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十分不纯情
好在许汐言只是倾身拿走了曲谱, 便转身离开了。
易听竹见她在做最后的验音,走上前来:“差不多了?”
“是的,我再最后校一遍。”
易听竹发现这年轻姑娘是个慢性子, 又或者说,难得的沉得住气。
闻染校完了所有的音准站起来:“没问题了,您要不要自己试试看?”
易听竹笑问:“有把握吗?”
分明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谦逊到过分的姑娘。
此时却很肯定的点点头,答:“有。”
易听竹穿一身中式长裙, 此时一拂裙摆坐下来。
闻染垂手立在一旁。
其实易听竹哪还需要什么曲谱呢, 此时她手腕轻扬似花丛间捕捉光斑的蝶, 起落间似有四季更迭。
弹的正是舒曼那曲《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闻染从前只隔得远远听她弹过琴,此时站得近, 音符像是直接拂面而来,更觉得震撼。
原来她是许汐言的姨婆。
看来天赋这回事, 真跟遗传相关。
易听竹一曲终了,抬眸看向闻染:“在想什么?”
“在想您钢琴弹得这么好,怎么没听过您的名字。”
“我不演出, 弹琴只是我的兴趣爱好, 我的主业是研究分子物理。”
闻染简直咋舌。
这到底是什么天赋级别啊……这一家人都是怪物吧。
“先前我公司的实验室在加州,我长居国外,最近搬回国内, 才把钢琴重新捡起来。”
闻染点点头。
“小闻不追星?”
“啊?”
“刚才那是我侄孙女, 你们年轻人应该都认得她吧?看你很淡定的样子。”
闻染随口扯:“我更喜欢明悦里的流派。”
明悦里是更老牌的钢琴家, 气韵沉稳。用流行的话说,“流量”自然比不上许汐言。
易听竹点头:“这样啊。”
“你这琴要是没问题了,我就先走了。”
“没问题。怎么付款?”
闻染掏出工作室的二维码:“您扫这儿就行。”
易听竹付款, 提醒她:“小闻,橙汁。”
“噢。”
许汐言的倏然出现, 几乎让她忘了这茬。
匆匆走到茶几边,端起那杯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的确新鲜,还有细腻的一颗颗果肉洋溢在齿间。
她现在的确迫切需要这样一杯冰饮,来给自己发烫的心和耳尖降降温。
易听竹笑看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渴了?”
“……没有。”闻染放下杯子:“那么,我先告辞了。”
“慢走,我就不送了。”
“您留步。”
脚步匆匆的走出别墅,步调的节奏简直像逃。
此时的许汐言倚在二楼窗口,一只手臂抱起,另只手里端着闻染方才所喝同款的橙汁,刚刚洗完澡的她完全无妆,甚至连头发都没吹干,却唇红齿白显出非一般的姝丽。
对着玻璃杯抿一口,似都要留下抿过古时胭脂纸般的痕。
她在一片橘暖调的夕阳里望着那淡蓝的背影走得飞快,轻转一下舌尖,舔走了黏在齿根的一颗碎橙粒。
******
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回来了?怎么样顺利么?”
她们工作室接单不算多,没单子的时候,员工们就待在工作室里。
闻染放下工具箱:“还算顺利,这次遇到的居然是一架夏奈尔古董钢琴。”
“哗!”奚露叹一声:“压力大伐?”
闻染弯唇:“嗯,也觉得幸运。”
很快工作室里的话题,又被郑恋牵回许汐言身上:“看看,粉丝还在机场苦等呢,唉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我好想看她街拍。”
闻染坐在一边,倏然想起方才那座玫瑰掩映的别墅里。
事实上她没有“见”到许汐言。
她只看到那贝母一样的脚趾。
纤细光洁的小腿。
浴袍下摆。
濡湿的发尾。
水涔涔的透出暗妩的腕子。
好像打乱得零碎的拼图,根本无力承担它们拼凑在一起是怎样的绝美。
很快下班时间到,众人一起涌出文创园去打车。
闻染路上接到柏惠珍的电话:“染染啊,今晚有空回来一趟伐?”
“怎么了?”
“就是你舅舅,想吃你出租屋旁边的那家烧鹅了呀,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你买半只给他带过来好伐?”
其实闻染本想说,实在没必要这样费尽心思讨好舅舅。
又一想,这是她妈维持一辈子的生活习惯了。
她到底年轻,没见证过她妈的那些为难,好像也没立场用一套更新式的观念,来迫使她妈一定要改变。
她到底还是心疼她妈,于是应下来:“好。”
下了车,走到烧鹅店去排队。
这家店是几十年的老手艺,生意一贯好,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她们这样生在老弄堂里的人家最是讲求实惠,一般都要肉更多的上庄。切块打包,没有工作室报销的时候她是舍不得打车的,坐了公交往舅舅家去。
柏惠珍在门口迎她:“买到了伐?”
闻染把餐盒递上去。
柏惠珍接过:“晓得你懂事。还没吃晚饭吧?”
“吃过了。”闻染撒了个小谎。
跟许汐言的一场偶遇让她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那总要喝点汤的吧?我熬了山药排骨汤的呀。”
“妈妈,我真吃不下了。”
闻染到客厅里坐下,舅舅从报纸堆里掀起眼皮子瞧她一眼,难得主动打招呼:“染染回来啦。”
“舅舅。”
这时门铃又响,舅舅瞥柏惠珍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喔,文远来啦。”
“阿姨,这是我姨妈寄来的新鲜枇杷,我妈让我拿一点过来。”
“喔哟,我今天下午遇到你妈妈,听她说过了呀,她每次也太客气了。来来,你进来坐。”
“我……”
“刚巧今天染染也回来了,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那,打扰了。”
文远换了拖鞋走进来。
两家人有多熟呢,家里甚至有双客用拖鞋,专门是给文远准备的。
闻染招呼一声:“文远哥哥。”
文远把枇杷在茶几放下,先跟长辈们打声招呼,又叫闻染:“吃枇杷。”
黄澄澄的果子看着的确新鲜可人,闻染想着这酸甜口感应该不会被胃所排斥,于是伸手揪了颗。
柏女士跟过来笑:“我刚才炖的汤,染染说什么都不喝,文远你一拿枇杷过来,染染就肯吃了。”
舅舅帮腔一句:“就是。”
闻染心里一下就不那么舒服了。
她总算发现,叫她买烧鹅过来根本只是幌子,是柏惠珍知道文远今晚要过来,所以找个由头把她叫回来。
这时舅舅难得放下报纸,问文远:“最近工作怎么样?在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听说要升主管了?”
文远谦逊:“只能说是有希望。”
“还是你有出息,看我们家闻染,早叫她不要学调律,毕业这么久,每月薪水才几个钱?自己开销都不够。”舅舅热切打探:“你这要一升职,工资也要多不老少吧?”
文远也是那种性格内敛的人,面对长辈这样根本无力招架,看闻染一眼。
闻染开口:“舅舅,现在都不方便问年轻人这些的。”
“你倒会护着他。”舅舅难得笑了下,笑得闻染满心惊悚。
“没有护着,我一视同仁。”
舅舅又哼一声,摆明不信。
柏惠珍叫闻染:“染染我泡了些茉莉香片,你过来给文远端一杯。”
闻染走过去,玻璃杯间洁白花瓣沉浮,她端过一杯给文远。
“谢谢。”
明明瘦长的玻璃杯也就那么大,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指却离得老远。
舅舅瞥一眼。
等文远走了,闻染难得回家一趟,便上楼收拾些这季节要穿的衣服。她的房间早已被用作表弟的书房兼影音室,唯独一个小小衣柜算是为她保留,还有些出租屋放不下的衣服放在这里。
背着包刚要下楼,脚步一顿,扶着楼梯围栏的指尖摩挲了下。
因为听到楼下舅舅正低声跟柏惠珍说:“你女儿也二十六岁的人了,装什么纯呐。”
“大哥,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
“我刚才看她递茶给文远,那手指头都离得老远。你女儿啊,就是不懂把握机会,都以为她和文远上了大学就会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她倒好,毕业都这么几年了,还搬出去住,跟文远离那么远,什么时候被撬走了都不知道。”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文远现在工作这么好,就她现在混得那样,错过了,还上哪里找去?”
闻染不再犹豫,背着包下楼。
舅舅瞥她一眼,总算不再多说,重新埋首进报纸堆里去了。
柏惠珍送她出去。
走出古早的防盗铁门外,她直说:“妈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跟远哥哥在一起。”
“染染……”
“因为我不喜欢他。”
柏女士隐晦规劝:“喜欢不喜欢,不是你们年轻人看的小说电影里那样的呀。就说我和你爸爸,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搭伙过日子么,总要有人互相帮扶着的呀。”
闻染摇头:“不喜欢就不行,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闻染瞥柏女士一眼。
“哦哟,你那什么眼神啦?”
闻染心想:我要什么感觉,说出来吓死你。
她背着包又去赶夜班公交,顺着小街往出租屋走的时候,先绕去便利店一趟:“来包万宝路。”
也许她顶着张过分安静纯宁的面孔,第一次来买烟时,售货员还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又想起打火机不知丢哪了,添多三块钱买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荧光绿,不怎么好看。
她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坐到写字桌前,把笔记本电脑打开。
蜷着腿,莹白的膝盖抱在面前。
写字桌上是一个透明仿水晶的小烟灰缸,和一杯白水。
纤指在键盘上轻盈飞舞两下,很娴熟的翻到外网去。
点开了一部小电影。
两具姣白的身体在屏幕上绞缠。
闻染咽了一下喉咙,手伸出去,指间的烟架在烟灰缸边,轻轻一点。
她就是那种蔫着坏的典范。
比如,偷偷抽烟。比如,偷偷看小电影。
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颗渴望刺激与出格的心脏。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会暗恋许汐言这种人呢。
她今天递给文远水杯时过分客气,惹来舅舅说她装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纯洁。
在今天偶遇许汐言的时候。
如果说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八岁的年纪,惊鸿一瞥,点醒了她青春尾巴上的纯粹悸动。
那么许汐言出现在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她甚至没敢抬头看许汐言,便被点醒了作为一名成熟女性的欲念。
闻染缩回垂在烟灰缸边的手,用另只手轻摩了摩左手腕间那颗浅灰的小痣。
今天许汐言发尾上的水滴,便是打落在那里,一路湿到她的心脏。
她面色平静的望着屏幕上两具绞缠在一起的身体。
又咽了下颈根。
掐灭了烟,起身,合上电脑屏幕,去洗手。
缩进黄白细碎花纹一派纯情的被子里,做的是十分不纯情的事。
她阖着眼,齿尖揿住自己的下唇,刚刚洗净的发间又溢出层薄薄细汗。
绵长吐息碎落成一片一片。一如今天黄昏乍见许汐言的惊艳,因着她不敢抬眼,碎落成一片一片。
******
按理说,古董钢琴的维护费时费力,需要频频调律,或者至少是修音。
但易听竹再未联系过闻染,大概她相熟的那名调律师已从病中恢复。
闻染松了口气。
就上次那么见许汐言一次,她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就腿软了两天。
只要易听竹不联系她,她便不会和许汐言有任何牵连。
她真该快快忘掉许汐言才好。
许汐言像她的蛊,一见面就失神,她得戒。
这天下班,陶曼思约闻染吃饭。她们通常是吃烤肉,又或者火锅,这种热热辣辣能把人从憋闷日常里解放出来的东西。
陶曼思夹起一片毛肚:“许汐言的演奏会就是后天了。”
“染染?”
“你听到没啊?怎么不说话。”
闻染举着漏勺:“我在捞鹌鹑蛋。”
“我没抢到票,我身边没一个人抢到票。你呢?”
“我没抢。”
“是不是你这种自己学过钢琴的,就不把钢琴家看得那么神秘了啊?”陶曼思很苦恼,半开玩笑:“你说要是去找许汐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她能给咱两张票么?”
闻染很平静:“且不说我们没她联系方式,我觉得,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吧。”
“也是,毕竟我们都不同班,她转来梓育也就读了大半年。”
放在普通人身上,记得高中同年级同学也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
她有那么多灯光照耀的舞台,攀爬过被誉为“众神居所”的雪峰,她也去体验各种蹦极潜水滑翔伞。
她的生活是一幅花团锦簇的拼图,“梓育中学”只是其中过分不起眼的角落一片,就算被不经意遗忘在书柜下蒙尘,对整幅拼图也完全没任何影响。
那也是闻染当天不敢抬头的原因之一。
她对许汐言的暗恋持续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从中摆脱出来。
但是许汐言,应该已经不记得她了。
其间的落差,心酸而尴尬。
跟陶曼思吃完火锅回家,闻染才发现蓝色T恤下摆不知何时被溅落一滴小小的油点,不起眼,但闻染有点强迫症,抹上污渍净静置许久,手洗后又扔进洗衣机。
上床睡觉。
两天后,许汐言演奏会当天。
闻染觉得有点烦,因为从打车去文创园时的车载广播,到工作室里众人的话题,都绕不开许汐言。
何于珈今天也过来了,摊在懒人沙发上刷手机。
“珈姐,你也没弄着票啊?你朋友不是演艺经济行业的么。”
“是也没用啊。”何于珈苦笑:“那又不是别人,那是许!汐!言!”
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许汐言」三个字本身就已是最好注脚。
郑恋一直贼心不死的在联系黄牛:“多高价钱我也买啊,我宁愿连吃三个月的方便面!”
可是当然,一无所获。
今天甚至没有人联系她们上门调律。
许汐言的演奏会,无论对圈里圈外,都是一大盛事。
演奏会是八点半开始,到了六点半下班,她们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何于珈心如死灰:“得了,姐姐请你们喝酒去。”
“行啊行啊。”奚露和郑恋纷纷应允。
“染染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正好把这个月的客户登记给做了。”
何于珈拍拍她的肩:“好员工,姐下次过来,还给你带两杯奶茶。”
她们坐上何于珈的车先走了。
闻染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世界安静下来。
她旁边泡着杯香茅茶,对着笔记本电脑,其实整理客户登记只是幌子,她心细,这些事她平时顺手就整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许汐言的演奏会在即,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总想起十七岁琴房的那夜,许汐言用少了个琴键的钢琴,弹奏那首《月光奏鸣曲》的模样。
近十年过去,许汐言的功力又精进到何种程度了呢。
这时,工作室的座机响了。
闻染意外了下。
因为打座机来预约的客户其实不算多,一般都加了她们的微信。更何况,这时已是下班时间。
她走过去接起来:“喂,你好。”
一个听上去很沉稳的女声:“请问是八分音符工作室么?”
“是的。”
“请问闻染小姐在么?”
“我就是。”
“闻小姐你好,我这边有个比较紧急的情况,想请你马上过来调律,请问你有时间么?”
“请问是哪里?”
对方顿了下:“国际演艺中心。”
闻染心里一跳。
对方接着说下去:“我是许汐言的经纪人窦宸,请问,你有时间来给许汐言的钢琴调律么?”
闻染深吸一口气。
“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
窦宸说马上派助理过来接她,她开口:“我们工作室的地址是……”
“网上能查到。”窦宸只这么说了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闻染怔了两秒的神。
站起来,走到工作室外,给自己点了支烟。
帆布鞋尖来回来去拨弄着堆砌侘寂风的那些小圆卵石。
心里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预定开灯的时间到了,周遭高耸的路灯一瞬亮起。
闻染抬眸,近夏了,空气里拍着翅膀的小虫扑簌簌撞向灯罩。
她想:无论理智上怎么想逃离。
飞蛾扑火这件事,大概是没有理智的。
而且从上次许汐言的反应来看,许汐言根本没有认出她对吗。
所以,她是安全的。
******
抽完一支烟,闻染回到工作室关电脑关灯,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站到园区门口去等。
居然没多一会儿,一辆奔驰保姆车就到了。
闻染讶异了下:从国际演艺中心到她们文创园,这样的速度,是把车当飞机开吧。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女生跳下车来:“你好,我是言言姐的助理陈曦。”
“你好,我是闻染。”
“情况挺急的,我们就不多寒暄了哈,闻小姐麻烦赶紧上车。”
坐上去才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许汐言平时的用车。
车里铺天盖地,都是她身上蔷薇与大丽花冲撞而成的复合香气,够盈满,却又不会浓郁到令人生厌。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快速掠过,你却像坐在一个花瓣织成的绮梦里。
国际演艺中心外,乌泱泱全都是排队等候进场的人。
不少人手里举着许汐言的海报和灯牌,大概也只有她,能把一场演奏会变作疯狂的追星现场。
陈曦带着闻染从内部通道匆匆进入,直通后台。
“咔哒”一声,拧开了休息室的门锁。
一时间,室内所有人都朝闻染这边看过来。
她的视线要一层层拨开这些人,才能望见坐在最靠里侧的——许汐言。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许汐言一个人坐在一张墨色丝绒的软椅上,她已换了暗红丝绒的演出礼服,材质有些接近,那让她整个人像是坠在软垫上似的。
软椅的设计有些古欧洲风,衬得她像皇室遗落于民间的一颗明珠,掀起浓睫来看人,一双妩媚的星眸顾盼生姿。
一屋人都神情焦虑,但她不。
她脸上的神色淡然,看见跟在陈曦身后的闻染,站起来,裹住纤长双腿的丝绒礼服下摆顺着她身段徐徐坠落,那般暗色玫瑰的红更衬出她一身雪肌。
她冲闻染点了一下头,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像是十分谙熟,又像是完全不认识。
闻染摁住怦然的心跳:“许小姐。”
许汐言朝闻染这边走来:“你跟我来。”
下一秒,拎起了闻染细瘦的腕子。
指尖的触感,如记忆里贴在一起反复摩擦的小臂,柔腻异常。
第32章你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许汐言拎起闻染腕子的举动顺理成章, 因为休息室里人多到场面十分混乱。
出了休息室,许汐言又把她的腕子放开了。
这是……要跟许汐言独处?
好在很快,窦宸和陈曦从休息室里跟了出来, 四人一同往舞台方向走。
厚重的红丝绒幕布垂坠,一架墨色流光的钢琴静置于舞台中央。
许汐言用的,也是夏奈尔古董钢琴。
窦宸在后方说:“闻小姐,你是易女士推荐给我们的, 她说你有双非常敏锐的耳朵。”
许汐言没有过多废话, 把闻染带到钢琴边, 一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摁。
闻染顺势便坐下了。
许汐言立在她身边,浓妆和蓝调正红的丝绒质地口红, 让那本就明丽的五官近乎夺目,一头卷曲的长发不羁的披散在肩头, 从不按其他钢琴家的习惯在脑后规整的梳起。
她微微倾身,挑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的短而圆润, 反而很适配那修长?*? 的手指。
她在一个白键上轻轻一摁:“能听出来吗?”
闻染示意她再摁一下。
许汐言又来一遍。
闻染点头:“听出来了。”
陈曦惊了:“还真有问题啊。”
这次许汐言国内巡演, 配的是经验丰富的调律团队,是以没有人会想到,许汐言会在演出开场前两小时提出, 钢琴的一个白键音准有问题。
调律师又校检好久, 许汐言只是摇头, 说不对。
团队里开始有人私语:是不是许汐言首场国内演出压力太大,所以耳朵的敏感度出了问题。
这时许汐言提出:上次有个调律师去给易听竹调律,一双裸耳十分厉害, 不妨一试。
窦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陈曦去把闻染给接来了。
许汐言问:“你需要多久?”
闻染总觉得她倾身低声说话的时候, 那缱绻的发丝好似扫在自己侧脸,让耳廓都发痒。
“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陈曦道:“那言言姐就来不及准备了。”
“慌什么。”许汐言看闻染一眼,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还能笑出来:“好,就二十分钟,你不用急。”
说罢便抱着双臂,和窦宸陈曦她们站到一堆去。
舞台中央,只剩下闻染和那架夏奈尔钢琴。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打开工具箱。
丝毫不用怀疑,等她右手边这垂坠的红丝绒幕布被缓慢开启的时候,观众席将坐满一如浩瀚的海洋,所有人崇拜的目光足以掀起层层的浪。
许汐言是被那些眼神托至浪尖的深海明珠,在射灯最光耀处熠熠。
闻染的动作沉稳,但慢。
许汐言和窦宸静静站着,但陈曦有些耐不住,不停低头去看握在指间的手机:“过了十九分钟了。”
许汐言轻轻说:“嘘。”
闻染操作的过程中并没看时间,但她脑中好像自带一只精确的钟表。
刚刚好押着二十分钟,她站起来,唤一声:“好了。”
连叫人的声音都是沉稳稳的。
许汐言拎着礼服走过去,试了一下那个白键,扭转脖子,冲窦姐和陈曦点点头:“好了。”
陈曦惊叹:“这真绝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出来?”
闻染这时站在许汐言身边开口:“那个。”
许汐言扭头看她一眼。
她纤白的指尖举着个二维码:“请问今天的调律费用,谁结啊?”
许汐言轻轻笑了一声,玩味的看了她一眼。
“陈曦。”
“诶言言姐。”
陈曦一路小跑过来,看到闻染举着的二维码,马上举起自己的手机:“结账是吧?我来我来。”
“不给她结。”许汐言开口。
陈曦惊了。
言言姐这是做什么?仗势欺人啊?她言言姐不是这样的人设啊!
许汐言没看闻染,看着陈曦说:“把她带到休息室,不给她结账,省得她跑了。”
说罢,便走回窦宸身边,身影消失得很匆忙,去做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
陈曦带着闻染往后台休息室走去:“你别误会啊,言言姐绝对不是想跟你赖账。”
闻染:“我知道。”
一个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知名钢琴家,犯得着赖她这三五百块的调律费吗。
陈曦解释:“言言姐估计就是觉得现在太匆忙了,你帮她这么大一忙,她也没工夫好好向你道谢,所以想着演出后吧。”
闻染:“嗯。”
陈曦替她拧开休息室的门:“那你在这儿等吧。”
闻染:“许小姐她凶么?”
“啊?”陈曦笑了:“怎么你想跑路啊?”
