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阿染,出来。”
此时, 「八分音符」工作室。
奚露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工具箱,一边在跟众人聊:“许汐言今天在机场这一身也太好看了吧。”
郑恋立即搭话:“我也刷到了!她好像很少穿风衣哦,突然一穿, 也太适合去文艺美学电影里演个什么又苏又飒的女杀手了吧。”
奚露笑:“那不得让目标对象心甘情愿把命都给她。”
许汐言穿衣总是反季节而行之。
大夏天可以看她穿丝绒长袖衬衫或工装裤,冬天她却穿轻薄的吉普赛风大衣,露出里面领口松垮垮的短袖T恤,总是自成一格。
不过。
奚露望一眼窗外渐黄的叶:“是该穿一穿风衣了呀, 秋都深了嘛。”
闻染那时正给工作室的植物浇水, 一盆蟹爪兰, 也是秋天才开的花。收了水壶,嘴里随口问:“去哪?”
“嗯?”奚露回头。
“许汐言。”闻染很淡的笑了下:“她从机场去哪?”
“喔, 说是去意大利有工作。”奚露弯唇:“染染你还真是从不刷微博吧,你真的一点都不关注许汐言的消息哎。那可是许!汐!言!”
闻染跟着扬扬嘴角。
她们工作室都是群资历不算深厚的年轻调律师, 生意始终不温不火,今天也算清闲,闻染拉开厚重仿铜铁门, 跨过工作室门口侘寂风的青灰石砖, 走到院子里抽了一支烟。
举目展望,一点浅金的阳光从复羽叶栾树的缝隙间往草地洒落,阵风一扬, 好似洒金。
的确深秋了。
下班前, 闻染接到陶曼思的电话:“今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闻染笑道:“通常来说, 我天天都有空。”
“那去吃日式拉面吧,我今天好馋碳水。”
下了班,闻染打车回市区, 陶曼思在商场门口等她。两人又一同转往负一楼,这里有家拉面小馆, 自从大二时被陶曼思发掘,两人这么些年一直常来。
路过一楼奢侈香味的护肤品柜台,许汐言那张火出圈的巨幅海报仍然高悬。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看看,到现在还有好多人跟这海报合照呢。”
闻染不语。
两人坐进店里,陶曼思要了赤丸拉面,闻染要了白丸,两人共享一碟鸡皮煎饺。
陶曼思筷尖拨弄着油汪汪的煎饺:“其实一人吃一整份呢也吃得下,就是,会胖。”
闻染笑。
吃面间陶曼思问起:“染染,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闻染故意道:“你没忘啊。”
陶曼思佯作白她一眼:“小学到现在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忘过。”
“礼物就不用啦,我请你吃饭。”
“礼物嘛总归还是要的,虽然我还没成为那种有钱到给你随便买奢侈品的富婆闺蜜。”陶曼思叹了口气。
闻染被逗笑,陶曼思看她垂落的纤长的睫,莫名觉得:“怎么聊起生日,你好像兴致不高?”
闻染拖长语调道:“可能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吧。”
陶曼思扑哧一声。
闻染笑着轻轻摇头:“没有兴致不高。”
她为什么要兴致不高?
“说起来,还有十天你的生日就到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吧。”
三天后,意大利。
帕氏酒店坐落在一栋 18 世纪的别墅内,华丽的仿烛形吊灯,浅浅灰湖绿的丝绒沙发,从窗口望出去一路延伸到喷泉池边的露台花园,更别提极奢阔的挑高穹顶和货真价实的古董壁画,让这里随时可被置放于一部贵族风的老电影。
许汐言坐于琴凳,穿一件垂坠感十足的淡褐色丝绒复古礼服,头发加深了波浪的纹理,又被羽毛和宝石的发箍固定成盘发,叠出层次感的珍珠项链坠于胸前。
她所在的房间,是整间酒店最富代表性的,为了纪念一位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而打造。她特意前来,不止为了一场演出,还为了在这里拍摄一支宣传片。
陈曦候在一旁,觉得她好似从复古油画里步出的。
小休的间隙,许汐言走到一边来喝了口水,化妆师过来补妆时,她又从陈曦拎着的手包里,翻出她的私人手机。
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扔回包里。
陈曦觉得,许汐言是在惦记着什么事。
难道和闻染有关?毕竟许汐言出国以前,唯一闹过别扭的就是闻染。
这可奇了。
因为许汐言这人,除了钢琴以外,不太惦记什么事。
许汐言去旅行,去party,去蹦极,去潜水,去乘着滑翔伞滑过苍蓝的天际。
她花团锦簇,她恣意妄为,她的世界是个万花筒,每一片都足够闪闪夺目。
许汐言效率极高,宣传片一天拍完。主要她这张脸,实在不怎么出废片。
接下来的行程,便是在这里稍作两天休整,白天练琴,晚上聚会,再辗转室内,为那场小型音乐会做准备。
再有两天市政接待的游玩,在意大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晚上party时间,不少当地的望族赴许汐言的盛名而来,衣香鬓影,陈曦简直觉得自己在拍《盖茨比》。
许汐言到了这时,反而褪去了白日的一身裙装,穿一件阔领黑T,长卷发放下来垂在肩头,白日里盘过,她不时伸手拨弄想要拨散那发胶,于是更显蓬松不羁。
为了不至失礼,她穿一条墨色西裤,配同色系的细高跟鞋。
陈曦远远望着她擒着只细脚酒杯,站在喷泉边与人说话,复古浓黄的光影洒过,衬得她侧影纤长。
陈曦觉得,许汐言并不像鹤,鹤太伶仃,许汐言像黑色的天鹅,华丽却又高傲。
人人看得到她,人人走不近她。
过了阵子,许汐言向着陈曦走过来,看一眼她手里添了珍珠洋葱的吉布森酒,用的是当地特殊风味的马天尼:“喝得惯么?”
陈曦照实答:“喝不惯。”
许汐言勾唇笑,抿了口自己手里的琴酒。
她喝酒不怎么上脸,一张脸还是有距离感的冷白,泛淡淡的瑰色。
叫陈曦:“把我的行程在微博放出去。”
陈曦没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接下来的行程,什么时候有工作,什么时候去游玩,又是什么时候回国,都详细的放出去。”
“……好的,言言姐。”
许汐言又走去跟人谈话了,换了一杯皮尔洛,站在喷泉边,隔着距离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能依稀感觉到她浓睫垂垂的,身边人团团围住她。
陈曦忽然又觉得,许汐言像台风眼。
她一旦出现在人群中,总是最热闹的那枚核。你以为她是最热闹的么?可是不,就像台风的风眼却是最寂静,热闹到极致的人群间,许汐言反而会看起来有一些寂寞。
第二天,许汐言的行程照她要求,在微博全部放出。
粉丝们似提前过年:【啊啊啊啊女鹅这次怎么这么乖!】
【老婆!早点回来!】
【放这么多详细的行程是不是意味着之后会有很多详细的物料啊!】
「八分音符」工作室内,奚露和郑恋也在议论这事。
闻染拿笔记本电脑,静静处理着案头工作。她不想听,可也不得不听到,许汐言的回国日期,是她生日之后的两天。
忽然,“啪”一声。
奚露和郑恋应声抬头。
发现是闻染重重把喝水的马克杯放到了台面上。
笑得倒是温和:“不好意思,手滑。”
拿起手机来给陶曼思发消息:【我生日那天,去吃日料怎么样?】
陶曼思午休时间尚未结束,正在摸鱼:【你不回家跟你妈过啦?】
【不想听我舅舅唠叨。翻来覆去,每年都说那些。】
【那好呀。】
下班后,闻染预约了一家泰式按摩,新店开张,团购两折。
走进店,一阵十八籽油的气味传来,店员热情迎上来,问闻染有什么需求。
闻染很平静的说:“平心静气。”
按摩完倒是舒爽,就是刚开的店按摩师铆着劲,她总觉得颈间有一根筋微微被扯到,回家途中,绕进药店买了盒膏药。
回家看了部电影,洗澡睡觉。
手机滋滋在床头震起来的时候,闻染张开眼,以为是闹钟。
躺在枕头上反应了会儿,才发觉天不过蒙蒙亮,远没到她闹钟响的时候。
瞥一眼,手机在床头柜上“滋滋、滋滋”。
打来的那个号码,她至今都没存。
闻染坐起身,把手机握到手里,等五秒,接起来:“喂。”
电话那端,许汐言的声音传来:“闻染,我算是发现了。”
“我俩这段关系,我不找你,你是不可能主动找我的。”
闻染靠在床头,颈间还贴着昨晚的那张膏药:“有事?”
许汐言顿了顿:“没事不能找你?”
闻染语调淡淡:“因为你出国之前,其实有很多时间可以找我,你都没找。现在你出国工作,反而没什么时间,所以我以为,你是有事找我。”
“忙归忙。”许汐言说:“可是。”
闻染没接话,另起了个话头:“你这两天,都做什么了?”
“练琴,拍宣传片,我们入住的帕氏酒店是当地有名的文化遗产,和继承它的家族一起吃了饭,受当地市政接待去参观钟楼,喔对了,这里居然有热气球可以乘,飞到半空,一望无际。”
“喔。”闻染的指腹,摩挲过洗出小小结球的棉质床单。
昨晚她窗帘没拉严,一隙渐亮的天光从窄缝间露出来。这时有天亮的意味了,她租住的这旧楼很偏,可往前走不远就是热闹的生活区,这会儿已渐渐吵嚷起来。
卖粢饭团。卖小馄饨。卖镬气十足油汪汪的生煎,匆匆往地铁走的上班族停下来买一兜,边走边吃,连指尖都染满了油。
许汐言的声线隔着重洋从遥远异国传来,似黑胶老唱片,微微的暗,好听到不真切:“你猜我在哪里给你打电话?”
“哪里。”
许汐言终于低低的笑了:“屋顶。”
“啊?”
“白墙红瓦,一间小小阁楼外,房主说她们女儿小时候,常从这里翻出来看星星。”许汐言说:“你别挂电话。”
等两秒,闻染收到许汐言的信息。
是一张照片。
老旧出租屋外吵嚷声渐密,光反而暗了一瞬,闻染意识到那是路灯熄了。有人扬着声调跟街坊打招呼,议论着哪家的胡豆比另家便宜三毛。
闻染点开那张照片。
说自拍并不贴切。
许汐言拍的是墨色天空,云层层叠叠,不知怎的有黯蓝丝绒一般的质感,三两颗的星星很零落,但亮得出奇。
照片一角露出不知什么绿树,像过分高大的棕榈,后景是小小阁楼三角形的窗,许汐言的一双高跟鞋很随意的扔在身后,照片的另一角带到许汐言。
她穿黑色丝缎吊带裙,肩膀白皙的好似能点亮这个夜,照片里只露出她的小半张侧脸,并不清晰,大概是在往上抬手时随意拍下了。
闻染想,那么多拍照修片软件是毫无意义的。
真正惊为天人的美人,哪怕在照片里五官都模糊,也足以用抽象的画面在你脑中,形成个具象的“美”字。
闻染问:“许汐言,你是不是喝酒了?”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反问:“你又想说,我是喝了酒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是吧?”
闻染本来下意识想辩驳“我没这么说”。
想了想,没出声。
吵来吵去的,没什么意思。
许汐言听她不语,也安静下来,很细碎的声音,不知许汐言在做什么。
闻染没问,倒是许汐言主动说:“我在屋顶上躺下了。”
“天像一片墨蓝的海,云是其中涌动的浪。”
闻染不知怎的开口问:“那星星呢?”
许汐言的声音放轻,让闻染在遥远的国内、海城逼仄的旧弄堂里听起来,觉得许汐言是轻轻阖上了眼:“星星是灯塔,或美人鱼的眼睛。”
闻染心底一片震撼。
大概所有的艺术家都有通感。
为什么许汐言能够把一片夜空,描述得这样美呢。
她的天赋不止在于钢琴,收都收不住,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里溢出来。
许汐言阖眼躺着,声音也变得像对人耳语:“你要过生日了。”
闻染轻轻“嗯”一声。
许汐言:“你是肯定不会说、让我回来陪你过生日这种话的对吧?”
闻染的指尖,在棉质被套上点两点。
许汐言又道:“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给你唱生日快乐歌的人,是谁。”
闻染的睫毛垂了垂,手指塌下去,静静把被套抚平。
很平静的说:“你不认识。”
“那你描述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给你唱的生日快乐歌。”
“不。”
“不?”许汐言的语调微微扬起,顿了顿,她放平情绪道:“可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过生日。”
“什么意思?”
“你不告诉我记忆里最难忘的生日是什么样,我怎么帮你过更难忘的生日?”
闻染“呵”了声。
“许汐言。”闻染问:“你很喜欢赢是么?”
许汐言默然良久,轻轻道:“嗯,你是这样想我的。”
闻染:“我要准备上班了。”
主动挂了电话。
上班时,午休正吃饭,接到柏女士电话:“生日想吃什么?妈妈好提前去买菜给你做的呀。”
“我不回来吃饭了。”
“为什么?有那么忙噶?”
闻染还是决定说实话:“不想每年听舅舅说那些。”生个没出息的女儿,赔钱货什么的。
柏惠珍静了会儿,没多说什么,问:“那你生日怎么过呢?”
“跟陶曼思约好了。”
“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哦,兆头不好的。”
“怎么会呢。”
“那你提前两天回来吃饭,提前两天刚好是周末的呀,你舅舅没把你生日记那么清楚的,不会多讲什么。你回来,我烧年糕黄鱼给你吃。”
“晓得了。”闻染想了想,又叫一声:“妈妈。”
“什么事啦?”
“没有什么,辛苦你烧菜了喔。”
柏惠珍笑:“你这小囡,肉麻兮兮的说些什么啦。”
其实闻染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是想说,她现在也自立了,柏惠珍为什么还要在舅舅家受那些闲气呢。后来想想,受气伴随着安闲,柏惠珍一辈子这样惯了,不是闻染一两句话可以改变她想法的。
可见温水煮青蛙,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闻染签下两年合同的时候,打定了主意不要跨过边线。
可两人一旦真正相处,也似温水煮青蛙。
仍是免不了龃龉。
接下来一周,许汐言销声匿迹,只在奚露和郑恋的议论中听闻她的惊艳。
许汐言在意大利的小型音乐会顺利完成,当晚她给闻染发了条消息:【要我回来么?】
闻染回复:【不用了。】
想了想,又发了条:【祝你工作顺利,游玩愉快:)】
多么诚心诚意,还缀着个笑脸表情呢。
许汐言这人的本性是傲的,因为她没有再回。
生日当天,陶曼思给闻染发信息:【今天不加班吧?】
闻染笑回:【我加班的时候,一只手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吧。】
【那下班见,我订了蛋糕。】
【好。】
下班路上,闻染打车回市区,因为她们每天打车的金额是有规定的,所以打到一个路口下车,又转地铁。
晚高峰没过去,地铁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闻染的手机便是在这时响起。
旁边有人议论着许汐言在意大利那场演出,“许汐言”三个字不断不断在闻染耳边冒出来。她一手掌着吊环,低头去看自己手机屏幕,那串没名字的数字背后,藏着的名字,也是许汐言。
她接起来:“喂?”
那边没声音。
闻染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疑心是许汐言不小心碰到拨号。
又把手机拿到耳边尝试了下:“喂。”
许汐言的声音传来:“出来。”
闻染一刹心软。
许汐言那略微别扭的语调,像猫,像十多岁的少女,趁一个暗夜,站在交好女生的楼下,捡了圆圆小石子,去轻轻砸二楼的窗,等到对方探出头来,她便压低声线,用这样的语调说:“出来。”
好似在诱惑你与她共赴一场冒险,接下来跟随的场景便该是两个少女相携跑过深夜无人的花园,蔷薇与百里香在脚边次第开放。
闻染轻声问:“你回国了?”
许汐言:“嗯。”
身边熙攘的人群仍在不停议论着“许汐言许汐言许汐言”,地铁车厢里拥挤到大家几乎是贴着站,其实身边人不难听到她手机里溢出的声音,可有一个人想到与她对话的是许汐言么?
闻染道:“我今晚约了陶曼思。”
许汐言轻轻道:“可是,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帮你过一个最难忘的生日。”
“你还是想赢么?”
“闻染。”许汐言终是叹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是我想好好帮你过生日?我约了很多朋友过来帮忙,我有用心准备。”
许汐言的确是个有傲气的人。她并不会说自己是如何别扭到最后一刻还是放不下、如何斡旋排开了所有的工作、如何艰难的订了机票、如何辗转的转机,转机时突降暴雨,她不敢离开、甚至打算在机场过夜,这些她都不会说。
“阿染。”许汐言只是轻轻唤:“出来。”
还似等在楼下、手执小小圆石固执去轻砸对方窗扉的少女,一脸不甘而倔强。
“不行。”闻染轻声说:“我跟曼思先约好的,曼思也有准备,订了蛋糕。”
许汐言只说:“我等你。”
电话便断了。
信息发来一个地址,另外说明:【八点开始。】
闻染搜了下那地址,发现是间Livehouse,不对外,只承接VIP客户。
闻染实在没忍住,回复:【是不是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围着你转的?】
许汐言拍了张照片过来。
一支立麦,扶着立麦的那只纤手,是许汐言。
后面是许多人在做准备。
许汐言回复:【在瑞奇教授庄园的时候,很遗憾你没看到我们乐队排练。】
【所以我攒了场演出,让成员们从美国飞过来。我们在海城也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家都会来,你的生日会很热闹的。】
闻染抿唇,回复:【她们都是去看你的。】
许汐言又发来三个字:【我等你。】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许汐言固然很用心。
闻染自己学钢琴,知道筹备场演出有多么不易,许汐言从意大利飞回国后,应该都没顾上休息吧。
为了普通的她,平凡的她。
可是,许汐言好像没听懂:这明明是普通的她、平凡的她的生日。但那些人,都是去看许汐言的。
第52章“过来,躺在我身边。”
闻染下了地铁, 走到商场门口。
陶曼思等在那里,拎着个小小精致纸盒,一看到闻染, 笑着冲她挥手。
闻染跑过去。
陶曼思扬起手里的纸盒:“看,你一直想吃的那家手作蛋糕店,微信上一直排队的。”
“你怎么买到的?”
“排队啊,提前了一个月排队呢。”
闻染配合的“哇喔”一声:“那我怎么报答你?”
“哼哼, 那就看我生日的时候你怎么表现咯。”
闻染弯唇:“给我出难题是吧。”
两人一同往商场里走, 又路过许汐言巨幅高悬的那张护肤品海报。
一个女孩站在海报前, 正叫自己的朋友:“把我和我老婆都拍好看点啊。”
朋友笑着骂她:“什么你老婆!明明是我老婆!”
“你知道老婆提前回国了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啦。”
“也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前两天回国。”
“应该是有什么工作安排吧?”
陶曼思发现闻染盯着那张海报,笑道:“怎么, 你终于发现许汐言的魅力了?记得高中时候,人人都关注许汐言, 你好像一点都不留心她。”
闻染收回视线,冲老友扬扬唇:“我没看那张海报,是看L家的护手霜好像出了新香型。”
“真的哎。”陶曼思拉着闻染:“走走走, 去看看。”
两人试用一圈, 一人买下一支护手霜,又到提前预订好的日料店。
上菜前,陶曼思小心翼翼掏出蛋糕, 插好蜡烛:“染染, 打火机拿出来用一下。”
闻染掏出那半边翅膀的打火机, 递上。
难得买了这个令她想起许汐言的打火机后,再没弄丢过了。
烛火摇曳,陶曼思叫她:“许愿吧。”
闻染双手合十, 阖上双眼。
张开眼的时候,吹熄蜡烛, 神情平静。
陶曼思问:“许什么愿啦?”
她望着陶曼思。
陶曼思忽然一摆手:“别!别告诉我,说出来就不灵了!”
闻染笑。
陶曼思每年都这样,忍不住问,问了自己又反悔。
闻染顺着陶曼思的话头:“嗯,不告诉你。因为这个愿望,我还挺希望它成真的。”
“真的?”
“这么惊讶干嘛?”
“因为你,从小性格就很淡的嘛。记得以前《死亡笔记》正火的时候,我和每个同学一样,想方设法的去收集周边,只有你,好像从来都是买到就买到,买不到就算了。”陶曼思把蛋糕上的蜡烛拔出来:“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你,是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得到的,或者有什么愿望一定要实现的。”
闻染望着被蜡烛蹭到的一点奶油:“其实是有的。”
陶曼思言之凿凿:“一定会实现的,毕竟是生日愿望嘛,你这么虔诚的许了。”
闻染垂眸良久。
才仰起下巴冲陶曼思笑笑:“借你吉言啦。”
蛋糕撤到一旁,先迎接日料店的上菜。
寿喜锅。玉子烧。唐扬鸡块。陶曼思挤柠檬的时候,一不小心柠檬汁飙到衬衫上,她低呼:“这是第几次了?!”
闻染忍不住笑得肩膀晃。
真的,陶曼思好像中了什么魔咒,每次挤柠檬的时候,都会溅到衣服上。
两人笑得无比开怀时,城市另一边,Livehouse。
许汐言坐在舞台中央的旋椅上,面前是一只立麦,怀里难得抱着把吉他。
这让今晚到场的朋友们都挺兴奋的,因为许汐言这人,虽然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玩,各种乐器也不在话下,但她似乎对钢琴怀抱着虔诚的信仰,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她拿其他乐器。
这会儿她穿一条浅银色纱裙,一边堪堪遮过腿根,另一边长长垂坠至踩在旋椅横撑的脚踝,似月光倾泻流淌。
她素来恣意,即便登上正式舞台,有时为了整体氛围感也素颜无妆,只抹一张红唇。不过为着今晚的装扮,她郑重描了精致的妆面。
她皮肤本就清透,天生泛很淡的瑰色,这时更似月桂树下的狄芙尼。眼妆很薄,可两只眼皮上抹一层淡淡银质闪片,舞台灯光洒落,远远瞧着,一眨眼,似银河在她眸眼间流淌。
她睫毛太浓,总是显得重,耷耷的半垂着,这让她看人时总是带着几分疏慵。
笑问台下众人:“今晚的妆好看么?我自己化的。”
台下就一阵起哄的“喔”开了。
她做如此精致打扮,却还是一脚踩在旋椅横撑的随性姿势,奇妙和仙子般的妆容相撞,冲撞出独属于「许汐言」的美,任何人都模仿不来。
她又晃晃手里的吉他:“其实,我悄悄练了很久诶。”
台下又开始起哄:“为什么会练吉他啊?”
许汐言不答。她纤细的腕子上没戴表,这会儿却抬起来假装瞧了眼。
台下都笑。
她也扬唇:“几点了?”
都是相熟的朋友,有人大声答她:“八点了。”
许汐言伸手扶了下立麦,她有把实在特别的暗哑的好嗓子,如若不是钢琴天赋太过锋锐,是去当乐队主唱也能出道的程度:“我们之前说,今晚的演出是八点开始对吧?”
朋友们很配合:“对!”
许汐言又勾了勾唇:“所有正式非正式的演出场合,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从不迟到一秒钟。可今天实在有些特别,来的又都是朋友,能不能容忍我一个任性的要求?”
有人在台下吼:“今天怎么特别了?”
许汐言只是笑,搭腕扶着立麦,旋椅轻轻的转了下:“容忍我任性的,推迟三分钟再开场。”
“为什么?”
许汐言垂了下睫。
“为什么是三分钟?不是四分钟?”
