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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易报新仇难解旧怨 谢以令双眸微瞪,这……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 那位英姿焕发的少年上。

    分明和自己是同龄人,如今身上已带着一股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落寞。

    “墨公子,谢辞, 字以令,是在下扶风道长的徒弟。”

    墨无俦回了个礼。

    此时谢以令灵力已然恢复,他回头对南宫赐道:“师尊, 谨防他们留有后手,还是速战速决得好。我上去帮忙, 你伤势未愈, 切莫逞强。”

    说罢, 他一个箭步上前。放在平时,他与路堇年单打独斗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此时还多了一人。

    两人愈发俞占上风,终于, 路堇年灵力不支,一时不察被谢以令以符链捆住了右手。绿衣公子也趁机抬脚,踢中了路堇年受伤的左臂。

    路堇年喉中溢出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 他死死拽着符链,双臂渐渐脱力,咬牙切齿地吼道:“雁无羁, 你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雁展眉梢浮起冷意,向来玩世不恭的嬉笑模样隐匿起来。

    顾桓之看得眼热, 对其余人道:“我也去帮忙!”

    顾子衍头点一半, 人已经冲了上去。四周不定世的弟子见其余仙门的弟子加入了这场生死战,顿时士气大振,重新提剑冲了上去。

    温良辰,雁展与路堇年三人被团团围住, 面对着层层叠叠的仙门子弟,他们就算是飞天遁地,估计也难逃生天。

    场面焦灼,战杀似乎一触即发。温良辰忽然低声一笑,黑气笼罩着的一把桐木琴出现在他怀里。

    谢以令见状,道:“你的那些阴尸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能迎战的早就没有了。”

    温良辰目光如厉鬼恶煞,他五指一动,一道琴音响起,婉转凄凉,似怨女哭诉。

    谢以令一道符链打过去,欲阻止温良辰下一步动作,谁知符链竟被琴音震了回来。

    “这是,”他听着这琴音忽觉得有几分耳熟,“《子母悲》?”

    半空中传来衣衫猎猎如风之声,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人身形举动十分僵硬,像是在人操控下不得已做出的行为。

    他面有僵青色,双眼灰白,一双外露的獠牙几乎长到了下颚处。胸膛前有一个血洞,四周一圈还有血液干涸的乌红痕迹。

    谢以令双眸微瞪,这人竟是……罗怀机?!

    顾桓之尤其惊愕:“怎么会是罗怀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雁展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原样,颇有耐心地解释道:“也没说他现在还活着啊。死了,不是更好么?”

    他目光微动,勾起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只要被做成阴尸,便可得永生,不用经历生老病死,哀伤疼痛,还不好么?”

    顾桓之虽不同情罗怀机,却不代表他认同雁展他们的做法:“你们这样为非作歹且冥顽不灵,终究要遭天道谴罚!”

    “天道?”温良辰神情轻狂,“天道算个什么东西,我想做的事,谁都不能阻止。”说完,琴声响起,罗怀机随音而动。

    罗怀机四肢僵直但行动迅疾,十指指甲如铁钩挥向众人。几名弟子躲避不及,当场被划破胸膛断送了性命,一时场面残酷不已。

    数把灵剑从四面八方刺向罗怀机,只见他坚硬的十指抵住灵剑,用力一撑,整个身子翻起来往后一跃。

    谢以令心道他果然没有猜错,温良辰他们一直在对罗怀机的身体下蛊。所以哪怕罗怀机已经死了,但他的身体经过炼化后却成了仅次于阴尸王的高阶阴尸。

    温良辰手指翻动如浪,他赤目注视众人,口吐狂言:“任凭你是何方神圣,都叫你今日命丧于此!”

    顾桓之不服气道:“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思无眠举剑,杀过去之前注意到身旁僵硬的人。

    墨无俦直直站立,面色惨白,垂落的双手也紧握成拳。想来是心头阴影重现。

    “无俦,别怕。”思无眠拍拍墨无俦的肩,感受到他浑身的肌肉紧绷,如同一根拉紧了的弦,便捏了捏替他松缓。

    墨无俦吐出沉重的一口气。这些年,他拖着残缺的金丹,孤身游荡世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亲人魂魄。

    但残缺的金丹修炼效果甚微,他的灵力早已大不如前。面对眼前的情况,他若是贸然上前,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拖众人累。

    恰好南宫赐在这时道:“思远,你带着墨公子先行离开。”

    “这怎么能行!”思无眠刚要表明自己如论如何都不愿临阵逃脱的决心,便被南宫赐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墨蔺渊,墨三公子如今就在沧灵都。”

    墨无俦乍然得知这喜讯,面上却没显出半分喜,只是两眼空了一瞬。他茫然一眨眼,转而去看思无眠。

    “这是……真的吗?”

    思无眠叹了口气:“是我忘了告诉你,我们之前找到了墨三公子,只是他……”

    想也知道,如果墨蔺渊平安无事,又怎么会这么些年毫无音讯。

    “好。”思无眠见墨无俦这副模样,明白他现在一心只想见到胞弟,“扶风道长,那我就带无俦先走了。”

    他们二人很快离去。

    眼见温良辰攻势越来越猛,谢以令顾不得其余人异样的目光,捏了个诀运转灵力。

    四周陡然卷起一股强风,吹得地面枯叶乱舞,与此同时,他身前显出一道黑白太极图。

    顾子衍定睛一看:“这,这是三境太极!”