闻染弯唇。
“她凶倒是不凶,但我是不敢不听她话的,怎么说……气场很强?”她把闻染送进休息室:“那你在这休息,我要去忙了。”
“好,你请便。”
闻染没想跑路。
她要是想跑路,她今天就不会来了。
她只是在想,如果许汐言不是很凶的话,她是不是有什么机会溜到剧场里,去听许汐言弹钢琴。毕竟,来都来了,多好的机会。
曾经十八岁时惊艳了她双耳的女孩,现在强到什么程度了呢。
钢琴这东西和油画一样,就算再厉害的录音设备,听录音和听现场完全是两回事。
只不过,这剧场她并不熟悉,还是不要乱走了。
在靠墙的一张软椅上坐下来。
扫视一圈,从化妆台到地面,堆满了送给许汐言的大捧花束,佩兰和麦仙翁美得很招摇,很衬许汐言今天的妆容。
掏出时间,垂眸看了眼时间。
八点二十五,再有五分钟,许汐言的演出便要正式开始了。
正是这一瞥,闻染才看到,她今早稍有些睡过头,着急出门上班,随手抓了这件吃火锅后洗净的蓝T恤,下摆的那一滴小小油点却没被洗掉。
简直荒诞。
穿着那样华贵礼服的许汐言,刚才居然拎了下穿带油点T恤的她的手腕。
不过,对许汐言来说什么都没有吧,许汐言就是那般坦荡的人。
这时——
嘣!
当许汐言的第一个音符响起。
闻染心里一震:她的方位感不是很好,所以虽然去过舞台又回了休息室,也没弄清这二者的位置关系,只觉得此时许汐言奏响钢琴,简直像在她耳畔。
她像坐在舞台边沿,听着舞台中央的许汐言,身临其境。
她阖上眼。
再也无暇想其他了。
工作,人际,四十平的出租屋。妈妈,舅舅,隔壁总被跟她凑成一对的文远,什么都消失了。
甚至她再见许汐言的慌乱,紧张,局促,也都一并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许汐言和她的旋律。
许汐言弹琴,就如她的出现,像飓风,丝毫不留情面的席卷过你世界,那样盛大的美足以摧毁一切,片甲不留。
在闻染决心彻底忘掉许汐言以前,她也看过许汐言的不少新闻。
知道许汐言从出道开始的黑,变成后来只穿暗红丝绒,那样灼灼火焰般的颜色变成了她的代表色。
知道红丝绒礼服的款式多种多样,但总是无袖,因为许汐言弹起琴来像是在跟钢琴作战,动作大幅度的砸落下来,只有无袖才不束缚她的双手。
闻染阖着眼,几乎可以想象许汐言此刻弹琴的姿态。
端坐于聚光灯下,那般恣意挥洒。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美收尾。
闻染睁开眼,看了眼自己的指尖,食指与拇指捻了捻。
明明十岁以前,她也一度拥有过这般天赋的,老天给予又收回,这才是最残忍。
接着,观众席要到静默一阵后,才山呼海啸的,回过神来一般,涌起足以震撼夜色的掌声。
闻染不知静静坐了多久。
“咔哒”,休息室的门开了。
许汐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暗红丝绒礼服裹着她纤长的身段。
她纤而不柴,抹胸款礼服让她的前胸看上去,像一丛盛开的玫瑰。
闻染微眯了一下眼,才看到她走进来。
其他工作人员去哪了?怎么只有许汐言一个人。
许汐言刚才弹琴时全情投入,应该出了不少汗,此时眼妆微微晕开,却更有一种随性恣意的美感。
“闻小姐。”
她叫她“闻小姐”。
闻染看着她。
“非常谢谢你今天过来帮我调律,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演出之前太匆忙了,所以我想留你到演出后,认真跟你道谢。”
“不用客气。”
“我助理很快会过来把调律的费用给你。这样把你留下来,耽误你下班时间了吧?”
“没关系。”闻染笑笑:“我的耳朵很享受,多少人抢不到票呢。”
两人说完了话,静默站了这么会儿。
“请问,你助理呢?”闻染有些不自在。
“她应该在休息区入口那边。”
“那,现在也不早了,要不我过去找她吧。”
闻染站起来,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往外走,路过许汐言身边。许汐言也没拦她,只转了个身,目送着她背影。
直到她快走到门口了,许汐言才再度开口:“闻染。”
闻染的肩一僵。
听许汐言在她身后笑问:“你还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你叫我‘许小姐’,我便还你一声‘闻小姐’,怎么样,感觉如何?”
******
闻染缓缓转身,对上许汐言那双因成熟而越发风情的眼。
“我以为,”她发现自己有项特异功能,心里越紧张,语调反而能越平静:“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许汐言不笑的时候会显得生人勿近,笑起来的时候又明丽动人,似冬夏两极的冲撞:“高中同学我都还记得。”
“那,白姝是谁?”
许汐言眨巴了两下眼。
白姝算是许汐言在梓育中学最好的朋友,后来的确如愿考上了邶城电影学院,但毕业后发展不佳,现在比起演员,大概更接近于网红。
闻染看着许汐言迷茫的神情,正要解释:“白姝是……”
许汐言挑唇:“逗你的。”
“我记得。”
闻染心跳又漏了拍。
太自大了。
怎会当真相信许汐言不记得别人,只记得她。
许汐言看起来妄为,其实不知多尊重人,看来相识过的人,她的确都好端端记得。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是许汐言的助理陈曦走了过来:“啊闻小姐,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多亏你了,你把二维码给我,我付款给你。”
闻染掏出二维码。
“多少?”
“五百。”
许汐言站得远远的抱着双臂:“不坐地起价吗?”
“有点想。”闻染平静的说:“但这是工作室的公账,不进我个人的腰包。”
许汐言笑。
陈曦把款转过来:“好了。”
这时许汐言问:“我们马上要去庆功宴,你一起么?”
“我……”
许汐言看向她的眼:“你看上去没什么其他社交的样子,一起好吗?”
“我怎么看上去没有其他社交了?”
“你有么?”
“我……没有。”
许汐言又勾了勾唇:“那,一起。”
这时,窦姐从走廊另一端探头过来叫:“汐言,过来一下。”
“来了。”
许汐言走过去,休息室里便只剩闻染和陈曦两个人。
嗯……闻染作为一个不擅找话题的人,有点尴尬。
她轻声跟陈曦说:“你要是有什么工作的话,你就去忙。”
陈曦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演出完了,我没什么工作了。”
闻染本以为,作为明星的助理,都挺外向开朗的,没想到陈曦在工作之外,和她一样不爱说话。
休息室陷在一种诡异的沉默里。
直到陈曦手机“叮”的响一声,陈曦抓住救命稻草般捏起来:“言言姐说,她坐窦姐的车先过去,让我带你坐她的车。”
“庆功宴在哪里?”
陈曦报出一家清吧的名字。
在海城本地很有名,闻染听过,但没去过。
陈曦解释:“窦姐认识老板,我们今天包场。”
她带闻染去坐许汐言的保姆车。
开到清吧门口,司机去停车,她带闻染进去。
一屋子时尚人士,坐在淡淡灰绿的射灯下,闻染就一件蓝色T恤配牛仔裤,罩一件轻薄的条纹开衫,觉得自己被衬得相形见绌。
现场乐队演奏着蓝调,陈曦凑近闻染耳边:“别不自在啊,这一屋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随便玩。”
想了想又说:“不自在也行,我过了这么久,也还挺不自在的。”
闻染一笑,反而放松了些。
她挑了个角落位置,陈曦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无酒精的吗?”
“我去帮你问问。无酒精的都行是吗?”
“嗯,谢谢。”
不一会儿,陈曦去而复返,递给她一只玻璃杯:“西瓜汁。”
闻染笑着接过。
陈曦叹一口气:“我多少还是要帮着去应酬下,你自己慢慢坐哦。”
“好,你忙你的。”
大概有陈曦这么个“明明很内向却不得不去社交”的更惨存在,闻染反而觉得自己相对没那么煎熬。
“煎熬”?
或许有一点。
因为她坐在光怪陆离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端着杯西瓜汁慢慢吸着,打量着这清吧里的所有人,新潮得像是要去拍杂志封面。
她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换洗的一套床单被罩还晾在阳台没有收,白底淡蓝碎花的花纹,朴素到有点……土。
这时一个棕发女郎靠近,说了句英文。
闻染没听清:“Sorry?”
女郎重复一遍,原来是问她端的是不是西瓜汁,哪里来的。
闻染的英文成绩还算可以,只是口语不大行,毕竟外教课上得不算多,总觉得多少带点口音,此时面对外国女郎有些不好开口,于是指指吧台。
女郎道声谢,往吧台那边去了。
她指腹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摩了下。
是有些煎熬的。
那又来做什么呢?
她放眼在清吧里环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许汐言。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搭讪热聊的性格,一个人坐了会儿,打算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瞳孔被点亮。
也许灯光太昏暗,她先前没瞧见许汐言是什么时候走进这清吧里来的,所以此时舞池里的许汐言,像是倏然出现。
像月虹,像秋星昼见,像什么从天而降的奇迹。
除了舞台上总穿暗红丝绒礼服,许汐言生活中还是更爱穿黑。不过不是十八岁时闻染常见她穿的黑T恤,今天大抵为着庆功,更正式些,她穿一件黑衬衫。
是那种软而垂的料子,贴着她姣好曲线,微微泛光,胸前是深深V领,露出一线雪肌。在她身上一点不见浮夸,配一条墨色牛仔裤。
浓郁的舞台妆已经卸了,可她的五官本就浓醇似酒,此时她周身上下唯一的红,便是抹在双唇那哑光正红的口红,一如闻染初见十八岁的她一样。
似灼灼燃烧的火,荡涤日常生活的一切庸碌。
她在跳舞。
不是多正儿八经的跳,而是一手捏着只方口玻璃杯,那琥珀色液体应该是烈酒,她却喝得漫不经心,随着舒缓的音乐些微摆荡。
足以见她身体极强的协调性和韵律感,美得分外舒展。
好像就没有许汐言做不好的事。
闻染回想起高三,许汐言好像连做手工蜡烛都做得比别人好。
她拎起包,准备走了。工具箱带过来不方便,陈曦说明天找人送回她们工作室。
在酒吧里不觉得憋闷,一出来,呼吸到春日的空气,才觉得从水面下透出一口气般。
她的确不适应那样的场合。
这样看许汐言一眼,就够了。
来这清吧的大约都有司机接送,丝毫不考虑她们这样需要坐公共交通的。不得已打了辆网约车,一看时间,居然还有七分钟才能开过来。
她站在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下,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头扫了眼树冠,夜风拂动碎叶的声响总让人疑心有天使在歌唱。这里怎么会种香樟?总让人想起高中校园。
而这时,她眼神不经意往清吧门口一扫,那里走出来一个人。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是出来找谁的?
但是许汐言环视一圈,直直冲她这边走来。
闻染夹烟的手指都绷紧。
许汐言还是维持着高中时的习惯,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便站定,好似怕她过分紧张,好似什么回忆都记得。
于是她们就隔着半个香樟树冠的距离说话。
许汐言笼在酒吧投射出的光晕中,闻染藏在树冠打出的阴影下,头顶风拂树叶的声音,像落雨。
像十八岁那年黄昏时分的太阳雨,一路淅沥沥下到现在还未尽。
许汐言打量着她:“刚才喝酒没?”
“什么?”闻染反应了下:“没有。”
“嗯,你闻起来很干净。”
闻染心想,离这么远,许汐言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
“喝的什么?”
闻染照实说:“西瓜汁。”
许汐言笑了。
“那么乖啊。”暗哑如黑胶老唱片的声音这样说道。
就这么四个字,闻染本就稀薄的呼吸被牵成了一线,随着她语调不断拉扯。
她又问:“那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闻染心想:你看不出来么?
嘴里答:“抽烟。”
“哦。”许汐言说:“所以乖女孩的坏,都是要偷偷藏起来坏。”
闻染心里又是一跳。
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许汐言会在她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里,和她一同蜷在那张单人小床上,手里那滋滋的玩具,是闻染提出要用的。
许汐言的一把嗓音那时更暗,也是用拖长一点尾音的意味深长的语调,故意叫她:“乖女孩。”
闻染先是走到一旁的垃圾桶边,点点指间烟灰,扭回头,看着许汐言很平静的说:“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很乖。”
许汐言望着她。
她的确记得闻染。
闻染好像比她记忆中更纤窈了些,一件淡蓝T恤配牛仔裤很衬安然的气质,个子在女生里面算高,春夜里温度有些高了,一件条纹针织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一只手臂打横抱着,另一只夹着烟,静静垂落。
那样瘦,看着竟有茕茕之感,腕间尺骨的形状很好看。
闻染藏在一片树冠的暗影里,一阵夜风,淡黄的光影抓住树叶溃不成军的缝隙,碎成细沙一般,洒在她脸上。
她是喧闹世界里,一个很安静的人。
许汐言问:“可以给我一支烟么?”
闻染回忆,高中时做手工蜡烛那晚,她看许汐言擦燃过路边随手买来的打火机,但那时许汐言应该是不抽烟的吧?没看她抽过,也许只是买来玩玩。
多年时间,除了让她们面容更成熟外,也的确一笔笔的,往她们身上多添了些习惯和色彩。
她点点头,许汐言这才向她走近。
闻染其实本能就想逃,像十七八岁时那样。
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该有点进步吧。
便强自让自己站定。
许汐言走近她身边以前,先是站定两秒,看她一张淡然的脸犹然平静,才继续向她走近。
闻染掏出烟盒来递她,控制住了指尖的抖动,却没控制住鼻尖的微颤。
一阵香草、干果、焦糖和烟草的气息袭来,那是上好威士忌的味道。
许汐言喝了酒。
并且,喝了不少。
第33章贴住闻染刚喝过的那一块
许汐言瞥一眼闻染的烟盒:“万宝路啊, 抽得挺烈。”
说话间抽走一支烟,又冲闻染道:“借个火。”
闻染掏出打火机。
“能帮我点么?”许汐言道:“我有点,喝多了。”
闻染抬在半空的手一滞。
看吧, 这世界惯是不公平,她做贼心虚,人家坦坦荡荡。
于是闻染做出和她一般的平静姿态:“好啊。”
她演得很好吧,语气里一丝微颤都没有。
许汐言把烟含在唇间, 凑过来。
那蓝调丝绒的正红口红想来是极不易脱妆的, 在夜色里灼灼, 点亮许汐言的整张面孔。她卸了妆,反而更能看出五官本身的浓醇, 睫那样浓,重得抬不起来似的, 眼尾总是耷耷的。
半垂着眸子,凑过来接火,那样的眼神落在闻染手背, 打火机分明是防风防烫款, 闻染却觉得手背一阵灼热。
鼻端酒气之下,是许汐言皮肤的香气。
点了烟,又退开。
闻染一身汗都出来了。
本以为许汐言会退回树冠以外的安全距离去, 没想到许汐言就站在原处, 抱起一只手臂抽了口烟。
大约觉得闻染二十多岁的人了, 总不至于像高中时那样害羞了吧。
闻染轻咳了一声,掏出手机,垂眸看了眼屏幕。
许汐言问:“在等人?”
“不是, 叫了网约车。”
“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闻染想,按照她们的习惯, 应该都要玩到后半夜吧。许汐言看起来即便有些微醺,仍然神采奕奕,但她坦诚说:“上了一天班,有点累了。”
“抱歉,今天是我耽误你下班了。”
闻染摇头笑笑:“我们这一行时不时加班,也是有的。”
“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待着觉得无聊,所以先走的。”
闻染讶异了下:“你看到我走了?”
“嗯,刚看到你,准备过来跟你打声招呼,你就走了。”
“……所以你根本就看到我喝西瓜汁了啊。”
“隔那么远怎么可能闻到你身上有没有酒味。”许汐言点了点指间的烟灰:“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她一双眸子在夜色里分外闪耀,闻染很少离她这么近,大着胆子看她一眼,才觉得她瞳孔黑得惊人,凑近看竟然有淡淡蓝调,似婴孩,纯粹得过分。
大概所有顶级的艺术家都这样,保有一份纯真。
她说话间很不经意拿手拨弄着一头长卷发,拨乱了,掉了两丝进她深V的衬衫领口。
她自己浑然不觉,但闻染替她痒得要命,恨不得帮她挑出来。
又想起自己与她重逢的那一天,躲在被子里做的那些事。
耳尖不自觉红了,当着许汐言的面又不好伸手去摸,只好淡着一张脸,抽完最后一口烟,又摸出手机看了眼。
“赶时间?”许汐言问。
“……嗯。”
“那走吧,我送你。”许汐言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走去:“窦姐的车,钥匙在我这。”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你喝酒了。”
许汐言扭头,笑起来:“真够乖的。”
这时,一辆白色网约车滑到路边,打起双闪。
许汐言问:“是这辆么?”
闻染点头。
许汐言替她拉开后座车门,一手掌着门,望向她。
闻染定了定,走过去。
擦过许汐言身边,那种混了酒味的肌肤香气,就显得越发凛冽,攻击性十足。
许汐言目送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蜷起指节敲了敲车窗。
闻染把车窗降下来。
“抱歉。”这时的许汐言温和而认真,一手撑在腿上,勾下腰来跟她说话:“本来是好意叫你来玩,可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样子,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没有,我挺开心的。”假话。
许汐言说:“如果我没喝酒的话,我会送你的。”
闻染想,这就是许汐言。
看上去冷淡异常,也的确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
但一旦你真的走近她,她总是礼貌而真诚。
谁能抵抗这样的人呢。
闻染:“不用送啦,打车很方便的。”
许汐言:“到家以后,给我发条信息。”
闻染愣了下。
说:“我没有你手机号。”
总不可能还在用十年前高中的那个手机号,连闻染自己都换过手机号了。
“所以,”许汐言不笑的时候,其实比她笑起来更好看,微垂的眼尾勾勒出风情:“我是在要你的手机号啊。”
******
直到网约车开起来,闻染并没有关上车窗。
春夜的风吹面不寒,只带些微的凉意。闻染把垂肩长发勾到耳后,露出滚烫发红的耳朵。
她迫切需要给双耳降温,那样的颜色好似方才的一杯西瓜汁全都涂了上去。还好许汐言看不到,不然,好可笑。
司机看起来是个对娱乐圈丝毫不感兴趣的大叔,即便这样,也觉得许汐言那种浓丽的面孔眼熟:“你朋友是演员啊?”
闻染:“不是。”
“网红?”
闻染只是笑笑。
“长得真够漂亮的。”
闻染不搭话了,望着窗外的夜色,网约车驶过深夜寂寂的高架桥,寂寞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安然沉睡。
你和你的心跳,是唯一清醒的存在。
到家以后,闻染换鞋时扫视一圈自己四十平的小屋,与今晚光怪陆离的世界割裂感过强。
她的手机有年头了,电池不怎么经用,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手机连上充电线。
指腹摩了下屏幕,想起方才和许汐言在网约车前的那段对话。
许汐言问她要手机号。
她很平静的反问:“不是应该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许汐言挑了下眉毛。
大概惊讶于她温驯的长相,却是不喜被动的那一类。
耐着性子解释:“我回国刚办的手机卡,不记得自己号码,手机扔酒吧里没带出来。”
闻染:“那我这样报给你,你能记下来么?”
许汐言扬了扬唇角:“你试试。”
“139……”闻染报上自己的手机号。
许汐言直起腰,指尖在窗框上轻轻点了下。
闻染关上窗,叫司机开车。
许汐言大概有心在外面吹吹风,一时没急着转身,站在路边,仰起纤长的颈项,随意拨了拨自己那头浓黑的长卷发。
整片夜色都是她的背景,她是墨空里的阳光。
闻染坐在网约车里一路往前开,大概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包里的手机震了下。
她盯着窗外多看了两秒,惯性似的,才把手机掏出来看。
屏幕上是有人刚刚给她闪了个电话。
她看一眼那“159”开头的十一位数,并没有选择保存。
事实上,她的新手机里还有一个“雨滴”的图标,存的还是许汐言高中时在国内用过的那个旧号码。
这会儿她握着连上充电线的手机,想着当时不怎么愿意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许汐言,就为了这一刻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怎么想给许汐言发信息。
怕自己把人家随口一句的关切,看得太重,也许她跟朋友玩得正嗨,看到自己发的“已到家”还要错愕一瞬,然后才想起来,她的确嘱咐了这样一句。
但是不发呢。
既怕许汐言打过来问她,又怕许汐言不打过来问她。
说到底还是那句,许汐言坦坦荡荡,所有的纠结反复都是她自己。
想得太阳穴都胀了,身上一身烟酒味,索性丢下手机先去洗澡。
揉着濡湿的发丝从浴室出来,先是拿起沙发上充电的手机,一看,还真有一个未接来电。
是许汐言打过来的。
赶紧回了个电话过去。
三五声之后,许汐言接了:“喂。”
闻染的心里像过电。
许汐言的那把嗓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太动人,厚重和暗哑感被无限加深。
许汐言说:“等等。”
起先那端是爵士乐和人声的吵闹,很快,万籁俱寂下来。
许汐言就是这样,看着狂傲,实际会特意走出酒吧来,认真接你的一个电话。
闻染说:“抱歉,刚才回家后就先去洗澡了,忘了发信息。”
“没有报备的习惯。”
“嗯。”
“所以,还没有男朋友。”
闻染的心又一跳。
暗恋这种事,总是暗恋的这一方吃亏,对方随口一句,都是足以让你解析出五六层意思来的大杀招。
闻染不愿让自己多想,简单“嗯”一声:“你赶紧进去吧,我就是说,我安全到家了,不用担心。”
“好的。”
电话断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阳台。
她这出租屋太小了,就一方小小的生活阳台,晾衣架几乎已占满了全部空间,邻着马路,也没什么夜景可言,深夜里有大货车开过的话,躺在床上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声响。
但这也是屋里唯一能往外眺望的所在了。
她望着闪烁不定的路灯,回想着今晚的许汐言。
觉得自己像仓鼠。
从时间线里偷出一颗跟许汐言相关的坚果,藏回自己的山洞,足以接下来的十年慢慢品尝。
******
第二天,工作室的话题自然绕不开许汐言。
“天哪,你们有没有看到昨晚许汐言谢幕的时候?也太美了吧。”
因为正式演出期间是不允许拍照摄像的,所以微博上零星疯传的片段,都是许汐言谢幕的时候。
“好想亲眼看一看啊!”