说这话的人平日里就诙谐,身边朋友都笑开了。
许汐言轻压了压下颌:“可能因为三是命运的数字。”
三分钟再等不到,就是等不到了。
“那汐言,这三分钟等着也是等着,你对着话筒说话好好听,跟我们聊五块钱的天呗。”
许汐言对所有人都很真诚,但以她的性子,实在称不上热络。
此时,她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摇头。
抱着吉他,很安静的坐在台上,淡蓝的舞台射灯铺洒在她肩上,足边是氤氲河面一般的雾。
她的气息足以感染众人,整个livehouse静成了热闹都市间一方小?*? 小的独立的宇宙,台下人莫名的,陪着她不说话。
等一朵花开,又或等一片黄叶的碎落,许汐言的神情,就带给人那样的感觉。
没人知道她真正在等什么。
直到先前要许汐言聊五块钱天的那人,看了眼表,三分钟过去了。
他刚要开口提醒。
许汐言掀起浓睫,往livehouse门口瞧了眼,只能看到“紧急通道”的灯牌在一片黑暗里泛暗暗的荧绿。
她抽回视线,对着立麦开口:“好了。”
“我们开始今晚的演出吧。”
她回头,冲鼓手贝斯手等人点了点头,纤指拨出第一个和弦,对着立麦低低一开口,台下已然惊艳到炸裂。
今晚歌单是她定的,有缱绻的情歌,也有沉沦的民谣,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有一种蓝调的情绪。
她浅吟低唱时,台下跟着她静静挥舞荧光棒。等进入连续的民谣组曲,台下的人开始跟随她的旋律摇晃。
许汐言自己却仍是那静沉。
抱着吉他坐在立麦前,跟弹钢琴时是完全不同的迷人。更落拓些,似一顶帐篷走天下的吉普赛女郎,裹住斗篷抵御漫天的风沙,随时光风化,摘下帽兜,是被千万年时光遗忘的绝世容颜。
她唱歌时有那么一瞬抬眸,望了望舞台的顶上。
有人跟着她抬头。
那里是一片深蓝的灯光流淌,应和着她精心挑选的所有旋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虽然是非正式演出,但也有足足的两个小时,许汐言的每一首都那样认真。
演出终了,许汐言很随性的就在台上喝水,仰起纤长颈项,深秋了她依然喝冻过的水,连颈间滚动的姿态也好看。
台下朋友们齐整在喊:“安可!安可!安可!”
去看许汐言钢琴演出时可来不了这一套。
许汐言捏着水瓶,额角染着薄汗,衬得整张脸更莹润漂亮,睫羽却敛住情绪的垂着:“本来今晚是有首安可曲的,但现在不能唱了。”
“为什么?”
许汐言顿了顿:“不为什么。”
朋友们终于散场,各自约着去续摊,乐队成员也跟朋友们有约,收拾乐器时叫许汐言:“一起去啊,去喝酒。”
许汐言:“今晚我就不去了,明天约。”
“怎么?从意大利飞回来就一直在排练,连觉也不睡,终于知道累了?”
许汐言只是挥挥手,道一声:“明天见。”
乐队成员们拎着各自的乐器箱走了。
舞台上只剩许汐言一人。
有工作人员上台来询问:“许小姐,我们是不是准备开始撤场?”
“不。”
她唱了整晚的歌,又喝冰水,嗓子比平时还要暗些,有种难以模拟的音质,简单开口说个“不”字,刮过人的耳膜。
她道:“先放着吧,其他灯可以关了,舞台上帮我留一组灯。辛苦你们先去吃饭,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Livehouse老板本是她朋友,这自然没什么问题,工作人员道一声“许小姐请便”,便先行离开了。
******
日料店,闻染和陶曼思吃完了生日餐。
一起走到地铁站,各自回家是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回程地铁上,闻染还是收到柏惠珍发来的信息:【乖囡生日快乐呀。】
【谢谢妈妈。】
回到出租屋楼下,今晚月色很好,泛缕缕薄雾般的冷蓝,空气里是日渐凛冽的凉意,闻染却并没有急着上楼。
坐到楼下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这时是晚上十点过。
直到一支烟抽尽,她站起来,揿灭了烟扔进路边垃圾桶。
走到街口,伸手打了辆车,往城市的另一端而去。
窗外渐次而过的街景,在霓虹映照下氤氲成一片,像什么胶片染了灰的老电影。
下了车,她背着帆布包走向live house。
演出早已结束了,这里呈出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厚重的隔音门扉紧闭,灯光尽数熄灭,像欢乐打烊的游乐场。地上一条刚刚演出的蓝色手带,不知被谁遗落,在夜风里轻轻打着旋。
闻染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眼。
上面印着「HB」两个英文字母,另有很低调的小小乐队名:「Burning」。
闻染笑笑。
许汐言十八岁所组的乐队,名字就叫Burning。到现在,跟许汐言一起玩乐队的人不知换了几轮,乐队的名字还叫Burning。
许汐言就是乐队的核。
只要许汐言在,乐队永远是许汐言的乐队。
走到livehouse门前,闻染伸手,轻推了推那掩住的门扉。
没打算能推开的。
许汐言那样的人,不生气是因为对很多事都不在意,可这不代表许汐言没有脾气。她今晚这样硬放许汐言鸽子,许汐言一定尽兴完成了演出,然后走了。
可这时她轻轻一推。
门开了。
露出一条细细的缝,一道黯蓝色的光泄出来,像浓稠的海流入了俗世。
闻染看了那道光两秒,把门推得更开了些,走进去。
把门在身后关严,方才转身。
舞台静静坐着的,唯有许汐言一人,深秋夜里,穿一件轻薄的纱衣,有张毛绒毯,该是她演出前后保暖用的,此时没披,很随意的搭在身后旋椅稍微高起的椅背上。
一脚踩着横撑,双手交叠于膝头,那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
闻染进来以前,她好似望着某一点在发呆,可那里只有空气,多余的什么也没有。
听到门口的动静,眼神投过来,先是亮了亮,又敛住。
闻染倒也没慌,隔着距离,远远的与她对视。
直到许汐言先开口,招呼一声:“来了啊。”
闻染:“嗯。”
许汐言莫名的挑唇笑了笑,把倚着旋椅而放的那把吉他抱起来,轻轻拨弄了个和弦。
闻染心想:许汐言为什么不用电吉他呢。
那般恣意张扬的人,不是用电吉他更符合个性吗。为什么偏偏用把木吉他,似民谣,只用一个和弦,便把她拉回高三校园的香樟树下。
黑T少女站在树下冲她回头,从此世界模糊了景致,只听闻身后鸽群伴着夕阳,扑棱棱振翅飞过。
许汐言抱着吉他,随意般的又拨个和弦:“今晚本来很热闹的。”
闻染:“可以想象。”
她没有走近,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门边,就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话。
“现在,歌都唱完了,人也走光了。”
“许汐言,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许汐言挑起唇角,那笑容有一点点傲有一点点伤。她拨和弦的时候本是垂眸看着自己的吉他,这时抬头,朝闻染这边看过来:“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我等不到你。”
“是么。”闻染抓着帆布包带,指尖微微发颤,她更用力的抓住,控制出自己语调的平静:“那现在我们走吧,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等等。”随手又扫出一个和弦。
许汐言说:“歌都唱完了,可是还有一首,我本来是留给安可的,到现在也还没有唱。”
闻染:“没有唱给今晚的任何人听么?”
许汐言点点头:“对。”
她伸手扶了扶面前的立麦,抱着吉他,微微颔首:“那么……”
并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当“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时,闻染几乎下意识阖了阖眼。
又张开,许汐言一脚踏着横撑,抱着吉他微偏着头,脚下是舞台上流淌的雾气,这让她仿佛在一条河间溯游。
闻染想,古人说时间如河,这话果真是没错的。
从十八岁到现在,她自以为走过很多的路了。
从穿淡蓝羽绒服额角冒痘的女高中生,到背着工具箱穿过地铁站的调律师。
从爬山虎枯藤掩映的老宅,到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
从躲在教学楼墙角默默啃掉一只面包,到坐在写字台前,看很多很多的电影、抽很多很多的烟。
可是。
只要许汐言用那把暗哑的嗓音低低唱起“生日快乐”,闻染发现,时光如河。
现在让她指尖微微发麻的血液,泵自十八岁独自躲在livehouse听许汐言歌唱的那颗心脏。
一首歌便能像切不断的脉脉水流一样,贯穿她的近十年。
许汐言唱完,伸手拂了下肩头垂落的发,掀起眼皮瞧她,唤她:“上舞台来。”
许汐言脚边的烟雾漫延到她脚边,让她好似被河面的雾气裹住。
一时站着没动。
许汐言放下吉他,走到舞台边沿来,远远对她探出一只手:“阿染,过来。”
闻染走到舞台边,仰起后颈。
真的。
这么多年,好像很习惯这样的仰视了。
许汐言今天的眼妆这样精致,淡淡的闪片,好似月光在其间流淌。可许汐言不是月亮,月亮自体是不会发光的,她是黑夜里的太阳,被夜色罩上一层难得的温柔,让人几乎忘了她是耀眼到刺目的存在。
闻染对着许汐言伸出手去,许汐言握住她的指尖。
舞台有多高呢,是许汐言不拉她一把的话,永远也跨不过的存在。
她站在台上环顾,许汐言问:“你觉得这灯光设计怎么样?”
闻染刚要说话,许汐言的食指指尖,轻贴上她唇瓣:“嘘。”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的皮肤被夜色染凉,其下涌动的血却似她本人灼热,两种温度的冲撞交织,似要把柔软指腹的触感烫在人唇上。
那双冷淡却缱绻的眸子,看人总是深邃。许汐言放开闻染,拎起搭放在旋椅椅背上的毛毯,铺在舞台正中。
你永远猜不到许汐言这个人会做什么。
就像闻染去探望她时,她带着闻染从庄园的酒会出逃,躺在避人的草坪上去看那片星空,搂着闻染的腰肢与她接吻。
这时,许汐言踢掉那双过分精致的舞鞋,躺在了舞台中央的毛毯上。
她的姿态总带着某种不经心的随意,扭过纤长的颈项来看闻染,长而浓密的卷发在毛毯上垂落,低哑的声线似带某种蛊惑:“过来,躺在我身边。”
闻染放下包,走过去脱了鞋。
躺在许汐言身边的时候,台上的雾气在她们脸畔漫延。这是什么,闻染根本不知道,反正根本不是干冰,一点也不凉,扑在人脸上润润的。
好像真正的雾,她们似躺在一条河面上,这样违逆自然规律的存在,许汐言瑰丽的面庞藏进雾中,让她近在你身边,却变成很缥缈的存在。
闻染的心里也染了这样的雾,很莫名的,忽然有点怅然。
近在咫尺的人。
却是永远也抓不住的人。
可就在这时,许汐言钻过薄薄的雾,手探寻过来,摸索到闻染细瘦的手腕。
握在手里,指腹贴着闻染跳动的脉搏。
“阿染。”
“嗯?”
“漂亮么?”
闻染说不出话,可许汐言一定听懂了她的沉默。
很漂亮。
原来今晚来的那么多人,没人真正见识过这方舞台的漂亮。
要和许汐言一起躺在这里,肩并着肩,仰起下巴去看。
才会发现原来这舞台灯光的设计,是在模仿一条浩渺的星河。
蓝绒灯光氤氲成一片,又变成无垠的海。
星星是天上的灯塔,灯塔是海里的星。
许汐言忽然从一片雾气里起身,双手撑在闻染耳侧,呼吸垂落下来,与闻染交叠,看住她眼底:“会记得么?”
舞台太静了。
闻染抿着唇,妄图用意志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可这是能做到的么?
许汐言没有笑,平时总显得冷淡疏懒的眼神,此时带着认真:“你说以前有人给你唱生日快乐歌,你记了很多很多年。”
她问闻染:“那是多少年?”
闻染翕了翕嘴唇:“快十年。”
说完这几个字后,她一瞬不瞬的看住许汐言。
许汐言轻轻翕动睫毛。
俯下来,吐息离她更近:“所以今晚你会记得多久?”
呼吸越来越近,直到迫近闻染的耳廓,许汐言这时一定已经发现了,早在她呼吸打过去之前,闻染的耳朵早已红透了。
许汐言附在闻染的耳边说:“记得我好吗?”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所有人都已忘了我以后。”她的手指贴过来,淡淡笑着,轻蹭过闻染的脸侧。
“阿染,在所有人都忘记我以后,你要记得我。”
竟是无比落寞的语气。
闻染听着,不说话。
许汐言抬起脸,才发现闻染不知何时阖上了双眸。
许汐言用鼻尖蹭一蹭她:“今天生日,许愿了么?”
闻染:“许过了。”
耳尖的绯色,在往她的太阳穴蔓延。
“许的什么愿?可以告诉我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汐言了然的笑笑。
“可是……”闻染张开眼,抬起双手,贴到许汐言的双耳边。
许汐言一愣,闻染捂得那样用力,她只能看到闻染的双唇翕动,有模糊的声音,却根本听不清闻染在说什么。
闻染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说:“我今天吹蜡烛时许的愿望是……”
她连唇瓣的翕动也轻微,许汐言根本辨识不清她的嘴型。
“让我忘了你。”
“等有一天我们分开,许汐言,让我忘了你。”
为什么记忆于你是拼图碎片,一片丢失,一片珍藏。一片拾获,一片遗落。你本性的疏离好似让你用热闹规避了所有的完整。
许汐言曾说,闻染那样防备,是准备从两人的关系里全身而退。
其实闻染没有那么贪心。
遇上许汐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
她全部所求,不过是——「劫后余生」。
第53章微暗声线问:“你确定想用?”
闻染说完后, 很平静的放开了许汐言的双耳。
许汐言长发垂落,扫在闻染的针织衫上,睫毛也长, 轻轻翕着,那总深邃得辨不出情绪的眼神,便似被睫羽滤过一道,扑簌簌掉在闻染的面庞上。
许汐言问:“到底许什么愿了?”
闻染摇摇头:“不能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很想它实现?”
“嗯。”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了跟陶曼思一样的话:“闻染, 像你这种性子的人,也会有很想实现的愿望么?”
“有。”
许汐言忽地笑了笑:“真想知道啊。”
闻染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微微扭头,挪开眼神:“许汐言。”
“嗯?”
“你再保持这个姿势的话, 是想在这里发生什么吗?”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许汐言起身,又对闻染伸出一只手,把她从毛绒毯上拉起来。
“走吧。”
“去哪?”
“不去你家么?”许汐言反问。
“那这里呢?”闻染微扬下巴示意了下, 这里黯蓝的灯带, 舞台的薄雾,靠在旋椅边的木吉他,和地上的毛毯。
许汐言牵着她, 柔声道:“会有人收拾的。”
这便是许汐言的世界。
许汐言只施展魔法, 只创造烟花迸开最璀璨的那一瞬。
其后一地的灰烬纸屑该如何打扫, 那从不是许汐言操心的事。
闻染莫名想:或许天才就是这样被惯坏的。
她随着许汐言走出livehouse,许汐言一路往路边走,她紧张的跟上去:“不叫你助理来接么?你这是?”
许汐言:“打车。”
闻染吓了一跳。
许汐言眼睛没笑, 只是勾勾嘴角:“逗你的。”
她指指路边:“想着今晚要过去你家,用我这边的车不方便, 找朋友借了辆。”
闻染看过去,是上次那辆大G,许汐言开这车送过她的。
纱衣太轻薄,在月光里走一趟,便似要羽化登仙。闻染跟在许汐言身边,左顾右盼,好在深夜无人,等许汐言上车后,她做贼一般快速钻入副驾。
许汐言瞥她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
一路沉寂着。
直到一个红灯,许汐言右手松塌塌搭在方向盘上,左手肘倚在车窗沿,掌根托着侧腮,扭过头来瞧着闻染。
闻染察觉了,佯作不知,望着前方等红灯的一众车流,尾灯连同交通标志灯沉红的光,一并映在她脸上。
“闻染。”
“嗯。”手指抓紧放在膝头的帆布包带。
“我记得你。”
“什么?”
“其实我记得你,也快十年。”
闻染扭过头,望着许汐言。
“你可能不记得了。”许汐言淡笑着:“高三跨年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海洋乐园,也不知现在还是不是开着。”
“没有了,三年前闭馆了。”
许汐言顿了下,闻染更紧的抓住帆布包带,声音却平和:“哦,之前远房小侄女来海城玩,本想带她去来着,查了一下,发现闭馆了。”
“那,真可惜。”许汐言纤长的食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摩着:“本来还想和你再去一次。你一定也不记得,在多媒体馆里,那天我不知前一晚去玩什么了,很困,躲在那里睡了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你就站在我面前。”
“那天你穿淡蓝羽绒服,背着手,一点不出声的望着头顶多媒体屏上,一只巨大的鲸鱼游过去。”
“那时多媒体屏模拟海洋的一片蓝光,洒在你脸上,显得你整个人都是蓝色的。可是现在你坐在这里,汽车尾灯的一片红洒在你脸上,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蓝色的?”
许汐言的指背,很轻的蹭了一下她侧脸:“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很忧伤的样子呢?”
闻染始终望着她:“还有呢?”
“嗯?”
“还记得我什么?”
许汐言笑了下:“记得我在琴房用缺了个键的钢琴,给你弹过《月光奏鸣曲》。”
“还有呢?”
“还有,记得你跟你朋友一起去做课间操,记得我坐在校史馆楼上跟你说话、你的身后有鸽群飞过,记得你拿着红豆面包在学校里碰到我、总是低头躲开……”
这时一阵“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传来。
是闻染的手机。
闻染掏出来一看,是陶曼思。闻染接起来:“喂,曼思?”
交通信号灯颜色转换,许汐言点一脚油门,缓缓汇入车流。
“染染,你还没休息吧?”
听到她唤「染染」二字时,许汐言很低很低的笑了声。
闻染抓紧手机,很疑心手机另端的陶曼思会不会听到,嘴里答陶曼思:“没有,怎么啦?”
“我今晚跟你吃过饭回来,在赶一篇稿子,特别着急,后天就要交,其中有一段关于演员怎么入戏和出戏的心理描述,我怎么都写不好,忽然想起你之前不是提过,有个找你调律的客户曾是演员?”
“是。”
是有这么一位,曾经在一些剧里演过女三,熬了几年,没有出头机会,后来变身一家手冲咖啡店的店主,兼职网红。
“你方便的话,能帮我问问她么?现在太晚了吧,要不,你明天方便的时候帮我问问?”
闻染了解陶曼思,如果不是这篇稿子要得特别着急,陶曼思肯定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闻染应下:“我现在就帮你问,但她很久没拍戏了,所以讲的内容不知能帮你多少。”
“呜呜呜谢谢!能联系到一个演员我已经很感激了!”
挂了电话,闻染翻出通讯录,按字母检索到那位客户的手机号,轻轻整理着呼吸。
她跟客户并不算相熟,以她的性格,这么晚打电话过去,很是需要一番心理建设。
许汐言:“等等。”
“嗯?”闻染扭头。
“抱歉,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这车内空间有限,陶曼思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许汐言也听了个大概。
她告诉闻染:“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余良辰老师怎么样?”
掏出自己手机,语音呼叫个号码出去。
余、余良辰?
说余良辰是国民度最高的女演员也不为过吧?拿了金棕榈大奖后,她锐减了自己接戏的数量,只挑最顶级的剧本。去年只上映一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登顶票房冠军的同时横扫亚洲各大演技奖项,流量与演技双担。到邶电担任客座教授的一番演讲,也火到出圈的程度。
闻染捏着手机坐在一边,心里想,如果柏女士知道能轻轻松松跟余良辰通话,不知会不会晕过去。
余良辰很快接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无比熟稔的语气。
许汐言笑:“今晚没拍夜戏吗?还以为会是你助理。”
“没有,今天收工早。”
许汐言诚挚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哟,你还有求人帮忙的时候?”
“我是想问,演员接到一个剧本,会怎样调整心态来入戏和出戏?方便从专业角度聊聊么?”
“你问这干嘛?你要进军演艺圈了啊?”
“怎么可能,我只跟钢琴死磕。我帮……”许汐言看闻染一眼:“嗯,我帮一个人问的。”
余良辰调出逗小辈的语气:“什么人?很重要的人啊?”
本以为许汐言会笑谈几句将起哄带过,想不到她认真答道:“是。”
余良辰反被她语气震了震:“喔,我想想……”
“不好意思我先问问。”许汐言:“方便录音么?”
“可以啊。”
许汐言微扬下巴,示意一旁的闻染。
闻染赶紧打开手机录音软件。
放眼国内演艺圈,余良辰的确是回答这问题最合适的人选。
她聊得诚恳,末了问许汐言:“说这么多,够了么?”
许汐言望闻染一眼,闻染点头。
许汐言:“谢谢了,前辈。这些内容可能会被用到一篇媒体的稿子里,方便标出你的名字么?”
“没问题。”
“那,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再来麻烦你。”
“汐言。”余良辰忽地笑了:“看来那个人,对你真的很重要啊。我还真是想知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一个人能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闻染望着窗外,车灯交织出一片琥珀色的时光海。
不知怎的,她完全听懂了余良辰的这句话。
余良辰说的是,许汐言的一颗心被这丰饶世界填得太满了。
有时候闻染甚至觉得,许汐言潜意识里是刻意不让自己在某处停留太久。就像她潜意识里,记得一些事、又刻意忘掉一些事,不让自己的情感完整。
钢琴以外,她的时间就那么多。哪怕被她很真诚重视着的人,也只能和这世界上其他震撼的、美到瑰丽的事物平分秋色。
等啊等。
等到许汐言在索科罗岛观过锤头双髻鲨。
在南非看过角马迁徙。
在撒哈拉沙漠用狂放的钢琴曲致敬头顶的五千四百颗星辰。
等到许汐言归来的时候,那些日常生活中想和许汐言分享的心情,早已淡了散了。
许汐言对余良辰再次道谢后挂断手机,提醒闻染:“给你朋友发过去吧。”
“嗯。”闻染:“谢谢。”
“如果她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转告我。或者她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问问余老师,她们应该可以加微信,余老师是个完全没架子的人,不用担心。”
闻染将录音文件转成文字,给陶曼思发过去。
陶曼思吓坏了:【你怎么能联系到余良辰?】
闻染:【嗯,就是客户托朋友,转了几道。】说谎,心里十分愧疚。
陶曼思:【啊啊啊啊简直是可以写一篇专访的程度了!】
闻染低头打字时,许汐言握着方向盘,略自嘲的笑笑:“应该没跟你朋友提起我吧?”
闻染收起手机,抿唇默默不说话。
许汐言调整了一下心情。
问闻染:“你呢?记得我什么。”
闻染扭头望着窗外:“背影。”
“什么?”
“我记得你,很多很多的背影。”
“为什么是背影?”
“不告诉你。”闻染望着窗外流光的霓虹,忽道:“我不会接的。”
“什么?”
“你的朋友那么多。”闻染又抿了抿唇:“等我们分开以后,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接的。”
许汐言顿了顿。
恰一个红灯,她点一脚油门,城市在眼前如快速切换的幻灯片。
那么一瞬间,许汐言倏地觉得恍惚:分开以后?
真到了分开以后,她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闻染打电话呢?
