不想选。”
“之前我不清楚自己的心魔,绕在里面,非要选出个一二三来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又为什么还非要选你们的答案才能通关?”
“人心生谜题,谜题成此局。”
“破了心魔,散了谜题,由此而生的对局自然就会消失。”
“离开这里的钥匙,一直都握在我自己手里。”
谢长生目光冷毅。
几乎同时,真空时间解除,救世进度百分之一百,世界跳转,救世第九轮直接开启!
知行合一。
不仅要看清,还要做到,才是真正的破除心魔。
他还需要一轮的时间来“放下”。
“所以,下一轮,竭尽全力来杀我吧,”谢长生望着西西弗斯变色的半张脸孔,“杀不死我,你们就要败了。”
……
“是觉得你们要败了,所以才这么大摇大摆地找上我吗,西西弗斯?”
入夜,科林斯大教堂参观的游客慢慢散去,宁准立在祭台前,仰望着神像,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神父脚步一顿,嘴角上挑:“你总是如此自信,God。”
第597章执念缠身、不依不饶,才是我。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 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叫我?”
宁准眉梢微挑。
“怎么,这会让你回想起在那间镜子屋里的痛苦经历吗?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西西弗斯并未在被叫破身份后改变自己的形态,他仍是一副神父模样, 白袍圣洁, 悲悯含笑。
“放不放下和讨不讨厌是两回事。”宁准也挂着笑。
他微微展背, 姿态慵懒地靠在了长桌边:“你们比我预想的来早了很多呀,在黎老师和长生那边吃瘪了?早和你们说过了, 他们可不是好惹的,你们真要捏个软柿子,也只能挑我了。”
“你还算是软柿子?”西西弗斯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
宁准撩起眼皮:“怎么不算?”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吧?”
宁准道:“真实世界黑金字塔谈判,造物主为什么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以半颗脆弱人脑的形式亲自过来?它就不担心我们真的不管不顾,一颗导弹,哦对, 导弹不够的话可以核弹, 总之, 一颗什么弹下去, 不死也将它废了?想搅乱我们的魔盒谈判,法子有很多, 没必要非得现身亲至。”
“究其根本,搅乱魔盒谈判只是目的之一, 之二就是要抓到我。抓不到也没关系, 至少也要拿到一点关键的东西, 大脑最佳, 心脏次之。”
“这会是你们早晚都能用上的后手。”
“留来算计我可以, 用来勾连我的力量设计魔盒也可以,稳赚不赔。”
“从黑金字塔谈判, 心脏丢失开始,第一周目的最终之战、之前的人类幸福度监狱,我一直都是你们选定的软柿子,不是吗?”
桃花眼轻轻上挑,宁准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带着笑意,却辨不出太多情绪。
“那是以前,”西西弗斯面露无辜,“人类幸福度监狱里,你们最后与造物主、中枢大脑决战的时候,那颗心脏不是已经被毁了吗?你也已经拥有了新的生命,还需要担心什么?”
“新的生命?”宁准道,“以为我忘了监视者是怎么出现的吗?我是复活了,不,准确地说,因为和魔盒做了交易,所以即使丢失了心脏,进入魔盒中的我也没有真正死去。后来黎老师闯了进来,唤醒了我,与魔盒订下契约,之后,我以魔盒怪物的形态成功复活。”
“然后呢?”
“我又是怎么从魔盒怪物变成了监视者的?成为监视者后,我有关训诫者的记忆又是怎么来的?King的最终之战又是怎么因我的影响,增加了难度,令原本的人心谜题副本与我所在的副本融合为一的?”
“这些问题,还需要我一一去问你们吗?”