那时闻染正在料理工作室的花,其实她不怎么擅养植物,硕大叶片周边出现几块铜钱斑,上网查了查,说是这种需要剪掉。
正拿剪刀修剪时,手机响。
她看一眼,是陈曦。
“闻小姐,你的工具箱我让司机送过来了,有点远,可能四十分钟到。”
“好的,麻烦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麻烦你了。方便的话,我把你手机号告诉司机,让他一会儿联系你。”
“好。”
四十分钟后,司机来电,闻染让他不用开进来了,自己走到文创园门口,背回了自己的工具箱。
因为工作室的人都在热聊许汐言,竟无人发现她出去了一趟。
她默默把工具箱放回柜内,莫名其妙的想:好像灰姑娘拿回了自己的水晶鞋。
魔法结束,所以那近似魔幻的一夜,也该过去了。
******
闻染先前很久没关注许汐言的消息了,为了了解许汐言接下来的行程,她才搜了一下。
下一场演出是在邶城,半个月后。
许汐言就是这样,虽然恣意,但不会仗着自己的天赋胡来,她肯定会让自己休息并做好准备后,才登上下一场的舞台。
闻染放下手机想,也不知许汐言什么时候从海城飞邶城。
她这次国内巡演总共分为四站,这样算下来,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许汐言现在的钢琴教授长居加州,所以她也定居在那里,两个月后,许汐言就会离开国内。
闻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会和许汐言有任何重合。
到现在,她又痛恨自己飞蛾扑火般去了许汐言的庆功宴。
许汐言离开后,她能忘却许汐言的时间,又要往后无限拖久。
两天后,工作室团建。
何于珈为人爽朗,但其实有着家境不错的年轻人创业的通病——随性而为,丝毫不考虑成本。
比如八分音符工作室的团建,其实没什么定数,她什么时候想拉一拨人出去玩一通了,那么就会团建——备注,反正生意也不怎么好。
每次团建,工作室轮流有人值守,这次本来是郑恋,但何于珈这次预约的迪士尼乐园,是她特别特别想去的。
于是闻染慷慨跟她调换,这次自己值守,下次再换她。
郑恋挺不好意思:“染染姐,你不想去迪士尼么?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也不是说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在她心里,总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游乐园,在十八岁那年已经体验过了。
跨年夜的旋木亮着暖黄的球状灯带,她暗恋的少女骑在木马上高高低低,允许她在身后肆意看着自己的背影。
明明她和许汐言,也有那么多明信片一般的场景可供回忆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闻染对郑恋笑笑:“我怕热,所以,你们去吧。”
南方春日短得不甚分明?*? ,冒了个头,气温就轰轰的往夏日直奔而去。
总觉得三两天前还在穿毛线开衫,这会儿又热得要穿短袖。
何于珈开车过来,把一工作室的人都接走了,剩下闻染一个人站在loft风的黄铜色铁门前对她们挥手。
郑恋降下车窗对她喊:“染染姐,谢谢!”
车一开走,忽然被抽走了热闹的真空一般,安静得有些不真切。
其实闻染倒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候。
从小她们家就太热闹了,总是一大家子人,柏女士和舅妈又都爱说话,很少有这样的清静。
闻染给自己泡了杯柠檬茶,在冰箱里冻了半小时,取出来,凉得恰到好处。
找了只杯垫放在手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整理客户资料。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瞥了眼屏幕上的陌生电话,怕是客户,还是接起来:“喂。”
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上的Excel表。
直到手机那端传来一声音色微暗的:“喂。”
闻染的动作一瞬凝住。
她甚至没有记下许汐言的新手机号。
因为她笃信,许汐言不会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忽而近夏的温度让手边柠檬茶里的冰块化得很快,碰撞在一起发出哔啵声,她的声音里也染了柠檬茶一样的涩味:“请问你是?”
装得可真像。
那端坦诚报出:“许汐言。”
“噢,是钢琴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你在做什么?”
“上班。”
“忙么?”
“不算,老板带其他人去迪士尼团建了,我值守。”
“这样啊,那我叫人给你送点东西。”
闻染心想,大概是感谢她在演出当晚临危受命。
刚想说“不用”,电话就断了。
想追一个电话过去,又没这样的勇气。
大约十分钟后,手机又响。
这一次她认得了,那个159的号码,是许汐言的手机号。
“喂?”
“东西到了,方便出去取一下么?”
“好的。”
闻染开门出去,寄望看到同城快递的蓝色制服,却愣了。
文创园和马路对面的“故园”一样,都有一种人气不够、疏于打理的萧条感,草木繁茂得过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白茅之间,站着一个人。
她穿黑色V领T恤和一条牛仔热裤,一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倚着一辆素黑山地车,简直像高中时的情境重演。
摘下棒球帽,对着闻染扬了下手:“嗨。”
闻染:“……你也不能说自己是个东西吧。”
“我也不能说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许汐言的中文造诣,进步了啊。
她指指自己的山地车把手:“也确实是来送东西的,冰淇淋,好么?”
闻染:“大明星亲自送?”
“也是来讨清静,欢迎吗?”
其实闻染很想说不,许汐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倏然出现,对她是多大的杀伤力。
但嘴里忍不住说:“进来吧。”
许汐言拎了纸袋,跟她一起往里走。
闻染:“车不锁么?”
“这文创园有贼来么?”
“……没有。”贼都嫌弃。
许汐言跟着闻染走进工作室,一眼就看中了何于珈最爱的懒人沙发。
问闻染:“能坐么?”
“请便。”
闻染自己走回工作吧台边,许汐言走过来,分她一只冰淇淋,自己捧着另一只,坐到懒人沙发上去。
闻染掀开盒盖。
竟然是淡淡蓝紫色的冰淇淋。
许汐言靠在前方的懒人沙发上说:“是蝶豆花口味的,我在姨婆家冰箱里看到,不知怎么就想到你。记得为数不多几次看你不穿校服,都是穿蓝色。”
闻染心里一酸。
她竟真的还记得她。
舀起一勺喂进嘴,不甜,很淡的清香味。
因为许汐言是从马路对面骑车过来的,气温陡然升高,照得冰淇淋微微融化,裹着人的舌头。
许汐言自己也吃了一口,冰淇淋放上茶几,掏出手机来,点开游戏界面,大概看闻染对着笔记本电脑,音量开得很低,怕打扰闻染工作。
闻染的视线从后方透射过去,只看她一个纤丽的背影,和仰靠在懒人沙发上的莹白额头。
也因为如此,闻染才有勇气跟她说话。
“你在海城这段时间,都住你姨婆家?”
“嗯。”
闻染心想这就怪了,那栋别墅分明静得如置山谷,哪来什么躲清静一说。
许汐言也不知是不是猜中她所想,解释一句:“我外公外婆过来了。”
闻染想起,高中时,许汐言就没和她外公外婆同住,那时易女士还没回国,所以许汐言自己租了间公寓。
她跟外公外婆关系很糟么?
说起来,也没听许汐言提及过她妈妈。
闻染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在冰淇淋盒里戳着,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不知为何,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偶尔看起来会有点寂寞。
许汐言忽然开口:“我在这里玩游戏,会不会打扰你?”
闻染惊了下,抽回视线:“不会。”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工作中。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下午,像是偷来的。
何于珈带了其他员工去团建,而许汐言来了她的工作室。
这一次,不是马路对面的别墅、也不是演艺中心的后台,而是她的世界。
是许汐言闯进了她的世界。
夏天总是来得很陡,窗口的风有浅金味道,茂盛草丛里藏着声声虫鸣,一阵阵的令人昏昏欲睡,空气里是蝶豆花冰淇淋的香气,好似淡淡蓝紫萦在人身旁。
许汐言浅浅打了个哈欠。
闻染在身后盯着她的发旋:“你要不要喝柠檬茶?”
“嗯?”许汐言说:“好啊。”
闻染站起来,她们工作室没什么人上门拜访,所以也没有客用玻璃杯,用其他谁的玻璃杯给许汐言泡茶都不合适。
闻染想了想,把刚才自己喝茶的玻璃杯洗净了,重新泡了一杯,来不及冷冻,就直接加了冰块,端过去给许汐言。
许汐言这人打游戏,也打得漫不经心,不像何于珈,戴上耳机就似隔绝了整个世界。
这时她从屏幕掀起眼皮来,把注意力放到闻染搁在茶几的玻璃杯。
“闻染?”
“嗯?”闻染停下脚步。
“这玻璃杯,是你的?”
很明显,闻染喜欢蓝,眼前这玻璃杯就泛着淡淡蓝色,并且底部有一只玻璃塑成的蓝色小鲸鱼,浸在柠檬茶里,像漫游于一片琥珀色的海。
许汐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跨年,她好像在海城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里,看着电子屏幕上游过一只等比例的鲸鱼。
那时闯进来的少女,就是闻染。
而这时闻染神色淡淡的:“嗯。”
许汐言想,闻染大概早就不记得那天了吧。
闻染说:“抱歉,因为工作室没有客用玻璃杯,如果你介意的话,就不要喝了。”
许汐言抬眸看了闻染一眼。
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冰块逼出的水汽沾上纤细指尖,唇瓣贴住玻璃杯闻染刚刚喝过的那一块,饮下去。
第34章醒着也能做的梦
闻染不露声色, 走回工作台边坐下。
一杯柠檬茶怎么足以抵抗春末困倦,又过了会儿,游戏音效消失。
闻染掀起眼皮去看, 许汐言靠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
闻染犹豫了许久,站起来。
她该感谢自己习惯穿一双白色匡威,想要放轻脚步的时候, 可以轻得似不可闻。
从工作台到许汐言的懒人沙发, 不过十多步的距离, 被她走得好似一场弥久探险。
她知道这很危险,这样的姿势哪里睡得熟, 许汐言随时都会醒来。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静静站在许汐言身侧。
许汐言姿态随意,头枕着懒人沙发, 卷曲的长发散落,半遮住蔷薇花般的面孔,手机还打横握在手里, 但游戏已退出, 一条腿半蜷着,白得好似在发光。
闻染冒险走过来,就为了接下来的这一眼——她垂眸看了眼许汐言打横的大腿内侧,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的, 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她第一次见许汐言, 许汐言躲在打开的储物柜门后换礼服,几近什么都没穿,隔着柜门, 对闻染露出雪色的双肩和纤长的腿。
那时闻染便看到,许汐言右边大腿内侧, 有一颗这样浅棕色的小痣。
闻染就这么看了一眼,又悄悄转回工作台边。
那时她还不知道,不久之后,她将在自己出租屋的小床上,许汐言躺在她枕头上,她顺着被子向下缩,吻上许汐言的这颗小痣。
许汐言痒得低低呼吸。
那样的呼吸声,像刮擦在闻染的心脏上。
而这时她只是坐在工作台边对着电脑,等着许汐言醒来,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宁静的下午怎会过得这样快,竟已黄昏将至。
这时手机响起,尽管她眼疾手快的第一时间关了静音,滋滋的震动还是让懒人沙发上的许汐言动了一下。
闻染站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洗手间去接电话。
走回来的时候,许汐言蜷着一条腿的姿势没改换,浓发披散在肩头,就那样扭头望着窗外垂落的暮色。
闻染觉得自己有毛病。
她竟然会心疼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许汐言。
许汐言听见她脚步,转头看了看她。
“抱歉。”闻染问:“吵醒你了?”
许汐言摇摇头:“睡够了。”又问闻染:“你怎么总在跟我说抱歉?别这么客气呀。”
瞥一眼闻染捏着的手机:“你有事?”
“老板打来的,说她们玩差不多了,回来接我,去附近一家吃火锅。”
“哦。”许汐言点头。
闻染看着许汐言,眨眨眼。
许汐言看着闻染,也眨眨眼。
之后许汐言挑唇:“怎么,下逐客令啊?”
闻染:“她们已经在路上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你再不走,她们会看到你在这里。”
许汐言偏了一下头:“所以?”
闻染不语。
“跟我认识这件事,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闻染:“不知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人发现我跟你认识,那我的生活就……”
“永无宁日。”许汐言笑笑:“明白。”
「永无宁日」。
闻染心想,或许这就是许汐言的生活。
或许她今天下午跑到这空无一人、几近简陋的工作室来,躲的也不只是她外公外婆。
许汐言站起来,拎过自己的棒球帽:“那我走了。”
闻染点头,送她出去。
许汐言推住自己的山地车,帽子还拎在手里:“你同事她们还有多久到?”
闻染推算了下:“大概还有十分钟。”
“那我现在骑车出文创园……”
“正好可以错开她们开进来的车。”
“那如果,”许汐言笑望着闻染:“我找你多聊五块钱的天呢?”
“啊?”
“闻染,你高中毕业后还记不记得我?”
“……”
“为什么没有交过男朋友?”
“……许汐言,你再不走的话,真的就要撞上我同事她们了。”
“你很怕?”
闻染抿了下唇角。
这时许汐言终于跨上山地车:“可是我那天晚上看你抽烟的样子,觉得你是喜欢刺激的。”
“你这个样子,好像跟我偷偷约会的高中生,既怕老师抓到,又怕老师抓不到。”
她轻轻笑了声,骑上山地车走了。
闻染心跳如雷,望着她背影。
这么一拖,许汐言还真有可能在骑出创意园的时候,撞见何于珈她们的车正好开进来。
渐渐地,许汐言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茅草丛中。
闻染估计得不错。
许汐言骑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何于珈的车。
她没动声色,继续往前骑。
暮色西沉,再近一点的话,她们就要能看清她的面孔了。
直到最后一秒,她才拎过挂在车把上的棒球帽,低低扣回自己头上。
山地车飞快的擦过凯迪拉克旁边。
奚露扭头看一眼她背影:“那女生……”
何于珈握着方向盘:“怎么?”
“身材好好啊。”奚露道:“是咱们文创园的人么?”
“拜托,天天在这儿上班的是你。”何于珈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闻染站在工作室门口。
何于珈停车,一众人从车上下来。
“哟。”何于珈逗她:“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出来迎接我们?”
闻染悄悄观察她神色。
一切如常。
看来,并没有撞上许汐言。
闻染松了口气,问:“是现在去吃火锅吗?”
“是,不过我们都得进去上个厕所,火锅店那边不太方便。”
于是一行人还是先走进工作室。
她们这里只有一个洗手间,众人依次去上。
其余人坐下来等,何于珈摊坐到自己最爱的懒人沙发上:“玩得累死了。”
一眼瞥见茶几上闻染还没来得及洗的玻璃杯:“染染,下午有客人?”
“嗯?”闻染一惊:“没有啊。”
“你不是从来不坐我的懒人沙发么?说窝在里面像土豆,我看你的杯子在这,还以为你有朋友来过了。”
其实闻染就算这时说“是有个朋友来过了”,也没什么,谁知道来的朋友是谁。
但她做贼心虚,大脑短路,只说:“就是我喝的。”
匆匆走过去,端起来,验证似的,自己就喝了一口。
大脑里清晰浮出一个画面——许汐言今天没化妆,软唇却也红得姝丽,贴着杯口抿一点柠檬茶,正是她现下唇瓣所贴的位置。
她摁着怦然的心跳,坐回工作台边去。
这时何于珈摊在懒人沙发上刷微博,因为许汐言回国巡演,自然铺天盖地都是她的消息。
何于珈:“从她穿的T恤到她用的手机壳都被扒出来了,怎么没人扒她的香水?我正好要换香水,好想跟她用同款。”
闻染在心里说:你现在靠着那沙发,仔细闻闻,就是她用的香水味道。
手机关了静音,这时震了一下。
竟然是许汐言发来的信息:【乖女孩。】
【今天对我下了逐客令,明天是否能补偿一下?】
【今天听你提到迪士尼,想起海城的我还没去过,带我身边的工作人员去太容易被认出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正好你今天也没去。】
【备注:可以拒绝。】
“染染?”
“染染?走什么神呢?”
闻染倒扣下手机:“没有。”
等到依次上完厕所,她们登上何于珈的车,坐这么多人有些挤,好在路程不远就到了。
吃完以后,何于珈送她们回市区,因为太挤,郑恋自告奋勇去打车。
何于珈开车路过“故园”的别墅区时,闻染远远眺望一眼。
许汐言,就住在那里。
******
回到家洗头洗澡,吹干头发,闻染坐在写字桌前,给自己点了支烟。
盯着指间的万宝路。
大概无人会想到,就算她抽烟,抽的也不是清淡的女士烟,而是万宝路。
她明明藏得这样好,许汐言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她喜欢刺激的人。
于是她掏出手机,时隔几个小时之后,回许汐言的信息:【那明天,再给我带蝶豆花冰淇淋。】
多可笑,好像她是为了一个冰淇淋。
许汐言回得很快:【成交。】
闻染抽一口烟,让那凛冽的气味灌进肺腔:【明天上午九点,迪士尼门口见。】
又多打了三个字:【低调点。】
******
闻染想了很久,该穿什么衣服。
但打开衣柜,又觉得自己的纠结毫无必要,反正都是一水儿的蓝。
所以还是如常的,穿了件阔领蓝衬衫配浅蓝牛仔裤,白色帆布包,配白色低帮匡威。
坐地铁去迪士尼。
一号口出去,路过一堆便利店,大约还要走上十分钟,才能到乐园门口。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却见门口已立着个纤窈身影。
换了件黑T,配一条破洞牛仔热裤,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
闻染走过去:“不是说,打扮低调一些么?”
许汐言带着鸭舌帽和墨镜,她比闻染高一些,微微低头,把帽檐拨高了点,又把墨镜往下拉了点,露出的一双眼因为那样浓的睫,耷耷的,说不上冷淡还是缱绻:“我这样,还不低调?”
闻染无言。
是,已经是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了。
好在许汐言还能戴鸭舌帽和墨镜,挡住那张辨识性极强的脸,可她的身材也过分招眼。
好在她回国时间不多,虽有其他游客频频打量,倒也无人上前相认。
她先是递上一只保温袋:“要不要先把冰淇淋吃掉?今天温度高,怕化掉。”
闻染接过。
打开来,几只冰袋围着一盒蝶豆花口味的冰淇淋,似在悉心守护。
闻染默默掏出来。
许汐言和她一同站到旁边,看她把冰淇淋舀进嘴里。
一阵风过,闻染忽然觉得,吃冰淇淋的心情也似暗恋一个人。
明明是甜蜜滋味,但也能一路冰进心里。
快乐更多还是心痛更多,这样饮鸩止渴的时刻,真的很难说清。
两人去验票时,闻染很紧张,毕竟要查身份证。
许汐言并没有移民,所以她有身份证。
检票员一愣,下意识抬眸去看她的脸。
许汐言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并没有发出“嘘”的声音。墨镜挡去大半张脸,仅余嘴角也在书写风情,这种动作被许汐言做来并不可爱,只觉得旖旎。
拉下墨镜一瞬,配合检票。
检票员没有声张,只是等她们过了检票口后,频频回望。
闻染长长的舒一口气。
许汐言跟她并肩走,并没有挨得很近,低低笑了声:“明明这么紧张,却又跟我一起出来。”
“你知道我约别的不在演艺圈的朋友,她们都不肯跟我一起出来的。”
“所以,你喜欢刺激。”
闻染脚步顿了下,又不露声色继续往前:“你还约了其他朋友?她们不答应你才找我?”
一阵静默。
闻染的手指藏在牛仔裤边蜷紧。
“逗你的。”许汐言诚挚说:“只约了你。”
手指又不露声色的放松:“哦。”
“要玩些什么?”都买了快速通道的票。
“什么最刺激?”许汐言总是这样随心之至,不做攻略。
“创极速光轮。”
“那就玩那个。”许汐言问:“怕不怕?”
“不怕。”闻染淡着一张脸。
走快速通道入场,许汐言挑了第一排的位置,问闻染:“Okay?”
闻染点点头。
通道里光电声效,幽暗间营造一片未来世界般的错觉,许汐言借着这样的光线,摘下帽子扣在牛仔裤腰际。
明明只是游乐设备,被她骑得像重型哈雷,十分酷。
工作人员来检查安全扣,许汐言体验过那么多极限运动,自然是不怕的,但她提醒闻染:“怕的话,现在可以下车。”
闻染摇头。
直到真似光速般行驶起来,拂面而来的风近乎让人睁不开眼。
闻染阖着眼,很难说咚咚、咚咚的心跳,到底是因为游乐设备,还是因为身边的许汐言。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明明都已经做了最大胆的事了——
和许汐言一起出来,需要比登上任何刺激的游乐设备,再强一百倍的勇气。
******
午饭去吃海城小笼包解决,许汐言倒并不挑食。
闻染越发觉得,许汐言来这世界一趟,是来享受人生的。
她每一天都过得不敷衍,她是闻染见过把“玩”这件事执行的最认真的人。
难怪一个这样的人,能弹好钢琴。
世界在她眼里宛若多彩万花筒,每一面都能被吸纳,变作滋养自己的养分。
一直到暮色西沉,许汐言问闻染要不要去看烟花秀。
闻染本想撑到底的,但作为一个时时坐着工作的调律师,她体力真的扛不动了。
“要不你去?我找个地方坐着等你。”
许汐言摇摇头:“那算了。”
她认真享受一切,没机缘而错失的,也不觉可惜,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累到过头,都有些不想吃晚饭,许汐言提议买一支这段时间限定主题的棉花糖。
粉色的一大团,拿在许汐言手里也不觉幼稚。
她好似就有这般魔力,从十八岁时的棒棒糖,到二十七岁的棉花糖,她坐在路边长椅,借着逐渐铺陈的夜色摘下墨镜,那微耷的眼尾消解掉一切过分粉红的泡泡。
闻染没要,跟她隔开点距离,并肩坐着。
帆布包垂放在腿上,指尖点两点。
许汐言瞥她一眼:“想抽烟?”
闻染想,这人有读心术还是怎的?
她问:“你戴着帽子怎么吃棉花糖?”
“那我把帽子摘了?”
闻染盯着她。
许汐言挑挑唇角:“开玩笑的。”抬起另只手:“撕着吃。”
世界上有比顶级钢琴家更美的手么?
若维纳斯没被狠心的雕刻家砍去双臂,那样一双手,便该是这样的姿态。
骨节均匀,纤腻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似泛光的贝母。
闻染扯开帆布包,掏出消毒湿巾,递她。
“谢谢。”她暂且把棉花糖递给闻染,让闻染帮着拿一会儿。
木棍上有她指尖的温度,闻染微微用力,把自己指腹贴上去。
“闻染?”
“抱歉。”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把棉花糖递还给她。
“又道歉。”
闻染在心里默默说:知道我最该道歉的是什么吗?
你把我当个无需防备的老熟人。
我却对你怀着分外绮丽的肖想。
连触碰你刚刚握过的棉花糖,都让我觉得心悸。
******
许汐言扣低了鸭舌帽坐在路边,夜色遮掩,摘了墨镜也暂且安全。
闻染警惕的望着四周,许汐言在她身边一声低笑。
忽然,闷闷“砰”的一声。
很奇妙的,能听见烟花的声响,却看不见烟花在眼前迸开。
就像她坐在许汐言身边,许汐言却不可能窥得她的任何心思。
“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闻染看她一眼。
那张脸长得太罪恶,冷淡又缱绻,平常一句话,说得似调情。
又或者,错不在许汐言,根本在她。
她怀着近十年的肖想,许汐言随随便便说一句,她都能脑补一场大戏。
许汐言:“今天来迪士尼,是你陪我来,没去看烟花秀,又是我为了陪你。”
“所以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算扯平好不好?”