她想象不到。
她一点也想象不到,分开后给闻染打电话的场景。
或者说,她想象不到和闻染分开。
******
回到家,两人依次洗澡。
许汐言那件轻薄的纱衣奢贵到几乎是一次成形,不能再穿,闻染找了件衬衫和牛仔裤给她。
许汐言将牛仔裤搭在一边,暂且只穿着衬衫。她洗过头发,坐在床畔,闻染跪在她身后窄窄的床上,指尖轻轻拨弄着帮她吹干。
许汐言问:“有收到什么生日礼物么?”
“有,陶曼思送我一张海拉的复刻版黑胶唱片。”
许汐言点点头。
闻染又道:“还有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吹风筒对着许汐言的耳后。
“送了什么?”
“小玩具。”
“什么?”
闻染很沉静的重复一遍:“小玩具。”
许汐言抬手,握住闻染细瘦的腕子,转回头来看着她。
闻染关了吹风,放到床头柜上,探手,很轻的触了触许汐言的耳廓。
那里被吹风吹得灼热,是不是跟她自己发烫的耳尖更同步点。
她倾身,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放到枕头一侧。
许汐言垂眸看了眼,微暗的声线问:“你确定想用?”
闻染:“嗯。”
盘腿坐回许汐言身后,很轻的,一下一下抚弄着她的耳廓。
“阿染。”
闻染动作不停。
“阿染。”
直到许汐言攥住她手腕,让她安静的面庞沉陷在小小一只枕头里。枕套仍是白底浅黄碎花,闻染长袖长裤的棉质睡衣也是同种花纹,许汐言记得自己问过她为什么买这花色而不买蓝色,她说这花色打折。
淡淡细碎的花纹,衬得女孩面容越发安宁内敛。
她望着许汐言:“你不想用么?”
许汐言从床头柜上取过来,滋滋声响起时,闻染很微妙的咬了咬下唇。
“自己试过么?”许汐言声音愈发暗。
闻染摇头。
许汐言贴过来时,闻染几乎是一瞬绷紧了足弓。
许汐言观察她一切细微的反应:“乖女孩。”
额角迸开的血色让那张素净的面容近乎羞怯,闻染咬唇的样子很特别,像要把一切心思封印在自己体内,不泄露任何一点端倪。
可闻染不叫停。
一直不叫停。
许汐言垂眸望着闻染,觉得自己脊骨都在发汗,她被闻染的反应和神情弄得很燥郁……不,这个词并不准确,那是一种她在钢琴王国里、在整个世界中,都从未曾获得过的体验。
保护的同时想占有,摧毁的同时想重塑。
想和她一起融化,再彻头彻尾的重生。
闻染终是从唇间放出她的名字:“许、许汐言……”
便是在那一刹,许汐言忽然很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女孩,哪怕她正在看着她。
坐在琴房安静听她用缺了个琴键的钢琴弹完《月光奏鸣曲》的女孩。
在机车后座拥住她纤腰和她一起从聚会出逃的女孩。
现下在她怀抱里微微战栗的女孩。
直至狂乱结束,许汐言松开闻染,起身。闻染要跟她一同起来,她很轻的扶了下闻染的肩:“我来。”
又问闻染:“干净床单在哪?”
闻染软软抬手指了下衣柜:“第二层。”
许汐言取了张出来,先把一侧铺好,问闻染:“我抱你过去?”
闻染阖着眸子不答话。
她俯身,抱住闻染。明明那么高个子,却轻薄得似一张纸,就在她半抱着闻染、把闻染挪到那侧干净的床单上,放开闻染要去铺另一侧床单时。
闻染忽然抱住她胳膊。
许汐言愣了下。
那时她披着闻染的一件淡蓝衬衫,为了方便动作挽着袖子,闻染把额头抵住她小臂,肌肤相触,能感到一阵微热。
她问:“怎么了?”
闻染紧紧抱着不肯放,额头贴着她手臂,轻轻摇头。
“阿染?”许汐言觉得不对,另一手搭上闻染的肩:“怎么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闻染哭了。
闻染就那样紧紧抱着她手臂,很低的声音传来:“没怎么,就这么抱一会儿。”
那一刻许汐言其实有些无措。
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或许,其实她不会爱人。
闻染额头抵着她小臂极紧的抱着,那姿态像什么,许汐言是许久以后看一部南极题材的纪录片时,才恍然发觉——那姿态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的绳索。
可闻染为什么会是一个溺水的人?她又为什么会是闻染的绳索?
抱了一阵后,闻染主动放开了她,阖着眼躺回枕头上:“辛苦你继续换床单了。”
许汐言细细看了闻染一眼,闻染的眼角没有泪。
许汐言仔细帮她把另一端床单换完:“阿染。”
她拿着那条浸湿的床单坐在床畔,一手搭着闻染的背:“等你跟我什么都体验过以后,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闻染面朝墙躺着,背对许汐言,背弓蜷着,好似一个抱住自己的姿态。
她那样瘦,许汐言甚至可以摸到她脊骨一节节的形状。
她不肯说话,许汐言轻抚她一会儿,站起来,替她掩上门。
走到生活阳台,找到她那架小小的双十一打折买来的洗衣机。
许汐言把床单塞进去,研究了下怎么放洗衣液。她并非骄纵的人,只是工作和生活那样满,她的确已很久没自己做过这些事了。
又仔细看了操控面板,选了夜间模式。
但洗衣机是个没听过的品牌,夜间模式也轰隆轰隆的震动起来,像架小坦克。
程序也无法终止,许汐言立在一边守着,看到一旁的写字桌上放着闻染的烟和打火机,抽了支出来,给自己点上。
看了眼闻染的打火机。一种很暗的哑光银,上面浮雕着半边翅膀,闻染用了有段时间了。
烟则是万宝路。那样文静内敛的女孩子,却抽很烈的万宝路。
许汐言一时不适应,低低的咳一声。
很轻微的脚步声,许汐言抬眸,见闻染不知为何起来了,倚在房门口。
开口问:“你抽我的万宝路?”
许汐言点头。
“用我的打火机点的烟?”
许汐言不明就里,又点头。
闻染走到桌边,指尖在那打火机的半边暗银翅膀上摩了下,拿起来,隔着小段距离抛给她:“送你。”
许汐言接?*? 得很稳:“送我?”
“嗯。”闻染淡道:“这打火机挺神奇的,我以前也总丢打火机,买了这个以后,再没丢过了。”
说完又转身往卧室里走:“我真的累了,床单让它自己洗着吧,我睡一觉起来晾,你先走吧。”
“没事,我等它洗完。”许汐言望着她背影:“阿染。”
“嗯?”
“这个打火机,我也不会弄丢的,永远。”
闻染脚步滞了下。
终是没回头,回到卧室,关上门。
许汐言守在生活阳台,直到床单洗完,那间掩着门的小小卧室里再没发出一点声响。
许汐言展开晾衣架,帮闻染把床单晾了。
轻轻推开卧室门,闻染面朝墙躺着,背对着门口,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许汐言替她关上灯:“晚安,还有……”
不知为何她想再说一遍,在这个只有她和闻染的,私密的、温暖的小小房间里:“生日快乐。”
接着她放轻动作掩上门,离去。
******
之后。
许汐言频频出现在机场,飞去国外工作,又飞回来。粉丝手里攒了很多很多机场街拍,偶尔拍到她在机场低着头打电话,戴猫眼墨镜,一脸的生人勿近。
闻染总是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静静听奚露和郑恋提起她。
按照闻染的计划,她和许汐言应该就这样在一起两年。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了她们的关系。
******
过了元旦,许汐言飞往摩洛哥继续自己的工作。
今年国际艺术协会的指定演出,将在这里的一座古老剧院举行。
每年一度国际艺协的指定演出,被称为演艺界的“诺贝尔”。艺协会在全球范围内甄选最出众的五名艺术家,涵盖音乐、绘画、雕塑、摄影等各个不同领域,并通过学会的严格评鉴,选出其中的一位,进行指定演出。
如若顺利,将获得协会授予的荣誉勋章。
截止到目前,全球获得勋章的也不过三十二人。并且,从未有亚洲钢琴家获此殊荣。
许汐言是受邀的第一人,她的演出,将在三月进行。成功获得这枚勋章的话,将是亚洲钢琴家于世界范围内的又一次强力发声。
许汐言这次飞过来,是先预检场地,然后做大量的预适应练习。
这次演出的含金量之重,让闻染作为一个在各种软件屏蔽了「许汐言」这一关键词的人,也早早获知了消息。
手机响起是在一个深夜。
闻染迷迷糊糊的,看了眼手机上的未知号码,挂断,手缩进被子里,冷空气顺着被缝钻进来,已染了一身的凉意。
电话却又一次震动起来。
闻染不得已接起,带着睡眼惺忪的朦胧:“喂?”
“闻小姐?”
“请问你是?”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窦宸。”
闻染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许汐言的经纪人。
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
闻染裹着被子坐起来:“有什么事吗?”
她拽着被子,心中已有不好预感。
因为窦宸的声音虽然沉着,但透着浓浓倦意:“是汐言,她出事了。”
第54章“你这可是来勾引我。”
闻染很奇怪的, 脑子里并没有跳出如小说里惯常描述的“嗡”一声。
大概「许汐言」这个名字,近十年来在她脑海中实在出现太多次了。反反复复的想,反反复复的磨。她甚至荒唐的觉得, 无论是谁对她说起许汐言的哪种情况,都早已被她预想过了。
她是调律师,跟不少演奏钢琴的人打交道,长时间大量而严苛的练习, 是容易生出职业病。
既然窦宸有空打给远在国内的她, 那情况就没有太紧急。
她问:“怎么回事?”
“新闻没有披露过, 汐言的右手一直患有神经炎,发作起来整只手都会疼而且发麻, 最重要的,会影响她接下来在摩洛哥的演出。你了解汐言的性格, 她一向完美主义。”
“窦姐,你打给我的意思是……”
“汐言想直接放弃这次的演出,这太任性了。我想请你过来劝劝她, 无论如何要坚持完成, 按国际艺协的规则,如果这次放弃,她将再没有入选的机会, 对她在国际上的发展影响太大了。”
“其实这次演出只要顺利的弹下来, 哪怕不完美, 艺协的标准不会太严苛,她会拿到那枚勋章的。”
“闻小姐,我心里清楚, 能劝她的只有你,所以很抱歉, 冒昧的给你打这个电话。”
窦宸这时站在院子里,沙漠黄昏天空泛起某种瑰粉,身边酒店建筑是十一世纪古堡风格,并不高,反衬得身边一株阿甘树尤为巨大,茂密的苍绿色树冠发出叶片摩擦的碎响。
窦宸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想起这个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姑娘。
她见闻染的次数并不多。许汐言每次去闻染家,大多是陈曦负责接送,她不置喙太多。
但她对闻染印象很深,因为这姑娘格外安静素淡。很瘦,纤薄的一片,不化妆,一头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穿淡蓝的衬衫、T恤或针织开衫,背帆布包。
像城市里无数刚刚下班走出地铁站的年轻人,又要湮入街道熙攘的人群里去。但她不焦灼,不仓促,一张脸总是内敛又安静,映照在大都市五光十色的霓虹下不为所动,看起来内核很稳。
窦宸:“闻小姐,我们整个团队在这里待命,都要指望你了。”
闻染问:“许小姐知道你打给我吗?”
“不知道。”
闻染想了想:“我没有摩洛哥的签证。”
“这边免签,如果闻小姐肯来,我马上安排人帮你买机票。”
闻染应了下来。
窦宸的经纪团队办事效率极高,很快把机票信息发到她手机上。出发时间是明天上午,闻染看了看手机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还好,刚刚过完年,很多人都还没进入正式的生活轨道,数天后才有约她调律的客户。
电热毯睡前关掉了,这会儿先前捂出的暖意散了,总觉得睡不踏实。
勉强睡到五点过,闻染放弃挣扎,索性起来收拾行李。
从衣柜深处翻出那只小小蓝色旅行箱。很奇怪,当时这只行李箱是在淘宝上买的,不超过一千块钱,以为照它的宿命,最远的旅途便会是格鲁吉亚的石头堡,然后被塞在衣柜深处蒙尘。
可是现在,它跟闻染一起去过了加州,又要一起远赴摩洛哥。
去加州的行李标签她撕下来后夹进了日记本,这次去摩洛哥,她一样打算如此。
一张张行李标签,像一张张书签。嵌在日记的纸页里,像是嵌进了她的人生。
临时起意的旅途,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行李箱合上立在墙边,不算过分的重量。闻染换好了衣服,盘起一条腿坐到写字桌边的靠背椅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她的出租屋面积不大,写字桌在卧室里是放不下的,于是就摆在客厅,正对窗口。白底窗帘上是淡紫的碎花,当然,选这花色也是因为打折。
窗帘拉开一半,天起先是灰蒙蒙的,然后越来越淡,像有人把天扔进笔洗,那逐渐明亮的天色是被洗出来的。
洗得淡一层,天就亮一层。
直到天光大亮,闻染把早已抽完的烟摁进烟灰缸,才发现一直盘着的那条腿有些麻了。她站起来,脚跟在地上轻轻捻转,想让小腿上爬满蚂蚁般的感觉缓解一点,握着手机给何于珈发信息:【于珈姐,我临时有点事需要请假。】
何于珈也不知是难得早起,还是打游戏到现在还没睡:【没问题啊。出什么事了吗?】
【要去一趟外地。】
闻染只是模糊的这样交代一句。
打车前往机场,倒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闻染坐在出租车后排,缓缓吐出一口气。
上次乘飞机去加州找许汐言时的那场暴雨,还历历在目。
十多小时的航程,闻染戴着颈枕眼罩在飞机上迷迷糊糊,觉得这或许就是她和许汐言之间的距离,隔着星海,隔着重洋,要独自跋涉多久,才能赴许汐言的一面之约。
抵达机场,这次不需要她自己约车,窦宸早早派了司机来接。
开往酒店的一路,正值摩洛哥黄昏,车窗外好似荡涤着一层雾。仔细看,才发现那是砂砾,凝结在空气中,再往原处望,是一望无际的、海一般浩瀚的沙漠。
抵达酒店,却是浓重的欧洲古堡风格,与此地悠久历史息息相关的文化印记。
窦宸站在酒店门口等她,垂落的指尖轻轻点着西裤,沉稳间有很难掩去的一丝焦灼。
看到她从车里下来,迎上去:“闻小姐,一路辛苦了。”
又命人把她的行李暂且先送到前台。
大约是想着,她要不要和许汐言住一间。
闻染暂且没应这一茬,细声问窦宸:“许小姐现在知道我过来了么?”
“我告诉她了。”
“她说什么?”
“她责怪我,”窦宸苦笑:“这是她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要劳累你跑这一趟?”
说着又问闻染:“在飞机上没怎么好好吃饭吧?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再过去找汐言。”
“可以,谢谢窦姐。”
窦宸其实有点意外,以为闻染远道而来,会迫不及待去见许汐言。
可这纤瘦的姑娘看着沉稳稳的,当真是一点不急。
窦宸引着闻染往餐厅走。
一碟烤鱼配小扁豆汤,加米饭。窦宸提醒:“这边的米饭偏硬。”
闻染点点头:“窦姐,你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
闻染在桌边坐下,窦宸坐到她对面,她笑笑:“您如果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您的。”
“不忙。”许汐言都要放弃这次演出了,她还有什么可忙的。
闻染这人吃饭动作慢,把鱼刺拈出来的动作慢条斯理。
窦宸坐在她对面,好几次欲言又止,又都忍下。
直到闻染站起来,去仔细的洗了手,走回窦宸面前:“那我们现在去找许小姐么?”
一直客客气气的,唤她「许小姐」。
窦宸闻到她用了漱口水,很清淡的樱花味。
窦宸点点头:“好啊,现在过去。”
她引着闻染上楼,踩过走廊里柔软的长绒地毯,壁灯蜿蜒,两人停在一扇厚重的木扉前。
窦宸:“那我敲门了。”
“窦姐。”
“嗯?”窦宸回头。
闻染安静的笑笑:“我想还是先跟您打个招呼比较好,如果我这一趟过来有自己的想法,您可以接受吗?”
窦宸略一迟疑,点头。
人人都知道那枚勋章对许汐言的重要意义。闻染看起来是踏实沉稳的人,能有什么不同想法?左不过是劝许汐言的方式与她料想的不同。
这里一切是旧时风格,不设门铃。窦宸蜷起指节在门上一敲,暗暗的回声,好似走进什么《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来了。”
来应门的是陈曦。她们应该都知道闻染要来,视线越过窦宸在闻染脸上停留了下,很轻的一笑。
屋里的灯光更暗,像什么堆满金币的幽暗山洞,那光线不来自灯火,而来自赤金的反光。
静静的,没一点声响。
陈曦掌着门让开门口,窦宸引着闻染进去。
许汐言坐在一张波旁风的暗红丝绒沙发上,细长形状,按中国古代的叫法应该唤作“美人靠”。这名字是格外贴切的,因为许汐言穿一件黑曜石色吊带睡裙,看起来整天没换衣服没出门,抱着只靠枕,眼皮恹恹耷耷的望着窗外。
这时已入了夜,灯火铺展,如天边星。
她居然……刚刚涂完指甲油。
闻染没看过许汐言涂指甲油。
那雪色的肌肤太白,丹蔻点在一双纤足贝母般的指甲上,只觉得瑰丽得惊人。从此古老靡靡的文学作品里恋足的癖好有了指向,变得一瞬为人理解。
许汐言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再弹琴,做这些琐事来消磨时间。
她抱着一只暗蓝丝绒靠枕,听到窦宸和闻染进来,从窗外抽回视线,眼神第一瞬间落到闻染脸上。
她应该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因为她开口,声线比素日还要哑些,暗出了一种与壁灯相似的质感:“累不累?吃饭没有?”
闻染走过去,放下帆布包,坐到她侧边的另张单人沙发上。
走近了才闻到,许汐言身上有很浓的药味。应该是舒缓神经痛的药膏,凉凉涩涩的,让平时瑰丽的人,莫名染了些玉骨冰肌的感觉。
“我骂窦姐了。”她凑近闻染耳边,小女孩般放低声音。
抱枕挪到侧怀,倾身过来,伸手,揽住闻染的肩:“她指望你来跟她们同仇敌忾的劝我呢。”
她探手过来的瞬间药味更浓,闻染分明看到,她的拇指与食指在微微发颤。
可她笑得那般殆懒雍容,好像还是平时那个什么事都没有的许汐言。
因为闻染这次来与许汐言谈的是“公事”,所以窦宸和陈曦没走,远远站着低声说着话,这房间太大了,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消弭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变成某种背景音。
闻染任许汐言揽着她的肩:“谁说的。”
许汐言瞧了她一眼。
闻染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给许汐言看:“我来带你逃跑。”
那是两张回国的机票信息。
一张是闻染自己的。
另一张,是许汐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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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宸靠墙抱着双臂,低声与陈曦聊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远远听到许汐言笑了。她瞥过去,许汐言一张浓颜的脸笼在光晕里,神情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许汐言是在问闻染:“你确定吗?”
闻染很平静的把手机收起来:“确定。”
答允窦姐要跑这一趟后,她有过一瞬犹豫,之后便无比确定自己的这一想法了。
许汐言:“窦姐同我说过不知多少次,要是放弃这次演出,我未来的国际发展要受多大影响。”
“我明白。”闻染自己以前也学钢琴。
“所以,你还是来带我逃跑?”
“不然,”闻染犹然平静:“你想继续这次演出吗?”
她不问“该不该”,她只说“想不想”。
许汐言又笑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搭在闻染肩头的手明显在抖。
天才大约都是精力旺盛的人。那是闻染第一次,看到许汐言露出明显的疲态。
也许还有某种……无措和畏惧。
闻染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许汐言无限放低声,似只与她一人私语:“为什么?”
闻染沉静道:“因为从十岁以后,我的人生,就是逐渐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过程。”
许汐言望着她。
“普通人的意思就是,我会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做好每一件我应该做的事。我很胆小,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因为我生活中获得的一切,都与我的踏实、我的守规矩脱不开关系。”
“就像等红灯一样,我下班后从黄昏的文创园出来,背着电脑、拎着吃空的饭盒,疲倦的等红灯变绿,因为我没办法控制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
许汐言抱着蓝丝绒靠枕,始终望着闻染。
“可是许汐言,你是天才啊。”闻染轻轻道。
“你不是在地面苦等红灯变绿的人,你会飞,你的天赋就是你的扫帚,你会骑着它飞过天际。”
“你不想继续这次演出,因为你想每一次无论舞台大小,无论性质如何,献出的演出都是你自己真正满意的。天才哪里会考虑后果呢?”
闻染的声音愈来愈轻,却带着敲击人心的某种魔力:“天才只需要负责,所有由魔法点亮的那些时刻。”
许汐言笑了。
真心的。诚挚的。整张面庞若蔷薇绽开的。
她放下靠垫,站起来,双脚趿上拖鞋,手还在抖,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黑色风衣,套上,低头束上腰带,叫闻染:“来。”
闻染站起来,背上自己的帆布包。
许汐言牵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下,凑到她耳畔,那一头浓密的卷发整日没梳过,蓬出一种格外凌乱的美感,发丝扫在她的下颌上:“闻染,你哪里胆小呢?”
“看着那么乖,可是连我自己都下不定决心的事,你敢。”
“你这可是来勾引我,跟你一起私奔。”
从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从考虑后果多过考虑效果的成年人生活里。
从魔法失灵的危机里。
牵着你的手逃离,跟你一起私奔。
闻染轻轻的“嗯”一声。
许汐言打开包把证件塞进风衣口袋,牵着闻染往门口走去,跟窦宸打声招呼:“窦姐,我走了。”
窦宸:“去哪?”
许汐言难得肯罩上风衣,她以为是闻染劝动许汐言出门走走。
许汐言挑唇笑了下:“回国。”
窦宸一愣,一手打横撑在门口,拦住许汐言:“你买机票了?”
许汐言:“闻小姐买的。”
骄傲的语调。
窦宸一瞬望向许汐言身后的闻染。
这个看上去总是安静而内敛的姑娘。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姑娘。这个出现在聚会总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姑娘。
此刻静静站在许汐言身后,望着她,承接了所有她锋利的眼神。
其实闻染攥着帆布包带,掌心正在冒汗。
她的性格,让她一贯不习惯跟人起冲突。
从小柏惠珍对她稍微说句什么重话,又或是班主任稍微给她个严厉眼神,她肯定就不争了。
此时她攥着包带在心里鼓励自己:闻染,别怂。
窦宸把目标瞄向她:“闻小姐,我以为以你这种理性的性格,你应该会考虑,如果这次拿不到勋章,会对汐言的未来发展产生多大影响。”
“我知道。”闻染说话的语调总是很沉静:“可是,如果连许汐言自己都不认可「许汐言」的话,那未来还有许汐言这名钢琴家存在么?”
许汐言又笑了。
掀起眼皮,去看窦宸:“窦姐,我知道这次放弃演出,就永远拿不到这枚勋章了。镀不了这层金,少说五年,我在钢琴圈的位置都会受影响。”
“可即便这样,窦姐,我不想用任何一次不完美的演出,来换这五年。”
“就算要再多花五年、十年,去发展我在国际音乐圈的地位,那又如何呢?”她挑起唇角:“我是许汐言。”
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许汐言了。
窦宸望过去。
之前她怎么会认为,室内油画般的光晕模糊了许汐言的面容。那样的墨色瞳仁,是任何人看一眼,都会被灼伤的程度。
那样瑰丽的双眸里,写着窦宸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四个字:「恣意妄为」。
窦宸放开了撑在门口的手。
许汐言踏上不知何时甩落在门口的一双高跟鞋,紧紧牵着闻染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
闻染被许汐言牵着,跟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说:“许汐言。”
“嗯?”