    沈万孤反应不比顾子衍小,三境太极虽然并非什么百不一遇的奇术,可对修炼者要求极高,且高深莫测,捉摸不透。修炼成功到底是因体质还是灵力,至今也没人知道。

    他原以为谢以令不过是个略懂仙术、又误入魔道的散修,谁知这一出三境太极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何止一星半点。

    绿衣公子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谢以令来。他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终于接受了自己在街上撞到谢以令前,从未与他有过接触的事实。

    黑白太极图如深渊漩涡,温良辰手中的琴音被这漩涡尽数吸进化解,沈万孤与顾子衍趁这时机准备朝温良辰杀去。

    谁知雁展与路堇年半道出来拦住众人,一人一剑打斗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温良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至今也未能学会的太极图,起了心思,“你既是重生之躯,不如归顺于我,待我大功修成,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语气又阴又柔,缓缓吐出诱言:“到时候我所求不论是重生术还是长生,都可与你一道分享,如何?”

    听了这话,谢以令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讥讽,一字一句道:“我为仙门中人,此生绝不与你这种人同流合污!”

    这话一出,温良辰像听了什么笑话般,为他鼓掌道:“好,好好好!”

    南宫赐趁此机会,执剑杀来。

    他拍掌躲避间,被南宫赐划破双腕,仍坚持说完:“好一个清风明月的仙门中人,真是好极了。”

    谢以令没管他话语中暗含的讥讽,举剑飞身向他斩去。

    两人攻势猛烈,温良辰脸色一变,强行催动灵力,打算与谢以令的太极图鱼死网破。

    谁知谢以令并不准备接下这一招,他身形灵活一避,整个人手执三境太极在半空转了一圈躲过这招。

    碧落正好见缝插针,刺向温良辰。

    “铛”一声,剑尖深入琴身。

    顾子衍与沈万孤两人对打雁展,绿衣公子对打路堇年,顾桓之则与鬼问心一同牵制着因温良辰停止弹琴而失控的罗怀机。

    一群人打得火热,场面混乱,但不难看出正派仙门已占上风。

    这时,一道清丽的女声传来:“大哥!”

    鬼问心一听这声音连忙回头去看,见高阶上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女子。

    他喝道:“月儿!你怎么出来了?还不快回去!”

    殷风月掌法灵活,半句都听不进鬼问心的劝告。

    “我不要!”她不服气地抿了抿红唇,“我乃不定世鬼公主,遇敌若作缩头乌龟,以后这仙门的人又该怎么看我!”

    这话被不远处的谢以令听见,不由勾起了他的回忆。

    谢以令前世就听说过这位鬼公主,之所以称为“鬼公主”,缘因她幼时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便在修道上颇有天赋。

    三次随父前往北邙山除祟,性格直爽,为人仗义。鬼城城主对她亦格外宠爱,连她想同母亲姓殷,也是一并迁就。

    鬼问心趁机询问:“爹呢?”

    殷风月道:“爹在镇守灵器。”

    鬼问心闻言,这才放下了心。

    殷风月所使法器乃是一根由玄铁打造的鞭子,经过煅炼,铸成灵器,名为断恶。

    断恶灵活如蛇,缠上罗怀机的手臂。

    面对那张可怖的面容,殷风月丝毫不惧,她借灵鞭猛一发力,一道污血从罗怀机身上喷泄而出,竟是直接将那条手臂扯断!

    然而,她虽扯断了罗怀机的手臂,面色却不见轻松:“他的断臂会动!”

    只见那条断臂手掌僵直张开,竟宛如活了一般在地上行走起来。它似乎能够感应到活人的气息,攀附在周边弟子身上,寄生怪物般将活人的血肉全部吸尽,直至变成一具干尸!

    周围弟子如退潮般连忙往后倒去,躲避不及的,当场被吸干血液。

    顾桓之一剑掷出,精准预判到断臂的下步落点。见断臂被剑刺穿在地不能动弹,鬼家兄妹连忙施法布下阵法压制住此物。

    顾桓之收回剑,眼疾手快地替殷风月挡去罗怀机的一记偷袭。随即他展示出日月灵台的仙法剑术,变幻多端,虚虚实实,惹得罗怀机不能分辨,连中了好几剑。

    高阶阴尸的血乌红发臭,其味熏得人恨不得退避三尺。

    顾桓之面有菜色,忍住恶心一剑刺中罗怀机一只右眼。

    冲星见缝插针,势若闪电,将罗怀机捅了个对穿。

    殷风月灵鞭一挥,又将罗怀机打得翻飞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下一刻,罗怀机竟一个弹跳而起,又冲了过来!

    第42章 路堇年魂断不定世 黑衣乱舞,刀剑无眼……

    还在与雁展恶斗的顾子衍、沈万孤两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雁展越打越猛,本来高束着的黑发,此时已经散落下来。

    杀生连连进攻, 两人给雁展造成的伤口似乎毫无用处。哪怕血流不止,雁展也没有停下。他似入了魔、发了疯,哪管前面有多少人、几把剑, 一股劲闷头直冲,甚至还有余心躲过他们二人的进攻……

    如此胡来的招数, 反而逼得顾、沈两人节节败退。

    顾子衍身子后倾, 剑往前一刺, 没入血肉。旁边沈万孤唰唰唰连打出三剑,皆被雁展用肉//身硬抗下。

    “真是个疯子!”沈万孤喘着粗气道。

    雁展手握杀生,脸颊带血,却嘴角含笑, 他的胸膛因情绪激动不住上下起伏:“再来!再来!有本事就杀了我!”