“我新的生命也受到了你们的干扰。你们借助那颗心脏,施加了太多影响,真的惹得我有点烦了。”
宁准叹了口气:“我不想在又一次的最终之战里还要应付你们那些恶心的手段,所以才在人类幸福度监狱里赌那么大。”
“可好像还是晚了一点,”他抬眼,“心脏虽然毁了,但里面蕴含的精神力量却被你们早早抽走了一部分,偷偷摸摸地研究出了一些东西。你们在用这些东西窃取我在魔盒游戏中的权限,干扰或污染我招揽的监视者。”
“还真是不太光彩呀。”
西西弗斯微微眯眼:“你果然都知道。所以,你一定还有后手,对吧?是什么?”
宁准笑起来:“这就是你要在这次审判庭开庭前来见我,拦住剧情的原因?看来你们是真的很担心我会做些什么。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西西弗斯,不是你来截我,而是我在等你?”
“等我?”西西弗斯道,“你也是要等我解谜?”
“也?”宁准偏了偏头,“是长生还是我家那位?长生的概率大一点吧。他只是看不清自己,一旦看清了,绕出来了,不管是选你们的正确答案,还是从根源上解决心魔,都应该是很快的。我家那位八成进度最慢,但只要没什么意外,早晚都可以走到终点。”
“你很了解他们,”西西弗斯道,“谢长生已经解谜成功了,但没有找到我们定下的正确答案,而是选择破除心魔。这还需要一些时间。最终,他能不能走到通关的门前,是未知数。即使他拖延了一轮,利用这一轮的重新救世拉回了不少自我,可前面的路,还是很不好走的。”
“听起来你还挺关心他,”宁准道,“弄了多少手段去杀他?”
西西弗斯微笑:“不多,百八千个吧。你看起来似乎不太担心?”
“我相信他们,”宁准面色不动,“倒是你们,落了下风好像也不太着急?”
西西弗斯道:“最终之战你们有三条路可走,本来就胜算更大,我们着急又有什么用?”
宁准嗤笑,深觉他这回答有趣。
“对,”他一双幽黑的眼凝着西西弗斯,唇角一勾,轻巧地转了话头,“我是要解谜。不过,比起长生,我这里也称不上有什么谜团可解,顶多就是聊聊谜题和答案。”
“不聊聊你的布局?”西西弗斯挑眉。
“我的布局?”宁准轻笑,“看来你们不仅把我当软柿子,还把我当有点优势就轻狂自大的傻子?或者,你愿意抛砖引玉,先聊聊你们的布局?就算是满口谎言也无所谓,谁说隔着虚假的包装就看不到内里的真相?”
西西弗斯好似无奈退步一样,耸了耸肩:“好吧,那就聊聊你的谜题。这其实没什么可聊的,不是吗?这从来都难不倒你。”
“应该说,你们早就知道,难倒我的不会是发现谜题,而是解决谜题,”宁准眉头微扬,“我的谜题,不管我记忆正常与否,花点时间,就都能看出来,无非就是对人心、对未来的恐惧。”
“而你们,针对这个谜题,为我选定的所谓正确答案,就是破除心魔。”
他纤白的指尖敲在神像的脚边:“你们对我们的了解,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太多。”
“长生看不清自己的谜题,但却有过破除心魔的经验。你们知道破除心魔对他来说可能不是太难的事,所以就在谜题本身上下功夫,意图将他困住‘寻找’这个过程里,不让他有确定谜题、破除心魔的机会。”
“虽然现在来看,是失败了,但思路却没什么问题。”
“轮到我,谜题是什么,难不住我,你们便只来了点记忆阻碍,然后轻轻巧巧,将由你们选定的正确通关答案,定在了破除心魔这四个字上。你们不介意我确定谜题,因为你们知道,我看得清,却做不到。”
“破除心魔,驱散迷障,长生做来可能轻而易举,我做来实在难如登天。”
“一手对症下药,玩得真的挺好。”
宁准慨叹。
西西弗斯笑容不变:“暗中手段多,你要骂我们小人行径,直接给你明牌,你却也不满意?”