她不敢跟许汐言谈任何有关“未来完成时”的话题。
许汐言找她,她抵御不了。她现在就盼着许汐言快快离开海城,从她的生活里退出。
许汐言问她:“你要吃点棉花糖吗?今天晒了那么久,当心低血糖。”
闻染想了想:“好。”
又从帆布包里掏一张湿纸巾出来,给自己擦手。
正要抬手过来撕的时候,偏偏许汐言一抬手,棉花糖撞上她的脸。
这次轮到许汐言说:“抱歉。”
闻染拿手里的纸巾去擦。
许汐言帮她看着:“还有一点。”
“哪里?”
手里的湿纸巾沾了糖稀,已是不能用了。许汐言抬手,四指托住她侧脸,拇指轻轻蹭过她颧骨。
闻染几乎本能的闭了一下眼,又张开,胸脯微微起伏。
许汐言的视线,不知怎地就往她胸口落了落。
闻染穿一件阔领蓝衬衫,格外纤瘦,这让亚麻质感的衬衫罩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她的瘦,却反衬了另一种丰满,加上她白,砖窑里炼出的瓷器那样的白,不知是否常年待在室内调律,不见血色那样一般的白。
衬上淡淡海水一般的蓝,只觉得惊心动魄。
闻染把衬衫领口往上拎了拎,许汐言收回视线,也收回手。
闻染又从包里掏出张湿纸巾递她:“谢了。”
许汐言接过,蹭过指尖:“不客气。”
分明是全棉布的纸巾,跟年轻女人柔腻的肌肤比起来,糙得似要划伤人的手。
闻染掌根摁着长椅边沿,望着前方一盏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汐言忽然问:“那个鲸鱼的玻璃杯。”
“嗯?”
“你用多久了?”
“两年。”撒了谎,其实从大二那年在精品店遇到,就再也没换过。
“这么久?那现在应该买不到了吧。”
“你想买?”
“嗯,觉得好看。”
闻染摇头:“应该是买不到了。”
“那,没事。”
许汐言只是顺口一提。
因为她坐在现下的迪士尼里,忽然想起十八岁的海洋乐园。
也是穿一身蓝的少女背着手仰着头,看着头顶屏幕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她看向什么,什么就染上一片淡淡的蓝。
世界那样喧闹,又在她眼中归于寂静。
近十年了,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在被推着快步向前。
只有她的眼神,没变。
******
接下来两人再无话,许汐言拿着手机,单手打字,不知是不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对接。
吃完棉花糖,两人站起来往门口走。
陈曦跟司机来接,许汐言登车,看向闻染:“上来,送你回去。”
闻染摇头:“我坐地铁就好,很方便。”
许汐言大抵怕她不自在,也没再勉强:“那到家还是发信息来。”
“别又给忘了。”
闻染点头:“不会。”
她发现许汐言跟一般认知里的明星还是不一样。
不知因为隔行如隔山,还是因为许汐言这人个性如此,怎会没有一点明星架子。
她坐地铁回家,连上充电线,给许汐言发信息:“到家了。”
五分钟后,许汐言回复:“早点休息,今天谢谢。”
她没有再回。
第二天一早,出门上班。
她是谨慎性子,怕迟到,一般都会出门比较早,所以往往是她第一个到工作室,何于珈直接放了把钥匙在她这里。
正要上前开门,忽见黄铜色的仿锈大门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嵌着张小卡片,信封上书——「闻染(收)」。
闻染一眼看出那是许汐言的字。
毕竟十八岁许汐言留在她卧室的那张字条,她不知反反复复看过多少次。
纸袋拎起来,打开看,里面竟是一盒手持式的冷烟花。
信封里小小的贺卡打开来,许汐言的字迹隽秀有力,写着——「还你一场白天也能看到的烟花」。
闻染捏着信封的手指紧了紧。
好像她送来的,是场白日梦。
醒着也能做的梦。
第35章胸前饱满的起伏
“染染?”
“染染?”
闻染回过神来:“嗯?”
“发什么呆呢?”奚露笑问:“我是说, 咱今天中午吃什么?文创园的外卖就那么几家,实在吃腻了,要不咱们煮螺蛳粉吧。”
“好, 可以。”
因为文创园着实偏僻,少有的三两家餐厅都是为着园区员工,选择太少。奚露便向何于珈申请,买了个电煮锅, 偶尔自己煮点快食面。
煮面简单, 今天你明天我后天她, 大家轮流来。
闻染得以获得继续发呆的机会。
那袋冷烟花不知是许汐言什么时候送来的,昨晚在迪士尼吃棉花糖的时候, 她有把手机掏出来打字,是那时候就安排人去买了吗?
所以是昨晚漏夜送来的?还是今天一早?
闻染回想着高三时的许汐言。
许汐言看着冷淡高傲, 不好接近,其实真正走近她,便会发现她十分真诚有礼。记得当时她与白姝关系好, 白姝偶尔挽着她手臂, 她也并不排斥。
也许调律的工作与钢琴相关,工作室的话题总是绕不开许汐言。
电煮锅里咕嘟咕嘟,奚露扬着声音跟郑恋聊天:“你说许汐言这几年这么火, 怎么从来没传出过绯闻呢?”
“大概仙女不是凡人能配上的吧。”
“你们说, 许汐言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那时闻染正一只手臂撑着下巴, 坐在工作吧台上,另只手垂落于台面,食指轻轻的点两点。
烦躁。
莫名的很想抽烟。
郑恋“啊”了一声, 思索半晌道:“配那样一张脸的话,好像异性也行, 同性也行。”
“又或者说,好像异性也不行,同性也不行。”
“独美算了。”
其他人笑作一团。
闻染发现,其实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许汐言。
不止是分开的近十年时光让她不了解,就算高三同校的那大半年,她也从未真正走近过许汐言。
许汐言早恋过吗?喜欢异性还是同性?出道后的这些年有跟谁交往过吗?
这些其他粉丝不知道的事,她也通通不知道。
坏就坏在这里。
许汐言昨夜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棉花糖,回想起来,和许汐言高中时对待白姝的态度也没什么大差别。
许汐言送来的这袋冷烟花,回想起来,高三时白姝过生日,许汐言好像也送过礼物。
这些对许汐言来说不经意的举动,对闻染却是大杀招。
像不氪金的玩家碰上大Boss,毫无招架之力。
午饭后,奚露狂往身上喷祛味喷雾,背上工具箱去了客户那里。郑恋靠在懒人沙发上午睡,闻染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点了支烟。
她不怎么当着同事的面抽烟,也不当着家人的面。大概她顶了张乖顺的脸,就连进便利店买烟,店员都要多看她两眼。
顶害怕别人大惊小怪的问她:“你居然抽烟啊?”
害怕别人过多的关注,就像从小生长在人口那么密的大家庭,喘口气的空间都要自己偷出来。
所以许汐言说她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偷着坏。
方才出来的时候,把那袋冷烟花也拎出来了,纸袋此刻就在她脚边。
她勾了下腰,把烟花掏出来。
的确动过这样的心思,带回去藏进抽屉最深处。她搬家时因空间促狭,很多东西都没带,唯独许汐言高三给她的精致小铁盒、《国家地理》和那一张字条,还有她和许汐言同做的那只手工蜡烛,她随身带着,锁进了抽屉。
但现在,她用烟点了烟花。
烟花便染了尼古丁的凛冽,不再欢乐得轻薄。
闻染站在树下,就那样一根一根,把一捧冷烟花给点完了。
留下来做什么呢。
她哪敢做什么白日梦。
白日梦的问题在于,总归是会醒的。
******
三天过去,许汐言没再联系她。
想想也是,许汐言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除了找不到素人陪自己去迪士尼的时候,为什么还会需要她。
她并不怀疑许汐言的真诚,许汐言待她时没有任何的明星架子。
但当一整块拼图太花团锦簇,角落里灰败的那块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第三天,闻染意外接到了窦姐的电话:“?*? 闻小姐。”
“您请说。”
“方便到熙华酒店来一趟么?想找你谈点工作。”对方报了海城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名字。
“是调律方面的事吗?”
“当然。”
闻染填了外出表,背上工具箱出门。
转了两趟地铁,到熙华酒店,联系窦宸,对方很抱歉的告诉她,国外合作方临时发起视频会议,请她在廊桥咖啡厅稍坐五分钟。
闻染很客气:“没事。”
她没想到十分钟后,许汐言是和窦宸一起下来的。
许汐言一边和窦宸低声谈着方才的合同,一边不经意往咖啡厅望去。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是以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年轻女人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再是淡蓝衬衫,换了件蓝绿色T恤,调子更深些,说不上是蓝更重些还是绿更重些,像是海与湖交接的那一片。
她很白,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在那种深蓝绿色调的衬托下,甚至白得令人心惊。
从许汐言的角度其实看不到她的脸,只望见她的一小边侧影,大概外面热,她那样瘦,T恤后面的肩胛骨清秀的凸起,汗湿了一小块,像只附着在衣服上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许汐言和窦宸一同走过去。
闻染看到许汐言,明显怔了下。
许汐言解释:“我在窦姐房间谈工作,就一起了。”
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垂眸看她的咖啡杯一眼:“喝的什么?”
“卡布奇诺。”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一声。
上帝在塑造许汐言的时候是不吝笔墨的,处处都做了最精心的搭配。如若这样的浓颜配上过分妩媚的眼,一定觉得俗气,偏她浓睫总是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总是三份漫不经心,缱绻暗藏。
如若这样的脸配上轻柔声线,一定觉得太过顺理成章,偏她一把嗓音微暗,甚至不是那种常见烟嗓,就是暗,像从一个岁月深处的良夜流淌出来,让人听之不忘。
她矛盾得恰到好处,鲜活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声低笑,好似在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
闻染心想:笑什么。
笑她嗜甜,孩子口味么?
许汐言和窦姐一同落座,窦姐问:“你呢,喝什么?”
“卡布奇诺。”
窦姐多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喝美式?”
许汐言半倚在欧式的柔软圈椅,指尖绕着卷发的发尾,舌尖一蜷:“尝尝。”
还是漫不经心的调子。
闻染坐在她对面淡着张脸,心里拼命提醒自己:
别人家一个随意之举,你都能分析出五六七八层含义来。
窦姐:“那我也卡布奇诺吧。”
于是三人喝了同样饮品,窦姐正式开始谈工作:“是这样,因为汐言的琴是古董钢琴,又是从国外运回来的,你知道古董钢琴总是娇气,气候一变,温湿度一变,就很容易有音准问题。”
“上次多亏有你,汐言才能顺利演出,国内还有三站巡演,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我们都想请你来给钢琴调律。”
闻染下意识望向许汐言。
许汐言是不常笑的。
此刻她坐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懒得带帽子和口罩,所以微侧着一点身,背对着街道,藏起那张过分姝丽的面孔。
这样的坐姿让她一半笼在阳光下,一半藏在暗影里,面色很淡。
天才总是既多情又无情,连光影都为她所用,忙不迭赶来为她增光添彩,她却对自己的美无知无觉。
闻染觉得自己疯了,刚才怎会一瞬觉得,许汐言是不是别有用心才叫自己来调律。
她定了定神:“我能先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
“为什么选我?”上次是有个音总是不准,选她算是铤而走险,这样的情况又不是时时发生。
搭话的不是窦姐,是许汐言:“因为。”
许汐言说:“你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
总觉得许汐言那样的嗓音有磁力,一句话似贴着人耳廓刮擦而过。
闻染该感谢自己现在都是披肩发,因为的耳尖不可抑制的又红了。
但她很冷静:“意思是要跟着飞外地?”
“是的。”
“报酬呢?”
“机票食宿我们全包,另外一场调律的费用是多少,闻小姐可以开个价。”
“这,我可以请示一下我老板吗?”
“请便。”
闻染站起来,握着手机走到角落去。
不一会儿回来了,落座:“我老板说,因为是去外地,耽误的时间比较久,所以费用可能要加一点。”
“多少?”
“因为往返外地大概要耽误三天,所以,一场三千。”闻染报价的时候有点心虚,觉得何于珈有点狮子大开口。
“十万。”
“啊?”
窦姐说:“剩下三场,我们付费十万,能否请闻小姐接下来这一个半月,除了过去必须维系的老客户之外,不要再接新的客户,全心料理好汐言的琴?”
豪、豪横啊。
但她暗恋许汐言这么多年,哪能因为钱让许汐言小看她。
所以她说:“好的,那就这样定了。”
窦姐笑了:“合作愉快。”
“我还有个附加条件。”
窦姐看起来是沉稳温和的人,但她谈商务的时候,眼底不乏锋芒,在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染从她眼里看出三个字——“又来了”。
但窦姐很礼貌:“什么?”
“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许小姐这次国内巡演的调律师是我?”
窦姐愣了下:“为什么?”
这时许汐言忽在一旁道:“好的。”
她先前坐的姿态有些慵懒,一只手臂架在欧式繁复的圈椅扶手上,而这时坐端正了,面朝着闻染,两只纤白的手肘架在膝盖上,望着闻染。
没有笑,就那么望着闻染。
很莫名的,闻染忽然想落泪。
高中毕业后,她时时回想与许汐言同校的那大半年,真不知从何而生那么多莫名的眼泪,最后只得解释为青春期极不稳定的荷尔蒙。
而此时,她二十六了。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许汐言坐在她对面,一双墨色的瞳仁被窗口阳光罩着,透出一种婴儿般的蓝。
她又想哭了。恍然想起不知报钢琴系还是调律系的那个生日夜晚,她躲在夜风拂动的天桥上给许汐言打电话,许汐言问了她一句:“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简直带给闻染灵魂暴击。
此刻许汐言简单说出的“好的”二字,也有同等功效。
许汐言是完全懂她的。
谁说一个丢失了天赋的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骄傲呢?
如果其他人知道这次给许汐言调律的是她,那么毋庸置疑,她会在调律圈内小有名气,说得俗气些,从八分音符工作室跳槽去个更好的工作室,薪水都要翻几番。
可是。
那意味着她的名字将永远跟许汐言绑在一起。
她失去了自己慢慢成长蜕变的资格,从此任何人提到她都会说:“哦,那个给许汐言调过琴的调律师。”
她也不是多崇高,如果这个人不是许汐言,她能抱上这么条大腿,说不定还真就接受了。
可,许汐言不行。
娱乐圈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伴着许汐言这一声“好的”,窦姐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文静姑娘多看一眼,点头允诺:“好,我们会配合闻小姐的需求。”
闻染笑笑:“那,要签合同的吧?”
窦姐:“听说你和汐言是高中同学,不签也行。”
闻染弯唇:“那不行,十万呢,我怕你们赖账。”
窦姐跟着笑起来:“那行,合同准备好后,我让小陈送去给你。”
闻染站起来,窦姐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闻染握了握。
许汐言立在一旁,连投落在茶几上的影子也动人,看着面前的两人握手,好像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闻染离开后,窦姐见她视线垂落在闻染的咖啡杯:“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许汐言收回眼神。
只是在想,不化妆的年轻姑娘。
喝过的咖啡杯口,仍是一片素白的瓷,连有色唇膏的浅浅绯色都不曾留下。
干净到几乎好似染了一点蓝。
最喜欢蓝色的姑娘,自己也是蓝色的。
******
闻染回到工作室,填写客户信息。
因已跟许汐言那方交接好,所以填了虚拟信息。
客户姓名一栏,闻染想了想,指尖轻触键盘,敲下两个字:“黄昏。”
哪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
可她坐在一片窗口透进的夕色里,总忍不住想起十八岁那年黄昏的太阳雨。
许汐言给她带来的感觉,就像黄昏。
夜色模糊了边沿,放松了白日的警惕。
神魂颠倒,半醒半醺。
******
再次收到许汐言的消息,是陈曦给她送合同过来。
许汐言特意交代陈曦,不要开太高调的保姆车,一看就是艺人。于是陈曦另用了辆奔驰,为着不在工作室签合同让其他同事看见,把闻染叫到车上来签。
闻染埋头签名的时候,陈曦在一旁笑道:“言言姐对你可真好。”
闻染的笔尖一滞,“染”字的最后一捺就凝出个小小墨点。
表面不露声色:“她对其他人不好吗?”
陈曦倒没觉得有什么:“那也是啦。”
闻染拿起合同递给陈曦:“签好了,你看看。”
陈曦检查过没问题:“一式两份,你留一份。”她把合同收进包里:“对了,因为接下来要合作,今晚我们团队在缪斯聚餐,你一起过来啊。”
“我就不去了。”
“还是跟大家认识认识吧,之后要相处一个多月呢,不然总归不方便。”
总是为着公事,闻染不好再拒绝:“那好。”
晚上,闻染下班。
窦宸现在就带许汐言一人,闻染观察着觉得,许汐言不像一般认知里的演员或偶像,她自己的话语权极高,不知是不是以独立工作室的方式运作。
总之,许汐言这边财大气粗,缪斯也是海城著名的清吧。
回想着上次庆功宴那一屋的潮人,闻染忖着要不要回家换身衣服。
还是作罢,她衣柜里一水儿的蓝T恤或衬衫,换来换去,大抵逃不开一个“土”字。
闻染便直接转了两趟地铁,过去了。
今天稍好些,没有庆功宴那么多的人,大多是许汐言身边的工作人员。
闻染坐进去,没见着许汐言。
陈曦过来找了她一趟:“喝什么?”
但今天内部聚餐没其他人帮手,陈曦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又有人叫:“小曦——!!!”
“哎来了来了。”
闻染笑道:“你赶紧忙去吧,我要喝什么直接去吧台要。”
“那行,你好好玩,别客气啊。”
陈曦匆匆走了。
虽是抱着“结识未来一个多月的同事”这般目的来的,但对闻染这种过分内向的人来说,有点难。
她走到吧台:“请问有不含酒精的饮料么?”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
她点点头,回到沙发边坐下。
打开手机,对着舞池拍了张照,给陶曼思发过去。
陶曼思回得很快:【你在哪啊这是?】
【清吧,接触接下来要合作的团队。】
【潮人恐惧症没犯么?】
【哈哈。你干嘛呢?】
陶曼思拍了张照片给她甩过来:正放着热播剧的笔记本电脑前,一碗麻辣拌,一杯麻薯奶茶。
闻染笑出了声:【羡慕羡慕。】
发了个土拨鼠挥拳的gif表情包过去。
刚收起手机准备靠回沙发背,忽见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个人,现场爵士乐队的音效太好,好似给人的耳朵加一层屏蔽器。
是许汐言。
许汐言问闻染:“笑什么呢?”
事实上两人坐得隔着段距离,射灯偏离了她们藏身的幽暗角落,许汐言今天难得穿有颜色的衣服,其实就是基础款的紧身T恤,陶土色,两只雪色手臂从紧紧包裹的袖口露出。
她不是那种干瘦,纤细紧致却又丰满,你一眼扫过去,甚至能感到她肌肤的弹性。
更遑论胸前饱满的起伏。
此刻的乐声让闻染根本听不清她说话,只见她红唇翕动了下。
大概见闻染发愣,素来淡着张脸的许汐言勾唇笑了笑。
抱起双臂,上身微微往闻染那边靠过去:“我是问。”
“你笑什么呢?”
一瞬靠过来的是她身上复杂幽微的香气,变作春夜的放大器,让人好像跌进蔷薇花丛。
微热的吐息打在耳廓,是春夜才有的花露。
闻染很想抬手揉一揉耳朵,但又作出一副镇定神情:“哦没什么,跟朋友聊天。”
“什么朋友?”许汐言还抱着双臂:“那个给你送过晚饭的男生?”
闻染其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跟许汐言有关的事,她从没有忘记过一件。她一下明白许汐言说的是高三那年,邻居文远哥哥受柏惠珍之托,来学校给她送晚饭,被来取外卖的许汐言碰上了。
但闻染装作迷惘的样子。
直到许汐言自己说:“高三那年,记得我有次去取外卖,有个男生来给你送饭。”
闻染假装这时才恍然:“哦,不是,我是跟陶曼思聊天。陶曼思你还记得吗?”
许汐言居然点了点头。
闻染怔了下。
许汐言掀起浓睫,看她一眼。
“没什么。”闻染笑笑:“就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对以前的事记得还挺清楚的。”
许汐言勾了勾唇角。
抱着手臂的指尖在肘弯处摩了下:“也不尽然。”
闻染心下轰然。
许汐言的语气带点想不透,是在说——
人事已非的那些景色,我也并非都记得。
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跟你有关的一些小事,我还真是都记得。
******
闻染一下转过头。
聊天最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汐言的这话,让她怎么接。
许汐言问:“跟你朋友聊什么呢?”
“嗯?”
许汐言又凑近了些:“跟你朋友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哦没什么,就是她在家点了奶茶外卖追剧,我说羡慕。”
许汐言又笑:“你不喜欢来酒吧啊?”
“可能我们这种人都很宅。”
“那怎么又来了呢?”
闻染老实说:“为了赚钱。”十万呢。
许汐言站起来,闻染这才发现她今天穿一条墨色的紧身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直又长。
许汐言勾下腰,一手摁着自己浓密的卷发,那些发丝才没云雾般染在闻染脸上。
在一阵撕扯人耳朵的喧嚣乐声中,许汐言的声音很低:“我也觉得今晚没什么意思。”
“那,带你逃跑怎么样?”
第36章“我喜欢女人。”
“逃跑”。
对于一个习惯了乖顺的人来说, 还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词么。
想过多少次呢。
想从柏惠珍那过分关切反而带给人压力的眼神中逃跑。
想从舅舅明里暗里的嘲讽声音中逃跑。
想从表弟拍着她明明锁上的门要漫画或零食的声音中逃跑。
最重要的,当最终发现了、认同了、妥协了自己是个没有天赋的人。
有多少次想从平庸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逃跑。
而许汐言像个瑰丽的白日梦,勾着腰用那把旧唱片一样的嗓音在你耳旁引诱:“带你逃跑怎么样?”
闻染的耳朵瞬时发烫。
许汐言直起腰, 踩着双平跟短靴往吧台边走去。
一双长腿太纤直,平底靴反而比高跟鞋更引诱。
窦姐在那儿跟人交际,许汐言走过去跟她说话。
背对着吧台,一只手肘向后打开, 很随意的搁在吧台边缘, 一条腿绕在另条腿之前, 膝盖不经意曲着,浓密的长发恣意散落。
她说话时习惯微垂着眼尾, 睫毛浓得抬起来太费劲似的,漫不经心间又透出几分缱绻。
窦姐扭头跟她说了句什么, 先是蹙了下眉,又笑。
许汐言跟着笑了笑,便往酒吧外走去了。
闻染坐在原处。
一个女人走过来, 在许汐言方才坐过的位置落座:“你是?”