    沈万孤与顾子衍面面相看,再次提剑迎了上去。

    谢以令用三境太极图暂时抵挡住温良辰的琴声,南宫赐更是差点将他的琴劈成两半。谁料, 路堇年强行中断与绿衣公子的打斗,反而径直向谢以令杀来。

    绿衣公子一看,连忙过去想要帮忙, 却被谢以令阻止:“公子不必过来,我与师尊足矣!”

    绿衣公子转身去帮沈、顾二人。三人齐心, 打起来轻松了不少。

    沈万孤拂剑而动, 疾行生锋。杀生不甘示弱,一剑击开。两把剑气势相高,各不相让。

    绿衣公子见状,摸了摸许久未出过鞘的佩剑, 思及往事酸辛不已。他眼眶微红,像多年前为好友舞剑那样召唤佩剑,喊道:“空了!”

    银白宝剑一出如雪生辉,他执剑向雁展斩去。

    谢以令眼见路堇年挥剑杀来,当即收起三境太极,运灵幻化出一把灵剑,挡下一击。

    温良辰与路堇年两人合力,阴险招数尽数使出。谢以令御剑一挑,剑影如电闪而过。

    温良辰反应灵敏,半路收手躲避。路堇年却没那么好运,正好被一剑刺中左心。一道邪气袭来,温良辰趁路堇年中剑,念谢以令一时不能顾及,意图重伤他。

    碧落盛气冲天,硬生生将温良辰的邪气压灭。

    铁链声哗啦作响,谢以令早已备好的符链蓄势待发。他使出全力,绷得整条符链都笔直如峰,势不可挡地穿过路堇年的身躯。

    路堇年只觉得胸腔内五脏俱碎,修炼多年的金丹也随之破裂,身体内灵力亦渐渐流失。符链穿透了他的身体,链条上鲜血淋淋,被谢以令用力一抽,又沾血穿骨地抽了回去。

    “不——”路堇年僵硬着身子,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似乎只要他不动,就能活下去。

    “可惜了。”温良辰见路堇年已无力回天,轻声道,“好容易收了条忠心的狗。”

    路堇年瞪大了双眼,猛地回头盯住温良辰。

    “你已助我的大业走到最后一步,”温良辰嘴角微微扬起,竟莫名有几分慈悲,“不若我再还你一个真相?当年灭你路府的真凶,那人姓温。你要不要猜猜,会是谁?”

    “啊啊啊!!”路堇年悲愤怒吼,字字带着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恨意,“温、温良辰!你算计我!”

    温良辰冷笑一声,毫无愧意:“只有杀了狗主人,才能成为狗的新主人。怪只怪你头脑愚笨,不过略微挑拨,便恨上了南归。”

    谢以令看着地面上奄奄一息的路堇年。

    “不!我的金丹!我的灵力!”路堇年捂住胸膛,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死去的结局,“我要杀了你,温良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他尝试握紧破冰,可金丹已破,曾经轻松拿起的灵剑此时已经重如千斤。

    “醒醒吧,”谢以令的声音似淬了冰,“路堇年,你自负了一辈子,死到临头,还不敢面对么?”

    他再次挥动符链,重重打在路堇年身上,断送了他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

    直到咽气前,路堇年仍旧不解,他拼尽全力,不顾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抖着声音问:“虽说仙魔对立,可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憎恨,太过强烈……你究竟,究竟是谁?”

    谢以令握紧了符链,双目睥睨他:“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明白,如今这一切,都是你自食恶果罢了。”

    前世路堇年多次设计陷害谢以令,他是恨过的,但不至于真的手刃同门。直到因为路堇年,南宫赐负伤眼盲了半年,那是他唯一一次起杀心。

    更何况,路堇年这十多年恶事做尽,残害无数性命,本就该死。

    谢以令冷眼看着路堇年满眼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心里生出畅快之意的同时,还有股说不出的怅然。

    路堇年一死,温良辰不再慢悠悠继续弹琴,他收了琴背在身后,见谢以令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忽地一笑取下佩剑千骨。

    温良辰手里拿剑,却并不出鞘,反而怡然自得地跟谢以令与南宫赐打斗起来。

    黑衣乱舞,刀剑无眼。温良辰剑不出鞘,不消一会儿便被两人杀得浑身是血。

    谢以令见他这种打法,心生疑惑。

    忽然,温良辰一挥衣袖,放出一只黑雾傀儡。

    谢以令赶紧念了几句咒语,梅开二度使出傀儡术。很快,这只傀儡便被制服。

    “你居然也会傀儡术?”温良辰哪管朝自己杀来,直夺自己性命的南宫赐,单看着谢以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以剑击挡两人攻势,抬剑时,剑柄处有一道亮光闪过。

    谢以令正欲细看是何物,却在此时听得一声惨叫。

    那声音并未让谢以令这一剑此偏,反而正中温良辰锁骨。

    温良辰浅笑接下这一剑,口中吐出鲜血,手上出手迅猛,一掌打向谢以令。

    谢以令没料到温良辰竟在中剑之时,还能分心对付自己,一时反应稍有不及,差点被打中右肩。

    南宫赐强行收回刺到一半的剑,替谢以令挡了下来。剧痛传来,他没忍住流露出一丝痛楚,没等痛意缓解,迅速反击。

    两人有来有往地打了几个回合。

    谢以令瞧见南宫赐的神情,心脏顿时紧紧悬起。又想起刚才那道明显属于顾桓之的痛叫,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

    殷风月见顾桓之捂臂痛呼,满脸痛色,连忙察看伤势。

    原来,方才罗怀机突然阴煞之气大振,重伤了因杀敌心切靠得太前的顾桓之,用煞气打中了他肩膀。

    “你这孽障!”殷风月愤恨瞪过去,“一再伤我仙门中人,我定要你百倍偿还!”说罢,断恶如疾风而过,打在罗怀机身上宛如晴天里响起一个霹雳。

    罗怀机断臂处淌出的血,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处血洼。他歪着头,曾经面容俊逸的脸此时已面目全非,青面獠牙,分外骇人。

    殷风月与鬼问心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使出不定世的仙术——绝命定化咒。

    此咒一出,被下咒人周身不能动弹,是谓定身。而绝命之意,则是被定身时,那人肉//身会迅速腐烂,化成一滩脓水。

    这法术专门针对于阴邪之物,且需消耗大量灵力。平时殷风月或鬼问心一人绝不可能完成,如今生死关头,他们不得不冒险一试。

    两人同时开口:“万物归尘,断恶行,诛百邪!天道三千,修善德,正阴阳!”