“释怀、放下、不在意,有那么难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你们东方人追求的精神境界吗?通关答案就摆在你面前,你知道却做不到,是你的问题,与我们可没关系。”
西西弗斯看起来坦然诚恳极了。
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潘多拉是来帮他们度过最终之战的同伴,而非站在对立面的大敌。
宁准淡淡道:“不说我做不到,就算能做到,我也不会去做。我能走到最终之战,就是因为我在意、放不下、释怀不了,要是真做到了通关答案,在通关之前,我的这场最终之战就要先因失去精神内里的支撑而溃散。”
“我都不会再为人类而战了,那又怎么还会有我的最终之战?”
“当然,我也可以去赌,赌是我先通关成功,结束一切,还是最终之战先溃散坍缩,可机会只有一次,这是最终之战。即使我是世界上最疯狂的赌徒,也不敢进行这场对赌。”
“你们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而且,去走这个通关答案,我也有一个和长生一样的问题需要面对,那就是自我的丢失。”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像我家那位,除了在床上,平时没有什么恶劣因子,是个真正的正经人,我骨子里就是灰色的。”
他的眼缓缓地抬起来,瞳孔漆黑幽秘,宛若浓夜:“以前那些事,说是记不清了,可怎么可能说遗忘就能遗忘?剖骨析肉的实验,痛不欲生的融合,时时刻刻被失控与疯狂折磨的日夜,还有他人眼中的恐惧与厌恶,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会偶尔梦到。”
“朝我涌来的黑暗实在太多太多,我再怎样挣扎,也依旧免不了被它们淹没,被它们拖进深渊,困入阴影。”
“一直以来,我就只有那么一点被最初的那些东西钉在原地的尖尖还露在光里,不依不饶地撕扯着。”
“就因为这一点尖尖,这一点不依不饶,我活到了今天。”
“你说,这场最终之战要我看开,要我放下,我怎么看开,怎么放下?”
“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宁准的目光投向教堂的穹顶。
大天使舒展羽翼,神容清澈。
“人心人性,我爱它们,也恨它们,尊重它们,也鄙夷它们,”他道,“我一生都无法跟它们和解,也一生都无法舍弃我的眷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没有谁规定,人必须要通透无瑕才叫活着。”
“执念缠身、不依不饶,才是我。”
他轻轻地笑:“其实我还挺喜欢那些低端局、中端局的,它们再复杂、再恐怖,也很少涉及自我。高端局里你们的影响太重,一着不慎,这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确定是什么模样的自我就会丢失、改变或被影响、被污染。”
“再完美的解谜,也无法在自我出问题的前提下,为玩家打开通关离去的大道……”
西西弗斯望着他,沉默片刻,才道:“你的自我一直都很强,这不是你的难题。”
“所以这一次,你们就利用了我的自我,把我困在了这里,不是吗?”宁准讥嘲。
西西弗斯浅色的眼瞳微微转动:“你真的没有办法脱困吗,God?假如我没有出现,明天的审判庭上,你会做什么?”
“做什么?”宁准眨了眨眼,“当然是通关呀。”
西西弗斯神色动了动:“通关?”
宁准扯起嘴角:“这场最终之战的通关方式,在我看来是有三种的。”
“第一种,就是确定谜题,找到你们选定的那个通关答案,完成它,自然而然就会通关。”
他道:“第二种,就是确定谜题,但不去找或不去选你们的通关答案,而是直接选择从根源解决,破除心魔,谜题消失,最终之战当然也通关了。长生选的就是这一种。但在我这里,你们把第一种和第二种合在一起了,你们选定的通关答案就是破除心魔。”
“这很好,可我办不到。那就只能放弃这前两种通关方式,去选第三种。”
西西弗斯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有破局的手段……可是,我怎么不记得最终之战还能有第三种通关方式?”
“有,当然有,”宁准道,“这种方式我们不是从这局游戏开始,就都在用吗?”
西西弗斯似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忽地一顿。
“规则之内没有活路,那我就打破规则,”宁准笑起来,“你们总不会觉得我在人类幸福度监狱接收中枢大脑,与它对抗融合,没有一点其它目的,是完全的走投无路吧?”