闻染笑笑:“工作人员。”
跟着许汐言的工作人员太多, 大家互相不认识也正常。
女人问:“不喝酒么?”
“不大会。”
也不是不会,但更喜欢跟陶曼思一起藏在她的小出租屋里,看着综艺喝啤酒。
“刚加入汐言的团队?”
闻染点头。
“嗯, 就觉得你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这时闻染已觉得不自在了, 跟熟人聊天她都费劲, 更遑论陌生人,坐在沙发上微动了动腿。
女人说:“你看起来不着急。”
她一只手涂红色丹蔻,另只手素着, 朝吧台那边点了点:“这个圈子里人人都急,好不容易加入许汐言团队, 谁不想跟着鸡犬升天。现在谁还会笑话你把野心写在脸上啊,藏着掖着的人才最没意思。”
“可你不是藏着掖着。”她留一刀切短发,睫毛膏好似微微泛酒红:“你是真不急。”
闻染心想,她急也没用啊。
从十岁开始,她的天赋一点点流失,她着过多少急。
后来总算认清,属于你的就是属于你,不属于的就是不属于,急也没用。
相较于其他人碌碌半生,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早早认清了这一点。
“为什么不急啊?”女人问。
这,闻染就不知该怎么说了,说来话太长,对方也不一定能懂。
这时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传来。
女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接起:“喂,汐言。”
闻染的耳朵动了下。
女人笑道:“怎么,不能坐吗?”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行行行,知道了。”
女人站起来,脚步却凝住,把手机递给闻染。
闻染不明就里的看着她。
她说:“汐言找你。”
闻染心里一跳,接过耳机,附到耳边。
许汐言微暗的嗓音传来,和她那头浓密的长卷发一样,搔着人的耳廓:“往窗外看。”
闻染扭头。
这清吧被布置得似深海沉船,茶几似木箱,圆形窗扉似船舱舷窗,歪七扭八钉着几根木条。
许汐言立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倚着辆通体素黑的机车,冲她挥了挥手。
******
那视角唯有坐着的闻染能瞧见,已站起身的女人却瞧不见。
闻染把手机还给她,道谢,她问:“找你什么事?”
闻染看上去很平静:“工作上的事。”
“跟汐言合作不轻松吧?那样的天才,要求太高。”
“应该的。”
女人走了,闻染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才站起身,不引任何人注意的走出酒吧。
******
许汐言还等在那里。
低头,擦燃打火机,手掌半蜷着护住火苗,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眸,冲闻染笑了笑。
她身后那辆重型机车似野兽,通体素黑要在夜色中咆哮,砖色紧身T恤分明包裹着她腰身那样纤柔,可她那不经心的眼眸里,事实上光泽锐利。
一切都为她所驾驭。
闻染向她走近,走到树冠的外沿,停下。
许汐言扬了下眉:“你高中时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
“啊?为什么?”
“因为每次我一靠近你,你就跑得飞快跟兔子似的。”许汐言问:“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闻染一张脸总那么淡然:“哦,可能就青春期的神经兮兮吧。”
许汐言笑。
抽一口烟,问闻染:“那现在呢?”
“现在还跟我站那么远,跟我有结界似的。”许汐言展开雪色的手臂,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下:“还不喜欢我啊?”
“没有啊。”
“那是什么?怕我?不至于吧,咱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对你来说,我应该就是许汐言本人而已吧。”
“对啊,我为什么要怕你?”
许汐言吐出一口烟,这时,夜风拂着树叶晃了晃,许汐言抬眸,叶片裁出月光的银色碎屑落进她墨色的瞳仁里。
好像下一阵风过,又会有无数月光的碎屑从瞳仁中溢出。
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笑看着闻染:“对啊,你为什么要怕我?”
闻染向她走近一步。
走近两步三步四步。
脸都麻了,刚好装出一副淡然的冷脸:“还有烟么?”
许汐言扬扬唇角:“我的烟,可没你那么刺激。”
掏出一支,抛给闻染。
闻染抬手接了,还挺默契,没出现手忙脚乱去抓的情况。
许汐言问:“要火么?”
闻染摇摇头,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自己点了,是清淡的女士薄荷烟,窜进人嗓子里凉凉的,她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烟,瞥了眼许汐言身后:“你的刺激都用在这重机上了是吧。哪来的车?”
“刚买的。”
“啊?”
“是真的。”许汐言压压那俏丽的下巴:“十分钟之前,让窦姐联系她朋友帮我买的。”
“……为什么?”好疯。
许汐言笑笑:“因为要带你逃跑啊。”
她掐了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长腿一挥,跨上机车。这机车在重型里又算纤小的,许汐言身高腿长,足够衬她。
闻染站在一旁抽剩下的烟。
“闻染。”
“嗯?”
许汐言调整着后视镜:“如果现在还是排斥我的话,不上车就可以了。我们就是正常的合作关系,我的确很需要你这双好耳朵。”
“如果上了我的车。”许汐言回眸笑道:“我可就当作,青春期的神经质过去了啊。”
你没有不喜欢我。
一阵静默。
只有树叶哗啦啦的摇,童话里说,这时是有浑身透明的精灵在树梢歌唱。
闻染说:“有驾照么你?”
“没有。”
“哈?”
“逗你的。”许汐言又笑了:“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之前回国拜访过国内的一位教授,跟着她练了一段时间琴,因为我喜欢开车,已经考了国内的驾照。”
闻染掐灭烟头。
跨上车,双手向后摁住后座。
“闻染。”
“嗯?”
“咱们这是机车,不是共享单车。”
闻染装傻:“所以呢?”
许汐言不跟她废话:“抱着我。”
闻染在她身后抿了下唇。
手指用力摁住后座,直到指尖发红,抵住那微颤,才抬手,环住许汐言的纤腰。
双手收拢之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许汐言的发香传来,和卷发一样缱绻,她在耳后擦了香水么,这样的距离闻起来,妩色里反有种清苦味道。
指尖抵上纤腰,闻染微妙的阖了阖眼。
她从没这样环住过一个女人的腰。
事实上她没这样环住过任何一个人的腰。
女生之间常会有亲近接触,小时候牵手、拥抱,长大后手挽手一起去厕所变作友情证明,一起哈哈大笑时也帮对方擦过嘴角的奶油渍。
可环腰抱住,是不一样的。
腰是最柔软纤巧的部分,往上是纯粹悸动的心脏,往下是潮湿涌动的欲念。
十年前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纯粹的那部分。十年后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欲念的那部分。
女人的腰抱在怀里,软得好似随时会融化,闻染缓缓的呼气,许汐言偏了偏脖子:“好痒。”
闻染装得很淡定:“那我总不能不呼吸吧。”
“这样就说痒,难道你没载过其他人么?”
许汐言顿了顿。
在一阵招摇的夜风里,许汐言低声说:“没有。”
闻染盯着她细长白皙的脖子,皮肤那样薄,透出淡淡蓝紫的血管。不知怎的闻染忽然很想掀起她那厚重浓密的卷发,去看一看她喷了清苦味道香水的耳后,是不是也和大腿内侧一样,长着颗小小的浅棕色的痣。
许汐言问:“那我们出发?”
“嗯。”
许汐言扬唇:“你还真是喜欢刺激是吧?”
“啊?”
“戴头盔啦。”许汐言抛给她一个方才挂在车把上的淡蓝色头盔,自己戴上一个黑色的。
戴头盔的姿势利落好看,可见熟练,一边扣保险带一边问:“要戴头盔都没意识到,怎么,没让其他人载过你么?”
闻染顿了顿。
用和方才的许汐言相同的音量:“没有。”
许汐言往前倾身:“抱紧,这次真的要出发了。”
“等等,去哪啊?”
这样的许汐言,报出一个类似乌斯怀亚这种世界尽头小镇的名字,好似也会令人信服。
她的美丽一寸寸招摇。
世界一步步后退。
你被裹挟进她的魔法,好像真能去到任何地方。
可许汐言说:“带你去喝西瓜汁。”
“啊?”
“刚才那酒吧里没有西瓜汁,所以你才没喝的吧?”
“喂……”
说话间许汐言已发动机车,闻染紧紧闭上眼。
她家没买车,撇除在迪士尼跟许汐言一起坐创极速光轮的那次,从前感受风疯狂往脸上拍打的最高时速,大概就是高三那年狂蹬脚踏车、追着许汐言的山地车去了她公寓。
再然后便是现在。
“许汐言!”
“什么?”
“机车一定要骑这么快吗?”
“害怕了?”
“怕得要死啊。”
“那……”
“可是,能不能再快一点?”
风声里许汐言笑得很含糊,世界变成了翻得过快的走马灯,大抵城市的魅力便在于这看不清之间,风景转瞬即过到模糊,日常掩埋在城市中的自己终于凸显出来。
闻染搂着许汐言的腰,以为自己闻着许汐言耳后的那抹香,会紧张到不能呼吸。
事实上她呼吸畅快。
她第一次意识到,许汐言说她喜欢刺激,是对的。
否则她怎会又一次的,理智在拒绝,却又忍不住靠近许汐言身边。
“许汐言。”
“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里有西瓜汁啊?你就这样一直开。”
“不知道啊。”
“……”
许汐言笑起来:“找的过程,才好玩啊。”
骑过高耸的摩天楼。
骑过艺术的美术馆和音像店。
骑过电线横布的窄窄弄堂。
许汐言问:“你家住哪来着?”
闻染吓一跳:“干嘛?”
“又没说要去。只是问,那种小弄堂里,应该会有榨果汁的小店吧。”
“有是有,但季节没对。”
现下又没到盛夏,西瓜的清凉不够合时宜。
闻染想,许汐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她怕机车的轰鸣在夜晚扰了巷弄里的老人,所以把车停在弄堂口。
闻染滞两秒,一下放开许汐言的腰。
两人从摩托车下来,许汐言问她:“我们走路进去找,没问题吧?”
“当然。”
闻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总觉得机车头盔好重,她头发本就细软,不知有没有被压扁。
倒是一旁的许汐言偏头跟她说话,一头缭绕的长卷发在夜风里丝丝缕缕,仍像被海风吹散的雾。
许汐言问的是:“没有腿软吗?”
“……怎么可能!”
许汐言笑:“那果然是喜欢刺激的。”
巷弄里静得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闻染捻一捻自己的手指。
许汐言的体香,犹在。腰肢纤细又细腻的触感,犹在。
“不会打烊了吧?”
闻染老实说:“有可能。”
还好,经过无数已然拉下的卷闸门后,前方一爿小店亮着暖黄的灯,一只电灯罩着铁灰色的罩子被牵到店外,一只塑料圈椅上,一只虎斑猫懒洋洋打着呵欠。
许汐言就要上前。
“喂!”闻染被她吓得慌了一下。
“怎么?”
“你,又没戴帽子又没戴口罩,你就这样过去问,不怕别人认出你啊?”
“那怎么办?”
“我去问。”
许汐言点点头,问闻染:“这条弄堂叫什么名字?”
“我哪里知道啦。”
海城的弄堂多得如开始脱发前的头发丝,即便她是本地人,这一区也远远超出她平时的生活半径。
她盯着许汐言走到一棵女贞树下,藏进那树冠挡出的暗影里了,才放心转回头,去跟店主说话。
许汐言看着她警惕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春末气温不够热,榨汁小店显然生意缺缺,店主捧着平板追网剧,有人上前来也懒得抬头。
闻染问:“有西瓜汁么?”
“哦哟小姑娘,夏天都还没到,喝点枇杷汁好伐?润肺的。”
闻染笑着摇摇头:“那不用了。”
心里早有期许。
就像午夜十二点马车会重新变回南瓜,仙女的魔法已然足够,今晚这场“逃跑”,已像是庸碌日常里的一场奇迹。
她抿了下唇,背手走回许汐言身边。
不被许汐言“逼”着靠近时,她还是习惯性停在树冠以外,去看光影晦明间许汐言的那张脸。
许汐言打量她一眼:“空手?”
“嗯,老板说还没开始备西瓜。”
“喔。”许汐言点点头,便转身向前走去。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哪啊?”
“买西瓜。”
“喂……这季节水果店也不一定有卖西瓜啊。”
“那就多找几家。”
“算了啦,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为什么要算了?”许汐言忽然止步,转回身时发尾在夜色里划个漂亮弧线,带起一片瑰色。
闻染本来拖后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这会儿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往前,差点就要直愣愣冲到她面前。
又堪堪止住。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那样的嗓音,适合唤醒整个在夜晚沉睡的花园。
许汐言说:“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
闻染呆呆望着她。
事实上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幕,弄堂里瓦数不高过分昏黄的路灯消解了许汐言五官过分的浓丽,让她更接近于一个普通人。
但闻染很难描述,为什么许汐言听似普通的一句句话,总能带给她那么大的震撼。
好似有人在灵魂最深处的那架钢琴上摁了一下。
嘣的一声,心弦都跟着颤两颤。
她知道钢琴需要苦练,再盛大的天赋也需要日以继夜的练习托底。可是许汐言,闻染总觉得,许汐言还是占了天赋的便宜,总归没其他人练得那样痛苦加辛苦吧。
现在看来,她完全想反了。
许汐言有多少的天赋,就有多少的执拗。
又或者说,必须有那么多的执拗,才不会辜负那样盛大的天赋。
在其他人累过、软弱过、疲乏过、消沉过的时候,许汐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两个字。
闻染忽然叫她:“许汐言。”
“嗯?”
“你练钢琴练得太多的时候,指尖也会长死皮么?”
许汐言勾了下唇,那样的动作被她做来不轻挑,是种暗沉的妩色:“你觉得我是什么?机器人?”
她向着夜色,探出一只纤细灵巧的手。
问闻染:“你要摸摸看么?*? ?”
闻染一怔。
春风不料峭,来回戏弄着许汐言丝丝缕缕的发尾,她另只手把卷发往耳后勾了勾,浓得挂不住,长睫也浓,疏慵的掀起三分瞧着闻染。
闻染说不上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上前的,颈根很微妙的咽了一下。
许汐言的指甲没有任何装点,但一定做过极昂贵的护理,毕竟这是被誉为“世界珍宝”的一双手,指甲淡白粉色,贝母一样泛着光。
闻染视线垂落在那指甲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双眸抬起来,看向许汐言的眼底:“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的纤睫翕了下。
回望向闻染的眼内。
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
这番交谈发生的时候,许汐言的一只手还悬停在半空,钢琴家无意识蜷指的姿态也是好看的,好似有架隐形的钢琴,只等她一落指尖走向轻搔灵魂的旋律。
闻染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许汐言的手。
许汐言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么?
当她握住面前这人的手,全世界包括这个人自己,都不知这是她苦心暗恋近十年还逃脱不得的人。
她握得很轻,指尖微微往回勾,用微颤的指尖去摩挲许汐言的指腹。
然后那样的颤意一路蔓延到她的睫毛尖,她本能想闭眼,可她注视着两人相触的手,而许汐言在注视着她。
她只得努力睁大着眼,太过用力到,眼底都微微有些酸涩的地步。
这时许汐言忽而加了点力道,微微把她往前一拖,她失了重心往前跨一步,鼻端是许汐言荡漾的波浪般的发香。
许汐言握住她柔软的手心,同时叫她:“抬头。”
闻染恍然抬头。
女贞淡白细碎的花瓣被春日里的夜风吹落了几分,闻染这才瞧见,她们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条弄堂的路牌边,深蓝配白漆已在岁月里锈蚀出几分斑驳。
闻染看清了这条弄堂的名字。
路牌上用中英双语写着——“春风里”。
******
许汐言放开闻染的手。
此时已走到弄堂口,小路上偶有人经过,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无人去关注刚从弄堂里钻出来的两个年轻女人。
闻染还是不放心,钻进路边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包口罩,拆出一只来递给许汐言。
许汐言笑笑,没说什么,戴上了。
不知问过了几家水果店,闻染不让她开口,自己走上去问,终于买到了一个西瓜。
还特大。
付钱的时候,闻染瞟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以只她一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怎么?”
“不是你要带我来喝西瓜汁的么?”闻染故意问:“不付钱?”
许汐言真实的微怔了下,方才道:“我没有带钱的习惯。”
呵,这些大明星!
闻染又瞟她一眼,腹诽完毕,扫码付钱。
老板把西瓜装进透明塑料袋,不放心又套了层,递给闻染。
许汐言从闻染手里接过,两人又一同往弄堂里走去。
不知聊什么,闻染捡起今晚的核心主题:“为什么一定要喝西瓜汁啊?”
“上次看你喝的就是西瓜汁啊。”
要不是这是她暗恋了好多年的人,闻染真的很想翻个白眼:“那是陈曦刚好给我点了杯西瓜汁,我也爱喝枇杷汁啊,也爱喝甘蔗汁,番石榴汁。”
许汐言这个人,奇就奇在她一身红色丝绒晚礼服坐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下,你觉得她很美。
她穿着简单的紧身T恤和牛仔裤走在黑夜巷弄里,你依然觉得她很美。
她美得自成一派,能跟一切环境自洽,想了想,回答闻染的问题:“因为做这样执拗的事。”
“有意思。”
第37章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
两人一起走到榨汁店前, 老板看起来刚好追完了一集剧,抬起头倦倦的,寻着卷闸门的遥控器, 看起来准备收拾一番关店。
“哎麻烦等等。”闻染赶紧蹿上前。
倒不是她自己多想喝西瓜汁,但她发现许汐言这人挺拧的,她怕在这儿榨不出西瓜汁,许汐言又骑机车带她走街串巷, 去找另一家榨汁店。
老板看着一穿蓝T恤的年轻姑娘, 纤瘦的, 手里却拎着个硕大的西瓜:“老板,我自己买了瓜, 能帮忙榨两杯呗?”
老板叹服:“你还挺执着。”
伸手:“给我吧。”
闻染赶紧道谢递上。
“买这么大的瓜干嘛啊?”
“……只有这么大的了。”
老板鲜榨两杯西瓜汁,收了钱, 又把剩了大半的西瓜递她。
许汐言眼看着闻染拿不下,上前帮忙,接过她手里的瓜。
即便她戴口罩, 那深邃又立体的眉眼骨相也太招眼, 老板朝她瞥一眼,闻染立刻道:“姐你去那边等我吧。”
许汐言戴着口罩,挑挑眉, 往树下走去了。
老板问:“你姐是网红啊?”
“哈?”闻染含糊两声, 糊弄过去。
拿着两杯西瓜汁, 递给许汐言一杯,自己低头吸一口,许汐言问:“甜么?”
闻染生怕她说不甜, 许汐言扭头又要去买个瓜,赶忙答:“甜。”
许汐言自己吸一口, 微眯了下眼:“骗子。”
怎会有人连眯眼的动作,都做得这般妍妩又冷淡,眼睫翕动间是四溢的风情。
闻染抽回眼神,望着正关卷闸门的老板。
她可不敢让许汐言跟老板同行,便决心和许汐言站在树下,等老板走远了再离开。
此时附近小店基本都关了,闭合的卷闸门在夜色里是齐整的淡灰,昏黄路灯打上去,像一条灰色窄河上浮起的黄昏。
远远的地方有猫叫,但瞧不见那毛茸茸的身影。
闻染觉得该聊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擅找话题,方才很固执的从许汐言手里接过了半个西瓜,这会儿拎在指间有些分量,另手握着西瓜杯,老板很执着的加了少许冰块,说西瓜汁没有冰就没有灵魂。
握在手里,凉得指腹微微麻痹。
似方才牵住许汐言指尖时,心脏瓣膜那微微生痛的麻痹感。
倒是许汐言比她放松得多,靠在那棵女贞树下,也不惧树干上的苔与灰尘弄脏了衣服。砖色紧身T恤裹着她纤细又饱满的雪色臂膀,使她成了一片昏朦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踩着短靴的长腿拎起来,靴尖在水泥地面上轻轻的一点,两点。
闻染很固执的盯着早已落下的卷闸门,不看许汐言,可心跳随着她靴尖点地:咚,咚。
许汐言吸一口西瓜汁:“喜欢旅游么?”
“还好,我比较宅。”
“那,去过的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闻染咬了下吸管。
扭头,看许汐言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卷闸门:“格鲁吉亚。”
“喔?”许汐言用濡湿的指尖,拨了拨自己的长卷发:“挺小众的。”
闻染盯着路灯在卷闸门上凝出的一束光斑,像一枚淡黄色的茧:“嗯,那里有一片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说是人类最古老的居住遗址之一。”
轻描淡写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微微发疼。
格鲁吉亚的石头城堡,便是高三许汐言送她的那本《国家地理》封面上,照片所拍摄的景象。
她毕业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第一笔钱后,送给自己的正式成年礼,便是此生唯一一次的独自出国旅行。
坐了十小时的飞机,飞过将近六千公里的距离,换来这时站在许汐言面前,看似无比平淡的说出这句话。
许汐言点点头:“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应该会找时间,也去看看。”
闻染笑笑:“不用了。”
“听起来很厉害是吧?其实去了之后,也就那样,可能因为我去的比较少吧。”
许汐言看向闻染。
清瘦的年轻女孩站在路灯淡薄的光线里,指间拎着西瓜的重量扭出她腕骨清秀的形状,说不上为什么,她忽然看上去很寂寞。
像十八岁那个黄昏,许汐言在校史馆的二楼俯看着她。
这个总是安然又沉静的姑娘,像热闹世界里的一个黄昏,看上去总是会显得,有一点点寂寞。
******
在许汐言分神想着这些的时候,闻染出声:“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好。”
许汐言上前,从闻染手中接过西瓜,这次闻染没再跟她争,两人并排,但中间隔着段距离,往许汐言停车的弄堂口走去。
西瓜挂在车把上,变成半个风驰电掣过的西瓜。
闻染叫许汐言:“你停远一点,我租房的那栋有不少老人,睡觉轻,要被吵醒的。”
许汐言笑笑:“这么乖啊,闻染。”
“也不是……”
可许汐言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依她所言,把机车远远停下。
闻染从后座跨下来,解下头盔还给许汐言:“谢谢。”
许汐言连拎过头盔的动作也落拓,浓睫垂出三两分漫不经心:“嗯。”
又从车把上拎下西瓜,递给闻染。
闻染想了想,许汐言估计也不会要这半个西瓜的,便伸手接了。
许汐言:“那我走了?”