“马上就要去机场,坐十多小时的飞机,你到底为什么要穿高跟鞋啊?”
许汐言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配我今天这一身,好看?”
闻染轻轻的笑。
“那你能不能把口罩戴上。”
“口罩不好看。”
“好看的。”
许汐言走在她身前步履不停。
闻染在身后晃了下她的手:“很好看的。”
许汐言的拇指和食指,始终在她掌心里微微发抖。闻染按下心中的涩意。
许汐言终于松口:“我没有口罩。”
“我有。”闻染从毛衫外套里掏出一只未拆封的口罩。
许汐言停下来接过,唇角微挑:“你为了把我偷出来,准备得够充分的啊。”
两人乘电梯下楼,闻染去前台取自己的行李箱,又跟酒店约车去机场。
她英语口语说得总没那么流利,磕磕巴巴,可面对着摩洛哥肤色不同的前台,心里又有种出奇的镇定。
前台打电话去帮她约车时,她扭头看一眼。
许汐言戴着一只黑色口罩,笼着件黑色长款风衣,很利落的款式,玳瑁扣的腰带束紧在腰间,勒出纤细腰线。偏偏这样的凌厉间,又有黑曜石色睡裙的丝缎边从风衣下摆露出来,很光洁的料子,是可以穿出门来的,但总带一分睡裙才有的慵懒。
交叠在许汐言身上,是极为矛盾的美感。
她踩一双墨色的细高跟鞋,倚在酒店的大理石立柱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像一朵攀援而上的野蔷薇。
会从温室花园里出逃的那种。
闻染收回视线,凝神去听前台挂了电话后给她的回复。
很快车来了。
司机帮闻染把行李搬上车,许汐言站在车外,看闻染一脸恨不得赶紧把她塞进车里去、越不引人瞩目越好的样子,有些想笑。
明明这么胆小的一个人。
飞了十多小时的航程,来一片沙漠腹地呆了半小时,赶来冒众人之大不韪的带着她逃跑。
许汐言很难描述这一刻内心的触动。
两人上了车。
到这时,两人的手反而放开了,一人守着一边车窗,暧昧的距离。
闻染心里反复咀嚼着许汐言方才说的两个字——「私奔」。
这真的很像私奔。只有她们俩,手牵着手,籍着夜色,从众人的世界里逃离。
固然她们早已过了牵手飞奔的年纪了。
可此时许汐言把车窗揿开一条细缝,夜风灌进来,带着沙漠独有的气息,淡淡的油橄榄香,卷着人额发不停翩飞。
这也是一种狂奔,车载着她俩,冲破了无边的夜色,身边是浩瀚的沙漠。
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那般的震撼,许汐言低低的开口,嗓音似笑似叹:“阿染。”
“你怎么敢的啊?”
闻染很平静的望着前方:“其实我只想了一个问题。”
“什么?”许汐言扭过头来看她。
“是放弃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坚持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许汐言那边良久无声。
“你呢?”许汐言伸手,带着疼痛的微颤去触闻染的侧颊,在引司机瞩目前旋即撤离:“你现在有继续喜欢弹钢琴吗?我记得我也问过你的对吧。”
闻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三次以后,转头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一头如海藻般浓密的发,在夜色里翩飞,所有复古的建筑、柔黄的街灯和更远处似海浩瀚的沙漠,都变成明信片一般的布景。
闻染点点头:“嗯。”
所以我不远山海的来报答,报答你十八岁时跟我说过的那句话。
第55章“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车顺利开到机场, 闻染和许汐言去登机。
深夜航班,人不算拥挤。闻染的钱不多,买经济舱, 她问许汐言:“你坐过经济舱么?”
许汐言如实答:“没有。”
“我行李箱里有副墨镜,我还是找出来给你戴上吧。”经济舱的人更多更密,闻染明显紧张,觉得口罩还不够。
“阿染。”
“嗯?”
“你有没有想过深夜航班我戴副墨镜的话, 反而更惹眼。”
“……也是。”
好在候机厅所有人都是一脸倦色, 守在插座边给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充电, 淡淡屏幕蓝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没有人抬眼。
闻染和许汐言坐在角落的等候椅上, 许汐言抱着双臂,阖眼休息, 暂且摘了口罩,浓密长发垂下,遮住她的大半张脸。
闻染睁眼望着四周, 有年轻母亲给孩子买了瓶橙汁, 瓶盖旋开来,一股略带涩意的清新味道。
可会有一人想到,就在这倦怠候机厅的角落, 这个裹着黑色风衣坐在这里的年轻女人, 是一票难求的钢琴家、举世瞩目的瑰宝么?
为了尽量低调不惹人瞩目, 她们没有任何亲密动作。
偏偏飞机晚点,闻染心里暗想,以后还是不要买廉价航空了吧。
可这个“再也”里, 又还包含几次以后?
她这样奋不顾身为许汐言远渡山海的旅程,又还会有几次呢?
好在一小时后, 系统广播终于通知她们排队登机。闻染站起来唤许汐言:“走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登机口走去,闻染执着登机牌排在前方,许汐言在她身后。
她们前前后后,都是满脸倦色的旅客。
此时已是凌晨,夜浓得如墨,跑道边耸立的路灯白炽得刺人眼睛。所有人跟着队伍缓慢的挪动着,没有人说话,包括其中的闻染和许汐言。
就在闻染盯着玻璃外的一盏路灯瞧时。
许汐言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只手绕着她颈间轻轻圈过来。
扶着她的肩,带着她往后仰。
闻染就那样被许汐言带着,靠在了许汐言身上。
这个动作藏着外人不易察觉的亲密,闻染心底震撼,就那样靠着许汐言。
许汐言偏头,用自己下巴在闻染颈间很轻的蹭了下,鼻息打过来,闻染耳尖一烫。
“累不累?”许汐言的下巴又移走了,躲避开其他乘客的视线,很低的声音用英语跟闻染说:“外面的路灯好像星星。”
闻染轻轻的:“嗯。”
一颗心还沉浸在许汐言刚才轻柔的一蹭里。
那个动作对许汐言来说,不能叫做浪漫,而是有种不常见的……温存。
对,温存。
几乎像是在依赖闻染。
像是在回应闻染在来机场的车上,对她说出的那句:“是放弃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坚持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像是在以某种言语不能传达的方式,跟闻染说——“谢谢”。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时,闻染甚至并不确信,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当许汐言回忆起这场选在沙漠腹地进行的国际艺协指定演出时,会有一秒钟的后悔吗?会有一秒钟的怪责当时支持她放弃的闻染吗?
好像中立的不给予意见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闻染永远记得,当十八岁的她站在夜风拂动的天桥,望着桥下穿行的车流交织出红白两色璀璨的灯带,对于高考这种或将决定她一生的选择,许汐言也没置身事外,而是问她:
“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登机入座后,闻染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刚才在便利店买的一次性拖鞋,丢到许汐言脚边。
许汐言笑了笑,用嘴型说“谢谢”,甩掉高跟鞋,踩上去。
她神经痛发作的这几天应该都没休息好,坐在靠舷窗的位置,等飞机进入平流层后,渐渐睡着了。
口罩又戴上了,显得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原来没有舞台灯光照耀的时候,她也会显得……更真实,也更脆弱。
闻染肩背直挺挺的,望着舷窗外。
其实就是一团黑,没任何光线,好似连关闭舷窗的必要都没有。
许汐言的头,一点一点,顺着椅背滑落,渐渐垂到了闻染肩头。
闻染心想,她一直坐得这样肩背直挺,是在等这样的一刻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
许汐言靠在她肩头,终于有了实打实的重量。她垂眸看一眼,许汐言垂放在腿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睡梦中也是微蜷,那显然是个忍痛的姿势。
可闻染很轻的转动颈项,下巴微蹭在许汐言侧颊,扭头去看许汐言。
口罩之上,那双阖着的瑰妩眉目间却是舒展的。
也许是终于做下了这个决定,许汐言终于能睡得着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大概坐了二十分钟,等许汐言完全睡熟以后,等身边几乎所有旅客都已睡熟以后。客舱里的灯关了,只有右斜前方一个忙着办公的人,大概开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很微弱的一点冷白蓝光映出来。
闻染很轻的摸索过去,碰了碰许汐言的右手。
如若这时许汐言睁眼,她一定飞快的移开,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吵醒她。
那样礼貌,那样疏离。
可许汐言没睁眼。
于是她很慢很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蜷起,把许汐言的手包进自己手里,握住。
她哪里会急切呢。这个动作的过程本身,对她就是慢的,花了她将近十年。
直到空姐推着餐车过来送餐时,许汐言还在睡。
她远远望着空姐一点点走近,俯身细声问醒着的乘客要不要用餐。
闻染知道自己早就该放开手了。
可她就那样握着。
直到空姐越来越近,还有三排,两排,直到还剩最后一排,近到空姐细声询问的声音也能被她听闻了。
她终于不着痕迹的放开许汐言的手。
时间卡得刚刚好,许汐言好像就是在下一秒睁眼,抬起头来问:“是送餐么?”
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往日还要平静:“嗯。”
许汐言说:“我想要一杯咖啡。”
其实如若许汐言在她肩上多躺一秒的话,便会听到她扑扑作响的心跳,是快要跃出胸腔的程度。
比和许汐言交缠在一起欢爱时更甚。
她找空姐帮许汐言要了杯咖啡,递给许汐言时,手指微微擦过。
那是她刚刚握过的手,指节上还沾着她皮肤的温度。她忽然想,要是这廉价航班能一直飞下去就好了。
像在海面上误入了异次元空间的魔鬼轮,千百年时光更迭只当船上舞会不停的一夜,岸上其他人都已耄耋白发,她们兀自在船上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一直困在这廉价航班小而逼仄的座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不知道许汐言习不习惯,闻染低声问:“累么?”
许汐言摇摇头,眸眼对闻染弯折起来:“你呢?”
“我还好。”
许汐言扯下口罩飞快的喝一口咖啡,又重新戴上。
下半程,闻染睡着了。
梦里回到高三时,她走在教学楼的台阶上,前方不远处是许汐言和白姝并肩而行的背影。
她和陶曼思走在一处,通常就这样远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可是那一天,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跟许汐言说,于是快步向前追上去。
可身边熙熙攘攘都是人,脚下的台阶好像怎么迈也迈不完,眼看着许汐言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仓皇的对着背影伸出手去,可那背影无知无觉,高高的飘到舞台上,周围都是刺目的灯。
闻染急出了一头的冷汗,不知怎地就醒了。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许汐言肩上?*? 。
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
还好,没有。
她复又阖上眼,静静躺着,许汐言柔软细腻的下巴微蹭着她侧颊,她听许汐言在细声问空姐要一床毛毯。
她心里其实很怕,心想许汐言胆子真大,空姐明明知道是她。
还好,客舱里无甚灯光,空姐也很专业,没让其他乘客发现真有世界级的明星体验生活般来坐廉价航空。
毛毯很快送过来,许汐言展开,轻轻盖到了闻染肩上。
然后闻染知道,许汐言转过脸,去瞧舷窗之外了。
许汐言这样直挺挺坐着给她靠的姿势,闻染刚刚体验过,其实挺累的。
闻染觉得自己应该起来了,装出懵懂睡意,问一句:“我睡了多久?”
可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
靠着吧。
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多久呢。
直到她真的又沉沉睡了过去,这次不知梦到了什么,猛然醒来时一抬头,额头轻轻磕到许汐言的下巴上。
许汐言轻呵了声。
问她:“睡醒了?”
闻染揉着额:“我睡了多久?”
“也没有太久。”许汐言叫闻染:“看。”
天边透出一点殊丽的玫瑰紫,让人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即便为着许汐言,去过格鲁吉亚、加州和摩洛哥了,闻染总也分不清时区,数不清时差。
只觉得像和许汐言一起,在一片浩瀚无垠的时间海里飘荡。
飞机落地时,海城正值深夜。
闻染让许汐言站在避人角落,自己去取行李。
打开小小蓝色行李箱,取两件大衣出来,一件自己套上,另一件交给许汐言。
她个子比许汐言矮半头,许汐言穿她的大衣,一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
她问许汐言:“你是叫公司来接,还是?”
许汐言老老实实的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冷淡又多情的眼,透着倦色仍然清明:“闻小姐,我们是私奔,记得吗?”
“哪有喊公司来接的道理。”
闻染不傻:“窦姐又不可能真的不管你。”
她素来清醒。一旦飞机落地,回归现实世界,她和许汐言“私奔”的这一程,便宣告终结了。
许汐言:“我没有地方去。”
她瞥许汐言一眼:“骗子。”
许汐言只是笑,戴着口罩看不见她嘴型,可是只听那声线也有种雍容的怠懒感。她在一众困倦的旅客间走近闻染半步,低下头来瞧着闻染,浓睫翕动:“我去你家行吗?”
“去我家干嘛。”
“联系了公司,人人都要来劝我问我。我去你家,”许汐言说话间顿了顿,露出一点点狡黠感:“躲着。”
这一次,轮到闻染犹豫。
她每一次和许汐言发生关系,都是在她不过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她不想去许汐言的酒店套房,不想许汐言来全盘拿捏她们的这段关系。
可,她从来没让许汐言在她家过夜。
有次天降暴雨,海城迎来台风季的收尾,呼啸的风好似要吹得小小一栋旧楼随时倒塌。
许汐言问她:“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许汐言问过她各种问题。比如:“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跟我公开好不好?”“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闻染望着许汐言瑰妩的双眼。
怎么说呢,问着这些问题的许汐言是诚挚的,闻染知道她真是那样想的。
可许汐言的“想”,不是闻染心底要的那种“想”。
不是足以抵御漫漫时光的想。不是能与热闹世界和疏离本性抵御的想。不是没有退路的想。
所以闻染每次都回答:“不。”
那一次台风暴雨夜,她也回答许汐言:“不。”
许汐言叹一声,走过来捏她下巴。
指尖又滑过她下颌,轻拎了拎她的耳朵:“阿染。”
“好狠的心。”
这时闻染站在机场往来的旅客间,面对着许汐言要躲去她家的这个提议,犹豫了。
许汐言再走近一步,掏出只手轻轻搭在她腕间,来回小幅度晃着,凑近她耳边唤了声:“阿染。”
闻染耳朵痒到有抬手去揉的冲动:“那好。”
“不过你去我家的话,一切都得听我的。”
许汐言又笑一声,撤回手,与她拉开一步距离,她反而更能瞧清许汐言的浓睫冲她眨了眨:“好的,主人小姐。”
闻染叫了辆网约车,心里紧张得要死,生怕许汐言被认出来。
可大抵人人想不到许汐言真会在这样日常的场景出现,司机恹恹听着深夜电台,拖着长音确认闻染的手机号码,之后就再没留意她们了。
到闻染的出租屋楼下,已是凌晨,夜浓如墨。
司机总算帮闻染把行李箱搬下来,然后开车走了。闻染自己要去拎时,许汐言说:“我来。”
之前去加州的时候,便是许汐言帮闻染拎行李箱。
闻染缩回手,摁住心跳转身往楼栋里走。
许汐言拎起行李箱,拖慢在她身后两步,忽然唤她:“阿染。”
闻染回头。
许汐言站在原处,穿着闻染那件黑色长款大衣,袖口的位置微微起球,手里拎着她那只小小蓝色行李箱,唤她:“过来一下。”
“怎么了?”
“过来一下,好吗?”
闻染手里握着提前找出的钥匙,又走出楼栋。
许汐言没再说话,仰头,往墨色夜空里望去。
闻染侧颊一凉,那时心中已有预感。
她跟着许汐言抬眸,是雪,一片片冰凉的,落进人温热的眼眶。
所以是眼眶率先辨识出了雪,而不是眼神。眼神要一路往路灯方向追移,才能望见那昏黄光线中,一粒一片,纷纷扬扬。
许汐言问:“海城今年冬天下过雪么?”
现下已跨了年,如果这样来算的话——“没有。”
许汐言抬手,蹭掉落在闻染眼下的一小片雪。
许汐言说:“那么阿染。”
“初雪快乐。”
******
两人一起上楼。
旅途着实劳顿,等两人依次洗完,终于得以睡下。
没有相拥而眠,其实许汐言不习惯,闻染自己也不习惯。她向来内敛,也不知怎样跟人做这些亲密无间的动作。
只是想起许汐言在登机时、在她颈间轻蹭的那一下,似温存的依恋。
许汐言会改变么?许汐言会主动么?
等到第二天一早睁眼,闻染发现,两人还是背对背躺着。
闻染:……
她背对着许汐言,伸手一扯,将被子从许汐言身上扯下、尽数裹在了自己身上。
许汐言睡音浓重的“嗯”了声,不睁眼,转过身来也不去摸索被子,抱住闻染暖暖软软的腰肢。
闻染从她怀里挣出来,起床,一股脑将被子叠起。
许汐言张开眼,跟着爬起,浓密凌乱的卷发把那张殊丽的脸掩了大半,露出一只眼来:“不给我被子盖啊?”
“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闻染穿着长袖长裤的白底碎花睡衣站在床畔,找了件厚针织衫给自己套上:“我今天要上班。”
许汐言点头:“我知道。”
“所以,”闻染挑出一只纤白的手指:“你起来给我做早饭,抵我的房租。”
许汐言笑出声。
拨开自己浓密的卷发,一边挂到耳后,另一边又挂不住似的垂下来,压压俏丽的下巴:“行。”
闻染很平静的:“好好表现。”
其实她知道,支使许汐言做饭,她估计全世界头一个。
许汐言始终带笑,起床时揉着一头睡乱的发。她无需用心打扮,那样的凌乱落在她身上本来就是一种生动的美。
她翕翕睫毛问闻染:“不给被子的话,能给我一件毛衣么?我什么行李都没带。”
“现在的我,”她摊开双手:“一无所有。”
闻染拿起椅背上一件毛衣,向她抛过去,转身,自己走出房间去洗漱。
揉捏着自己指腹,心里想:这样“一无所有”的许汐言,又能存在于多少时候呢。
不过,就算只有这样一段短短偷来的时光,也好吧。
******
闻染洗漱完、走进厨房时,许汐言正在找煎蛋的锅。
闻染找出来给她,小小厨房平时只容得下闻染一人,这会儿两个人挤着,逼仄得转不开身。许汐言叫闻染:“要不你先出去?”
“我不放心。”闻染问:“你会煎蛋么?”
“不会。”
闻染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许汐言笑了:“逗你的,你当我是外星人么?”
闻染这才将信将疑的出去了。许汐言把早餐端上桌的时候,闻染瞥一眼。
煎蛋的蛋黄碎了,显示出许汐言许久不曾动手的生疏。这就是全世界最顶级双手的手艺?
但至少,闻染点评:“熟了。”
许汐言压着下颌笑。
闻染问:“你今天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闻染张张嘴,又阖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的手呢,还需要看医生吗?”
“不用,医生所有能做的处理都已经做了。我自己上药,然后吃消炎药就好。”
闻染点点头,吃过早饭,换衣服准备出门上班。
许汐言走过来,挑出抹笑意问:“需要我在家拖地么?”
“那倒是不用,周末一起大扫除就好。”闻染出门前还不忘交待:“白天别出门,需要什么的话叫我给你点外卖。这栋楼住的大多是老人,白天喜欢在楼下晒太阳。”
“老人家也认得我么?”
“你觉得呢?”闻染实在想象不到,为何能有人把她洗得起了球的棉质睡衣穿出冷淡气场,身形偏又透出婀娜。
许汐言居然肯乖乖点头:“知道了,不下楼。”
闻染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段日子。
她每天出门上班,下班,买菜回家,和许汐言一起做饭。
许汐言有时穿着她睡衣整天不换,又时会穿她的蓝T恤和牛仔裤套毛衫,在家里睡觉,看番剧,打游戏,好似刻意屏蔽任何与钢琴有关的事。
有时她会给闻染发信息,问闻染能不能给她点一盒冰淇淋外卖。
闻染:【那你做早饭时要好好表现。】
恰好奚露走过来,闻染吓得把手机一下扣到桌面,奚露反而被她吓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骚扰信息,辣眼睛。”
后来一想,奚露又怎会知道给她发信息的是许汐言。
真是做贼心虚。
等到万籁俱寂,有时两人会一同下楼散步。许汐言素来不怕冷,这样的季节,她出门也不过穿T恤牛仔裤套一件大衣,领口敞敞的,露出冷白的一线。
绕一圈回来,坐在楼下长椅,闻染给自己点了支烟。
许汐言轻轻揉捏着自己的右手,仰头望着天边的月:“这时候学校应该没人了吧。”
“嗯。”
许汐言叫闻染:“烟给我抽一口。”
闻染心想,这跟间接接吻有什么分别。
事实上许汐言住进她家后,两人一次那种事都没做过,甚至没有接吻,反而是某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温存。
闻染把烟递过去。
许汐言接过,递到唇边抽一口,她抽不惯万宝路,总是习惯性一皱眉。她抹着蓝调正红的口红,闻染初学化妆的时候买的,用过一次便发现这颜色极不适合自己,随即永久弃用在梳妆台上。
后来日趋的懒,基本连妆也不化了。她这张素淡的脸,好像也更适合素颜。
许汐言不知从哪里寻摸到这只旧口红,似把闻染的青春抹在自己唇上,跟闻染一同下楼散步,颇有锦衣夜行之感。烟送到唇边,烟嘴印上淡淡唇纹,缭绕烟雾间,似从某部电影里截出的一帧画面。
许汐言忽道:“那,我们去学校琴房里看一看么?”
闻染心里一动。
这是许汐言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提起钢琴。
闻染嘴里却平平的应:“进不去的,学校的门都锁了。”
“那,翻墙怎么样?”许汐言站起来,她连鞋也穿闻染的匡威,小半码,松散散的不系鞋带,显出一种落拓的美,一手指间夹着抽剩的半支烟,另一手对着闻染递出:“我都跟你私奔了。这一次,要不换你跟我走?”
第56章“可不可以给我一把钥匙?”
闻染坐了很久, 望着许汐言垂低在她面前的掌纹。
路灯昏茫,远远的罩着,把她们俩一站一坐的两道影子拉得长而安静。闻染甚至抬眸看了眼许汐言的脸, 许汐言穿着她过分普通的大衣和牛仔裤,可只需得那张脸,你就知她并非凡尘之人。
闻染的视线又落进许汐言的掌心里去。
许汐言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她在看许汐言的掌纹。
纵横交布,连掌纹也勾缠出美丽的曲线, 可其中的哪一小节, 是在拆解她俩的这段关系?
闻染阖了阖眼, 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就像这段为期两年的“情人”关系是她主动提出的一样,一开始飞蛾扑火的是她, 到现在奋不顾身的也是她。
许汐言拉着她站起来,捏了一下她微凉的手指:“冷吗?”
闻染摇摇头:“我们怎么过去?”
她有些迟疑。现在时间不算早了, 借着昏暗天色,如果让许汐言戴上口罩,加上许汐言穿着她过分朴素的衣裤, 不知能不能在司机面前糊弄过去。
可许汐言笑道:“骑共享单车怎么样?”