“都是作弊,你初一,我十五。”
话音未落,宁准眼睫轻抬,眸光幽沉。
恐怖的精神力量轰然震荡,如凝缩到极致的星辰,在一瞬间膨胀爆开!
“瞳术”……解禁!
第598章你肯定会选地球人类的,不是吗?
神父的身躯在狂暴的精神冲击中粉碎, 西西弗斯的投影显露,长袍加身,扩散开扭曲的信号波动, 与之对抗。
“果然, 你从不会坐以待毙。”
一刹的惊讶之后, 西西弗斯却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神色:“融合了中枢大脑的力量,窃取了通往我们的一部分权限, 以三方契约中两方的力量,暂时蒙蔽游戏规则,突破封禁,恢复瞳术……非常好的谋算,可你不会真以为你恢复了一切,甚至力量更上一层楼,就能终结这场最终之战吧?”
“那你未免太小看魔盒法则, 小看我们了。”
他于精神风暴中屹立, 微笑道:“而且, 追求力量, 这样简单粗暴地想要和我们对抗,这和那条成神之路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吧?说实话, 我不太相信你的计划就仅是这样。”
神像垂首,圣洁高华。
宁准站立在它身前, 被它高大神秘的阴影笼罩着, 一双绽开了所有精神力量的眼幽秘冷厉。浓黑的火焰挟着赤红的血, 自他眸底燃过眼眶, 灼灼而起, 将他的面容衬得妖异如欲要弑神的魔。
他操控着精神风暴,一步一步向前。
四周的景象随他的步伐不稳地坍缩扭曲, 时隐时现,缭乱成无数斑驳狰狞的色块。
“追求力量从来都不是错。”
宁准的声音带着火一般的炽烈与冰一般的清冷:“成神之路是绝路,不是因为力量是错,而是因为你们是错。”
“在魔盒游戏降临之初,你们就料到了人类的反抗无法阻止,于是你们故意留出了一条所谓的可能性道路。无数玩家前仆后继地走上去,想要成神,想要改变。可最终却发现,这只是死路一条。”
“人类受限于躯体与维度,再如何追求力量,只要还想自己仍是人类,那就永远无法与你们抗衡。”
“所以大家判定,追求力量是错的,我们仅有的一条道路,就是按照规则,灰溜溜地走进这场最终之战。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一种将力量与错误划上等号的剥离驯化。”
“可野心是埋在人类基因深处的东西。”
“我们也会去想,假若没有力量,所谓游戏规则又怎么会一定公平?坐在桌上的人和跪在桌下的人,从来都不是一套规则里的人。没有力量,无论多少次的最终之战,也都只能是任人宰割。”
撕拉一声脆响。
风暴扯破了西西弗斯长袍的一角。
西西弗斯的笑容终于淡去:“宇宙间最原始、最至高无上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不,”宁准裹挟风暴,迈出神像的阴影,停在了西西弗斯前方,面容冷漠而又平静,“宇宙间最原始、最至高无上的法则,不是弱肉强食,也不是公平公正,而是无限维度,生命自然,各行其道。”
“破维本身就是违禁与侵略。”
“你们以为你们一定就会有好下场吗?一时辉煌而已。”
西西弗斯面容冰冷:“那又如何?我们的以后,我们说了算,而你们,可是现在就要毁灭了……”
宁准忽地笑了下:“你不是好奇我的布局吗?”
“什么?”
远在潘多拉空间内的西西弗斯“核”重重一跳,投影的意识微有凝滞,不知为何,他的意识深处忽然涌上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下一刻,还不等他做些什么,宁准便忽然仰起了头,望向已经破碎的教堂穹顶:“我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而在那里。”
西西弗斯似有所感,立即抬头。
一束微薄的光照了进来。
四周汹涌的黑暗与斑驳被驱散。
光里,某些神秘而混沌的纹路隐约显露出来,不可窥清,难以探知,无法描述,难以理解。
“那份……法则契约?!”