她戴素黑色的头盔,便似和这机车融为一体,可她被挡在头盔后的那张脸,无端让人生出“锦衣夜行”之感,就连属于许汐言的夜,也不是沉闷的黑,而是瑰丽的黑。
闻染问:“还要回聚会去么?”
许汐言抬手看了下腕间并不存在的手表,自己都有些想笑——她并不是一个在意时间的人。
拨了下肩头垂落的发,懒怠的回答:“嗯,要回去。因为……”
她完全不带妆,只两片软唇是绮旖的红,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气音:“砰!”
勾了下眉尾:“魔法终结,我要回到热闹的世界里去了。”
对其他人而言,魔法是南瓜变华丽的水晶马车。
对许汐言来说,魔法是水晶马车变成安静的南瓜。
许汐言看向闻染:“谢谢你今晚陪我。”
她启动机车,一片轰鸣声间,说了句什么。
闻染没听清,走近一步:“什么?”
“我是说,刚才我骑车载你逃跑的时候,你猜猜酒吧里的那些同事,有没有看到我们俩一起走?”
闻染一愣。
酒吧的窗户都是模拟沉船舷窗,几根为烘托氛围而钉的木条封堵了视线,闻染又不是聚会上的什么起眼角色,她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
所以:“没有。”
“那可太遗憾了。”许汐言一把扣下防风镜,在离开前最后对闻染说:“毕竟闻小姐,喜欢刺激。”
闻染心里一跳。
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离开,自己拎着瓜往出租屋走去。
也不是说腿软什么的,只是莫名的,扶了下那碎石铺出的矮墙。
******
许汐言骑车回了酒吧。
钻回去,先到吧台边要了杯酒。
酒保问她:“许小姐想喝什么?”
“刺激一点的。”纤指在黑晶吧台上点两点。
很快,一杯分层漂亮的酒被推到她面前,清透的淡黄下是薄薄的青,接着是一片浓郁的橘。
一杯看上去清淡、甚至乖巧的酒。
许汐言手腕轻转了转,把酒杯递到唇边。
大抵反差就在这里。
大脑被外表蒙蔽,通知舌尖将要迎来温和,可凛冽的味道刺了味蕾一道,灼烧起来般,竟是微微的痛感。
想起闻染今晚握她的手之前,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沉稳:“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垂着睫毛,微翕了下。
掀起来,问酒保:“这杯酒叫什么?”
“卡曼橘伏特加。”
许汐言散漫的笑了笑:“这么不浪漫啊。”
任何一个人听她说话,都似听她弹琴,韵律是她自成一格的调子:“我送它一个名字怎么样?”
“黄昏。”
窦宸走过来,搭一下她的肩。
她点点头,又抿一口酒。
窦宸:“骑爽了?”
许汐言难得笑了下:“谢谢哦窦姐,你朋友推荐的机车,挺酷的。”
窦宸哼一声。
像是腹诽:谁愿意满足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
可连这世界都宠着许汐言,她如何能不宠。说得直白些,这一屋里所有的人,都靠许汐言养活。
许汐言大抵听到她腹诽,伸手揽了下她的肩,凑在她耳边叫了声:“窦姐。”
她顶着这样一张冷傲漂亮到过分的面孔,这样压低声来叫,窦姐没了脾气,叹一声:“买两个头盔干嘛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过蓝色了?”
“以前是没有喜欢过。”许汐言又喝口酒,看杯中的分层渐渐消失,变得更像一个融成一片的黄昏。
******
闻染拿冰箱里大半个西瓜没办法。
下了班,回家拎上西瓜,又转车去舅舅家。
柏女士知道她临时要回来,掌着门等她:“你这季节买什么西瓜呀?”
“就,突然想吃。”
“买你就买个小一点的嘛,买这么大,又吃不完。”
“妈妈。”闻染有些无奈:“就是没有买到小的呀。”
母爱好像就是这样,像床厚重到有些过分的棉被,很温暖,可压住你手脚沉甸甸的,让你根本不可能自由的翻身。
柏惠珍便是这样掌握着闻染生活里的每个细节。
“那好嘛。”柏女士接过西瓜:“甜不甜呀?”
“不甜。”闻染破罐破摔。
柏女士笑着瞪她一眼,拿到厨房去切。
“柏丛呢?”柏丛便是舅舅老来得子、宠得不行的儿子,闻染的表弟。
“不晓得,跟他朋友出去玩了吧。”
闻染吃完西瓜,上楼。
男生的青春期好似总格外漫长,自从闻染搬出这房子,她的卧室便成了表弟的游戏房,并三令五申,除了每周一次的打扫,任何人不许进去。
闻染敲了敲门,果然没人。
她也不会贸然进去,惹来表弟跳着脚与她争吵一番。
她只是推开门,站在房门的那道线外,往里眺望。
床倒是没有撤,有时柏丛打游戏累了,便在这里囫囵一觉。
闻染望着那张铺上表弟灰色床单的小床,想着高三时,许汐言曾蜷在这里,在她软软的床单上睡过一觉。
她下晚自习回家时,床单已被柏惠珍换掉了,她仍然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去嗅许汐言身上的气息。
那时的她,可曾想过高中毕业后会再见许汐言么。
会环抱住许汐言纤瘦的腰。
会牵许汐言纤柔的手。
她站在门口,抬手,把自己的指尖凑到鼻端。
总觉得许汐言身上的味道犹然未散,这味道缠了她一天。
她带上房门,给陶曼思发了条信息:【今晚有没有加班?】
陶曼思回得很快:【没有。】
陶曼思进了纸媒,薪水不高,但加班的状况倒是还好。
【那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陶曼思去应门。
每次闻染过来找她,都是外卖比人先到,陶曼思也不知她点了什么,每次都有开盲盒一般的惊喜。
今天一看:哟,闻染点了炸鸡。
哟,还点了啤酒。
有事啊这是。
又等了十来分钟,闻染到了。她和陶曼思都有彼此家的钥匙,但闻染这人规矩,所以每次还是敲门。
陶曼思迎她进来,很豪迈的指指茶几边的地毯:“坐!”
闻染笑。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闻染今晚点的是甜辣味的炸鸡,黏腻腻的酱料沾在指间。
陶曼思咬一口鸡翅:“怎么,跟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是你舅舅又说了什么?”
闻染摇头。
“那怎么了?”
闻染犹豫了下,放下炸鸡,摘了手套,抽张纸又把手指擦了遍。
她是钢琴调律养出的慢性子,但陶曼思现在看得好心急。
直到闻染终于把纸巾团一团放在一旁,开口:“你觉得……”
“一个人什么样的行为,就叫在撩你?”
陶曼思瞪大了双眼:“有情况啊你这是!”
“没有没有。”闻染说:“随便聊聊。”
“随便聊这干嘛?”
“下酒。”
陶曼思:……
尝试性问:“是文远撩你了?”
不知怎的,闻染听这话只觉得好笑:“他要撩我早撩了吧。”
“也是。”
陶曼思作为闻染从小到大的朋友,自然知道她这位青梅竹马,无论双方家人如何期许,这两人都是温吞性子,说讨厌对方吧,那肯定是不讨厌,可要说电流吧,那是一点没有。
陶曼思用干净的手背推了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又没谈过恋爱。”
陶曼思唯一喜欢过的人,便是高中五班的张哲文。
后来上大学,毕业工作,与其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对象,不如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心情。
那样纯粹的悸动,湮没在九块九一杯的咖啡、便利店加热三明治滋滋作响的微波炉、地铁拥挤的人潮和机械的报站女声里,已没了蓝白相间的干净校服和阳光下的香樟树,来令它萌发。
闻染点点头:“也是。”
“总之我觉得,还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准吧。”陶曼思又咬口鸡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吧?那你感觉对方在撩你,对方肯定就是在撩你呀。”
闻染多看她一眼。
“怎么?”
“就是觉得,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那是。”陶曼思远远指了下自己挂在玄关的工作证:“小作家好吗?”
闻染弯唇,视线兜一圈,落在陶曼思还未合上的电脑屏幕上。
闻染过来前她正在追剧,考古,追一个两年前的热播剧。
“那如果你觉得魔尊在撩你呢?”
陶曼思哈哈大笑:“那肯定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我天天都觉得魔尊在撩我!”
从陶曼思家出来,闻染喝得有些晕。
春风拂过她的脸。
她抬起手,凑到鼻端闻了闻。
奇了怪了,方才为了洗掉炸鸡味,她不知用了多少遍洗手液。
可这会儿炸鸡味倒是洗掉了,许汐言身上那复合味道的香气,偏又从皮肤底层钻出来。
第二天闻染去上班,接到陈曦电话:“闻小姐。”
“叫我闻染吧。”
“好的,是这样,言言姐今天练琴的时候,觉得音准又出了些问题,你能过来一趟吗?”
“好,但我两点半约了个客户,可能得晚一点过来。”
当时签的合同,是闻染这一个多月内不再接新客户,之前需要维系的老客户,钢琴一直都是找她调律的那些,还是照常。
陈曦捂着收音筒,好似在跟人说着什么。
然后转回来对闻染笑道:“可以,那你晚点过来吧。你在哪里调律?把地址发我,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今天在市区调律,交通很方便,自己坐地铁过来就行。”她问:“是在熙华酒店吧?”
“是的。”
看起来许汐言为了不打扰易听竹,很多时间都是和窦宸她们待在酒店。娇贵的古董钢琴存放在那里,也的确更容易安保。
闻染挂了电话,背上工具箱出门。
今天调律的客人是她的老顾客了,彼此都很放心,没什么波折。闻染又背着工具箱,转了两站地铁,去熙华酒店。
陈曦站在门口迎她:“嗨。”
“嗨。”闻染走过去。
陈曦引她去琴房:“古董钢琴真是难打理,对吧?”
闻染想了想:“这就像跟人打交道。”
“有些是八面玲珑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可ta给任何人的反馈也就是那样,浅浅之交。有些是不太好相处的人,你要突破ta的防线,摸准ta的脾性,这样的人反而是最真诚的人,你跟ta相处好以后,ta会掏心掏肺给你最好的回馈。”
陈曦愣愣看她一眼。
“怎么?”
“你说得也太好了吧!”
闻染吓一跳:“没有没有。”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调律啊。”
闻染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
也是喜欢调律,也不是喜欢调律。
当失去了自己钢琴方面的天赋后,她就是依然希望自己这双手,不要碌碌无为,不要在日常生活中蒙尘,至少,还是在为了演奏出最动人的旋律、去触碰那最顶级的艺术殿堂而服务。
这是温和外表之下,她的野心。
陈曦把闻染引到琴房。
闻染环视一圈:“许……”
虽然当面她都称“许汐言”,但对着陈曦,她不知怎的有点做贼心虚,换了个更客气的称呼:“许小姐不过来么?”
很多人都会盯着调律,毕竟钢琴对一名钢琴家来说,就和自己的双手同样重要。
陈曦摇头:“言言姐说她有事,你放心调吧,有了上次的合作,她绝对相信你。”
“那好。”
闻染放下操作箱,也不多话,开始操作。
她调律比一般的调律师还要慢一些,总指望着更精细、再精细。
直到最后总检验微调时,她习惯自己弹一段旋律。
当着易听竹或许汐言的面,颇有“班门弄斧”之嫌,她肯定是不好弹的。
但这会儿许汐言不在。
闻染双手微悬于半空,轻轻落于琴键。
她弹琴与许汐言风格迥异,如若许汐言是在驾驭钢琴、是在跟乐曲作战,她便是在轻声细语的与钢琴聊天。
这也是十多岁以后,很多人诟病她弹琴太过温和、不够触动人心的原因。
一曲终了,有人在门口轻轻鼓掌。
闻染抬眸,见是许汐言倚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
如若除去浴袍,那是闻染为数不多的几次看许汐言穿白,许汐言一般穿红与黑,就连那砖色的T恤也近似于苏芳红豆,那样的浓颜的确适合这般浓墨重彩的颜色。
可许汐言穿白会让人觉得,她怎么能穿白。
简直不给世间其他的美留机会。
她今天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丝缎款,本是矜雅款式,可领口两根细细垂带她并未规整的系着,垂得随意,露出锁骨前端微凸的两块骨相。
一切的铅华都洗去了,反而让人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浓丽的面孔上。
不上妆也似酡颜,只是醺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观赏她的人。
她很随性的配了条黑色牛仔裤,闻染抿了下唇,收起工具,背上工具箱路过她身边,只是简练的打了个招呼:“琴调好了,我先走吧。”
步履却一滞。
因为,许汐言圈住了她细瘦的手腕,拉住她:“怎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垂眸,落在许汐言环扣的纤指上:“我告诉过你了,我喜欢女人。”
总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
“我知道。”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我也告诉你了。”
“我也是。”
第38章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不知为何她们总在黄昏时分碰面。
那样的光线太似酒, 不是闻染舅舅用参泡出来的那种老黄酒,不是那种清透的,而是更浓醇些, 也更厚重些,人浸在里面,好似天然就带上了几分醉意。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不是刚刚做完运动,因为对她这种全情投入的钢琴家来说, 良好的体能状况非常重要, 否则根本撑不完全场。
应该是刚做完运动去洗了个澡, 皮肤纹理间散着沐浴露的香气,清新好闻, 而掌纹里一点点濡湿,微热的, 好似方才的水汽没有散干净。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交叠。
直到闻染又抿了下唇,许汐言放开她。
只是半边身子挡在门口, 没有让她走的意思:“说说, 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盯了短绒地毯上的老花一会儿。
抬眸:“你鼓什么掌?”
许汐言很平静,浓睫微翕,望着她。
闻染:“对你来说, 我弹得很好么?”
“还是对你来说, 我弹得好不好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 你就像看幼儿园小朋友弹琴一样,随便鼓掌以资鼓励?”
“许汐言,不要这样。”
闻染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轻视她。
在她钢琴比赛的成绩从第一滑落到七八名又滑落到十几名时, 她见过太多次柏惠珍失望的眼神,虽然柏惠珍会很快的遮掩过去。
她也在台上看过太多次评审给她打分时, 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她也听过太多次舅舅的冷言冷语,说从小花那么多钱给她上钢琴课,这些钱用来做点什么不好。
可,许汐言不行。
遇到许汐言后她无数次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明明这双手也一度拥有过接近于许汐言的才华。当然比不上,可,接近过。
她甚至忿忿的想过,为什么不让她在十岁之前遇到许汐言。
那么她会被许汐言抢走许多的第一,永远屈居第二。
可那也会让许汐言明白,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像两颗流星几乎交轨擦过一样,一度非常接近的,像她那般盛大的才华靠拢。
面对她的质问,许汐言静静看着她:“哆唻。”
闻染的肩滞了滞。
许汐言低声说:“我不是随便鼓掌。”
“第二小节的头两个音符,你弹得很好,让人耳朵一醒,我是在想换做我自己来弹的话,能不能比你处理得更好,所以,才为你鼓掌。”
“闻染,我真心实意。”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抱歉。”闻染说:“误解你。”
许汐言挑了挑唇:“别道歉啊。”
闻染看她一眼。
“明明生气时很有气势的,一道歉,气势就没了。”
“气势是什么,能当饭吃么?”
许汐言蜷指,手背抵了抵唇边的笑意,总笑得这般漫不经心又风情盛大。
“饿不饿?”
“不太饿。”
许汐言点点头:“不太饿正好,太饿的话,我倒不好留你了。晚上我约了朋友谈事,我刚运动完不太吃得下,便在廊桥咖啡厅要了些点心,甜咸都有,不太饿的话,正好留下来一起吃点。”
闻染正要拒绝。
“是要谈接下来的日常安排,工作相关。窦姐和陈曦也在,你怕什么?”
“我哪里怕了?”
许汐言点点头,引着她往前走去。
她的穿衣总是不拘一格,正装丝缎的衬衫配牛仔裤和帆布鞋,裤脚卷起一点,露出纤丽的脚踝。
一双帆布鞋就是她初中便爱穿的匡威,可那件衬衫单看料子,就知价格一定不菲。
电梯轿厢里,她站在闻染靠前一步的位置,握着手机低头回信息。
五星酒店电梯里总有陌生香气,可那也难掩许汐言皮肤纹理里的味道,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幽闭空间里,丝丝缕缕的钻出来。
闻染望着她左耳,被垂落的长卷发遮了大半。
忽然想到前夜,她坐在机车后座搂着许汐言的腰,心里想的竟是:不知许汐言的耳后,有没有和大腿内侧一样的一颗浅棕色小痣。
许汐言回完信息收起手机,闻染啪地抽回视线。
许汐言扭头看了她眼,她一本正经,平视前方目不斜视。
倒是许汐言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下:“闻染。”
“什么?”
“我也和你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闻染莫名的耳根发烫。
其实这句话当下听来根本没什么,许汐言不过是在说,她的耳朵也格外敏锐,所以能捕捉到闻染弹得格外出色的那两个音。
闻染此时发烫的耳根,好似对未来岁月的预知。
因为当她第一次擒着许汐言的手腕,压在自己铺白底小黄碎花的单人床上,去做许汐言对她做过无数次的事。
她偏头吻过许汐言的耳廓,看许汐言微仰起冷傲的下巴,平素总是软塌塌的浓睫轻颤如蝶翼。
她温热的气息在许汐言耳畔逗留:“许汐言。”
那时她说:“你也和我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把闻染从耳根发烫的窘境里解放出来。
许汐言引她往前。
这次廊桥咖啡厅的位置,并非上次的靠窗,而是吧台附近的一张方桌。
陈曦坐侧边,另有两个背对她们而坐的身影,长直发的那个是窦宸,另外个背影格外挺拔,穿一件黑绸衬衫,似天鹅。
闻染跟着许汐言走过去,窦宸听到她们脚步,回眸来看。
闻染莫名心虚。
转念一想:心虚什么?她过来帮许汐言调律,这本来就是工作。
许汐言引她到特意空出的两个位置边,招呼她:“坐。”
闻染落座后才发现对面坐的是谁。
竟是宋芷思。
国内大花时代过去后,接班人里难以再现大花争霸的群星熠熠,便显得宋芷思一人格外出挑。据说她是学芭蕾出身,以仪态优雅著称演艺圈,演过两部古装剧后,跃升顶流女星之列,之后出国拍了部英美合资的电影,出演女二,电影是难得的叫好又叫座。
宋芷思甚至拿了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配,一时风头无两,其他任何小花跟她合影发通稿,都被粉丝下场血洗说炒热度。
宋芷思出席任何一场时尚活动都是人山人海,闻染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不得不说,明星跟普通人之间真的有壁。
宋芷思是那种古典的淡雅长相,吃她颜的人非常吃,不吃的人觉得她难免寡淡。闻染不算她粉丝,可现下坐她对面,心里狂呼不不不。
哪里会寡淡呢。
这样淡的妆,云淡风轻的坐在这里,已是足以闪耀夜色的珍珠一般的存在。
宋芷思抬眸看着许汐言笑道:“大忙人,总算等到你了。”
许汐言轻挑下唇角:“我过去接人。”
“这次跟我们合作的,闻染。”
“合作什么?”
许汐言慢翕了眼:“保密。”
宋芷思对着闻染多看了眼:“这么护着人家。”又冲闻染点点头,自我介绍:“宋芷思。”
闻染心想:全国人民有不认识你的么。
当即也礼貌点头:“闻染。”
刚开始看廊桥咖啡厅空荡荡,以为是饭点无人喝咖啡,后来反应过来,应该是包场。
点心上得很快。
窦宸问:“喝什么?我没提前点,自己报自己的。”
许汐言和宋芷思几乎同时脱口:“冰美式。”
宋芷思笑了笑:“你这习惯还没改,大晚上喝冰美式。”
许汐言瞥她一眼:“你不也没改。”
窦宸:“那我也一样吧。”
许汐言扭头,简单一个撑着侧颊的动作也被她做得慵懒漂亮:“晚上喝咖啡么?”
闻染摇头:“睡不着。”
许汐言扬了扬手,停在不打扰距离之外的服务生立刻走近。
“三杯冰美式,一杯西瓜汁。”
闻染无言。
许汐言低笑了声,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先抿一口。
宋芷思的眼神在她俩人之间打了个转。
咖啡端上来,许汐言十分不拘的喝一?*? 大口,这样的季节冰块多得在杯中打架,像闻染这样传统的人,不禁去想肠胃怎么受得了,许汐言浑然不觉。
许汐言问闻染:“能吃榴莲么?”
“还行。”
“能吃的话,一定尝尝这道榴莲酥。我在国外时就听说,这家酒店的西点师做榴莲酥是一绝。”
“听谁说啊?”宋芷思问。
“听你说,行不行?”
闻染道一声谢,正要倾身去夹一块的时候,没料到许汐言执起那只小碟,正往她这边递。
座次是这样:陈曦独坐侧边的单人沙发,宋芷思和窦宸坐一张双人沙发,许汐言和闻染坐一张双人沙发。
两人都没防备,没发生撞上碟子的惨剧,只是两人藏在桌下的膝头,挨在一处。
闻染的呼吸屏住一瞬,撤走自己的腿。
许汐言倒是很自然:“抱歉。”
闻染摇摇头:“是我没留神。”
她把小碟送到闻染面前,闻染夹了只榴莲酥走,她又把小碟放回原处。
的确做得好,和路边随便买来的很不一样,黄油添得恰到好处却不甜腻,起酥一层层的似在嘴里化开。
酥得筷尖一碰就碎,闻染吃得很小心,眼尾瞥见桌下,许汐言跷起一只纤长的腿,压在刚刚与闻染相碰的那只膝盖上。
轻蹭了蹭。
今晚聊得的确是工作,原来宋芷思的新电影与许汐言有合作,许汐言下一站去邶城巡演时,可能会需要与导演碰面演奏。
“如果到时邶城的温湿度让钢琴的音准又出了问题,还得麻烦你提前两天到。”许汐言压低声,用只有闻染一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闻染点点头。
这没什么,这次合作她们收的费用不低,这是应尽的义务。
这时服务生又送上几碟热点。
一份虾饺不知用何染色,呈出难得的深紫色,许汐言当时嘴里说着话,手上好似不经意一般,把虾饺从宋芷思面前移开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惯性动作,好似身体里本能流淌出来的。
宋芷思笑道:“亏你还记得我过敏。”
许汐言淡应一句:“哪儿能忘呢。”
闻染垂眸看一眼虾饺,上面零星撒了点坚果碎屑。
一顿饭吃完,众人起身,宋芷思叫许汐言:“送我回去。”
许汐言看起来有几分懒怠:“你司机助理都在外面等着,干嘛要我送。”
“他们开车哪有你开得好。”宋芷思笑问闻染:“你知道吗?汐言在国外赛车时,第6位起步,连超好几人,最后拿了分站赛冠军,那场比赛太精彩,我们到现在还常常聊起。”
闻染摇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对许汐言的了解,局限于她还肯关注许汐言的那几年,粉丝偶然拍到许汐言去登雪山,或是玩跳伞,粉丝们都知道许汐言是喜欢极限运动的,可她到底掌握了哪些技能,没有人知道。
许汐言:“不送。”
“你又没喝酒,干嘛不送?”