闻染一愣。
许汐言已牵着她往路边走去。
这里三三两两停着些共享单车, 摆放得并不规整。许汐言掏出手机扫开其中一辆,蹬上去,发现链条重得惊人, 又从车上下来, 重新扫开一辆。
闻染拢着大衣站在一边, 心想:许汐言做这一切事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错觉许汐言也许真的就是生活里的一个普通人,错觉她的右手让她弹不了钢琴以后, 她的魔法尽消,再也不会骑着扫帚当空飞行, 而会沉甸甸的落到闻染身边来。
和闻染一起买菜,做饭,逛超市,散步,骑共享单车。
许汐言叫闻染:“你也挑一辆。”
闻染扫码的时候,她蹬在车上说:“我高中时有一辆素黑色的山地车,挺酷的,你应该不记得了。”
那时闻染垂眸盯着单车前篓里的一张广告传单,笑笑。
没应许汐言的这句话。
许汐言蹬车唤闻染:“跟上哦。”
闻染发现,许汐言这人的天赋体现在各个方面,譬如许汐言在海城生活的时间并不多,脑海中却自有一张地图,覆盖了从闻染家骑到高中学校的路。
夜深了,自行车道上没有旁的人,许汐言嚣张的没有戴口罩。闻染心想,就算对面有人骑着车跟许汐言擦肩而过,一定也不会相信这个人是许汐言吧。
大抵是会在到家以后给朋友发微信:【我今晚骑车时遇到一个女生,长得好像许汐言喔!】
闻染骑在许汐言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许汐言问:“可不可以给我一把你家的钥匙?”
“为什么!”闻染十分警惕:“我不在时你不能自己下楼的。”
“我知道。”许汐言耸耸肩:“可是万一有突发状况呢?”
“比如?”
“外星人攻打地球什么的。”
“哈!”
其实现在的车速太慢了,甚至不好控制车把手,七弯八拐的扭着。
直到许汐言说:“闻染,你骑车好慢喔。”
闻染望着前方的交通信号灯:“是的呀。”
那时俩人正等在一个路口,等交通信号灯变绿,许汐言说:“那你尽全力看看。”
“嗯?”
“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交通灯变色的一瞬,许汐言带着笑意,收回点在地面的脚、飞快的往前蹬了出去。
闻染心里一惊:搞什么,这是共享单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很好骑的山地车!
可许汐言已经骑得很远了,闻染奋力的蹬车去追。
莫名的就跟着许汐言笑了起来。
夜风是冬日的冷感,可翻过新一年,空气里已渐趋有了早春意味。树枝上那微妙的抽芽是看不到的,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力去嗅,那种新鲜又甜涩的味道一点点钻入你鼻腔,提醒你:春节快到了。
风撩动着闻染的长发,是难得畅意的感觉。
和囿于四十平出租屋的感觉不一样。
和每天打车上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不一样。
和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沉默抽烟看电影演绎别人的故事不一样。
风灌进喉咙,让人想要畅快的大叫。
闻染终于发现,在她一成不变而庸碌的生活里,这些跟许汐言待在一起的时刻,真的很像一场场“私奔”。
穿梭在风里,从日常逃离。
闻染难得大声的喊:“许汐言,你等等我。”
许汐言假装听不见,笑着越骑越快。
闻染耳边除了风,只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伴着心跳,越来越快。
许汐言体能怎么那么好?真不愧是玩极限运动的。
闻染被激起了胜负心,一路狂蹬着迫近许汐言。可她渐渐乏力,逐渐又与许汐言拉开了距离。
望着许汐言飞驰在前方的背影,那样自由,像只振翅的鸟。
闻染抿一抿唇。
许汐言发现她掉队,刹车下来,一脚点地、扭回头来问她:“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闻染摇摇头,骑到许汐言身旁,捏下刹车、与她并排停着。
许汐言挑出食指蹭一蹭她额角:“都出汗了。”
闻染只是笑笑,觉得睫毛也汗浸浸的。
真是……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
莫名其妙的开心。莫名其妙的伤感。莫名其妙的开心中夹着伤感。
每每靠近许汐言,便是这样的心情。
她只是忽然觉得,骑行的这一段,好像她和许汐言关系的缩影。
她永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妄图奋力去追。
许汐言缩回手,从单车跨下,往路边便利店走去。闻染吓一跳,却已来不及阻止。
许汐言走回来时带着笑,晃晃手里的两瓶冰可乐。
闻染跨在车上:“你搞什么?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许汐言点头:“是认出来了。”
“啊?!”闻染一惊。
“我说我不是许汐言。”她挑唇,扬扬自己的手:“我说我弹不好钢琴。”
这竟也是一句实话。
闻染心中一瞬酸涩。
许汐言将其中一瓶随手丢进车篓,拧开另一瓶递给闻染,笑着叫她:“乖女孩。”
压低的声线染了暧昧:“体能不行哦。”
闻染喝着可乐瞟她一眼。
两人又一起往前骑去。再过不久,她们的高中学校就到了。
闻染毕业后其实从没来过这里。
固然有路过的时候,她的意思是,她从未刻意走近,好像在回避着什么,就好像收藏着与许汐言一切相关小物件的那只铁皮盒,她藏在抽屉最深处,也从未再打开一样。
夜已深,路灯之下,整座校园在安然的沉睡。
许汐言很有经验似的带闻染骑到后门,锁了车,跟闻染一起走过去。
笑睨她一眼:“乖女孩从没逃过课对吧?”
逃过的。
只有一次,为了许汐言。
这会儿闻染不答话,仰起后颈望着那面墙。
高中男生逃课时都从这里往下跳,可要从下面翻上去的话,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高度。
正当闻染犹豫的时候,许汐言已走上前去,拍了拍手找到墙面凸起的一块当着力点,她穿着闻染的一双白色匡威,很顺畅的蹬上去。
即便这种时候,闻染籍着路灯也能看到,许汐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每到用力的时候都会微微发抖。
还如何像以前那样弹琴。
许汐言爬得很快,闻染吓了一跳,在墙下压低声叫她:“你也不怕摔下来!”
“阿染。”许汐言还有闲暇扭头过来冲着她笑:“你是真的胆子很小啊。”
可就是这个胆子很小的姑娘,带着一只小小蓝色行李箱,和一点都不够用的英语口语。
远赴加州,又闯进摩洛哥沙漠腹地。
带着平静又坚决的神情,把她抢出来,带她逃离困顿的局面。
许汐言轻快的攀上墙,探出头,对闻染伸出一只手:“上来,我拉你。”
“我很重的……”
“你那么瘦,能有多重。”许汐言伸着手又唤她一次:“上来。”
闻染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她的体育成绩向来不过关,手长脚长的却素来不协调,她知道自己爬墙的姿势不好看,落地时又跌跌撞撞冲进了许汐言怀里。
许汐言笑着拥住她:“我们走吧。”
目标很明确,就是琴房。
许汐言还记得路。
闻染声音压得很低,她从小循规蹈矩,干的坏事太少,这会儿像做贼,生怕有保安值守抓住她俩:“琴房应该也锁着吧。”
“我记得琴房以前有窗户是坏的,这么多年看起来也没翻新过,应该还有坏的窗户吧……”许汐言一扇扇试过去:“有了。”
她拉开窗,很敏捷地攀进去,落地悄无声息,闻染还是忍不住提醒:“当心被人听见!”
“鬼么?”
“……保安!”
“这么晚不会有保安的。”
许汐言擦净自己踩过的窗框,走到门口,打开门放闻染进去。
她们没开灯,只有校园里为数不多几盏常亮的路灯,莹莹光束投过来,混着今夜过分明亮的月色,清淡得很稀薄。
闻染籍着光线看了下,钢琴还是她们高中时的那个牌子。
许汐言要弹琴么?
闻染有些紧张。自从许汐言的神经炎犯了以后,许汐言便再没弹琴,甚至再没提过钢琴。
这会儿许汐言却没走往琴凳,在墙边挑了张椅子坐下,问闻染:“能试试这架琴的音准么?”
闻染走过去落座。
她没带任何工具,但她有双敏感的裸耳,挨个琴键试了一遍,回头告诉许汐言:“没问题。”
许汐言点点头:“你知道我这次在摩洛哥本来要弹的曲子是什么?”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
无论怎样刻意回避许汐言的消息,按许汐言当红的程度,闻染还是避无可避的知道了这些信息。
许汐言问闻染:“你能弹给我听么?”
闻染愣了下。
她仍然喜欢弹钢琴,可现在很少弹了,除了调律时校音准弹的那一小段旋律。
尤其在许汐言面前弹钢琴,颇有班门弄斧之嫌。
她总不肯叫许汐言发现自己的短处,她宁肯藏起来。
可是。
她望着许汐言,许汐言跟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月,很轻的揉按着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
闻染站起来,往立柜边走:“我找找这里有没有曲谱。”
她勾腰在一众曲谱间找寻,许汐言跟着站起来,闻染听见身后的脚步,知道许汐言走到了她身后。
展开双臂拥住她,垂落的长卷发扫在她后颈间:“谢谢。”
闻染阖了阖眼。
那一刻闻染觉得许汐言什么都懂。懂她平时的藏拙,也懂她此刻是为了许汐言,选择不再藏拙。
就像她能看出许汐言有多想念钢琴一样。
或者许汐言也能看出来,她有多想念钢琴。
曲谱被她找到了,许汐言放开她,回到墙边坐下。
闻染坐上琴凳。
她背对着许汐言,没有迎着许汐言的目光,这或许让她能够少紧张一点。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摆出弹奏的姿势。
她的弹奏是跟许汐言迥然不同的风格,即便是弹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这样快节奏的旋律,她的肩膀很沉静,没有过多起伏,她全神贯注,让每个乐符在自己指尖流淌。
一曲终了,她坐了一会儿,才回身问许汐言:“怎么样?”
“请你老实的告诉我。”
许汐言靠着墙,阖着眼,看起来她方才就是这般阖眼听完了闻染的弹奏。
这会儿张开,望向闻染:“你的音准很出色,甚至比我认识的很多钢琴家都要出色。”
闻染笑笑。
这是一个足够中肯的评价。
准确有余,灵气不足。
闻染自己何尝不知道呢。如果她真不知道的话,或许她不会有这么痛苦,可她十岁以前分明体验过,当真正有灵气在自己指尖流淌时,你几乎能感到那快意燃烧的感觉。
那种时刻,会将什么都忘了:曲谱,音准,弹琴的姿势。
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连你自己都驾驭不了它,所有那些灵动的旋律是从你指尖冲撞出来。
还好许汐言没有包庇她。
不然,她会更难受。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会儿,许汐言站起来,走到闻染身边,坐在琴凳的另一侧。
阖上眼,右手纤长的食指落在白键上,稍一用力,就会微微的颤。
许汐言垂下手去。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在闻染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闻染:“许汐言。”
“嗯?”
闻染声音轻轻的:“你到底,有多喜欢弹钢琴呢?”
“很喜欢。”许汐言阖着眼笑了,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如果让我用生命去换一只健康的右手,或许我会情愿跟魔鬼做交易。”
“嗯。”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这话,其他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浮夸。可闻染没有,闻染自己也是拥有过那样一双手的人,她知道那样的感觉。
“那,许汐言。”闻染轻轻摁了一个音。
“怎么。”
“这段时间,都由我弹给你听怎么样。”闻染又摁下一个音。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又一个音。
“你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的话,就先不要弹,你听我弹。”再一个音。
许汐言张开眼。
闻染沐浴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一张脸那样沉静,让人想起她们的十八岁。
她摆出重新弹奏一遍的手型:“你听好了。”
其实闻染心里清楚,她现在弹琴,最大的优点就是精准,甚至准确到像机器,而无法演绎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反而是现阶段许汐言最需要的。
她弹奏的旋律像一张白纸,如果许汐言反反复复听她弹奏,即是在一遍遍复习音准,又不妨碍许汐言在脑中加入自己对音乐的再演绎。
许汐言无声静静听着。
闻染现在很少弹完整的曲子了。
因为弹琴的快乐里饱含着痛苦,每一次弹奏,都在提醒现在的她是怎样流失了天赋。
说得极端点,这样的感觉,几乎像凌迟。
像拿着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在自己心脏上磨。
她忽然发现,许汐言带给她的感觉,就像弹钢琴本身。
浓度过高的欢愉,伴着浓度过高的痛苦。钢琴很安静,心脏在嗡鸣。
可,如果这是现阶段的许汐言最需要的。
一曲终了,闻染控制住自己睫羽的翕动,对许汐言说:“我把我家钥匙给你。这段时间,我下班后,你都来我工作室吧。”
“我弹琴给你听。”
******
文创园的工作室摆着台贝德利钢琴,何于珈斥巨资买的,平时也不大有人弹,当初买它的初衷,用何于珈的话说——“要是有客户来参观我们工作室的话,多少要撑撑面子的呀!”
闻染向何于珈请示,问她自己能否在下班以后用这架钢琴。
何于珈一百个愿意:【用!随便用!再没人用我都怕它生锈了!】
只不过下班以后在此逗留,耗的是工作室的水电,给何于珈钱她一定不收,于是闻染承担了这段时间补充零食柜的任务。
许汐言获得了自己出门的权利。每天傍晚她锁好门后,坐地铁去找闻染。
闻染刚开始很紧张她坐地铁这事,可许汐言始终不愿联系公司,并且言之凿凿:“大隐隐于市,我戴口罩和帽子挤地铁,人人盯着手机头也不抬,我反而不是什么显眼目标。”
这么试了两天,居然真的没人认出许汐言。
闻染将信将疑的放下半颗心。
其实这是一段很温馨的日子。
许汐言下了地铁,会在地铁口或是文创园的便利店买些吃食,然后骑共享单车到闻染工作室的门口。
有时她带的是炸鸡,有时带的是冰淇淋。
闻染有案头工作没做完,又或是周边人陆续下班尚且吵嚷的时候,她会摊在何于珈的懒人沙发上看视频,等着闻染。
闻染坐在工作台前一抬眸,便能看到懒人沙发冒出许汐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
面前的茶几上,有时是半盒甜辣酱的炸鸡,有时是舀了一半的冰淇淋。
许汐言会时不时唤她一声:“阿染。”
“嗯?”
“你再不过来吃的话,冰淇淋要化了。”
闻染便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过去,双臂抱住膝头,在许汐言面前蹲下。
许汐言丢开手机,勾腰端起茶几上的冰淇淋,舀起一勺喂进闻染嘴里。
真不知许汐言为何这么爱吃冰,分明正是寒冬,闻染被冰得眯一下眼,却也觉得:“好吃。”
难得纯正的香草味,里面加了香草荚。
说起来,许汐言微信钱包里的钱,还是闻染“接济”她的。她这位钢琴家和窦宸那位经纪人倔到一处去了,互不让步,富埒陶白的世界级明星,这会儿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
许汐言伸手捏一下闻染的耳垂,指腹带着冰淇淋盒凉凉的意味:“为什么你连蹲着的姿势,都显得这么安静。”
闻染不说话,继续双手抱膝蹲着,头偏向一边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陪着她沉默,窗外是大片橘粉的夕阳,白茅随黄昏的风摇荡。
她俩就这样静静的对望,不说话。
有次许汐言忽然说:“要是不弹钢琴了,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
闻染吓了一跳。
然后缓缓摇头:“不,你不是这么想的。”
许汐言笑笑,垂眸去看自己的右手,很缓慢的动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闻染每每弹琴的时候,许汐言会与她并肩坐在琴凳的另一侧,阖着眼。
闻染的手指在琴键上翩飞。
许汐言一定不明白,拥有那般盛大天赋的人如何会明白呢。
闻染的弹奏,好似夜莺泣血。
每一个音符,都在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是没天赋的人。可她就这样弹了下去,摁响一个个黑白琴键在心脏上刮擦而过的痛感,像夜莺呕出心脏最深处的一滴滴血液,像小美人鱼带着幻化出的双脚,每走一步都是刀尖般的疼。
闻染心想,她一定一定,再也不会像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那天夕阳被夜色吞没,剩下一个绮丽的尾巴。许汐言坐在闻染身边,面容是夕色也无可比拟的瑰丽:“阿染。”
闻染抬起手来,轻轻捂住许汐?*? 言的嘴。
许汐言想要说些什么呢?闻染发现自己竟不敢听。
她的心怦怦跳着,觉得那或许是一句比以往都要诚挚的——“我喜欢你”。
诚挚的、深切的、到闻染都无法拒绝的地步。
可是。
她从来没有把许汐言所说的那句“不弹钢琴,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当真。
骑着扫帚的魔法师,怎会甘心囿于日常生活的牢笼呢。那般酣畅的感觉,只要体验过的人,就再也忘不掉了啊。
包括闻染自己。
******
直到有一天,闻染工作室有活动,没让许汐言来找她。
她收到许汐言发来的信息:【回家时买些黄油好吗?】
【我在冰箱里找到了低筋面粉。】她拍给闻染看,又道:【我们可以一起烤饼干。】
闻染回家的时候,果然带了黄油。
许汐言笑着来接。
这实在是过分普通的一个夜晚。跨过了年,楼下有隐隐的猫叫,窗户打开一隙,夜晚的寒气里有柳树抽芽的味道钻进来,混着闻染养在窗台的多肉。
闻染望着许汐言去预热烤箱的背影。
她好像习惯这间小小四十平的出租屋有许汐言存在了,趿着和她同款的拖鞋,穿着她的睡衣或毛衫,很随意的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
和她一起做饭,洗水果,看电影,烤饼干。
闻染张了张嘴,抿住,又张开:“许汐言。”
“我发现一个问题。”许汐言染着笑转回身来,一只冷白的腕子撑在流理台上:“为什么你还是许汐言、许汐言的叫我呢?可不可以也叫我一个特别的称呼?”
“嗯?”
闻染便是压着她那声带笑意的“嗯”开口:“你是不是该走了,我不能让你继续住下去了。”
许汐言瑰妩的笑脸明显一怔。
良久的沉默后,她低下头,唇角的弧度变得自嘲:“我还以为……”
这段温馨的日子太容易带给人错觉了。
错觉她和闻染是互相喜欢的,错觉她们是一对普普通通正在恋爱的小情侣。
可原来,闻染心中的那条线始终清晰的划着。
许汐言再度抬起头来,敛去情绪,笑问:“烦我了?”
小小烤箱边是化开的黄油香。
闻染转身,佯作要去卧室拿皮筋:“也许吧。”
手悄悄的紧攥成拳,指甲都嵌进掌纹里。
许汐言在她身后,终是没再说话。
路过客厅时,闻染望一眼逼仄的生活阳台,可以瞧见一小块墨色的天。
其实她心里一直清楚,这段日子像是偷来的。
看似和她一起沉沉坠入生活里来的人,只是需要一段重新振作起来的时间,就要再度骑上扫帚,重新回到高高的天幕上去了。
她追不上那背影。
可她能用自己这双失去了天赋的双手,将那人再度托上天。
第57章“我喜欢你。”
闻染拿了皮筋回来时, 许汐言仍是那样的站姿,一手摁着流理台,浓睫垂着。
眼神不知落在哪一处。
闻染假意没发现, 抬手将长发在脑后束一个低马尾:“我们来烤饼干吧。”
许汐言犹然站着。
闻染扭头问:“你要不要来帮忙?”
许汐言这才应一声:“来了。”
闻染很擅长做烘焙,因为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要切多少黄油、称多少糖粉,她都会一板一眼按照教程上规定的克重来。
她人生唯一一次出格, 一次疯狂的冒险, 此时就站在她身边。
许汐言在帮她搅拌, 拿给她看:“这样可以了吗?”
“不行。”闻染说:“还要继续搅。”
许汐言低低的笑一声:“好会支使人呐。”
闻染继续屏蔽她声音里的情绪:“没人支使过你么?”
许汐言耸一耸肩:“还真是无数的第一次都给了你。”
她把搅拌好的原料递给闻染,闻染去用保鲜膜包裹定型, 厨房里小得转不开身,所以她们是搬了张桌子, 在客厅里做。
许汐言洗了手,倚在窗边,给自己点了支烟。
她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段时间都没花钱买烟, 她那款薄荷烟估计国内也买不到,她就抽闻染的万宝路。
抽惯了,带着焦油苦涩味道的烟雾入口, 不再被呛得咳嗽一声。
她一只手臂打横抱在胸前, 习惯性微偏着头, 长卷发垂落在胸前,旖旎情态偏衬着双天生冷淡的眼:“要多久?”
闻染答:“放进冰箱冷冻,要四十分钟吧。”
许汐言抽一口烟:“你回来的路上不是说, 陶曼思发了篇她写的小说给你,让你读完给她一点意见吗?”
“嗯, 我还没来得及看。”
“现在看吧。”
“现在?”
“嗯。”许汐言夹烟的手指远远点了点沙发:“你读,我听。”
陶曼思的确让闻染可以多帮她问一些人,多听听不同人的意见。
“那好。”
陶曼思的小说是个短篇,四十分钟时间刚好足够消化。
闻染拿出手机,坐到沙发上,靠住沙发的一侧扶手。
许汐言靠住另一侧,仰头,阖眸躺在上面,长发乱得很灵动,手里抱一只烟灰缸,没抽完的半支烟搭在边沿。
她洗过澡,穿闻染一身素白的睡衣,也是打折时买的。领口松塌塌的有两颗没系,袖子略短了一截,露出她纤纤的手腕,骨相优越得惊人,再往上,便是她那双不知上了几千万保险的手。
瓷白无暇,纤长有力。
一双世界最顶级钢琴家的手。
她这样随意躺着的模样,似电影。闻染总觉得许汐言的举手投足,似从文艺电影里截出来的一帧,信手一拍就可以当屏保的程度。
这张沙发太小,她俩这样对坐着,伸直的双腿便交缠在一起。闻染看着许汐言的脚趾,许汐言不爱穿袜子,能看到她脚趾上丹蔻一般的指甲油。
从摩洛哥“逃跑”的那夜涂的,还未干透就被许汐言踏进了高跟鞋,蹭花了一小块,又随时光推移掉落得有些斑驳,反而有种落拓的美感。
许汐言阖着眼问:“怎么不读呢?”
闻染收回视线,在微信里翻出陶曼思发她的那篇小说。
声音浅浅的读下去。
许汐言一直保持那姿势躺着,让闻染一度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可当闻染掀起眼皮看过去,她又时不时抬手,眼都不睁,把指间烟灰准确的弹进烟灰缸里。
也没再抽,只有缭绕的烟雾,混着空气刚刚搅拌过的黄油香。
很难揣摩她这一刻的情绪。
闻染视线落回一行行的文字,很微妙的顿了下。
因为接下来的一句,是其中一个主角对另一主角所说的——【我喜欢你。】
闻染柔软的指腹贴着手机的侧沿,轻轻的摩。
「我喜欢你。」
从十八岁到现在,将近十年,她从未有一次把这句话宣之于口过。
不只是对许汐言。还有对陶曼思,对任何人,她都从未把“喜欢”二字言明过。
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从摩洛哥回来的飞机上,悄悄握住许汐言的手。许汐言靠在她肩头,也许就要听到她如雷的心跳。
而现在,陶曼思这篇小说里,两位主角是民国时的船商和留洋回来的大小姐,经过家国破碎、山河纷争,终于挑明自己的心迹:“我喜欢你。”
闻染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感情线——
“我喜欢你。”
将近十年,她终于第一次的,把这四个字说了出来。
许汐言就在她对面,甚至她们的腿还交叠在一起,她知道许汐言一直阖着眼,所以才敢放胆掀起眼皮去看。她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的唇角无声挑了挑。
一定当她只是说一句台词。毕竟,她刚刚主动“赶”走了许汐言。
闻染心想,这就是她最大的勇气了。
她的感情,没经过家国破碎、山河纷争,悄无声息的暗恋,就算写进小说也不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她有她的波澜壮阔。
她有她的一腔孤勇。
此生再也不会,如此投入的、如此毫无保留的,去喜欢任何一个人了。
闻染很浅的吸了口气,继续顺着小说读下去。
许汐言便是在这时唤了她一声:“阿染。”
“嗯?”她以为许汐言是要提出什么意见。
但许汐言保持着先前半仰躺的姿势,阖着眸,唇瓣似被夜色点开的一瓣蔷薇:“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的对你说过?”