    灵咒念完,一道咒语形成的链锁将罗怀机上下束缚住,任他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得。

    “啊啊啊啊啊!!”罗怀机张开血盆大口连声嘶吼,应当是被尸骨腐化刺激到发狂。

    雁展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他却像失去了痛觉一样,狰狞笑着打出大杀四方的气势。

    眼见罗怀机再无利用价值,温良辰看了一眼雁展,后者接收到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霎时止住了疯意。

    二人心里已有了下一步打算,几乎是同时向人群中甩出几颗烟雾丸,转身逃离。

    谢以令见状正要去追,温良辰一抖衣袖,几枚惊雨梅花镖嗖嗖嗖射来。

    他连忙一个空翻,躲过这些暗器,等站稳身子,已经不见了温良辰与雁展的身影。

    狼狈为奸的四恶人,逃走了两人。留下的一名死后已成阴尸,在嘶吼中化作一滩尸水。另一名尸骨渐冷,魂断不定世。

    罗怀机一死,顾桓之肩处的痛竟也少了几分。他连忙运灵,自己化解了剩余煞气。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谁知,南宫赐神色忽变:“不好,碧落有异。”只见他手中灵剑震动,似乎受邪气影响极大。

    “出了什么事?”谢以令忙问。

    南宫赐放开手,碧落径直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旋转着。

    剑尖左摇右晃,辨别方向。

    终于,它静下来,指向众人侧方。

    谢以令顺剑尖而望,看见无边的天染上暮色。

    不对!不是暮色,是一股即将吞噬天地的邪气!

    “那是定渊的位置。”鬼问心神色严肃,“连接着阴司泉府的往生桥,有人在动定渊结界!”

    谢以令看向突然出现的绿衣公子,终于有机会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抱拳道:“在下姓季,单名一个别字。”

    “原来是季公子,”谢以令回以同样抱拳之礼,“在下谢辞,字以令。不知季公子因何出现在此处?”

    季别扫了一眼众人,坦白道:“实不相瞒,我是暗中跟随诸位仙君,一路来到这里的。我与温良辰与雁展有私仇,虽不是仙门中人,但如果诸位需要,愿尽一份薄力相助!”

    谢以令看向南宫赐,见他点头,道:“好!那我们快赶去定渊!”

    第43章 沧灵都柳墨暂相逢 定渊破裂,鬼门关开……

    定渊被仙门结界封印着, 底下是滚烫的岩浆,赤色波浪翻涌,拍打着两侧深渊。

    而温良辰就立在结界之上, 无数阴蝶在他身后,状如黑云。忽地一同散开,大面积往四周扩散。

    火光照天, 如同巨大的羽翼,连着温良辰的肩背。

    谢以令道:“温良辰是想强行打开结界, 放出恶鬼!”

    他说话间, 南宫赐以灵力御剑, 白光映山,刺得无数阴蝶化为灰烬。

    但马上又有源源不断的阴蝶出现,杀不完,除不尽。其余人纷纷各出招术, 阻止温良辰打开结界。

    “结界绝对不能被打开!”鬼问心猛运灵力,额头滴落豆大的汗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定渊的结界一旦打开, 必须有人以肉身重新封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谢以令听着鬼问心语气严肃, 猜测定渊打开的结果,恐怕比他们想象中严重。他一咬牙, 突然一个飞身, 上了结界。

    “谢辞!”南宫赐唤了声,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扶风道长,谢师兄,你们!”顾桓之见状, 也欲上去,却被顾子衍一把拉住。

    “阿玄,别冲动!既然扶风道长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添乱。难道你比扶风道长还要厉害?”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桓之诧异地看向顾子衍,并不认同他的话,“我为仙门中人,护世诛邪乃职责所在,遇事必上谈何能力强弱。若是这样,那我又修的什么道?”

    “你!”顾子衍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没法反驳,只能看着他上了结界。

    定渊结界上火热无比,谢以令很快汗湿了衣襟,浑身闷热。他看了眼南宫赐,见他同样如此,额头上细汗浸湿了眉眼。

    两人同时发功,白色灵力与赤色灵力交错相连,气势迅猛打向温良辰。

    阴蝶展翅扑面而来,一股热浪燎过二人面门。

    一阵通天声浪震彻定渊,结界破裂痕迹如蛛网遍布。三千恶鬼即将出世,一时天地昏暗,似乎预示着,即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结界下面的仙门中人拼尽全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缺口越来越大。

    恶鬼接连从定渊内钻出,淌过岩浆,开始顺着深渊两侧陡壁往上爬。

    鬼问心心急火燎,大喊道:“不好!结界破了!”