“累了。”
宋芷思无奈的笑一声,窦宸道:“还是我送你出去吧,你助理在外面等着送你回酒店后下班呢,一会儿小心人家背后吐槽你。”
“得了。”宋芷思抓起手包,跟许汐言打声招呼,又冲闻染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窦宸陪着她往外走,咖啡厅只剩许汐言和闻染两人。
闻染:“我也该走了。”
许汐言点头:“送你出去。”
走到五星酒店大楼外,许汐言问:“怎么回?”
闻染看了眼时间,刚好错开了晚高峰,便道:“坐地铁。”
“背着工具箱坐地铁?”许汐言道:“我送你吧。”
闻染看她一眼:“你不是累了么?”
“针对有司机在的情况下,我是累了。”许汐言问:“你有司机么?”
闻染沉默。
许汐言:“或者我找司机送你也行,如果你愿意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的话。”
她顿了顿,再度开口:“闻染,我还是觉得,你和高中时一样,好像有点怕我。”
闻染望着远处被夜风拂动的柳树:“我怕你做什么。”
“我只是习惯坐地铁了,这个点地铁不挤,开车反而很堵。”
许汐言挑了下唇,也不勉强:“那好,你路上小心。”
闻染背着工具箱往前走了两步。
许汐言站在原处,酒店后现代艺术风的屋檐挡出一片暗影,高昂的房价让这里住客不多,许汐言站得不显眼,没戴帽子口罩,还好也没人注意她。
一件明明华贵的丝缎衬衫被她穿出吉普赛一般的风情,她握着手机在低头回信息,闻染回头时,她却有感应一般,抬眸:“怎么?”
闻染摇摇头,嘴里问:“宋芷思是你前女友么?”
许汐言坦然点头:“是,她在美国拍戏那段时间我们交往过,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闻染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回家要转三站地铁,还好她已习惯背着发沉的工具箱辗转于公共交通。
洗了个澡,平时总懒得敷面膜,今晚见了光彩照人的大明星,被点醒了保养的意义,医美做不起,不如先从敷面膜开始。
拆面膜前还特意先看了眼,有没有过期。
仰靠在转椅上,拿手机在微博上搜“宋芷思”的消息。
她不怎么敢搜许汐言,搜宋芷思倒是很顺畅。
宋芷思的微博粉丝数高达千万。目光落在第一条微博,是工作室所发一组时尚杂志的营业,粉丝在下面疯狂:【啊啊啊啊姐姐杀我!】
【燃烧我心房的美貌!】
第二条是宋芷思来海城参加活动,随手拍了一路所遇的夕阳、小猫、路上偶遇自己巨幅的海报、还有一家特色小店的葱油饼。
不过这些点滴碎片,也有近二十万的点赞量。
闻染莫名觉得割裂,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
陶曼思接起来:“你这几天找我找得倒勤。”
“你烦我了?”
“烦你啊,烦得要死。”
两人一齐轻轻笑起来。
像她们俩这种性格内向的人,从小长大好像也没什么交新朋友的打算,十几年这么相依相伴的过来。
闻染问:“你干嘛呢?还看魔尊呢?”
“是啊,欲罢不能。”
“今天还觉得魔尊在撩你吗?”
“那当然!”
两人又笑着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闻染靠住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气。
都是成年人,若许汐言的行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都会觉得对方在撩她。
可,那是许汐言。
全球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钢琴家,时尚圈的宠儿,没有公开的前女友是娱乐圈顶流宋芷思。
那么她呢。
一个默默无名工作室里的调律师,租着四十平的出租屋,走在马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她的小透明。
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闻染抬手揉了一下脸,不能继续熬夜了,不然今晚这面膜就白做了。
梦里也不安稳,梦到许汐言软弹的腰,和纤细的手指。
那手指不是一味的柔腻,柔软和剪去硬皮的微妙触感交织,那与琴键交战的指尖其实分外有力。
第二天,陈曦发信息来要闻染的身份证号:【言言姐去邶城的时间定了,把你身份证号发我,我替你买机票。】
【什么时候出发?】
陈曦报出一个日期。
【那天我下午要去一个客户家调律,可能不能跟你们同一班机。】
【这样哦,那你稍等我问一下。】
不知是去问许汐言,还是去问窦宸。
不一会儿来回她:【可以的,就是要辛苦你坐当晚的飞机。】
【没问题。】
时间就这样敲定,陈曦办事利索,很快给她发来机票信息。
闻染先前只去过一次邶城。
说起来,她是那种很宅的人,从小跟在父母身边长大,小康家庭,没有野心,离开海城的时间屈指可数。
阖家最远也不过是一起去海城周边的古镇旅游。
现在想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真不知哪来的勇气存了笔钱后,自己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坐十小时的飞机,一个人飞到格鲁吉亚去。
简直疯了。
陶曼思知道她要去邶城出差:“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回来呀。”
“那当然。”
“到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啊?”
“应该会有司机吧,就算没有,我自己坐大巴或打车,怎么会丢。”
闻染推测着应该会有司机,毕竟许汐言团队非常专业。
出发前一天,柏女士非要跑到她的出租屋来替她收行李。
在她看见柏女士把蜂蜜、银耳、烧水壶都塞进她的小小行李箱时:“妈,我就去一周……”
“一周诶,那么久的,长这么大你几时离开过妈妈身边那么久呀?除了上次和曼思一起旅游,就是去格鲁吉亚那一次。”
“是的呀,都一个人出国去玩过了,这次国内出差,没什么的。”
抵达机场时,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也许她实在太少来机场,所以能很敏锐的闻出,机场的味道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掺杂了热泪与向往,欢笑与离别,自由自在与怅然若失,一种很复合的味道。
让人想起许汐言。
又热情又淡漠,又风情又倦懒,又对这世界兴致勃勃又偶然寥落。
她是太过璀璨的烟花,人人仰望,就总显得像这人间的过客。
说句对不起柏女士的话,闻染其实挺喜欢出差的,母爱的棉被太厚也太沉,盖得久了,人总想钻出来透口气。
许汐言团队办事靠谱,陈曦下午便发来微信提醒她出发时间。
到了机场,又收到陈曦微信,问她到了没有。
【到了。】
【157xxxxxxxx,这是司机师傅的电话,你在邶城机场落地后就跟他联系。】
【好,谢谢。】
及至飞机缓缓盘旋着准备降落,闻染透过舷窗往外望。
脚下是星罗棋布的灯火,北方连城市布局都与南方不同,横平竖直的疏阔感,不见南方那么多的细腻与蜿蜒。
落地后,闻染很客气的给司机打电话,对方指挥她到停车场某处登车。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很低调,司机下车来帮闻染搬行李。行李倒没什么,闻染只是麻烦司机,一定把她的工具箱放稳。
拉开车门上车。
许汐言从手机屏幕上抬眸:“嗨。”
坐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中像一幅画报,方才她等飞机降落的时间应该一直在打游戏,屏幕上刚刚结束一局,有很漂亮的获胜画面。她把手机打横握在手里,在另只掌心里敲两敲,望闻染一眼。
眉眼天生因过分浓丽反显出距离感和冷淡,唇边却噙着浅浅的笑。
闻染抿了下嘴,上车。
往后走,坐在许汐言的后一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等司机登车,向她请示:“那我们回酒店?”
“好嘞。”
她连语言天赋都强得惊人,来邶城不过半天,已能翘着舌尖把北方话说得有模有样。
车缓缓在夜色中开起来,她靠着车枕,一头浓密卷发蹭乱得恰到好处,为了避免颈椎受力,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来打游戏。
邶城紫外线强,她穿得少。
不过一件极简的紧身背心,裹着紧致却饱满的身材,像一朵开到最好时候的蔷薇,毕露的锋芒是她浑身的软刺。
其实闻染见到许汐言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生气。
成年人的“惊喜”往往意味着“惊吓”。
她刚坐了两小时飞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微微冒着油光,一身旧T恤和牛仔裤为了坐飞机而挑了最舒适的。
她又不是许汐言,无需任何打扮,就能光彩照人的出现。
如果许汐言一早说会来接她,她至少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坐在许汐言后一排,掏了张湿纸巾,先把脸擦一遍,才开口问许汐言:“你怎么来了?”
许汐言放大招解决了对家,又迎来一局游戏的胜利,低笑了声:“来带你看看北方的春风里。”
闻染心里一跳。
「春风里」。
是许汐言上次骑机车带她“逃跑”、偶然遇见那条小弄堂的名字。
第39章对许汐言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许汐言收起手机, 转头看向闻染:“要下车么?”
“哈?”
她居然真的倾身敲敲驾驶座椅背:“蒋哥,麻烦靠边停。”
等车缓缓驶向路边,她跳下车, 掌着车门看向闻染:“要下车吗?”
闻染默默望着车门外的许汐言。
路灯和车内路灯是深浅不一的黄,好似把许汐言浸进一杯分层漂亮的鸡尾酒,她在吃香口胶,红唇微微翕动, 像奶油蛋糕上最新鲜的一粒樱桃。
像世界上最甜蜜的引诱。
闻染:“还有我的行李和工具箱……”
“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躬身下车, 许汐言关上车门前, 探身对里面说了句:“蒋哥,辛苦了啊。”
“没有没有。”
商务车开走了, 闻染这才发现,许汐言叫停车的位置就在一条老巷口, 路灯弯折出老旧形状,旁边一堆灌木丛,开着身为南方人的闻染从没见过的细碎的花。
后方是灰青砖瓦和朱红木门, 早已闭阖, 世界静得很安宁。
春风比南方料峭,拂在人脸上极有存在感。
闻染问:“现在呢?”
“现在怎么?”
“你要怎么去找北方的春风里?”
“要不……”许汐言放眼扫视一圈,视线锁定在一辆黯蓝色机车上:“我们随便骑一辆?”
闻染不懂机车, 但那辆一看就经过改装。
路面上没看过那样的黯蓝, 像一片游到海水尽头的蓝。
许汐言当真走过去, 双腿那样纤长,跨上机车的姿态总是好看的,低头去瞧油表盘的时候, 长卷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发尾在夜风里轻舞。
像是在研究怎么于没钥匙的情况下, 把这辆机车给开走。
夜很静,偶尔路面上有车开过,灯光一隙而过,映亮许汐言的脸。
许汐言仰起面孔来问闻染:“你不拦我啊?”
闻染的表情很淡:“一看就是你的车。”
许汐言勾了下唇角:“晚上本来要开会,设备方出了点问题,改到明早,所以我自己出来骑车,骑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你。”
“想到我什么?”
“想到你,不怕坐我的车。”
“所以你叫司机过来接你,一起去了机场。”闻染说:“真够任性的。”
许汐言笑了,嗓子被夜风撩得更暗:“批评我啊,闻小姐。”
她微垂着眼尾说“批评我”的样子,将自己摆低,让人心跳。
闻染故作平静:“我哪儿敢。”
“敢不敢的,你也批评了。”许汐言扬唇,双手撑住车把:“上来。”
“上次海城的那辆车呢?”
“卖掉了,因为看到这辆改装过的更喜欢。”
闻染在心里吐槽:这不是任性是什么。
世界对许汐言而言都是一片游乐场,任她予取予求。
许汐言问:“敢不敢上来?这辆车更刺激。”
闻染走过去:“有什么不敢的。”
跨上车,许汐言递了个头盔给她,还是淡淡的蓝,似海浪尖涌动的泡沫。
自己也扣上一只黑色头盔:“那,走咯?”
闻染瞥一眼那铺陈在她面前的细腰。
环上去:“嗯。”
许汐言的背心松垮垮,所以两人相触的皮肤更多。
闻染没跟异性有过很亲近的接触,但她想,只有女人的皮肤才可能有这样的滑腻与微热,连皮肤纹理间都带着香。
北方的春末,街边开着大朵大朵的玉兰,空气里是一众很幽微的香气,丝丝缕缕。
许汐言叫她:“闻染。”
“嗯?”
“你闭着眼?”
改装过的机车速度很快,她激烈的心跳撞击着许汐言的脊骨,她的确阖着眼,但不想对许汐言承认这一点。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又被夜风吹散:“把眼睛睁开。”
暗哑的语调,似在说一句咒语。
闻染张开眼。
眼前是她很少来到的北方。课本里的文字形容它有“颓败的古墙下安静而葳蕤着的藤蔓野花”,它藏在夜色里,好像把古往今来的时光都混淆,胡同里倏然冒出的小寺庙,钟楼上歇着沉睡的鸟。
一辆黯蓝的机车载着她们在银灰的道路上漫游。
那一刻的感觉若用太过平淡的“自由”二字来形容,闻染几乎会觉得浅薄,她的感觉更接近于——与许汐言共乘海浪之上。
脚边反射的路灯灯光是翻涌的浪头。
许汐言问:“什么感觉?”
闻染说:“睫毛很痒。”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声。
真的,春夜的风往眼眶里灌注,闻染的睫毛漂漂浮浮,觉得连睫毛根都在发痒,那样的痒一路蔓延到心里。
直到许汐言的机车堪堪停下,闻染回两秒神,才发现许汐言带她骑到了一条胡同口。
放开许汐言的腰,很难说虎口的微微震感,是因为方才的车速,还是因为一路环着许汐言的腰。
许汐言叫她:“扭头,看左边。”
青灰砖瓦上嵌着块铁皮路牌,比南方的颜色更深些,是一种沉沉的深蓝,白边只是并不改变它气质的点缀。
在眼睛识别出路牌上所写的字样时,闻染在心里想:总不至于邶城也恰恰好好有条小胡同,恰恰好好也叫「春风里」。
昏黄路灯晃了下视线,闻染定睛。
这条胡同的名字,不叫「春风里」,“里”是太过南方的叫法。
这条胡同的名字,叫「春深处」。
******
两人从机车上下来,许汐言走到胡同口,给那路牌拍了张照。
许汐言说:“送你回去。”
“骑机车?”这得骑多远。
“不骑,你累了。”
坐许汐言的车,肾上腺素飙升太快,的确消耗体能。
许汐言微笑问:“坐公交好不好?”
“那机车呢?”
“放在这,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觉得面对许汐言,有点像小时候看《哈利·波特》。
譬如家里沾满灰的地毯如何清洁,谁来刷做完饭后的锅和菜板,一切日常生活中琐碎庸碌、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在她这里只需挥挥手,便能用魔法解决。
她的人生永远是高光时刻,永远只需要撷取最浪漫动人的片段来过。
比如,她当真就把机车停在路边,带着闻染往公交车站走去。
闻染忍不住提醒:“你没戴口罩。”
“怕我被人认出来?”
“当然怕啊!”
所以每一次,闻染都会钻到路边二十四药房去买口罩。
许汐言笑笑。其实闻染能看出来,许汐言对这种总是要掩藏自己身份的生活有一些些不喜欢,但她没说什么,乖乖把口罩戴上了。
两人站在路边等车。
公交快要收班,人不多,只最前排坐着个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闻染跟在许汐言身后登车。
许汐言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
闻染却走到她后一排,坐在靠走廊的那个位置上。
许汐言回头看了眼。
闻染解释:“反正很空,这样坐位置比较大。”
许汐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扭回头去,望着窗外的夜色。
许是刚才骑了很久的车,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倦意,不刻意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浓郁到有些冷冽,路灯灯光洒进她墨黑的瞳仁又迸出来,变作一颗一颗碎落的星。
闻染坐在她身后,才好悄悄去看她的背影。
好像从十七岁暗恋许汐言开始,就看过她无数的背影。
教室外的走廊。去做课间操的楼梯。比完赛的后台。到了现在,二十多岁年纪,在邶城的191路公交车上,她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总是出现在她的左前方,更靠近心脏的方位。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酒店附近停下。
两人沉默的往酒店走,没再多说什么,暗红的拼接地砖上是玉兰不遗余力的白色花瓣。
走进酒店,闻染道:“陈曦让我去前台取房卡。”
许汐言点点头。
闻染走上去,交予自己的身份证,换回一张房卡。
“哪个房间?”
闻染看一眼房卡:“1127。”
许汐言笑一声。
闻染看她一眼。
“我在你楼下。”许汐言开句玩笑:“你可别闹我。”
“怎么会,坐飞机好累。”
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闻染摁下十一楼,看许汐言一眼,没有按键的意思,便准备帮她揿一下十楼。
“不必。”许汐言看向闻染:“我送你。”
闻染一顿。
“我听见阿姨给陈曦打电话,说你没怎么出过远门,小心你迷路。”
“真的假的?”闻染傻了。
柏惠珍放心不下,找她要了陈曦的联系方式,说万一找不到她的时候也好有个人联系。但她可万万想不到,柏惠珍会给陈曦打电话。
她都快三十岁了好吗!
许汐言只是笑。
闻染不想求证了,如果这是真的,她更耳朵发烫。
跟许汐言一同待在狭窄空间内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她的体香和她的长相一样攻击性过强,并不是说刺鼻,而是明显到让人无法忽略。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五星酒店走廊的地毯柔软得好似会让人陷落。
许汐言跟在闻染身后两步的位置,闻染拿房卡去刷开门锁的时候,她也很客气的隔着距离。
但“滴滴”两声,房门没开。
闻染鼻尖沁出一点细汗,很怕因为自己不熟这系统,露了怯。
又试一遍,还没开。
这时许汐言才上前:“我看看。”
走廊太静,她声音低得好似耳语。
接过房卡的时候,很尊重没有蹭到闻染的手指,但体温像晕开的墨一样染过来。
顺利刷开门锁,她掌着房门,让闻染进去。
闻染走过她身边,呼吸微滞。
她掌着房门站在门口,闻染忽然想:要是这时有人偶然从房间出来的话,看见这一幕,会觉得她们在做什么?
许汐言提醒:“你可以给前台打电话,让她们帮你把行李送上来。”
“好,谢谢。”
许汐言多看了她一眼。
那时房间窗户未关,白色的纱帘席卷起来,飘扬轻渺。
许汐言轻翕了下唇,终是没说什么,关上门,走了。
******
房门是有助力系统的。
闻染站在原处,看着那扇丁香棕的木扉缓缓闭阖,直到轻轻“嗑哒”一声,是门落了锁。
她走过去,背着双手靠住门。
而此时走廊里,许汐言不知为何没急着走,从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
走廊禁烟,她自然没有抽的打算,只是夹在指间,溢出淡淡烟草味,靠在半包木材的墙上,望着对面墙纸上的暗纹。
她是在想:方才夜风扬起的纱帘,好像梓育中学钟楼上群鸟的翅膀。
而她对那间中学留存的印象,大约是有日倚在校史馆廊边,看一名少女穿蓝色的校服,站于楼下,在夕色中对她扬起干净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那张脸上独有的安静与干净,一点都没变。
停了数分钟,许汐言才起身走了。
******
闻染靠门站了一会儿,才拿座机给前台打电话,麻烦她们把行李送上来。
先是检查了下工具箱,才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去洗澡。
躺在床上才发现,忘了关窗。
又起身,撩开那白色纱帘,关窗,重新躺回床上。
并睡不着。
晚间机车带出的嗡鸣,还在鼓噪人的心跳。
第二天进入工作模式,闻染先跟陈曦按许汐言练琴的时间对了遍。
闻染发现,许汐言一点都不闲。
难怪她每每总在黄昏或夜里出现,白天的时间,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对接,大多被枯燥的练琴和训练填满。
看来当个天才,也真正不轻松。
收起行程表,陈曦问闻染:“今晚的聚会你要来吧?”
闻染有些头疼。
怎么这么多聚会?看来要把这么多职业不一、个性不一的人拢到一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天这个离开明天那个加入,非得靠各种聚会快速熟络起来。
“我……”
刚要拒绝,陈曦笑道:“毕竟是言言姐的生日嘛。”
闻染一愣。
许汐言的百度百科资料不知多详尽,唯独一点,没列出她的生日。
她看起来恣意,其实很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就像她总是素颜低调的去参加各种极限运动,工作之外,她不欲泄漏自己。
闻染问:“要准备礼物吗?”
“不用不用,言言姐什么都有,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帮她热闹一下。”
闻染趁着许汐言不练琴的时候,去检查了下许汐言的琴。
那时并没见到许汐言,想来是去健身房运动了。
其实她的工作量并不大,回房,北方春末的阳光已然开始刺眼,她拉上遮光帘,拧开台灯看一本乐理方面的书。
不知不觉,有些困了。
靠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衬衫的褶皱在面颊上压出了浅浅的痕。拿过手机一看,竟已是晚上八点,因着昨晚没睡好,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手机里躺着条陈曦发来的微信:【我们就在酒店三楼酒吧。】
【你休息好了就下来啊。】
闻染放下手机,走进盥洗室。
看了看面颊上压出的痕,一时半会也消不掉,洗脸刷牙,她没有化妆的习惯,打开行李箱想找一身更适合的衣服,看了看,一水的蓝。
随便换了件泛石青的紧身T恤换上,配一条浅颜色的九分牛仔裤,一贯的简单清爽。
重新梳了梳头,拿上房卡下楼。
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隐隐已能听到乐声,许汐言喜欢的爵士。
闻染走进去。
本来还忐忑着自己什么都没带是不是多少会显得失礼,可这时往里扫一眼,这聚会的风格调性,还有众人呈出的状态,都和以往的聚会并无什么不同。
看来许汐言这老板随性,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轻松。
闻染随便挑了个角落坐下。
陈曦虽然内向,却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难怪能当明星助理。
问闻染:“还是要无酒精饮料?”
“是,谢谢。”
这次陈曦给她端回的是一杯桃子味软饮:“加了气泡水。”
闻染接过再次道谢,陈曦就去忙了。
闻染以前在学校就是不惹人瞩目的透明人,更遑论在这种场合。来过许汐言她们这种聚会两次,有些人开始面熟,但跟任何人都没有变熟。
没看到许汐言,不知今晚的主角去哪了。
桃子味气泡水在齿间跳跃,其实关于要不要给许汐言送礼物这件事,闻染一秒钟都没有纠结过。
当然不送了。
她不知送什么才能是许汐言真正需要的。
这时一阵脚步,闻染下意识抬眸,以为是许汐言来了。
却不想,来的人是窦姐。
问闻染:“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去玩么?”