“什么?”
许汐言指间的半支烟早已燃尽了,此时她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睁开眼坐起来,勾腰把烟灰缸放到茶几上,盘腿在闻染对面坐好,抬起一只手拨了拨自己浓密的长卷发。
闻染蜷起膝盖:“你要说什么?”
许汐言垂了垂浓睫,好似盯着自己的膝盖。
时间不知过了几秒,当闻染疑惑得又要开口发问时,她把总是显得垂重的睫羽掀起来,此生第一次以这样认真的眼神,看进对面的眼底:“我喜欢你。”
闻染的心脏一瞬麻痹。
之前许汐言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表白,可那都是“当我女朋友怎么样”?“跟我公开怎么样”?
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盘腿坐在闻染面前,带着无限郑重的眼神和语气,把那四个字说出来:“我喜欢你。”
像在用同等的分量,回应闻染方才用十年时光说出的那句话。
她们都穿着闻染的睡衣,用过闻染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闻染通常是超市什么香型打折买什么,所以现在她们之间飘着淡淡石榴香,像一个蟹肥酒熟菊花黄的秋天。
闻染放下手机。
“许汐言。”她说:“你等我一会喔。”
她很平静的从沙发下来,趿上拖鞋,甚至走向洗手间的脚步也没有比平时更快一点,可就在她走进去堪堪掩上门的那一刹那,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刚好打在她正往回缩的手、腕间那颗浅棕的小痣上。
记得初与许汐言重逢,在许汐言姨婆易听竹女士的别墅,她去调律,许汐言刚刚洗过头,裹着睡袍,为了找一份曲谱出现在琴房门口。
那份曲谱恰就在闻染面前钢琴的琴架上。
许汐言走过来,倾身,尚未吹干的发尾落下一滴水来,落在闻染腕间那颗浅棕的小痣上。
那时水滴微凉,现在眼泪滚烫,其间涌动的,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许汐言这一刻的喜欢很真诚。
几乎要让人忘了,许汐言终有一天、是会回到天上去的。
闻染背抵着门,把尚未垂落的眼泪吞了回去,然后对着镜子缓缓吁出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左右看看,眼尾的红好似也消褪了。
她拉开门,走出去,盘起一条腿坐回沙发上。
许汐言倾身过来观察她神情:“吓到你了?”
所以暗恋者才是最好的演员。她淡淡的说:“一点点。”
“阿染。”许汐言伸手过来托住她侧颊,她下意识阖眼,在许汐言掌心里轻轻摩了下。许汐言问:“你真的完全没有想过吗?尝试着喜欢我,也尝试接受我的喜欢。”
闻染阖着眸子,睫羽轻轻的翕。她知道许汐言在看她,目光诚挚。
她不知如何睁眼,再好的演员也不知如何在这一刻演出素日伪装的那种平静。
她知道许汐言凑了过来,因为某种清润的吐息越来越近,夹着她最熟悉的万宝路的烟草味。那支烟许汐言根本没抽多少,所以这种烟草味很淡很淡,像一张藏了很多年的明信片。
她知道许汐言的脸近在咫尺,许汐言说话间,鼻尖轻扫到她鼻尖,吐息打在她唇瓣:“你再不说话的话。”
“我可亲你了。”
从许汐言住进闻染家开始,两人夜夜共枕,却从未接吻,也从未缠绵。闻染带许汐言的一场“私奔”好似倏然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那纸顶着“情人”之名的合同显出荒唐意味。
此时许汐言的靠近,也并非因着那纸合同。
而是,情难自已。
闻染的指尖紧紧抠着沙发缝,在暗恋许汐言的近十年时光里,她从未想过现在这样的一刻。
她还不说话,许汐言的吻便落了下来。
刚开始是轻轻的,吮着她唇瓣。难道许汐言以为她会推开么。
接着许汐言托起闻染的下巴,舌尖探了进来。
闻染盘着一条腿与许汐言接吻,许汐言倾着身子,从捏着她下巴到扶住她后颈。吻了多久,不知道,闻染只觉得盘起的那条腿微微发麻,许汐言的浓睫间或扫在她的睫毛尖。
空气里的黄油香挥发得越来越淡,只有许汐言周身的香气占领高地。
冰箱里还冻着蔓越莓曲奇的原料,可是谁都不记得了。
许汐言拉着她站起来,进了卧室。
闻染觉得,许汐言很喜欢她这间小小的卧室,也喜欢她洗得过软的、结出一颗颗小毛球的睡衣。
卧室里只开床头一盏昏黄的台灯,许汐言隔着睡衣吻她,逐渐一路往下。
她把许汐言捞起来,不知用什么语调说:“等等。”
“许汐言,等一下。”
许汐言停下来,自己的眼尾也潋滟着水光:“怎么了?”
闻染说不清自己怎么了。那时各种官能已完全超越了理性,她让许汐言躺在小小一只枕头上,被子凌乱靠墙堆着,她知道许汐言现在穿的这条睡裤,腰际的松紧带洗得有些松,似在迎合她微微轻拽的动作。
她先是挂在许汐言的腰际:“阿言。”
又去吻许汐言腿上的那颗小痣:“阿言。”
她从前被许汐言诱着逗着喊过“姐姐”。可那不一样,她现在这样的语调、这样专属的称谓,好似许汐言独属于她。
舞台不见了。射灯不见了。那么多的镜头不见了。她独自与世界抗衡,偷走了许汐言。
许汐言低而促的呼吸埋进软软的枕头里。
第一次在钢琴比赛见到许汐言,许汐言躲在更衣室打开的储藏柜门背后换礼服时,少女的双腿纤而洁白,那时闻染就看到许汐言腿上的这颗痣了。
她觊觎过么?
当然,她对许汐言从不纯爱。
许汐言的声音愈发的暗:“阿染,只要你想,你可以继续。”
闻染微微仰头,去看许汐言沐浴在灯光下的起伏。
钢琴世界里的神。
天生冷淡的眉眼,看似礼貌、其实很难靠近的性情。
原来也会有这般的情态么。
可闻染停了下来,倾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蜜桃味的小盒子丢到枕旁,自己躺到枕头上。
许汐言微一怔。
闻染:“我没有想继续。”这是她最后的一丝理智。
最终还是回到两人熟悉的模式。她没对许汐言进行最后一步,是许汐言占领了她。
“阿言。”她继续喃喃的唤,额发间都是汗。
那样的汹涌对她来说,也许是黄昏时分一场未尽的雨,一下就是近十年。
******
许汐言帮闻染清理完,换了床单,自己又去洗了个澡。
回来的时候,闻染靠在床头,正抽一支烟。
许汐言问:“你要不要去洗?”
闻染摇头。
没力气了。
见她没有立即入睡的意思,许汐言踱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来。入春的月色真的很好,钻入窗缝,像带着醺醉的荷花香,绕在人身边,似浓稠的雾。
许汐言坐回床畔来,纤指一下下梳理着闻染的长发:“我们认真谈谈好么?”
“谈什么。”
“我们之间。”
闻染的手顿了顿:“等你完成摩洛哥的演出再说。”
“在这之前,你不该分心。”闻染摁熄了烟:“我们维持合同上的关系吧。”
许汐言问闻染:“跟我一起去摩洛哥么?”
闻染摇摇头:“我看直播。”
像每一个仰视你的人那样。
许汐言:“如果我失败了,你会笑我吗?”
“许汐言,别说这种话。”闻染缓缓的摇头,捻了下指尖,很久没以这样的强度弹琴了,指尖结出硬硬的一层皮:“你这种人,一旦登上舞台,你就绝不会允许自己失败的。”
许汐言笑了笑。
只要她一笑起来,哪怕沐浴在月色间,却是一轮扰乱了时序的太阳。
闻染问:“你什么时候走?”
回去工作。回去练习。回去试着克服生理的疼痛和心理的畏惧。
“不能再多一段时间么?”
“什么?”
“现在这样的日子。”许汐言轻轻的道。
方才弥散的烟雾混了月光,缭绕在两人之间。
闻染摇摇头:“不能了。”
这已是她的极限。
再多下去只怕她也会起贪念,将一轮太阳囿于自己的身边。
******
时近春节,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靠合同堪堪维持。
许汐言有了闻染出租屋的钥匙。很偶尔的,闻染从文创园下班回来,会在一屋氤氲的水汽间嗅到许汐言独有的香气。
许汐言会刻意说一些话来试探。闻染会咬着合同的说辞回避。
许汐言终是回归轨道,窦宸再没提过一次她出走的事。本来许汐言没出事的话,她们的团队会留在摩洛哥,陪许汐言做长久的适应性练习。
可到了现在这地步,她也没急着催许汐言回去,甚至也不在许汐言面前提弹琴的事,只是有序推进许汐言的商务工作。
工作之余,许汐言都是自己待在琴房,甚至陈曦也不让陪伴在侧。
没人知道她在怎样练习。
甚至没人知道她是否在练习。
时间迈入三月,如果许汐言再不去摩洛哥的话,意味着她真要与这场演出失之交臂了。
终于,在演出的前三天,许汐言对窦宸说:“我们出发吧。”
出发的前一夜,许汐言在闻染家留宿。
次日她起床更衣,天色不过蒙蒙亮,闻染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
许汐言知道闻染醒了,站在卧室一角换衬衫,一边把纤长的手臂探进袖子,一边问:“要不要送我啊?”
闻染继续将头缩在被子里,背对着她:“不。”
“那,起都不起来哦。”
闻染不出声。
许汐言走过来摸摸她头顶:“我要走了喔。”
“嗯。”
许汐言这一次离开,穿走了闻染的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针织衫,深浅不一的蓝。
当她准备替闻染掩上卧室门的时候,闻染出声:“许汐言。”
许汐言停下动作。
闻染:“我会在电脑前看直播的。”
许汐言顿了许久,点头:“好,你看着我。”
关上门之前,她环视一遍闻染这间小小的四十平出租屋。
像是最困顿的绝境里、托住了她的小小的船。
******
许汐言离开以后,闻染很快的从床上爬起来。
走到客厅窗边,把窗帘拉开小半,点了支烟,望着在路边等车的许汐言。
晨光熹微,绕在她身边如淡淡的雾。
那是一种很强大的气场。
闻染后来因事业的腾飞,见识到了很多很多厉害的人。
可唯有许汐言。
半耷着睫毛漫不经心的走进屋子里来,甚至不消说话,整间屋子的气场却都会为她改变。
那便是天生的明星。
那便是许汐言。
******
许汐言与窦宸一行飞抵摩洛哥。
她穿着闻染那一身衣服,在飞机上睡了很久,卷发凌乱的却似做过造型,口罩把她的脸挡去大半,唯独一双冷淡又缱绻的眼露出来。
她跟窦宸提出,这次的演出她要重新选礼服。
只要她肯登台,窦宸自然什么都由着她。之前的礼服是许汐言最经典的暗红丝绒,奢贵又靡醉。
这会儿窦宸陪她来到某一奢侈品牌,对方经理全程陪同着,祭出全部的当季最新款礼服。
窦宸坐在沙发上,看许汐言从一众礼服间拎出一件来:“就它了。”
******
许汐言的国际艺协甄选演出并非商演,时间定在下午。
她候场时,窦宸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你肯继续弹琴就好了。”
许汐言摇摇头:“不是继续。”
窦宸看着她。
见她望着舞台中央的钢琴:“是有人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
两人之间再度无话。
直到窦宸说:“挺厉害的啊,你那个小姑娘。”
“敢大老远的跑到摩洛哥来偷人。”
许汐言真真切切的笑了,不是平素那种不达眼底的笑,弯着眉眼:“嗯。”
她望着舞台上渐次亮起的灯光说:“厉害着呢。”
******
摩洛哥与国内有七小时时差,演出将要开始的时候,国内正值傍晚。
八分音符工作室,下班以后,奚露和郑恋她们都没急着走。
郑恋甚至骑共享单车去买了毛豆和啤酒回来,任谁都不愿错过许汐言的这场演出。
奚露叫闻染:“染染,虽然你对许汐言不感兴趣,但至少今天留下来跟大家一起看嘛。你要再走了的话,可不合群了啊。”
闻染笑笑:“我不走,我留下来吃毛豆。”
她当真取了只工作室的蓝瓷花碟,分出一小碟毛豆,坐到工作台前。
其他人簇拥在懒人沙发边,开着何于珈平时用来打游戏的奢侈幕布。奚露扭头问闻染:“你坐那么偏,看得清么?”
闻染:“随便看看。”
或许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往左边前方,去寻找许汐言,去眺望许汐言。
她甚至靠的不是眼睛,是全身敏锐的神经。
晚八点,许汐言的演出正式开始。
郑恋晃着奚露的胳膊一叠声:“来了来了来了。”
她这么激动万分的时候,许汐言根本还未登场。万众瞩目的人,过分耀眼的人,总是姗姗来迟。许汐言便是带着这样的意味,缓缓步上舞台时,换来所有人一愣。
她并没有穿成名以后最具代表性的暗红丝绒。
她今日的礼服也是丝绒,不过一身素黑,极简款,裹着她纤窈的身段,露出天鹅一样的纤颈和雪色的肩。
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素颜无妆,只在唇间点了正红的唇膏,似一团火,灼烧了蔷薇生出一春的香。
最为特别的是,她今日带着两只丝绒手套,也是素黑,长长的遮过手臂,带来一种“断臂维纳斯”之感。
今日的她就带着这样决绝的美感,悲壮、肃穆。
她素有“钢琴女祭司”之称,因为听她弹过一曲的人,都似被攫取了灵魂。今日的她,似真正带有了“祭司”的意味,没人知道她将要献祭的是什么。
唯有闻染。
许汐言在琴凳落座,很轻的捏了下自己的右手。
闻染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郑恋在问:“这种全球顶尖的钢琴家,戴手套弹琴难道不会影响手感么?”
正当她发问时,幕布里的许汐言把手套缓缓摘了下来。
一只放在琴凳一侧,另一只握在手里,手往上抬。
幕布前的众人发出齐齐一声低呼——许汐言把那只手套,丝带一般的覆过自己眼前,在脑后打了个结。
闻染至此才明白。
不看曲谱对准备充分的顶级钢琴家来说不算什么,每一个乐符都已烂熟于胸。许汐言因着神经炎带来的麻木和疼痛失却了对右手的掌控,这会儿她尽可能封闭掉自己其他的感官,屏气凝神。
让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的双手。
让自己抛开一切干扰的,去感受自己的右手。
只有许汐言有这样的孤注一掷。只有许汐言有这样的断然决绝。
许汐言在炎症并未痊愈的这段时间里,其实从未自己真正练习,她只是坐在琴房里,对着一架沉默的钢琴,一遍遍去听闻染弹奏的录音。
无日无夜,不眠不休。
“嘣——!”
当第一个音符暴雨般落下时,闻染下意识的阖上眼。
飞走了。
那人以寻常不可得的决绝,重新寻回了自己的魔法,又一次骑上魔法扫帚,从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绝尘而去。
又一次高高飞上了谁也触不到的天。
第58章“一纸合同约束不住我们的关系。”
没有欢呼声。
许汐言的这场表演, 没有任何的欢呼声。
从她把长长的丝缎手套覆于眼前开始,所有人皆是一愣。她却犹自从容,和往常一样的姿态, 和往常一样的架势。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的旋律在她指尖翩飞,所有人沉沦在极致的震撼里。无论懂不懂钢琴、明不明乐理的人,那是一种直观的、至美的冲击。
就像你站在飞流直下的恢弘瀑布前,一定会被溅起的水雾劈头盖脸淋了满身一样。
那种震撼, 直接吞没了你。
直到许汐言一曲终了, 闻染缓缓的张开眼。
从高中开始, 她就很习惯向左前方去寻找许汐言的背影了。这时她望向左手边的幕布,坐在琴凳上的女人一袭黑色丝绒礼服, 她弹琴的动作总是很大,礼服微妙的往下滑了些, 当然不至于走光,只是多露一寸美丽的蝴蝶骨,萦着微微的细汗, 昭显着她方才的投入。
那只手套还覆于她眼前, 没摘下。她坐于琴凳,大概比平时多五秒钟的时间,微压着下颌,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样沉静、肃穆、决然的姿态, 让人相信她是会献祭的。无论弹钢琴这件事, 要的是她的一双眼,还是她的整颗心。
然后她抬手,把那只黑丝缎手套从眼前摘下, 露出清明的双眸,唇角挑出微微的笑意。
那笑很淡也很不经心, 那眼神却是锋利的,有一种近乎于傲然的志在必得。
她把两只手套拎在手里,站起来向舞台之下鞠躬。现场内邀的观众还未回过神来,没人给她掌声,但她直起腰来,眼中光芒尤甚。
她知道现在全世界的万千角落,将会有无数人在反应过来之后,为她疯狂的鼓掌。她「许汐言」的名字,将会成为一个符号。
从今以后提起钢琴,就会有人想起她许汐言。
郑恋在久久的震撼中,扭头问奚露:“那是人的手么?”
奚露噗的笑了声,双眼还紧盯着幕布:“你说什么呢?”
郑恋又叹道:“那就是天才,对吧?其实对于学钢琴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人是很绝望的。只要你听她弹琴,就知道这辈子无论怎样拼了命的练习,也赶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舞台上的许汐言退场了,奚露这才舍得撤回眼神来看郑恋:“百分之一吧。”
闻染跟着奚露一同收回视线,望着工作台上那碟毛豆。
她吃了三两颗,外壳软塌塌的躺在桌面上。记得有天晚上,她和许汐言也买了这样一盒毛豆,回家看电影,两听啤酒摆在桌上,看赫本那部经典老片《蒂凡尼的早餐》。
许汐言勾着腰吃了会儿毛豆,去洗了手,回到沙发。
一手抱着靠枕,另一手撑在沙发背,阖上眼。
闻染扭头瞥她一眼:“你不看啊?”
许汐言懒散的笑一声:“听声音就好。”
她跟着女主角有一句没一句的唱“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声线低低的,像是要融化进老电影里面去。
闻染在她旁边安静的喝啤酒,她轻笑了声:“阿染。”
“嗯?”
“碳酸气泡撞到啤酒的铝制罐子上了,噼里啪啦的,像烟花。”
那一刻不知为何,闻染觉得很伤感。
她知道许汐言阖着眼,所以大着胆子扭头去瞧,把目光沉实的落在许汐言身上。许汐言一手撑头倚在沙发的样子像尾人鱼,嘴里跟着老电影里的老旋律轻轻哼唱。
闻染心里,想起她白天说过的那句话:“要是不弹钢琴了,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
是很好的。
喝了一半的冰啤酒。茶几上吃空的毛豆荚。黑白的经典老电影。
那时茶几上的毛豆荚,换作今夜工作台上的毛豆荚。
那时就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已只能在举世瞩目的舞台上仰望了。
闻染发现自己心里一直都清楚。
那样的毛豆、冰啤酒、老电影,都是一期一会的镜花水月。
许汐言,终究是会骑着她的魔法扫帚,飞回天上去的。
******
陶曼思也给闻染发来信息:【染染,你有没有看许汐言今晚的演出直播啊?】
【我是个完全不懂钢琴的人。可她也太厉害了吧。】
闻染低头打字,没回答陶曼思的问题,反而问:【出来喝酒么?】
【现在?】
【对。】
【好啊,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工作室的众人开始收拾,闻染站起身,把吃剩的毛豆收进冰箱,吃空的外壳倒入垃圾箱,又把垃圾袋拎到工作室外去。
锁了门一起去打车,闻染发现还挺多人留在公司看许汐言演出的,大抵都怕回程的路上会错过。平时静寂的文创园里,这会儿熙熙攘攘全是人。
闻染跟郑恋说:“我跟你一辆车吧,我刚好进市区去找朋友,跟你顺路。”
“嘻嘻好啊染染姐。”
两人一同上了车,郑恋的话题还离不开许汐言:“她以后就更火了吧。”
“怎么会有人长那样一张脸又长那样的一双手啊,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
闻染坐在网约车后排一侧,把车窗揿开条细缝,夜风浸进来,拂着她额角的一小块皮肤,许汐言每次都会吻的那一小块。她问郑恋:“嫉妒吗?”
郑恋仔细想了想:“还真是……一点也不诶!”
闻染笑着点点头,又去看窗外渐次淌过的灯火。
是不会嫉妒的。人只会嫉妒身边的凡人,谁会去嫉妒天上的太阳呢。
太阳本就该在那里,发出熠熠的光芒,接受所有人的仰视。
******
闻染打车到市区,同郑恋道别后下车。
这家酒馆是陶曼思同事推荐的。文字工作者大多内向,这酒吧的装修不会过分时髦,放一些耳熟能详的老爵士,坐进去是可以放松聊天的氛围。
陶曼思点了酒,把酒单递还给服务生后,又问闻染一次:“你今晚看许汐言的演出了吗?”
人人的话题都离不开许汐言。
闻染垂眸看了会儿桌面灯火摇曳的小蜡烛,才笑道:“当然看了。”
“我就说,不会有人不看的吧。染染你也学钢琴,你是专业的,在你看来她是不是很厉害啊?”
闻染只说了两个字:“天才。”
正因为自己也学钢琴,所以更清楚其中每一个乐符每一个停顿,许汐言处理得有多完美。
尤其闻染又有双敏?*? 感的耳朵,她受到的冲击,也许是常人的百倍。
酒端上来,陶曼思嘬了嘬杯口的盐:“是这么喝的吧?”
抿一口立即蹙眉,左右看看没服务生在,小声对闻染吐槽:“喝不惯。”
闻染笑。
她点一杯番茄玛格丽特,也是奇奇怪怪的味道。
她问陶曼思:“你要跟我说什么?”
陶曼思忽然害羞了一下。
闻染立即反应过来:“是张哲文吧?”
“嗯,春节前那次同学会后,我们就聊上了。”
“真的啊?”
“那天不是很多人都互相加了微信吗,我看他朋友圈才知道,原来他已经从邶城回海城工作了。后来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本寺山修司的《幻想图书馆》,没想到他也很喜欢。过几天我分享了一家我喜欢的咖喱饭,没想到他也经常去,可是我们从没遇到过。”
闻染淡淡微笑。
喝着奇怪味道的番茄玛格丽特,听老友把近十年延宕而来的悸动聊下去。
多么好,爱上一个生活中的人。
你们闲来无聊时会翻阅同一本怪诞幻想的书。
你们会去同一家咖喱饭,你推门出去绕过转角的时候,那人正从街道的另一边信步而来。
你在花店挑走一束鸢尾,那人难得想买点绿意装点家中,拿走了摆在鸢尾旁的那盆薄荷。
哪怕近十年来你们其实没什么联系,可那人就在你的生活中,你伸出手就能抓到的距离。
闻染笑问:“那你们……”
“那我们,”陶曼思推了下金丝边眼镜:“慢慢来咯。”
喝完酒,两人一起走出酒馆。
闻染问陶曼思:“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啊,怎么了?”