西西弗斯彻底变色:“你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空间寸寸崩裂,无尽的幽暗被宁准庞大到临近时空边缘的力量从缝隙扯出,一涌而上,只在瞬间便将他淹没覆盖。
几乎同时,宁准一跃而上,如踏天梯,凭空生出透明的羽翼,助他朝那份显出轮廓的契约冲去。
“三方契约,受三方的能量与意愿引动,才会有一定的几率出现,”漫天支离的光与暗中,宁准纷落的念头如雪花一般飘下,“你们可能忘了,你们拿走的只是我的心脏,而我的大脑和我近乎全部的精神力量,都在那次谈判后,归属了魔盒,而之后,我又由它复活,成为监视者与玩家,反过来汲取了它的力量。”
“借由这漫长时间里终于建立起来的力量牵连,窃取一点它的气息,也不算难吧?”
“至于你们……”
“知道我记忆恢复,还疑似要在第二次审判庭上有大动作,不就自己主动现身了吗?”
“魔盒不会主动来动这份契约,但你猜,我若出手毁掉,魔盒会阻止吗?”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西西弗斯……”
恢宏而可怕的星云骤然爆开,空间幽暗与精神风暴被刹那撕碎,西西弗斯的投影拉扯出彗星般的光芒。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震惊茫然,绝望放弃?”
他冷笑着向宁准撞去:“我很清楚,你的解禁只是一时,游戏规则只要发现你这个漏洞,马上就会填补惩罚!不管魔盒意愿如何,法则都不可违背,你想要破坏规则、撕毁契约,不过痴人说梦!”
“既然不怕,你又为什么要阻止?”宁准冷嗤,不避不闪,加速冲去。
契约的光芒近在咫尺。
无限的飓风掀起,梦幻的神辉消逝。
轰隆一声巨响!
西西弗斯与宁准相撞,恐怖的爆炸力量向外疯狂蔓去,将无尽高的天穹撕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内,潘多拉的巨目漠然浮现。
混乱的风暴深处,宁准感受着汹涌而来的高维能量,带血的唇角无声勾起。
“谁说我要撕毁它?”
“我自始至终的目的都是你们,是你们的‘恐惧’……你们恐惧我有可能将它破坏,为此,你们会尝试降临力量。可仅能容下一团意识落下的破维通道,拿什么来承载你们的力量?”
“成神之路也好,最终之战也好,我们地球人类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胜利,而是通道消失,壁障恢复。”
“想明白了?”
“自认为一点力量无伤大雅,所以卡在破维通道能承受的界限上,借助我解禁破坏规则的时刻,降临而来,打算随时撤回离开……可惜,现在办不到了,不是吗?”
中枢大脑的力量、造物主的残留、已化作心脏为他带来新生的魔盒,与他意识深处喷薄而出的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
宁准彻底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他成了一道漩涡、一片泥沼,渺小却坚定,死死缠裹住了那袭来的高维力量,将其锚住!
“疯子!”
“你以为你牵扯住我们的力量,破维通道就会碎裂?这点力量根本不算什么!破维通道就算过载,也不会立刻碎裂,它还能维持很久很久,久到你已经先一步死去,化为飞灰!”
西西弗斯的声音、冰冷缥缈的机械男声,以及无数无法言说的嘶吼与呓语涌入耳中。
宁准不理不睬,于无尽的潮汐与暴风雨中,沉沉闭上了双眼。
他怎么会先一步死去?
他还有爱人,还有战友,还有无数同胞同伴。
在这座战场,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
同一时间。
四维空间,黎渐川停在平和而没有任何风浪的公民大厅前,望着面前那张如镜的票纸:“选择?”