    定渊破裂,鬼门关开,人间恐乱。

    朔城内,两名男子行色匆匆,正是思无眠与墨无俦。

    清理过的朔城大街仍有一股腥臭之味,思无眠边走边扇风,欲驱散鼻间令人不适的腥腐气。

    二人走到一家客栈,见里面有两三百姓出来,个个面带喜色。

    思无眠不禁疑惑道:“这间客栈可是有什么好事?墨公子,要不我们去看一眼。”

    墨无俦望着客栈,心里忽然隐隐有些预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因缘在牵引着自己。他点头,与思无眠一道踏进客栈。

    柳微缘这一天几乎没有歇息,沧灵都派来专门为他捣药的弟子,也是一刻未停。

    虽伤神耗力,但所幸中毒的百姓越来越少。南宫赐以血开灵阵的事情他听说了,他明白南宫赐的做法是因为自身血液中含有还灵叶,也正因如此,柳微缘现在轻松不少。

    他只需治伤,而不用解毒。

    他看着最后一位对他感激涕零的百姓,起身道:“不必言谢。天色已晚,老人家你也早些回去罢。”

    百姓刚出客栈,一个人便从外面与他擦身而进。那人穿着柳微缘前不久才见过的南归仙服,走进客栈时还探望了一下。

    在发现自己的举止被柳微缘注意到时,明显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这位公子,我见这里不时有百姓欣喜而出,不知是什么原因,特来看看。”

    柳微缘正要回话,男子身后走进来另一人。那人比说话的男子略高一截,看着少言寡语,一副闷样。

    两人视线如磁石般互相吸引,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思无眠见两人神色有异,心里疑惑。

    正在这时,钱通端着茶走了出来,一见又多了两人,笑容更深,正要问是用饭还是住店,瞧出几人要谈事的模样,放了茶水便退到另一边,继续收拾店内。

    墨无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相识的人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总归是不一样的。他看着眼前虽说不上不好亲近,但也谈不上温情的舅舅,一时情绪复杂极了。

    “你,是墨遥?”柳微缘轻声问。

    墨无俦这才找回自己的心跳,他喊了声“舅舅”,声音都在发抖。

    思无眠瞪大了双眼,仔细看了看,发现二人相貌竟真有几分相似。

    柳微缘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思无眠开口打破这微妙的氛围:“墨公子,这人是你舅舅?”

    其余弟子纷纷收拾了东西,拿出酬谢交给钱通,双方低声客气了几句,便出去等候了。

    墨无俦对思无眠一点头,低声道:“这是我舅舅,柳微缘。”

    “柳、柳公子,”思无眠难得说话有些不利索,“在下南归天阁弟子思远,字无眠,是墨公子的朋友。”

    柳微缘听见这姓,倒是想起了什么:“你是思家的人?”

    “是。”思无眠忙点头,“柳公子可与家中人相识?”

    “不错。”柳微缘点头,“我见过你姐姐。”

    这一问一答,气氛好了许多。

    柳微缘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亲外甥:“墨遥,你……”

    他久久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抬手放在墨无俦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墨无俦情绪稳定下来,他问:“舅舅怎会在此?”

    柳微缘道:“朔城阴尸围城,不少百姓中了尸毒,我方下山来一看。你们呢?”

    思无眠回道:“我们是……”他突然止住了话,看向旁边的人墨无俦。

    “舅舅,”墨无俦眼眶微红,“你见过蔺渊了吗?”

    柳微缘神色一僵:“还没。他在沧灵都,只是……他如今已被温良辰他们炼作了阴尸。”

    墨无俦闻言脸色发白,压住心口钝痛,沉声道:“那我们现在就上沧灵都看蔺渊。”

    三人出了门,沧灵都的几名弟子还在等待,于是一行人急匆匆地上了山。

    沧灵都此时一派肃静。

    南宫玥与沈鹤霜两人正在禁室内,用灵力化解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墨蔺渊最近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始终处在随时可能发狂的边缘。

    “墨三公子金丹已失,体内邪气反而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一股力。”南宫玥化到一半,忽然停手道。

    沈鹤霜见状,也收了灵力,仔细一看墨蔺渊的神色,发现他双眼已开始涣散无神。

    “这可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墨家难得还有后人在世,绝不可就这么断送了。”

    南宫玥一时束手无策:“墨三公子如今靠邪气活命,却也因此生邪念,难辨是非。只能试着将体内邪气抽出,可是这样又不能确保不伤其性命。”

    正议论着,忽听外面有弟子禀报:“掌门,前去捣药的弟子们跟青衣散人回来了,一并回来的,还有南归的无眠仙君跟墨二公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去,沈鹤霜抬手对弟子道:“去,快将他们请来。”

    思无眠、墨无俦与柳微缘三人跟随弟子来到禁室,见南宫赐跟沈鹤霜已在门口等候。

    “玥公子,沈掌门。”思无眠行了个礼,“墨二公子与青衣散人想要看看墨三公子现况如何了。”

    沈鹤霜看了看他们,道:“蔺渊他,受尽折磨,不成人形,你们见了恐怕”

    墨无俦身子一颤:“我经受得住。”

    他看了柳微缘一眼,两人缓步走进禁室。

    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腐臭从里面涌出,那人有些狂躁地想要摆脱身上的铁链,却反而让自己的伤口处不断流出刺鼻的污血。

    墨无俦僵在原地,视线如蛛丝紧紧黏着墨蔺渊,看他无能扯着铁链,那张清俊的脸早已辨不出原貌。墨蔺渊企图用牙齿挣脱束缚,嘴里血沫跟着外溅。

    “阿曜!”墨无俦唤他,“你还认得我吗?”