闻染指指路边便利店:“陪我再去买两罐啤酒喝吧。”
“还没喝够?你今晚这是怎么了。”陶曼思笑道:“怎么不在刚才那家店里点呢?怕又踩雷?”
闻染老实说:“好贵。”
陶曼思点头附和:“真的,一杯鸡尾酒九十多,喝不起喝不起。”
两人一同走进便利店,闻染拿了三罐啤酒,陶曼思不想多喝,只拿了一罐,又拿了包果蔬脆片。
结账时闻染抢先拿出手机:“我来吧。”
“干嘛你请啦?”
闻染说:“庆祝。”
“庆祝什么?”
闻染偏了偏头:“庆祝许汐言演出成功?”
陶曼思只道她开玩笑:“好啦,这次你请,下次换我请你。”
两人拎着一兜啤酒出来,这酒馆离她们俩家都挺远的,现下时间也不早,闻染指指马路牙:“要不还是在这?”
“行啊。”
记得高三毕业聚会那一次,她们俩也是坐在马路沿,吹着夏末的季候风。
“不过今天更浪漫。”陶曼思跟闻染一同坐下,缩了缩肩:“毕竟天还这么冷,有真感情的人才会坐在马路边吹冷风喝酒。”
闻染笑出声。
这酒馆位置偏,夜又深,路面上没有一辆车,路灯混着月光洒落下来,泛起浅淡如雾的光,像淡银灰色的海面,只有很遥远的地方有车辙声传来,反显得周遭更加寂静。
陶曼思撕开果蔬脆片:“不知会不会偶遇张哲文。”
闻染捏着啤酒罐瞥陶曼思一眼。
“张哲文公司就在这附近啦。”
“喔——”闻染拖长语调:“所以你才选这家酒馆的是吧?”
“那可不是。”陶曼思赶紧摆手把自己摘出来:“我是坐到这里才突发奇想,要是他下班开车路过这里,突然看到我们俩坐在路边喝酒,岂不是很搞笑。”
闻染咧咧嘴。
多好。
和喜欢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便有偶遇的机会。
不需要真的见面,只那些星点的希望,便像洒在肉桂蛋糕上的糖霜,给原本无趣的生活添了彩。
闻染手指在啤酒罐上轻轻的摩,望着远方的路灯。
“染染。”
“嗯?”
“你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闻染抿了下唇角。
“曼思。”
“怎么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骂我。”闻染说着又笑了笑:“算了,骂我也行。”
“到底怎么啦?”陶曼思凝眸瞧着她,神情很紧张。
“我啊……”啤酒罐在冬末初春的风里,冻得人手指麻痹,这是闻染跟许汐言学来的坏习惯,大冷天也喝冰过的啤酒,真挺爽的。
空气里是陶曼思那包果蔬脆片丝丝的甜味。
闻染还望着远方的路灯:“我从高三开始,其实,一直有个很喜欢的人。”
陶曼思愣了下:“谁啊?”
“既然是高三开始,肯定不是你那个邻居哥哥……”
闻染唇边一直缀着淡淡笑意:“曼思,你骂我一顿也行,毕竟我瞒了你这么久。不过你可不可以暂时别问我这人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这人,是个女生。”
陶曼思又愣了下。
两秒钟后,她拿过闻染手中的啤酒罐,换成闻染一怔。
陶曼思把闻染的手指握进手里,一下一下的捏:“你这大冬天喝冰啤酒的习惯,跟她学的吧?”
闻染忽然一下就哭了。
她的眼泪没声音,很仓皇的低下头,以一个并不好看的姿势,把脸埋进陶曼思的膝头。
陶曼思没再说什么,手落在闻染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眼神落在闻染方才望了许久的那盏路灯。
在黑夜里看上去,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良久,陶曼思才抚着闻染的背开口:“染染,我知道你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你不是憋得实在没办法了,你是肯定不会跟我开这个口的。”
闻染的眼泪全然无声,只有肩背微妙的起伏。
“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闻染许久没说话,把脸从陶曼思膝头抬起来,迅速转身,从自己帆布包里翻出纸巾擦干了眼泪,这才转过脸来。
又抱着自己膝盖,和陶曼思一起望着那盏路灯,露出淡淡笑意:“全无指望。”
“为什么?”
“因为我给她的感情,和她给我的感情,永远都不可能对等。”
“你有多喜欢她?”
“有多喜欢啊……”闻染又端起那罐冰过的啤酒:“曼思,我不及你那么有文采,你问我这问题,我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只不过,我可能,再也不会像喜欢她那样,去喜欢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了。”
陶曼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闻染又弯弯唇,扬扬手中的啤酒罐:“今晚你得陪我喝完这些啤酒后,才能回去喔。”
******
许汐言终是获得了本应属于她的那枚勋章。
之后她果然大放异彩,满世界飞的去参加后续活动。
直到一个周四,闻染下班后,拿钥匙开门,屋里淡淡水汽弥散出来,混着她这段时间用的莲花香沐浴露味。
她很平静的推门进去,把手里打包的一份叉烧炒饭放到茶几,脱了大衣,取了只盘子拨出一半炒饭来,拿进微波炉里加热,很快,混着油脂的香气飘散开来。
许汐言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闻染坐在小饭桌边吃炒饭。
闻染这出租屋太小了,东西一摆就显得满满当当。一张圆形饭桌小得出奇,蓝色漆面的宜家款。许汐言先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两人围在餐桌边吃饭,同时低头的话额角都要相撞,又都抬起头来笑。
这会儿许汐言坐过去。
她这次带了自己的行李,所以没穿闻染的睡衣,裹着件自己的浴袍,高支埃及棉,领口松垮垮的,腰带很随意的系着。
还没来得及吹干头发,顺着纤长颈项,滑向一边锁骨。又有莹润的水珠,顺着锁骨继续下滑。
闻染低着头,心无旁骛的吃炒饭。
许汐言伸出指尖,这人总不好好用浴巾,所以指尖也是水沁沁的,伸到闻染眼前,在桌面轻轻一点,就留下浅淡的水痕。
她开口,仍是那把黑胶唱片般暗哑的嗓子:“阿染。”
“演出结束了,我回来了。”
闻染没抬头:“吃饭没有?我给你留了一半炒饭,你要吃的话,可以去热。”
许汐言吃起东西来不忌口,住闻染这里时,都是闻染吃什么她吃什么。
她伸手过来拎拎闻染的耳朵:“我没有叉烧炒饭魅力大是吧?”
闻染直到这时终于抬眸,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怎么不吹头发?”
“累了。”许汐言缩回手,变成手肘支在桌上,掌根托住下颌:“在摩洛哥完成演出,后续又有好多的工作。杂七杂八的处理完,又忙着赶回来。”
“赶回来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么?”许汐言:“要认真聊聊我们的关系。你真认为还是合同上写的那样么?”
闻染不接这个话题,只是道:“我帮你吹头发吧。”
“不过,等我吃完炒饭。”
许汐言挑了挑唇:“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没叉烧炒饭的魅力大。”
闻染又不说话了,还和许汐言印象中一样,话很少,总是沉静,哪怕在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里看她,也总会觉得她是蓝色的。
许汐言撑着下颌,扭头去环视闻染这间小小的屋子。
沙发上搭着条毛绒毯,折起来的话会变成一只小狗。茶几上有很多杂志,闻染是这时代为数不多还看纸质杂志的人。另有两罐薯片,原味和青柠味。窗帘换了一副淡淡紫色的,不用说,肯定也是因为打折。拉开一半,可以看到过完一个冬天,窗台上那些多肉依然被闻染养得很好。
一切都和她住在这里时一个样。
许汐言素来冷淡的眉眼,被这小小的、温馨的、烟火气十足的景象,熏出了暖色。
扭回头来看闻染,伸手,把她一缕发丝勾回耳后去:“那你慢慢吃。”
闻染看了她眼。
终是没说什么。
她缩回手,维持一手撑着下颌的姿势等待,听着闻染细碎的、小松鼠一般的咀嚼声,她一度觉得自己快睡着了。
直到闻染站起来,她懒懒的掀起眼皮,去看闻染冲洗碗碟的背影。
闻染绕进洗手间,用了漱口水,走出来问她:“你真不吃?”
她摇头,闻染也没再说什么,把剩的半份炒饭收进冰箱里去。
然后叫她:“那过来。”
她站起来,身上的莲花香沐浴露里不知为何混着淡淡洗衣粉味,很质朴的日化线,她走进闻染的卧室,闻染插好吹风,示意她就坐在床上。
许汐言这把卷发太浓也太厚,完全吹干需要许久。闻染偶尔帮她吹头,就会让她坐在床边,半跪在她身后,吹累了,就直接盘腿坐下。
许汐言觉得,她想念闻染的这件卧室了。
想那白底浅黄碎花的打折床品,想被反复洗到很软的、微微起球的棉质睡衣。
此时她想念的姑娘,就盘腿坐在她身后,并跟她解释:“这床单一会儿要换,所以穿牛仔裤上床,也没关系。”
许汐言勾了勾唇。
闻染拨弄她头发的动作很轻,让她的倦意再度弥散上来,她坐在床畔,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嗅着她身后的闻染,还没洗澡,但因日常不用香水,身上弥散出一种很清淡也很温馨的香气。
她不知自己是醒着,是梦着,身心放松的愉悦感让人像是浮在半空,像是喝多了只种植长相思的法国古老小葡萄园所酿的白葡萄酒。
她一只手往后探去,捉住闻染细瘦的腕子:“阿染。”
“我们认真聊一聊,好吗?”
她说这句话的语调很轻,轻而郑重。
闻染在她身后顿了顿,忘了挪开吹风,风筒就对着她耳廓一块皮肤,一直不停嗡嗡嗡的吹。
直到她提醒:“烫。”
闻染挪开风筒,静默良久,在那一阵嗡嗡嗡的声音里说:“许汐言,你说得对,那一纸合同约束不住我们的关系了。”
“你不要再来找我。以后,我们不要再有任何关系了。”
第59章“所以,你要跟我分手?”
闻染说完, 又把吹风抬起来,去继续吹许汐言那将干未干的长发。
许汐言张开眼。
心里想: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像是还沉沦在白葡萄酒带来的愉悦醺醉感里,一只脚还踏在法国古老小葡萄园的酒庄里漫舞, 另只脚却被扯进现实生活里来。
她问:“什么意思?”
闻染不说话,继续轻柔拨弄着她的头发。
她站起来,转身面向闻染,这卧室太小了, 她与床拉开段距离, 后背就抵倚住墙, 眼睫垂着,就那样看着闻染。
闻染盘腿坐在床上, 并没回避她的眼神。关了吹风,很轻的叹了口气, 望着她说:“我什么意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许汐言气得笑了声。
闻染的语气,好像一个温柔的幼师, 在对一个不明事理闹脾气的幼儿园小朋友解释。
许汐言的本性是傲的。但此刻她按下情绪问:“为什么?”
闻染一手握着吹风, 另只手细瘦的手指缓缓摩着风筒,好似在思索如何对她解释。
许汐言问:“就因为我很认真的喜欢上你了是吗?”
闻染点了一下头:“可以这么说。”
“闻染。”许汐言这时没表情没语气没情绪,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腰际:“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防备?”
闻染犹然平静:“因为跟大明星谈恋爱, 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许汐言走上前, 回到床畔, 立于闻染的面前。
她的卷发尚未完全吹干,一半潮润的蜷曲着,可以嗅见与闻染同款的洗发水香。闻染把吹风机抓得更紧了些, 因为此刻她手里除了吹风机也没别的可抓,一颗心扑扑跳着。
许汐言握住她下巴, 轻轻往上抬,曲下后颈,往她眼底瞧:“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一点都没有喜欢我,对吗?”
闻染紧紧攥着吹风。
许汐言看了她多久?半分钟,或许一世纪,闻染不知道。
许汐言放开她,低低笑了声:“闻染,你心够硬的。”
闻染忽然问:“你知道我工资卡里还剩多少钱么?”
许汐言一怔。
闻染说:“我之前有五万块积蓄,现在我的工资卡里,还剩五千一百八十七。”
许汐言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闻染继续问:“你知道飞摩洛哥的单程机票多少钱么?不是打折机票,就是那种临时订的,你一定不知道。”
许汐言翕了下唇瓣。
闻染平静的说:“我飞去摩洛哥带你回来,买机票,租车,还有你吃住在我家,另外工作室用来练习的钢琴算是我租的,我用给工作室买零食、交水电的方式还给于珈姐了。”
许汐言马上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转给你。”
她转身就要去客厅找自己的手机。
“等等。”闻染叫住她。
她暂且停步。
“我说这些话给你听,不是要跟你算这笔账。这件事,也不是你考虑不周,而是你的思维模式,就不是这样构造的。”
“就像放烟花,你只负责烟花璀璨升空的那一刻。至于接下来的纸屑余烬,打扫收拾,那从来不是你要负责的事。”
“我说这些话给你听,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真的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了。跟你这样的大明星谈恋爱,真的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许汐言又恢复了抵倚在墙面的姿势,垂着浓睫,静静听她说完了这番话。
良久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掀起睫羽:“所以你想明白了,要跟我分手?”
闻染清醒的说:“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
许汐言又低笑了声,不知为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发尾。那头长发方才被闻染吹至半干,余下的在空气里风干,卷度比平日更甚。
许汐言:“那我走了。”
她看着闻染。闻染坐在床上,不出声。
许汐言往外走,走到门口,转身倚住门框,又看向坐在床上低着头的闻染:“闻染,我是说,我走了喔。”
闻染还是不出声。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了,转身向外走去。她不想拉开行李箱找干净衣物了,有些烦躁的套上方才的衬衫和工装裤,还有个无线耳机丢在沙发上,她套在颈间,长发还未干得彻底,黏答答的贴着后颈。
拎着行李箱往外走,走到玄关,站了两秒,又绕回来。
浴袍就扔在沙发上,她根本懒得塞回去。这时却不得不压下性子,蹲在地板上,把行李箱放平拉开,取出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小盒,放在茶几上。
拉上行李箱,站起来走到卧室,没进去:“茶几上有我给你带的东西。”
然后拎起行李箱,这次真的走了。
闻染在床上多坐了两秒,拨弄着指间的吹风机。
老房子不隔音,等到外面许汐言的脚步声渐远了,她才从床上下来,走到客厅。
茶几上有用银灰防撞纸包裹得很密实的一只小盒子。
一看就是许汐言自己包的,因为胶条的切割没那么规整。
许汐言这样的性格,在她太忙的时候,就欠缺了耐心和长性。
闻染坐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找了把剪刀,很小心的把防撞纸拆开。
露出一只小纸盒,极简的设计,写着一行法文,看不懂。
闻染打开盒子,有一秒的愣怔。
取出一只小小玻瓶墨水,对着客厅的顶灯去瞧。
上好仿若艺术品的玻璃,被灯光打得近乎通透。里面湛蓝的墨水透出来,法国人真正浪漫,闻染词汇贫瘠,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蓝。
只是觉得,如果一路往海的最深处游,最远处游。
游到那身长五米的鲸鱼会出没的海域,那里的海水,便该呈出这样一种海洋尽头般的蓝。
闻染握着那只玻璃瓶,上网搜了一下这墨水的牌子。
没有。
是一个极其小众的手工墨水品牌。
闻染很难想象,许汐言为了给她找一瓶这样颜色的墨水,花了多少心思,也许,要乘车去往法国一条石头铺陈的小巷,推开那挂着只铜钟嘎吱作响的古老木门,其间飞扬的尘埃,像是《哈利·波特》世界里的魔杖店。
闻染站起来,找出帆布包里的手机,另只手一直握着那墨水瓶,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
******
此时,许汐言正坐在车的后排。
陈曦坐副驾。饶是许汐言眉眼生得冷淡,又总是缀着不经意的笑,大部分时间很难窥得她真正的情绪,但陈曦此刻就是明显的感觉,许汐言在生气。
她一句话也不敢说,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许汐言,许汐言全程靠着椅背,扭头望着窗外的海城街景,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许汐言的手机“滋滋”、“滋滋”的震动起来。
许汐言现在有两部手机。其中一个号码,她跟陈曦说,要用作自己的私人号码。陈曦默默观察过,那部手机,却从来没有人打来。
这是第一次。
但许汐言始终保持着先前的坐姿,眉眼垂着,好似没听到。
陈曦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叫许汐言接听。
视线往上挪,又对上许汐言那样的眉眼——
算了算了,她可不敢开口。
直到电话响到断了,陈曦在反复纠结的心情中松了口气,反而看到许汐言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陈曦一愣。
怎么,许汐言方才是等着她提醒自己接电话啊?
她哪揣测得了这么准……
许汐言又坐了一分钟,有些烦躁的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又气得笑了声。
其实这通电话不是响到无人接听而挂断的,而是闻染打过来,响了一段时间后许汐言没接,她就直接挂了。
许汐言握着手机又等了半分钟,闻染没再打过来。
她把电话给闻染拨回去。
陈曦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的偷瞥她,看她浓睫垂着,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某种淡漠。
可之后分明蹙了蹙眉。
陈曦猜到了——电话那边的人,没接。
许汐言又拨了个电话出去。
还没接。
那晚许汐言打了多少个电话呢。
十八个。
打到第十八个的时候,闻染接起来了。
那时车已开到五星酒店的停车场,许汐言扬了扬下巴,示意陈曦和司机先下车,陈曦赶紧的就和司机一同下去了。
闻染的声音在手机那端细而静:“喂。”
许汐言:“打来,又挂断,什么意思?”
“只不过有句话想问,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许汐言把手机换了只手拿,原先那只指尖贴着窗户边沿轻轻的摩,已是四月谷雨天,萍始生,鸣鸠拂其羽,窗外不知一只何处而来的浅绯小瓢虫,贴着她指尖一路攀援。
她说:“你问。”
闻染沉默。
许汐言的指尖轻轻一顿,窗外那只小小瓢虫,就扑棱棱振翅飞走了。
“闻染,你要是不问,一会儿我还打。”
“我就是想问,既然你能想到要给我买这样一瓶墨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在摩洛哥的演出结束后,在你满世界飞的那些时间里,抽出一点时间来跟我分享你弹完那曲后的心情么?”
许汐言一怔。
闻染轻声道:“就像那笔钱一样,你脑子里就没这根弦。”
闻染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
第二天,闻染照常去上班。
午休时间,接到陈曦的电话:“闻小姐,请问你在工作室么?”
她察觉到两人关系微妙的变化,对闻染的称呼又变回了“闻小姐”。
闻染没再纠正,只答:“在。”
“我方便过来找你一趟么?”
“可以,不过,过了午休时间再来吧,午休时园区还是有人走动。”
“好。”
大约下午三点,闻染又接到陈曦电话:“我到了,方便出来么?”
闻染出去找她。
陈曦作为许汐言助理,时不时也在街拍里被拍到,故而过来找闻染时挺低调的,卫衣加阔腿牛仔裤,扣顶鸭舌帽,尽量不惹人注意。
闻染和她坐在白茅丛中的长椅上,听她说:“言言姐交代我,一定要当面办这件事。”
闻染已经知道所为何事了。
陈曦说:“我转五十万给你,请务必收下。”
因为之前有商务合作,她是有闻染银行卡号的。
闻染:“怎么不是五百万呢?”
陈曦一愣。
闻染继续以冷静语调说:“五千万也行。”
“闻小姐……”
她到底没有像了解许汐言那样了解闻染,所以她实在看不出,一脸平静说着这些话的闻染,到底是不是生气了。
闻染就是生气了。
她生气的点在于,许汐言那样有钱,但没说给她五千万,也没说给她五百万。
而让陈曦郑重其事的找到面前来,提出给她五十万。
许汐言是思考过的,五十万这么笔不大不小的钱,这么笔普通人自己也能赚出来的钱,这么笔不算装阔、只是诚心想答谢闻染旅途劳顿的钱,闻染或许有可能接受?
许汐言觉得她或许有可能接受?
闻染径直站起来,陈曦是被许汐言差来办事的,她犯不上对陈曦甩脸色,故而对着陈曦笑道:“你回去吧。”
陈曦叫住她:“闻小姐等等。”
闻染回眸。
“那你去摩洛哥花了多少钱,还有言言姐住在你家,花了多少钱,除了存款之外你还有额外支出么?能不能告诉我,我一并转给你,一分都不多的转给你。”
闻染弯弯唇。
这应该是许汐言的第二重想法。
这次许汐言还学会考虑这么多了。呵。
按理说,她应该收下这笔钱,分开不都是这样么?她们这种合约情人也类似,钱情两讫,断了许汐言以后来找她的理由和借口。
但闻染那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要是收了这笔钱,那么,她远赴摩洛哥的一切,她甚至还没看清沙漠又连夜飞离摩洛哥的旅程,还有许汐言住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所有回忆,就都被买走了。
她笑着跟陈曦说:“我不收,你回去告诉许小姐,如果她再来找我说钱的事情的话,我就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
她噙着抹笑意转身走了。
陈曦望着她背影。
好、好可怕……
虽然这个一脸素淡的女人在沉静的微笑着,但陈曦这时看出来了,她绝对在生气。
气场好可怕。
陈曦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去跟许汐言复命。
这边,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染染,有朋友来找你啊?”
“嗯,对。”
“怎么没请进来坐坐呢?”
“她就是路过,来找我说两句话。”
奚露见她一回工作室就蹲在储藏柜边翻找,好奇问道:“你找什么呢?”
“木鱼。”
“什么?”奚露怀疑自己听错了。
“木鱼。”闻染重复一遍,仰起一张清淡的脸:“以前有段时间于珈姐打游戏老输,不是买了个木鱼放在工作室、提醒自己看淡人生么?”
奚露噗嗤一声笑:“你找那干嘛?像你性子这么淡的人,还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啊?”
闻染跟着弯弯唇:“今天没什么工作,无聊,找出来玩玩。”
她挺轴的,木鱼还真被她找着了。
抹了灰,放到工作台上,中式设计,木鱼上嵌了三行小字——“OK/Fine/没关系”。
闻染当真拈起小小犍稚,在木鱼上反反复复的敲。
奚露和郑恋在一旁笑。
闻染自己也笑了。是挺傻的。
她丢开犍稚,不着痕迹的深深呼吸,在心中提醒自己:莫生气,看淡人生。
******
许汐言这段时间的工作重心转移回国内,筹备接下来国内的巡演。
闻染把「许汐言」的名字从屏蔽词里放了出来,因为她很需要知道许汐言的行踪,避免像春节前那样,在商场内的某个品牌活动偶遇。
她当初敢跟许汐言签合同,就因为知道许汐言本性是傲而疏离的。
许汐言不会纠缠她。
天气转好以后,何于珈到工作室来看她们,拎着满满两兜桑葚:“累死了,我跟朋友新鲜去摘的,谁来帮我接一下。”
闻染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又拿到水盆边清洗。
桑葚掉色,洗出满满两大盆,连手指都染上淡淡的蓝紫。
窗外阳光是春光的感觉了,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何于珈摊在她的懒人沙发上打游戏。
伴着“胜利”音效传来,闻染走过去:“于珈姐,你有空么?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何于珈指指对面沙发:“坐啊,你不吃桑葚么?刚才你洗了好久呢。”
闻染抓了两颗喂进嘴,齿间沁出淡淡酸甜。
她琢磨着开口:“过一段时间后,我可能要考虑离开工作室。当然不是现在,是等你找到合适的人以后,只是我在工作室待了这么久,既然有这想法,我想着,还是越早告诉你越好。”
“你想去哪?加入哪个大型的调律工作室么?”何于珈这人挺好的:“人往高处走嘛,我可以托圈里朋友问问,有没有哪家缺人。”
闻染笑笑:“不,我是琢磨着,有没有机会开个自己的工作室。”
“现在这样的经济环境,接单子可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这人物欲不高,吃得饱就行。”闻染弯弯唇:“我可能还是想,接一些有难度的客户,调一些比较特别的琴。”
何于珈看上去丝毫不意外:“我早知道留不住你。”
她打量闻染:“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什么都不争不抢的。后来日子久了,才发现你这人有野心,不过野心,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闻染说:“于珈姐,你以后做生意会成功的。”
“为什么?”