“对,选择,”西西弗斯道,“你已经找到了这局游戏的谜题,那么面对它,作出选择,去找到我们选定的、正确的通关答案,也是必须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当然没有,”黎渐川道,“只是既然剧情差不多到了结尾,那在做什么选择之前,我先解解谜,也没有问题,对吧?”
“当然,这是你的权力。”西西弗斯笑着道。
他半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非常配合。
“真空时间就不需要了,我的这场最终之战也没有什么深奥复杂的谜团。‘人心生谜题’的谜题,在记忆恢复后,也称不上难,一目了然,”黎渐川似乎并不在意他这古怪的态度,只边回顾记忆里的一切,边理着自己的思路,道,“其实关于谜题、迷障、心魔这些东西,在这场最终之战开始前,我们开会讨论过。”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遇到过的坎不少,可走过去就是走过去了,要说真正缠在我心里阴魂不散的,一时半会儿我是说不上来的。我家宁博士,还有谢长生,也都分析过,没有太明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谜题会是什么,就跟他们说,等到最终之战开场了,就清楚了。现在看来,这场最终之战衍化出来的,其实不算是我的谜题,而只能算是我的疑惑。”
“我疑惑于潘多拉的来历,也疑惑于你们那些好像脑子有问题的行动和言论。”
“这称不上是我的迷障、心魔,但我承认,我近些时候确实是琢磨它琢磨得比较多。”
“可能是有点挂心?”
黎渐川眉头微挑。
西西弗斯啧了声,笑道:“你这样的人类,血肉之躯,但有时候,还真算得上刀枪不入。”
“你知道吗?我驻派在魔盒游戏里的这些时间里,来来往往见过的魔盒玩家多不胜数,聪明绝顶的不少,强大无匹的也不少,但我都不觉得他们棘手。”
“唯独一个你,第一周目、第二周目,真实世界、愿望世界、重启世界,一次又一次,就像永远都打不弯的一根铁钉、永远都砸不烂的一柄尖刀,百折不挠得实在令人憎恶。”
“我们真是不止一次想直接杀了你。”
“可惜,要么条件不足,办不到,要么被你隐藏或躲过,也是头疼得很。”
“后来我们放弃了,不想再浪费力量与时间去杀你,只想从根上动摇你,可这又更令人厌恨了。”
“你再怎样飘摇,都好像被锚钉死的船一样,兜兜转转,只更坚定,只更通透。这真的是很让人棘手。”
西西弗斯好似当真苦恼地叹出口气。
黎渐川道:“我姑且当这是对我的夸奖?”
西西弗斯笑容一滞,扯了扯嘴角,没有应答,似乎是不想理会他这张大厚脸皮。
黎渐川也不在意,继续道:“总之,这个谜题约莫就是这么个事儿。副本衍化时,你们应该是动了点手脚,施加了影响,但整体上,我所走过的仍然是你们当年的真实道路,没有什么虚假。”
“也唯有真实,才能将这张票纸摆到我的面前。”
“让我走你们走过的半生,面对你们面对的难题,体会你们体会的痛苦与为难,然后再将这张票纸递给我,询问我的选择。”
“选支持破维,就是站到了你们的立场,背叛了我属于地球人类的根。选反对破维,就是继续维护地球人类的立场,可你们也有你们的不得已,我与你们同行数十年,这么选,似乎也辜负了良心与情谊。至于弃票,大概算是两相为难,所以干脆不选?”
西西弗斯道:“你说你已经恢复了记忆,那这个选择对你来说就算略有纠结,也应该不难吧?你肯定会选地球人类的,不是吗?”
“难道说,与我们同行的这近百年过去,你已经认可自己潘多拉人类的身份大于地球人类,决定就此加入我们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相信我,我们绝对是非常惊喜且欢迎的。”
西西弗斯的笑意变得无比真诚。
“认同你们?”黎渐川忍不住笑起来,“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么自作多情啊,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被嘲,也不恼怒,只又笑了笑,道:“不认同我们,那你是确定要选地球人类了?”
“不,”黎渐川道,“我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