    “啊啊啊——”墨蔺渊察觉到他的靠近,本能地挥爪想要抓伤面前的人。

    柳微缘赶紧将墨无俦扯了回来:“小心,蔺渊现在神识不清,贸然靠近,只怕会伤了你。”

    “怎么办?”墨无俦看向柳微缘,眼里带着一丝期望,“舅舅,有什么办法可以救阿曜吗?”

    当初墨城出事,柳微缘隐居深山,两耳不闻。等知晓时,为时已晚。长姐一家连同墨城上下,皆无活口。柳微缘时常午夜惊醒,每每思及,总觉内心有愧。

    长姐自小待他不薄,知他不愿入世,也从未生疏远离。三个外甥每次见面都彬彬有礼,虽不亲近,但眼中总含崇敬之意。

    血缘是一把无形的线,斩不断、割不掉、磨不灭,更生千丝万缕。

    “或许,我可以试试。”良久,柳微缘道。

    墨无俦眼中一亮,却又很快止住了喜悦:“舅舅,你要怎么做?我可以忙。”

    “不必。”柳微缘摇头,“我一人足以。”

    墨无俦忽然有些不安:“舅舅,蔺渊还活着已经是逢凶化吉了,你不要逞强。”

    柳微缘一愣,然后笑了笑:“阿遥考虑的,比以前周全不少。”

    “以前门派诸多事,总是大哥在处理,我难免迟钝了些。如今……”墨无俦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墨蔺渊,“幸好,还有阿曜。”

    “啊啊啊——”墨蔺渊突然又发起狂来,外面三人闻声走进来。

    南宫玥道:“墨三公子似乎又被琴声所扰了,得尽快安抚住他。”

    几人听完,赶紧运灵替他净心神。谁知,墨蔺渊完全没有安静的意思,他大叫着,不住往前扑。

    不过为以防万一,他身上的铁链早已被固定在墙壁上。这时候,自然是碰不到铁链范围外的众人。

    那道凄异琴音来自墨蔺渊内心,任其他人如何压制,也始终不能阻止琴音对他的操控。

    第44章 殷风月投身锁定渊 绯衣投定渊,从此逝……

    “为什么我听不见琴声?”思无眠疑惑问。

    “墨公子已被温良辰炼作阴尸, 恐怕体内有着类似蛊一样的东西,所以才能感应到。”

    话音刚落,禁室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几人不明所以, 连忙出了禁室,只见外面也是同样的景象。

    天地间光线骤然全灭了。九霄黯,大地昏, 山间树折狼虎奔,更有邪风吹动, 磨人心神。

    “这是怎么了?”思无眠看向遥远天际最深处。

    沈鹤霜道:“冥夜幽幽, 鬼门大开, 莫非是定渊出事了?”

    南宫玥想到定渊是何作用,又困着何物,不由心里一紧:“沈掌门,定渊有乱, 我们必须得过去一趟。”

    沧灵都的弟子很快放上夜明珠,仙门上下明光照起。

    见沈鹤霜还在考虑,柳微缘道:“沈掌门, 你们放心去吧,蔺渊交给我就好。”

    他看向墨无俦:“阿遥,你先随无眠仙君去休息一下。”

    “不用。”墨无俦摇头拒绝, “舅舅要做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思无眠道:“无俦, 青衣散人大概是想到救墨三公子的办法了, 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墨无俦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柳微缘,方点了下头。

    沈鹤霜见几人已有打算,也不再多虑,道:“定渊事关天下苍生, 绝不可出什么岔子,玥公子若有此意,便与老朽一同前去!”

    南宫玥与沈鹤霜两人,很快离开了沧灵都。

    一名弟子将禁室的明珠催动,照亮了里面,退了出来。

    柳微缘进了禁室,合上了门。

    珠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墨蔺渊的身形,他两眼翻白,将头往后仰着,抵着墙壁。呼吸急促间,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垂落的双手指甲又长了,只是这一点柳微缘并不能看出来。

    一团轻盈的青光缓缓扑向墨蔺渊,柳微缘使了个指法复杂的灵诀,强行让眼前情绪不稳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有淡淡的药草味在禁室扩散,柳微缘神情未变,似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命换一命。

    外面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传来哗啦的雨声。像是被风吹赶着过来,雨势如注,倾没天地。

    雨淋风,风吹雨,打湿了走廊。

    思无眠往里退了退,一挥袖洒落了雨珠。这一退,他撞到了墨无俦。

    墨无俦稍微扶了扶他的背,嘴角刚扬起,想到柳微缘如今在禁室艰难替蔺渊摆脱阴尸身躯,又沉了下去:“无眠,你觉得,扶风道长会不会有办法救蔺渊?”

    “这,”思无眠思索着,认真回答,“我不确定。不过,依柳公子的修为,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院中满枝绿叶低垂,雨势太大,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夜幕已悄然降临,光线昏暗,思无眠望着远天那一抹诡谲深色:“玥公子同沈掌门已前往定渊,希望能成功阻止这场祸乱吧。”

    他的话被风吹散,一时竟有些缥缈虚无。

    雨珠成线,雨线成帘,落入人眼中一阵涩意。

    谢以令用力眨了眨眼,挤出眼中雨水。

    这场秋雨来得及时,又不及时。

    定渊周围一时温度下降不少,却也裹风挟雨,吹得人身形摇晃,视线不清。头顶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脚下是如履薄冰的地狱。

    温良辰掌心黑气凝聚,化作强力朝南宫赐袭去。

    南宫赐脚下的结界受此一击,终于撑不住陷落。他反应极快,连退两步。不想此时的运气奇差,落地处再次陷落。

    南宫赐一只脚已经掉了下去,他手腕一动,握住碧落剑身中间,想由此挂住。

    谁曾想差了一截,碧落穿过了那处空白。

    失重感只存在了两秒就消失了,南宫赐抬头,看见一只青筋隐现的手。

    谢以令一手死死抓住碧落,一手握住南宫赐手腕。

    “别动!”他低声说,“我拉你上来!”