“你这双眼,看人挺准的。”
何于珈笑,搡了下闻染的胳膊:“以后可别跟我抢生意啊。”
闻染弯着唇角:“我抢不过你。而且,还早呢,我只是有这么个初步想法。”
何于珈看她看得没错。
当初高考,选了调律系而没有选钢琴系,正因为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不甘于当个平平无奇的钢琴手,她更宁愿用她这双天生敏感的耳朵,去调律,去为宛若天籁的惊世之音做出自己在幕后的一点贡献。
也许在她的调律路上,会遇到下一个“许汐言”。
当然,这不是说任何人会像许汐言。许汐言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意思是,也许她会遇到另一个真正有天赋的人,像许汐言,或者像十岁之前的她自己。
她一定用尽自己的耳力,用尽自己的毕生所学,把那人的钢琴调得很好很好。
“对了。”何于珈叫她:“正好两天后,有个音乐圈的聚会,我妈叫我去,我懒得应付,正好把邀请函给你吧,不管你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是多久以后的事,提前搭上些人脉,总是好的。”
只有何于珈这种天生家境好的人,才会这么佛。
闻染感激何于珈的好意:“谢谢于珈姐。”
两天后,闻染持着邀请函,去了何于珈介绍的聚会。
没想到是在一酒吧,都是些跟何于珈一样的,音乐圈的二代三代。闻染一走进去,就发现自己穿得太素了。
她是生面孔,也没什么人注意她,她习惯性坐到角落。
倒是看到了几个钢琴圈的,如若为着未来事业发展,她该主动上前敬酒结识。
……可,实在做不出来。
闻染有些苦恼,一时想不清自己这样的性格,到底是不是真适合开自己的工作室。
不会饿死吧……
正当她走神其间,酒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人们互相问询着:“她也会亲自来?”“我顿时觉得今晚这聚会规格够高的!”“她来是不是就意味着……”
闻染远远往酒吧门口望过去。
走进来的人,是窦宸。
她一进来,人人联想起许汐言,都窃窃私语着交头接耳,却又都克制自己,没上前打扰。
她与相熟的朋友低语了几句,大约想尽量低调,便独自往角落这边走来。
望见闻染,点了点头。
走到闻染身边坐下:“这么巧。”
“窦姐。”闻染笑笑与她打招呼:“这聚会本来轮不到我来,是我们老板给了我邀请函。”
窦宸点点头,看她面前玻璃杯一眼:“喝的什么?”
“西瓜汁。”
“不喝酒?”
“一向喝得少。”一般只跟陶曼思一起喝,她酒量差,这种出来社交的场合,大多不喝。
窦宸:“我还是来杯酒吧,工作累死人,需要酒。”
酒送过?*? 来,她浅尝一口,暂且放到吧台,问闻染:“最近跟汐言有联系么?”
酒吧太吵嚷,闻染没听清:“什么?”
窦宸略凑近一些,又说一次。
闻染身边是无人会专对着她提起许汐言的。到了这时,「汐言」这名字贴着她的耳廓钻入,刮擦过耳膜,重重的掉落在心脏上。
她表面上却很平静:“没有。”
“我觉得,”窦宸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汐言最近挺难过的。”
闻染抿了下唇。
继而摇头:“她不难过。”
窦宸瞥向她。
闻染轻声说:“她这个人,应该从来没有真正难过的心情。”
窦宸深深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笑问:“窦姐,难道你不这样觉得?”
窦宸耸了下肩:“我只能说,我与她是商务合作关系,我不会越线去真正试探她内心,那是自讨苦吃。”
闻染了然的弯唇,窦宸喝酒,她继续喝西瓜汁。
“喔对了。”窦宸道:“今晚这聚会是汐言对我提起的,我想她可能也会过来。”
闻染被西瓜汁呛得咳了声——她知道许汐言最近有多忙,亲自来这干嘛?!
她想说“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
但这时,窦宸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看了眼,说:“她到门口了。”
第60章没想到许汐言会追了出来
闻染现下离开太突兀, 只得坐在窦宸身边,等着许汐言走进来。
或许她应该借故开溜,至少远离窦宸, 等许汐言过来找窦宸的时候,她再不着痕迹溜出酒吧去。
但整间酒吧不过这么大,她现在开溜,许汐言正往里走, 走到近旁, 也许正看到她匆忙逃离的背影。
可她为什么要逃?
她心里惦记着许汐言叫陈曦来给她的五十万, 咽不下这口气。
遇上就遇上,于是她只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回吧台, 安安静静坐着,垂眸, 盯着西瓜汁在杯壁凝出的一枚小小气泡。
满室喧嚣满室香,这是每每酒吧带给闻染的感觉,所有人的笑语和香水味热热闹闹挤在一起, 耳朵和鼻子都逃脱不掉, 吵得很。
可当许汐言走进来。
那满室的喧嚣满室的香还在,可都退化为模糊的背景,她独特的气场和身上复合的香气, 像一柄剑, 你知道那炽白的阳光有时本来就像一柄剑, 剖开了世间其他的一切。
让你摊开全部的心肠来,去招架她的气场她的美。
是的,在面对许汐言时, 唯有用到“招架”一词。
闻染觉得,这甚至并非因为她对许汐言近十年的暗恋。只消许汐言一出场, 对任何人都有同等的功效。闻染垂着眸,听着满室静了一瞬,有人低促的“啊”了声,又被身边友人拉住。
许汐言应该早习惯这样的瞩目了,因为闻染听到她脚步声没停,径直往窦宸这边走。
她今天穿一双高跟鞋。
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敲击在人心上的鼓点。
然后脚步很微妙的顿了一瞬,那时人群已恢复如常喧嚷,所有人都在努力假扮不在意许汐言,所以许汐言脚步的顿滞并非因为环境。
那么,是因为越过人群、瞧见了闻染么?
闻染继续垂眸盯着西瓜汁,心想:许汐言今晚过来,到底知不知道她在?
两人现在这样的关系,许汐言那么傲的人,来这里,总归不会是因无意瞧见名单上由她替换了何于珈?
那哒哒的高跟鞋声又继续往前走了,短暂的一瞬停滞似人的错觉。
直到那脚步停在窦宸面前,闻染没抬眸,所以只看到来人穿一条阔腿西裤。
窦宸对许汐言点点头:“来了。”
许汐言只“嗯”一声,低哑间带出漫不经心的慵懒感,让你不看她,也能想象她一手插在阔腿西裤口袋里,长长的卷发从肩头垂落,长身而立的模样。
闻染心里忽然想:许汐言今晚过来,不会是觉得还可以和她做朋友吧?
做朋友多么好,过往那么多的悸动遗憾不甘怨怼,都在一笑之中泯恩仇。再见面,可以随意的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笑,对彼此说起新的邂逅,再挥手轻松的说拜拜。
闻染盯着玻璃杯壁的一颗气泡,不知为何忽而“啪”的一声破了。
心里想:好个屁。
她跟许汐言,绝对绝对不可能做朋友。
闻染乱七八糟想着这些,听窦宸问许汐言:“你喝什么?”
酒吧环境实在太吵,许汐言一手插在阔腿西裤口袋里,微微勾下腰,那是她一个惯常的姿势,手臂的一抹雪肌在人眼前一闪,她吐露的那句话也顺势钻入闻染的耳朵:
“我要一杯西瓜汁。”
许汐言的嗓音有点哑,闻染怀疑,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抽了不少的烟。
窦宸瞥了闻染一眼。
她看得清楚明白,从许汐言进门到现在,看也没看闻染一眼,闻染也一样。
陈曦是跟着许汐言来的,这时很上道:“言言姐我去帮你要!”
她是很想留在一线吃瓜,但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绷到这种程度,连她都跟着紧张起来。
她没有窦宸那么强大的内核,这瓜也不是谁说想吃都能吃上的。
窦宸倒是淡淡喝一口酒。她当然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表面却都岿然不动,只当对方不存在。
陈曦很快回来:“言言姐,给。”
“谢谢。”许汐言接过:“你自己去玩吧,今晚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应酬。”
“行、行吧。”
这下一线吃瓜的机会彻底葬送了。
窦宸坐着不讲话。反倒是许汐言主动开口:“今晚麻烦窦姐过来,是有一个弹卡林巴琴的朋友,你见到他了么?”
“还没。”
“那我介绍给你。”
窦宸又瞟闻染一眼,放下酒杯站起来:“那,走吧。”
其实心里有一点点好笑。
认识许汐言这么久,倒没见过她这么……幼稚的时候。
闻染直到这时,才抬起眼。她表情素来很淡,藏在酒吧昏茫的灯光中,像一幅清浅的水墨画藏进了群青色的雨雾间,丝毫不打眼。
她只好似在无目的地逡巡这酒吧,转了一圈,目光才遥遥的落到许汐言身上去。
正望见许汐言的一个侧影。
她看起来是从刚从某时尚活动过来的,穿黑色无袖抹胸款上衣,配一条墨色西裤,这样的天气她已开始贪凉,一件西装外套也不披。
那样的暴露在她身上一点不显得招摇,只觉得肤白胜雪,又或是白茫茫的太阳一样刺人眼睛。她的妩媚是沉甸甸的妩媚,不轻挑,不媚俗,就像她总是浓垂的睫一般,只有世界来讨好她的份。
妆倒是卸了,褪回本来唇色,于是手中一杯西瓜汁成为最适合穿红的许汐言,身上那唯一的一抹红。
她听那位演奏家说着话,神态认真,但姿态是惯常的慵懒。当聊完一个话题,几人齐齐笑起来的时候,她跟着浅笑,轻转转腕子,杯子沉绯的西瓜汁液跟着摇曳,被她端起来送到唇边。
抿住那口西瓜汁的时候,朝闻染这边望过来。
闻染一下子抽回眼神。
于是两人目光并没有真的相撞。如果用两只鸟来形容的话,那便是闻染目光的尾羽,堪堪撞动了许汐言煽动的翅膀。
两只鸟擦肩而过。
闻染松一口气。
心里想:小说里写的都是假的,什么失恋以后“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蓬头垢面形销骨立。
无论是许汐言还是她自己,谁都没有。许汐言一样的容光焕发明艳照人,她一样的清淡自持,穿薄薄一件基础款的针织衫朴素的藏于人群中,模样安静。
甚至在和陶曼思一起坐在马路牙喝酒的那个深夜,在那个闻染下决心要与许汐言一刀两断的深夜。
闻染也并没有喝多,第二天还能神志清醒的去上班。
或许这就是现代人吧。
只需捱过今夜,下次再见许汐言,应该就是许汐言国内巡演的时候,那时候声势会浩大到避无可避,无论闻染怎样屏蔽许汐言,一定还是会看到她。
在海报上。在舞台中央。在新闻里。
闻染则和奚露或陶曼思在一起,变回人群里的普通人。
那时她单人床的床单又已洗过多少次,变得更软更薄,许汐言身上特殊的香气,早已泯灭了吧。
闻染想清了这些,心沉了沉。以她的性格,注定会辜负何于珈的一番好意、而不会去跟人攀什么关系了,只需坐到不至失礼的时刻,开溜走人。
西瓜汁喝多的坏处便是,总想往洗手间跑。
而聚会上另一个喝西瓜汁的人,是许汐言。
闻染埋头匆匆往洗手间里走的时候,一抹雪肌一闪,许汐言从里面走了出来。
简直像上次聚会的情景重演,那时她们也在洗手间前偶遇。
许汐言与她故作不识,在门前擦肩而过,直到接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才与她打第一声招呼,带着暧昧语调唤她——“闻小姐”。
可这时许汐言停下脚步。
无话,也没刻意看她,只是替她掌着门,让她不用自己动手,径直便可往里走。
她也无话,低头擦过时,闻见许汐言身上的香。
她俩有多久没见了?也许再见许汐言那张上帝炫技般的面容,惊艳中其实夹杂着丝丝的陌生。
唯有气味。为什么嗅觉是人最长久的记忆。
无论床单和睡衣上的味道洗得如何淡了,淡到许汐言好像从未在她那间四十平的小屋出现过,可这会儿闻到,还是本能觉得熟悉。
深嗅过。交缠过。亲吻过。轻蹭过。
闻染垂着睫走进洗手间里去,知道许汐言在背后深深凝望她。
可许汐言什么都没说,一秒,两秒,闻染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凝视的目光消失了,闻染回头去望,许汐言已不在那里了。
只剩那扇被许汐言掌着许久的门,因自动助力系统而微微摆荡。
似被风吹拂、而久无人坐的秋千。
******
经过这场偶遇,闻染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维持,从洗手间出来,只想拿包走人。
偏偏许汐言和窦宸同朋友聊天的站位,离门口很近,闻染离开,势必要路过。
她也顾不得了,路过就路过。
她匆匆走过许汐言身边,也许她的毛衫甚至一瞬擦过许汐言垂落的那只手臂。
“哎。”
当许汐言那把暗嗓忽然开口时,闻染心里笃的一跳。
这一次,许汐言不是故作疏离而语调暧昧的唤她“闻小姐”。许汐言用很多称谓唤过她,“闻小姐”、“主人小姐”、“阿染”,都夹杂着某种特殊情境下的特殊语调,也许到了现在,许汐言也不知怎么称呼她。
闻染佯作没听到,步履不停。
“怎么走这么早?”许汐言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许汐言是跟她说话了,所有人都看向她。
闻染只得转向许汐言。
“许小姐。”闻染笑得不露痕迹:“我明天还得上班。”
听到她语调无波澜的唤“许小姐”,许汐言的睫毛垂了垂。
复又掀起,看向她:“现在实在还太早,我们准备玩国王游戏,一起?”
闻染站着不动,内心想着推诿之辞。
她又不打算跟许汐言做朋友,为什么要听许汐言的。
许汐言看她神情,肯定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轻声说了句:“外面起风了,不知会不会下雨,等会儿再走吧。”
这话说得奇怪,许汐言怎么知道外面起风了?
也许闻染待在洗手间平复情绪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去外面抽了支烟,抱着一支手臂,站在一棵乌桕树下,指间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夜风刮过她的雪色的肩。
这话说得奇怪还在于,如果快要下雨,闻染更该走了,在这里等什么?等到雨真正落下来么?
可许汐言说那句话的语气,让闻染恍然想起,那个暴雨夜,许汐言刚从西班牙回国,到她的小出租屋里来找她。
两人欢爱之后,许汐言抽了支烟,肩上披着件衬衫,撩起一隙窗帘:“外面雨下得好大。”
她半开玩笑的扭头问闻染:“我可以不走吗?”
当时闻染摇头:“不行。”
许汐言垂了垂浓睫:“好吧。”
中国古人含蓄,都靠雨天来留客。许汐言一贯是直接的人,却不止一次的,跟她聊起一场雨。
闻染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没再往外走:“好吧。”
于是几人找了张沙发坐下准备玩游戏。
闻染没坐在许汐言身边。
好似从高三一起做手工蜡烛的那次开始,她就习惯跟许汐言坐成远远的对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
“国王游戏”的规则简单,抽酒瓶盖,抽到有特殊标记的两个,一人是“国王”,一人是“臣民”,“臣民”必须回答“国王”提出的任何问题,或做“国王”要求的任何事。
这就全凭运气,许汐言做不得任何手脚。
所以几轮游戏玩下来,许汐言和闻染并没有对上。
她俩手气好像都不大好,各当了一次“臣民”。
许汐言的“国王”是卡林巴琴演奏家的助理,明显是许汐言粉丝。小姑娘激动得全程双颊涨红,攥着拳问:“你最讨厌的是什么?”
各种访谈都问许汐言喜欢的事,她真的很想知道许汐言讨厌什么。
许汐言:“讨厌有人拉黑我。”
小姑娘一愣,下意识问了句:“谁啊?”
许汐言:“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只是喝一口西瓜汁。倒是窦宸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那一轮的“国王”,明显喝多了,直接套用上一轮的问题:“你最讨厌的事是什么?”
闻染:“讨厌有人把钱甩到我脸上。”
本来无人留意闻染的作答,毕竟谁都不认识她。可她这句话一出,在场众人却颇有共鸣:“对对对!那些烦人的甲方!”
即便他们已不算普通打工人,可人只要想赚钱,就得对接甲方。
有人玩笑:“当然,这还是看甩我脸上的钱够不够多,要是五千万,随便怎么甩,那也是可以的。”
五千万。
恰好是陈曦找来想给闻染五十万的那天,闻染问陈曦的:“她怎么不给我五千万呢?”
这会儿她说不上什么心情,直直的朝许汐言看过去。
许汐言接住她目光,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
游戏在继续。
喝多的人已不少了,这轮的“国王”眯了眯眼:“汐言啊这话我平时肯定不敢问你,你能做到跟人最亲密的举动是什么?”
人人知道许汐言一身热闹,却生性疏离。
许汐言没回答,目光落回闻染脸上,往下滑落,滑过那秀挺的鼻骨、纤薄的唇,最后落在闻染唇峰的海鸥线上。
她浓睫垂重,并没有人发现她在看闻染。闻染自己却知道,下意识抓紧了帆布包带。
许汐言明明喝的是西瓜汁,不知为何,她开口黑胶般的嗓音里却似有酒气,反问一句:“最亲密的举动?”
闻染心想:最亲密的举动其实不是做,是接吻。
做的时候有太多官能刺激,而接吻更纯粹。只有两个女人接吻才会这样亲密这样美,睫毛交叠,清润的吐息都交换,呼吸的频率应和心跳。
细细密密接吻的声音如蚕食桑叶,你们互相咀嚼着彼此最纯粹的心动。
闻染分明也喝的是西瓜汁,可她被满室酒气熏着,许汐言此刻的眼神,让她莫名的想:
许汐言不会越过众人向她这边走来吧。
那样的话,许汐言会坐到她身边,柔软的沙发微微陷落。许汐言会托起她的下巴,一手扶着她的肩,微勾下婀娜纤细的腰肢,探出舌尖与她深吻,就像在她小小出租屋内,她坐在沙发或床沿,许汐言无数次走过来所做的一样。
而她会仰起后颈承接,一手习惯性搭在许汐言的后腰上。
无论她的理智如何清醒,她的身体已对许汐言那样的熟悉。
可许汐言的眼神在她唇峰上落了一阵,抽回去,嘴里淡道:“不可能让你们知道的。”
“那是我的私藏,所以,我认罚。”
吧台上摆着一只只小酒杯,装满不加冰不掺水的威士忌,惩罚人用的。许汐言端起其中一杯,那是她今晚的第一杯酒,参加了整日时尚活动,茶点冷餐精致而不中吃,她胃袋里空空的,整杯烈酒灌下去,微微的蹙眉。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攥着帆布包带径直站起:“真的很晚了。”
“我得先走了,抱歉,你们玩得尽兴。”
她不再看许汐言一眼,转身匆匆往外走去。
外面真的起风了。
一棵乌桕树刚刚开出绿黄的小花,叶片在夜风里被拂得哗啦啦摇,让人想起许汐言方才在树下抽烟的模样,不知是否被花粉落了满身。
闻染走得飞快。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闻染。”
闻染真实的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许汐言那样傲而独的性子,居然会追了出来。
她步履不停。
可是她倔,许汐言比她更倔,追着她背影走过来:“闻染。”
“你再不停下的话,我就要来拽你胳膊了。”
闻染转身,看住她。
她维持着礼貌,停留在离闻染一人开外的地方,甚至扬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不会再靠近,闻染不必那么紧张。
风真的很大了,吹着她阔腿西裤的下摆不停招摇,还有她那头浓密的卷发,翩飞着,遮去大半浓郁的面容。
她轻笑着,伸手挽了下头发,可那无济于事,很快又被夜风拂乱。
那让她的容颜她的笑,都显得很缥缈而不真切。
许汐言道:“你瞪着我做什么?明明是你甩我。”
闻染:“我没有瞪你。”
“你有。”许汐言说:“我还看不出来么。”
闻染屏住一口气。
是,她根本不能说许汐言完全不了解她。从某一层面来说,许汐言与她无比相熟,甚至看得懂她每一个微表情。
“钱的事,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闻染只是摇头。她那样瘦,纤薄如纸,好似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
许汐言看上去想上前拉住她,手很微妙的往上抬了抬,却又放下,站在原地。
“你是想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是吗?”
闻染仍在摇头:“我不是要与你论对错,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错。只不过,我们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
“你不觉得我有错。”许汐言笑了声:“可我却觉得你有。”
闻染一怔。
“你知道你总是带给我什么感觉吗?”许汐言望着她:“就像你总站在这样一阵夜风里,风把你的长头发拂得很乱,几乎挡住了你全部的脸,你所有的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反应,都是藏在头发后面的,我从来看不真切,你也从来没想让我看真切。”
“闻染,你一直说我们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说这话,好像基于你对自己很了解,对我也很了解。可是我,我就不敢说这样的话。”她挑了挑唇:“我不敢说我们是相同的人,或不同的人,因为我从来不了解你,你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相处这么久以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可以这样说,因为你总是对我很冷淡,我真的看不懂你。”
“我想跟你谈恋爱的心,是真诚的。你总说跟明星谈恋爱很麻烦,觉得我会是一个糟糕的恋人。那天你打电话来跟我说,我从来没有主动与你分享生活和心情,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你从来不说,我们怎么磨合?”
闻染终于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能够磨合的人。”
“你是基于什么判断的呢?”许汐言问。
“基于我们高中同校的那半年?基于我们现在相处的那么一点点时间?基于你对我的想象?基于你从别人口中、网友口中、媒体口中了解的我?你当真给过我机会么,当着敞开过心扉,来试一试我们会不会合适么?”
“你从来没有,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一面铜墙铁壁,然后甩开我走人。”
闻染默默站在原处。
许汐言:“你太胆小,永远想着怎么从我这里脱身。所以你从来不会看到,我始终站在这里,等着你向我走近一步。”
闻染不说话,胸腔微微的起伏。
许汐言抬头望了眼天,花粉被风吹落进她眼里,她没抬手揉,只翕了下睫羽:“真的快下雨了,我去给你买把伞。”
“哎……”
闻染想说,你不怕被人认出来?
许汐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个口罩,对着闻染扬了扬:“你看,你特别特别害怕被人发现,我会走到生活里来。”
她落寞的挑了挑唇:“你特别特别害怕被人发现,我会走到你的生活里来。”
酒吧大隐于市,周遭寂静,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遥遥安置在马路的另一端。闻染远远望着许汐言等红灯,过马路,走进便利店,又走回来,脸上的口罩没摘,让人的全部视线都聚焦在她那双墨色的眼里。
她递给闻染一把透明的折叠伞:“雨天的路不好走的,路上小心。”
她不止一次雨天从闻染的出租屋被“赶”出来。她记得有天暴雨,她坐在车后排,耷着事后的眉眼往挡风玻璃望去,雨刮器摇摆的速度让人近乎看不清前路。
那时她心想:闻染会知道吗?
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