闻染客气笑笑:“我不太会玩。”
窦姐眼神示意下闻染旁边的空座:“没人吧?”
“没有。”
窦姐便坐下,要了杯威士忌,瞥一眼闻染的桃子气泡水:“不能喝酒?”
“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喝得少。”
窦姐点点头。
这时酒吧内一阵喧嚷,两人同时抬眸去看,这次走进来的人,是许汐言了。
闻染本以为许汐言也会是T恤热裤的寻常打扮,没想到许汐言穿一件黑色软缎的挂脖礼服,她的纤颈和雪色的肩膀太适宜露出,瘦而不柴,在墨色反衬下白得惊心。
裹身裙包住她纤长的双腿,个子高挑而并不弱质纤纤,似人鱼。
她的一头长卷发从不挽起,很随意的垂在肩头,倒为这过分正式的礼服平添了缱绻的风情。一进来便有人拉着她敬酒,她笑得很淡,眼底也没多少过生日的欣快喜色。
窦姐解释:“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过来的。”
又告诉闻染:“其实她自己很不喜欢过生日,是老板每年都要给她过。”
闻染指尖摩一下冰凉的玻璃杯壁:“噢,是吗。”
为什么会有年纪轻轻的人,不爱过生日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今晚众星捧月却笑容寥淡的许汐言,让闻染心中有一丝丝难过。
窦姐看一眼手机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问:“你要先走?”
“嗯。”窦姐点头:“还有点工作。”
“那我跟你一起先走。”闻染跟着站起:“不算失礼吧?”
“当然,看你自己方便。”
闻染跟着窦姐走出酒吧,没想到宋芷思等在外面。
闻染用舌尖抵一抵齿后,早知不要跟窦姐一起出来。
宋芷思是来找窦姐对接一些工作的事,之后她因工作要离开邶城几天,今晚不来怕时间对不上。
窦姐问:“不进去放松一下?”
宋芷思笑笑:“不去了。”
窦姐太忙,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她道声“不好意思”走到一旁去。宋芷思弯一弯笑眼望向闻染:“能聊两句么?”
“什么?”闻染有些意外。
“我跟汐言分手,是我主动提的。分手后她坦坦荡荡跟我做朋友,我们见得非常少,见面之后反而让我反思,我能做到她那么坦荡么?”宋芷思长得的确出挑,廊灯在她眼底敛聚。
“是吗……”闻染捏住自己指尖,心想一大顶流,跟她又不认识,突然说这干嘛?
宋芷思:“至于我提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我对她不特别。”
“她的生活太满了,也太热闹了,她有钢琴,还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想要去尝试,她去攀岩、跳伞、冲浪,去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她对人人都很好,坦然接受所有人的聚散离合,再见面的时候,坦荡的像没发生过任何故事。”
“回想起我跟她的交往,也的确只不过像亲密一些的朋友。有时我会后悔,要是从头到尾都没跟她交往过就好了。”
“跟你说这些唐突了吧?”宋芷思的眼神在闻染面庞上来回兜转一圈:“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一个人,会让许汐言这种人记很久很久。到底有没有一个人,对许汐言是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闻小姐。”宋芷思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麻烦你一定让我知道。”
她转身走了,剩闻染独自站在原地,回首往酒吧内望去。
从敞开的门扉,正好能望见舞池中央的许汐言。
她被拱去跳舞,旁边人起哄的声音更甚,可她始终淡淡的,甚至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状。四周灯光暗下,反衬得她那件黑色裹身裙暗夜流光。
她的舞和她的歌声一样,像她总是软塌塌垂着的浓睫,疏懒间风情四溢。
她?*? 随意扭一扭曼妙的腰肢,所有人的眼神和世界一起,都变作缀在她裙摆边的音符。
可是她的笑——闻染心想,那样的笑让人想起她刚刚转到梓育中学时、还没人敢走近她的日子。
而那样一张总是柔软的红唇,闻染忽地怀疑:它真的吻过人么?它真的任由什么人经由呼吸、自身而心的走进她么?
“特别”。闻染舌尖微蜷、缓缓咀嚼一遍这个词。
到底什么样的人,对许汐言才足够特别?
第40章“这是我的初吻。”
许汐言顺手拎起一只酒杯, 于是琥珀色酒液也赶来为她的眸底敛光。她腰肢晃的轻曼,一手拎着酒杯,浓密海藻般的长卷发随韵律轻舞。
忽地, 许汐言抬眸看一眼烫着她皮肤的射灯。
心里莫名其妙的想:这射灯真闹腾。
为什么不做成蓝色的?
许汐言对着陈曦勾了勾手指。陈曦便将一支手机递到她手边来。
怎么会有这样任性的人,就连酒杯和手机都能成为她随性一舞的道具,令她看起来更为慵妩。
引得旁边人窃窃发问:“她在发信息?”
“她亲自给谁发信息?”
“怎么,还有谁没到么?”
闻染站在门外, 感到口袋里手机震动。
摸出来看, 是许汐言发来:【你在哪?】
闻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又收到一条:【怎么没看到你?】
闻染捏着手机, 并未回复。舞池边忽然一阵喧嚷,闻染朝门里望去, 便见陈曦推着个三层的巨大蛋糕,笑吟吟走来。
人群开始起哄, 拍着手用中文、英语、甚至西语乱七八糟的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汐言勾唇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像是为这样的高调觉得有点麻烦。
众人拱她去切蛋糕,她笑得很淡, 一顶精致纸皇冠扣在她头上也显得流光, 双手合十许了个很简短的愿望后,吹熄蜡烛。
闻染站在门外,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望她, 心里忽然想:许汐言这样的人, 也许是没有愿望的。
她什么都有, 但她没有愿望。
许汐言随手扯掉纸皇冠,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甜品刀,顺着蛋糕裱花纹路切一刀, 又顺手把刀递给旁人。
明明射灯和人群那样热闹,但不知为什么, 闻染心里一丝丝为许汐言难过的感觉又涌了出来。
她缓缓吐了口气,忽地想抽支烟,便没急着上楼,转身往吸烟室走去。
人人都挤在一处、问许汐言讨一块生日蛋糕的好彩头。吸烟室里空荡荡,清寂得很,正符合闻染的心意。
想不到低头抽了半支烟,门扉蓦地轻响。
闻染抬头。
完全意料之外,许汐言站在那里。
人人闹哄着为她庆生,她却自己跑到这来躲清静。
闻染忍不住腹诽:这人是有多不喜欢过生日。
许汐言也许刚喝了酒,面颊上是浓郁的蔷薇色,先是静静看了闻染两秒,没来由的笑了。
闻染奇怪瞥她一眼。
许汐言噙着笑意,只是在想:怎会有人连抽烟时都这样干净呢?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瘦削的肩膀和素净的脸,整个房间都被她染成蓝色的。
一整晚喧闹着令人头疼的夜,倏然安宁下来。
闻染正要问许汐言笑什么时,她却忽地腕子一转、推门出去了。
剩闻染一个人坐在吸烟室,犹豫一小会儿,掐了手里剩的半支烟站起来。
于是许汐言再度进来的时候,看到闻染正往外走。
闻染瞥见许汐言手里多了个盛放蛋糕的纸托盘,擦过她身边,像朵醺醉的蔷薇般,跌进了最深处的沙发里。
直至闻染的手腕搭上门锁,她哑着嗓子:“等等。”
闻染停下脚步。
许汐言:“陪我待会儿好吗?”
闻染:“为什么?”
许汐言眨了两下眼:“我头疼。”
闻染执拗站在原地:“你头疼,我在这里有什么用?”
许汐言笑叹一口气,扬起雪色手臂托住侧腮:“那你就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我还给你带了蛋糕来。”
闻染到底还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瞥一眼她放在小圆桌的蛋糕。
心想:你自己的生日都不快乐,一块蛋糕又哪能分享得了快乐。
许汐言起身,走到门边,揿下一枚红色小钮将门锁了,重新跌坐回沙发里,礼服裙摆发出花瓣摩擦的窸窣声。
“其他人要用吸烟室怎么办?”
“不管。”
闻染又腹诽:果然任性。
许汐言看着她神情,挑唇:“没有人会来的啦。”
往后仰靠住沙发背,一句话似是说给闻染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毕竟,人人都只喜欢热闹。”
闻染不语。
许汐言阖上眼,抬起莹白小臂压在自己额前,只露出纤挺的鼻子和俏丽的唇:“闻染。”
“嗯。”
“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
闻染不语。
“我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闻染开口:“像你所说,今晚那样热闹。”
“想见你。”许汐言仍保持先前姿势,笑音浅浅,带某种不易觉察的寥落:“真奇怪,越是热闹,越想见你。”
闻染心里一跳。
抬眸,盯住许汐言的软唇。她今晚喝了酒,于是唇膏显出几分斑驳。
然后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许汐言。”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许汐言将手臂放下了。
坐得端正了些,看向闻染的眼神带一丝惊异,仍噙笑意。
闻染抿唇坐着,迎着她视线。
直至许汐言仔细看她良久,慨叹似的:“看上去真的很乖啊。”笑意更明晰了些:“想不到胆子比我大,来跟我主动挑明。”
“不可以么?”
“没有说不可以。”
“我是想跟你说。”
“嗯?”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大明星谈恋爱。”
“为什么?”
“很麻烦。”
许汐言认真看着闻染:“我觉得你这样的拒绝不负责任。”
“毕竟我们重新遇到也没多久,你觉得你足够了解我么?”
她站起来往门边走,却又回身,手扣在门锁上、脊骨抵住门:“我知道人人跟我隔着距离。”
说着她顿了顿,那是光的距离。无数舞台的射灯、无数摄像机的闪光灯、无数深夜航班的滑行灯,将她抛掷在日常生活之外,像一个过客。
她目光很沉:“闻染,我只希望,你多给我一点点时间。”
闻染坐着,在许汐言看不见的桌下,狠狠抠着自己的指尖。
“许汐言。”接着她站起来,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语调不要随心跳轻颤。
一步。
两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许汐言面前,抬手,扶住许汐言的纤腰,将许汐言抵在门扉上。
而这时外面的人不知在闹什么,有人咚一声撞在吸烟室的门板上,又是一阵大笑声,隔着薄薄一扇门这些声音听得越发清楚,又有人在问:“言言姐呢?”
这时的许汐言,被闻染双手扶着腰抵在门扉上。
闻染指尖都在发麻。
两次乘许汐言的机车时,她抱过许汐言的腰了,可那是从背后,这时许汐言面对着她,两人的距离那样近,连呼吸都交缠,许汐言脸上精致的妆面被闻染看得一清二楚。
上挑的眼线晕开了一点点,可更适合许汐言这张散漫风情的脸。
她微抿了下唇,问闻染:“你做什么?”
闻染望着她:“你说错了。”
“你说错了许汐言,我很了解你。”
你一定不知道,从十七岁暗恋你开始,我的目光与心情从未从你身上移开过。
还能不了解你么?
闻染掌着许汐言的纤腰问:“你与人接过吻么?”
掌心里的细汗一点点溢出来。
许汐言垂下浓睫来看她,今晚喝了酒,将声线里的暗质勾勒得更分明:“没有。”
闻染的确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许汐言声音里那些勾人的特质被她捕捉得纤毫毕现,扯着她的心脏狂跳。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没有人在里面?”
又有人问:“这门怎么锁了?”
闻染很担心有人以为这门是误锁,找人拿钥匙从外面开门,但她握着许汐言的纤腰没放,许汐言也没有推开她。
她低声问:“为什么?你不是谈过恋爱么?”
“是啊。”许汐言说话间顿了顿,舌尖轻抵在齿后:“为什么呢。”
闻染在心里说:因为你从未打算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
就算许汐言说“喜欢”。
可许汐言这种人的“喜欢”,是拼图一角。
她近十年的“喜欢”,是遮天蔽日。
其间的差距,是她望过无数次的背影、故作镇定走过无数次的楼梯转角、抽屉里逐渐生出锈痕的铁皮盒,那么多微妙的心情,要如何用语言传导。
她缓缓准备放手了,许汐言却忽地抬手,将她的手摁回自己腰际。
闻染的心脏猛然一跳。
“可是。”许汐言缓缓另一手抬起,缓缓轻摩一下闻染的鬓发。
“可是?”闻染舌头开始打结。
“要试试看么?”
闻染的大脑一瞬炸了:“……为什么?”
这时外面的人还在说:“这门不知怎么反锁了。”
“谁有钥匙?是不是要联系酒店的人来打开?”
“为什么你总在问为什么呢?”许汐言睫毛翕动的很轻:“大约因为,你很干净,也很安静。”
许汐言捧住闻染的脸,抿了下唇,闻染从她微滞的呼吸里,发现她有一丝紧张,正是这紧张让她显得愈发生动而勾人。
许汐言说:“闻染,这是我的初吻。”
闻染整个大脑都处于爆炸状态,很难说是谁先吻上了谁。
双唇相处,软得似夜晚带露水的蔷薇,一触即碎。许汐言齿间带着上好威士忌里的花果清香,和她抽惯的烟里凉凉的薄荷味。
闻染的心脏一瞬都要不跳了。
像被一只大手狠命的捏着,来回来去反复的揉搓。
舌尖轻缠得仿若试探。外面的人在说:“那我去找酒店的人过来吧。”
这是许汐言的初吻,闻染想,可天才大概在所有的领域都无师自通,这个吻丝毫不见生涩,也没其他人给吐槽bot投稿所说的什么口水感明显。
闻染微微扬起下巴,双手扶在许汐言纤瘦的腰际,收紧。许汐言一手托在她背后,把她微微往前带,吻得更深。
其实许汐言脑子里也近乎空白,莫名想起十八岁那年的水族馆,一身蓝色羽绒服的少女安静的仰头,看头顶多媒体屏上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
怀里的人好似比那时更瘦了些,纤弱的骨量很有存在感,身上的香气很淡,像蓝紫的蝶豆花,不显山不漏水。
偏偏这样撩拨着人的神经。
直至外面有酒店员工的声音:“我试着用钥匙开一下门。”
许汐言还在吻闻染。
闻染被她托住的脊背上都是细汗,紧身T恤在她掌心里变潮。
掏钥匙的声音。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两人唇齿交缠,越吻越深。
直到钥匙旋开锁孔前的最后一秒,许汐言放开闻染,拇指在她染了自己口红的唇瓣上轻轻一抹,把闻染拉到自己的身后挡住。
自己转身,一手抵住将要被推开的门:“什么事?”
外面的人都愣了下。
有人问:“言言姐,你在里面啊?”
“嗯。”许汐言的声音很平静:“我喝多了,刚才进来休息,睡着了。”
“哦哦,我们还以为这门不知怎么自己反锁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许汐言“嗯”一声,推上门,重新上锁,回眸去看靠在墙边的闻染。
不见阳光也不见血色的冷白面孔,此时微微泛着绯色,她那样瘦,唯独胸前一片是饱满的,此时随时她呼吸微微起伏。
许汐言咽了下颈根。
没说什么,等着闻染和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
闻染问:“我怎么出去啊?”
许汐言一顿:“你现在想的是怎么出去?”
闻染点头。
许汐言低笑一声:“别出去了,躲到天亮。”
闻染瞥她一眼。
许汐言举起双手:“好,知道了,我先出去吸引她们注意。”
又问闻染:“我嘴上的口红花了么?”
“还好,你抿抿。”
许汐言抿抿双唇,理了理身上的礼服,拉开门出去。
她一现身,自然无人注意吸烟室这边了。
闻染又等了一会儿,趁人不察,悄悄从吸烟室出去。
也没再逗留,直接走往电梯,刷了房卡回客房。
她明明没喝酒,神经里的醺醉感大概全来自许汐言的嘴里。
取了浴巾和睡袍,钻进淋浴间,平时不觉有什么异样的动作,这会儿摸上去滑腻一片。
许汐言的确是吻技高手。
大概她对自己催眠,洗过澡戴上蒸汽眼罩,把自己扔进枕头和被子里,她竟然真的很快睡着了。
连大脑都想宕机,哪怕再回想今晚的局面多一秒,紧到发痛的心脏大概真会爆炸。
就一点,忘了拉窗帘,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是被窗外的天光晃醒的。
她试了一下,再无睡着的可能,看了眼时间,这时不过七点,索性起床刷牙洗脸,早点去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刚好可以避开大批人潮,讨个清静。
胃里翻涌着昨晚的躁动,她简单取了点焗豆和吐司,外加一杯热牛奶。
这个时间的自助餐厅很空,她坐在窗畔的阳光里。
不一会儿走进餐厅来的人,竟是许汐言。
许汐言看到她,也愣了下,先是走到自助餐台边,照自己的习惯把吐司烤得焦脆,单面抹了黄油,又夹一只煎蛋,端了杯美式坐到闻染对面来。
她不说话,闻染先开口:“你一个人啊,陈曦没跟你一起。”
还以为这种大明星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
她今天换了件爽利的黑T,领口别着副墨镜,大概见这时间餐厅人确实不多,闻染挑的位置又避人,便没掏出来戴上。
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这时间比我平时起床早那么一点。”
“没睡好?”
她喝口黑咖,瞥闻染清白的眼下一眼:“一点黑眼圈都没有,看起来,你睡得倒很好。”
闻染挑一勺焗豆,不说话。
许汐言咬一口吐司,酥屑簌簌落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对坐着,吃完了一顿早餐。
等到近八点,众人纷纷起了,陈曦发来今日行程:上午各自工作,下午为着许汐言生日,工作室出资,请大家去故宫游玩。
毕竟团队里还有不少之前从未归国的ABC。
闻染被陈曦拉进了一个近百人的工作大群,里面人纷纷回复:【老板大气!】
【跪谢言姐!】
闻染私聊陈曦:【我也要去么?】
【去啊!你这段时间不是跟我们合作么?工作室待遇很好的。】
下午两点,好些商务车待命,送众人去故宫。
陈曦忙前忙后的打理,瞧见闻染,冲她挥手:“这边,来上这辆车。”
闻染走过去。
陈曦瞧她一眼:“不戴防晒帽或防晒面巾啊?邶城的紫外线可强了。”
闻染笑笑:“平时调律,成天待在屋子里,有机会晒晒也挺好的。”
登车落座,没有瞧见许汐言。
一直到下车,错开了节假高峰,故宫的人潮也并不见少,还好陈曦在窦宸的培养下办事妥帖,都已提前预约好。
众人排队进去,仍是没瞧见许汐言。
闻染之前和陶曼思来邶城,因未提前预约,错过了参观故宫的机会。
她拍照发给陶曼思,陶曼思秒回:【也太美了吧!】
北方的春的确跟南方的春不一样,空气里有一种爽利的清透,阳光透亮,映在朱瓦红墙上,那攒动的影子仿佛记载着岁月经年的沉淀。
陶曼思:【帮我多拍一些,以后我写稿子还能看看找点灵感。】
【好。】
阳光着实强烈,闻染倒不后悔没做足防晒准备,只是想着本该戴副墨镜,不然总被这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众人走走停停,本来聚合的队伍逐渐拖长,变得散漫。
过了午门,不过金水桥而往右走,登上协和门的楼梯,回望午门,只觉得气韵雄浑,那样的磅礴的确又是秀雅南方不常见的,闻染便想着给陶曼思拍一张。
她也没什么专业拍照设备,就一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拍出的质量只能说勉勉强强。
放下手机一回头,风拂着额边的碎发打了个旋儿,闻染便是在那时瞧见了许汐言。
许汐言的行动轨迹大多不与众人同步,是以每每她的出现,都有一种从天而降之感。
她很随性的靠在白玉栏上,五官浓郁,在这厚重的历史底蕴前也一点不显出浅薄。宫殿短檐四角的短垂脊上,是标准制式的仙人走兽,她在这过分规整的雕塑间,又显出异常的灵动。
她穿黑T恤,鼻梁上架素黑的墨镜。像突然闯入这历史间来的现代,也像突然闯入这庸碌人间来的角色。
她本来微侧着一点下巴,在跟身边的窦宸说话。
但当闻染无意间朝她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她没说了。
抬手,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
那一刻闻染几乎想惊呼。
搞什么啊?周围都是人。
可她藏在短檐的暗影中,周遭游客都被这一整天的烈日晒得没了脾气,嘟嘟囔囔的走着,竟也没人来注意这个站得低调的女人。
闻染带着一颗心脏的狂跳,与许汐言对视。
她们之间隔着横七竖八记载此去经年的青灰地砖。
隔着不远处恢弘的宫殿和其间刮荡的风。
隔着一重重往来的游客好似打碎了过往与现代的屏障。
闻染也不知自己是真就看得那么清楚,还是靠脑中的想象补齐。
许汐言把摘下的墨镜挂在V领T恤前,这天很热,胸口被墨镜腿微微压出的沟壑露出一线雪肌,微微往外沁着汗。
她一手很随意的搭在身前,再往后,就是闻染昨晚握过的细腰,到现在回想那般柔弹的触感还令人心悸。
许汐言应当是没有笑的,就那样望着她。
打量。观察。欣赏。说不清。
闻染只觉得头顶的日光忽而盛大,先前只觉得晒,这时却感觉灼烫的热度顺着颈后,灌注进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只觉得心脏都跟着生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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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参观晒出一身大汗,众人回程简单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修整。
好像唯独许汐言,闻染进酒店时听陈曦在跟旁人对时间,说许汐言要去健身,还要去琴房补足今天下午去故宫耽误的时间。
可怕,闻染心想,天才都不知道累的么?
回房后先洗澡,吹干了头发,刚巧电影频道在播一部一直想看的老电影,靠在床沿看完,又把手机里的照片整理了一番,准备给陶曼思发过去。
此时已万籁俱寂,手机正好握在手里,突然进来信息的滋一声震着人的指腹。
点开一看,许汐言:【睡了么?】
闻染迟疑了一下,回复:【没有。】
许汐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那个“159”的号码到现在她还没存,但已经记得那是许汐言的号码了。
闻染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从床边站起来,握着手机踱到窗边,今天下午听人说这是邶城最好的时节,连柳枝都绿得透亮,大团大团的玉兰,在春末的夜里香得不遗余力。
她稳了稳呼吸,接起来:“喂?”
许汐言的声线在夜里听来总会更暗:“你开窗了?”
“啊……”
许汐言低低地笑了声:“我也开了。我在你楼下。”
“是吗。”闻染指腹贴着手机摩挲。
“闻小姐,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许汐言顿了两秒:“怎么吻了人就跑,一句交代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