    他手上一使劲,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两人同时愣住。

    “谢辞,”南宫赐冷静道,“你先别动了。”

    谢以令看着自己脚下隐隐破裂的结界,放轻了呼吸。

    一颗雨珠从他的额头缓缓流到鼻尖,悬挂了一会儿,“啪”地滴在结界上,像是穿石的最后一滴水。

    “完了。”谢以令面无表情道。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陷,两人一齐朝下掉落。

    谢以令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却发现手中握着的碧落何时不见了。他的手腕被南宫赐用力握住,顺着拉扯的力道靠近了对方。

    南宫赐抱住了他。两人衣衫尽湿,几缕湿发贴在脸上,起了些痒意。脚下忽然有了踩地的实感,原来是碧落载住了他们。

    南宫赐御剑,堪堪停留在半空,欲乘着热浪直上。

    一只扒在山壁上的恶鬼跳起来,差点抓住了南宫赐的衣摆。然后“噗通”一声,没入岩浆中。

    阴蝶堵住了入口,正与温良辰周旋的顾桓之注意到,用灵力画了张符咒打向蝶群,想要驱散它们,让南宫赐他们顺利上来。

    阴蝶振翅散开,又很快重新聚堵在那里。

    “师尊,冲过去,我来对付它们!”谢以令盯着那些阴蝶。

    南宫赐应下,对准那处缺口飞了过去。

    谢以令指尖赤光环绕,他微向前一步,稳稳踩着碧落,双手合一,聚集了灵力。

    碧落穿过蝶群,发出“滋啦”一片噪音。

    火光后,谢以令与南宫赐完好无损地回到结界上,只留了地上一片阴蝶残迹。

    定渊上的结界开始崩坏,谢以令对顾桓之喊道:“顾师弟!快走!”

    顾桓之也不耽搁,他躲开温良辰连续打来的几团青色骷髅状邪气,飞身离开结界。

    但温良辰又怎么会让他们轻易脱身。他紧跟在三人身后,一伸手抓住了最末的顾桓之的肩膀。

    顾桓之偏身跟他打起来,两人掌心相对,两拳相抵,纠缠在了一起。

    谢以令回头看见道:“师尊,我去帮忙!”他使出符链,朝两人挥去。

    顾桓之早有预感,他突然扑向温良辰,擒住了他的一只手,让符链顺势捆上。

    温良辰挣了挣,发现挣脱不了,反而握住符链,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他用力一扯符链,谢以令脚下晃了晃,险些被他扯了过去。幸好南宫赐扶住他,站稳了身形。

    下一刻,结界终于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南宫赐对谢以令道:“谢辞,先走!”

    可符链还被温良辰拽在手里,谢以令力不及他,一时拿不回。索性收了灵力,符链也随之消失。

    南宫赐趁符链消失,温良辰愣住的那一秒,一掌打去,正中心口。

    温良辰被这一掌震开,口中一股腥味涌起,来不及压下,便吐了出来。

    顾桓之学着南宫赐在岩浆上御剑,这里温度高了许多,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下半部分被烤得干燥炙热,上半身却冰凉湿透。

    “顾玄!”顾子衍在下方看得心紧,“快回来!”

    他目光原本是朝着上空的结界,待结界消失,又跟随顾桓之掉落的身影一起往下。

    在看见顾桓之乘剑安然无恙时,松了口气。

    “顾玄!”顾子衍语气比先前更加严厉,“我叫你赶紧回来,听见没有!”

    顾桓之当然听见了,但是听见了他也装作没听见。

    定渊此刻遍布了恶鬼的黑影,岩浆一遍遍冲刷过它们的身躯,甚至托着它们往前流去。

    定渊的出口在一道狭窄的地缝。恶鬼一旦越过,便再难收回。

    温良辰没了符链束缚,又受了伤,整个人开始往下掉。他双臂微张,仿佛放弃了求生。

    谢以令心里甚至生出些期待来。

    可惜事与愿违,一道红绫从上空使来,在温良辰腰上牢固地缠了几圈。

    谢以令连忙看去,只见山壁上,一名女子稳定那处,如悬崖峭壁上生出的一朵红梅。

    她额上朱砂格外醒目,双目冰冷,睥睨众人。

    是花解雨!

    温良辰笑了一声,他被花解雨救起,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还以为我就要命丧于此了,倒是让诸位失望了。”

    谢以令重重鄙弃一声:“呸!”

    自重生后,他还是第一次被逼得无语,露出这稚气模样。

    南宫赐以灵力御剑,化作千万剑刃射向山壁上的两人。

    花解雨挥袖,长袖柔软却百击不破,次次躲过剑刃,但终归有躲避不及之时。

    她垂眸看着手臂上一处割伤,红唇微启:“这一剑,我花解雨记住了,来日必十倍奉还于扶风道长!”

    谢以令凌声道:“何必来日?不如今天就算清!”他说完,默念了几句咒语,十指翻动。

    温良辰双眼微眯,看出谢以令所用法术分外熟悉,竟是他用来驱使阴蝶的那套。

    “哗啦”一阵蝶翼飞动声,黑沉沉一片压来。

    “走!”温良辰冷声道。

    花解雨携着他,两人从山壁上飞上去。

    阴蝶追赶着,触碰到二人,化作一团明火。

    花解雨停在一处空地,用长袖将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裹住。阴火在上面燃烧,碰不到肉身。

    “灭不了。”花解雨简洁说完,当即抽到斩断长袖。

    红绫挥舞,在蝶群中旋转。那些阴蝶纷纷附在红绫上,烧不掉,吹不灭。

    温良辰脱了身,目光发亮地看向花解雨:“你以前,可听过谢以令这号人?”

    花解雨神情淡漠:“没有。我查了下,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不过,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他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

    “他不愿归顺我,”温良辰说完,忽然低声笑了笑,“不愿归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花解雨毫不留情地提醒他:“没有灵器,你的大功根本练不成。别忘了,他身边可有南宫扶风。”

    温良辰一瞬间收了笑容,神情阴冷:“对,灵器。雁展那里怎么样了?”

    花解雨摇了摇头:“有鬼怀慈镇守灵器,他拿不到。”

    正说着,雁展捂着腹部从另一边出现。

    看见两人的表情,知道他们大概是猜到自己没得手了。

    温良辰勾了勾唇,到也没生气:“走吧,就看他们怎么解决定渊一事了。”

    谢以令见温良辰等人逃走,跟南宫赐也飞身追了上去,谁知刚到悬崖上,突然听见一道惊慌之声。

    “月儿!”鬼问心一声呐喊,随后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纵身跃下。

    殷风月手持的断恶迎面缠上鬼问心腰间,一股强力打去,竟直接将他飞震回上面。她闭上眼,直直坠落下去。

    谢以令与南宫赐回头,正好看见殷风月一身红衣如枫,在滚滚岩浆中凋零。

    定渊下是有去无回的必死之地。鬼问心踉跄几步,没有摔倒在地。他长伸向外的手定住,双臂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似乎想把谁揽入怀中。

    “轰”一道火舌涌出,像在咀嚼着什么,食到兴处,发出“噼啪”的愉悦声,而后又平息了下去。

    有细细的金光被热气冲上来,它慢慢地往上,又慢慢地靠近鬼问心,消逝在他虚抱的怀中。

    谢以令愕然看向南宫赐:“这是?!”

    南宫赐皱了下眉,他也不知内情,定渊位于不定世,几乎自结界布下便从未出事。

    所以,其余仙门的人并不知晓,一旦结界破裂,需有人献祭才能重新封上。

    “月儿。”底下流动的岩浆生出层层虚影,模糊了鬼问心的视线,他眨了下眼,眼前顿时清晰。

    几乎是殷风月刚跳下的那一瞬间,南宫玥跟沈鹤霜便赶到了。

    前拥后挤的恶鬼只差一步就能脱离阴司泉管控,却在最后一刻发现结界重新出现。原本感受不到岩浆滚烫的魂躯,此时如在油锅中,煎熬难耐。

    “啊啊啊——”恶鬼惊天叫,很快被一个浪打来吞吃掉。接连的恶嚎响起,淹没,直至定渊恢复如常。

    下了许久的雨,也在这时停了。

    鲜红的岩浆源源不断地往前淌,不知尽头。

    流势平静,甚至有些安和。

    似乎先前众人所见,不过是一场错觉。

    只是,绯衣投定渊,从此逝风月。

    不定世再没有了那位红衣公主。

    第45章 不入世柳不出世墨 秋风不识下山路。……

    顾桓之走到鬼问心身旁, 想要安慰两句,但站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众人一时都极安静, 不定世的弟子们眼眶通红,皆隐忍着一语不发。

    谢以令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前不久才见过的人,这刻已经尸骨无存, 神魂俱散,仿佛从没存在过。他心里不由一阵发慌, 连南宫赐叫他也没听见。

    “谢辞, 谢辞?”南宫赐眉心蹙起, 他揽住谢以令的肩,将他抱在了怀中。

    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与体温,谢以令才缓缓回神。他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连前世面对天道抹杀都不以为意, 更别提什么贪生怕死。

    可如今,仅仅是目睹了殷风月以身殉道,却不由心生惧意。

    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其实他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遗忘。也是因为太害怕,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

    两人站位明显, 拥抱的动作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谢以令侧着脸,看见底下的人, 退出了南宫赐的怀抱。

    “怎么了?”南宫赐不解问。

    谢以令低声道:“玥公子与沈掌门来了。”

    南宫赐往下看, 见南宫玥正望着他们。

    “下去吧。”他语气温柔,似在安慰,“放心。”

    两人一道飞身下去。

    “兄长,沈掌门。”南宫赐行礼道。

    沈鹤霜摆手, 示意不必多礼,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谢以令扭头去看鬼问心,只见他浑浑噩噩地收回佩剑,神情麻木地往不定世走去,所有不定世弟子纷纷跟了上去。

    还没来得及回收视线,他又看见朝自己走来的季别。

    “谢公子,”季别对他道,“既然没能抓住温良辰他们,那我也不便留在这里了,就此别过。”

    谢以令心中诸多疑问,比如季别的来历,又是为谁报仇,可眼下实在没有机会一一去弄明白,只好说道:“季公子,有缘再会!”

    季别点点头,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兄长与沈掌门,”南宫赐的声音勾回了谢以令的注意,“是特意为定渊而来?”

    “不错。”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沈鹤霜面容憔悴了不少,“只是没想到,鬼掌门之女如此英勇大义,等我们赶到,已经……”

    南宫赐道:“鬼掌门还在镇守灵器,这件事,恐怕对他有很大的打击。”

    突然失去多年来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无疑是人生一大痛事。

    沈鹤霜想了想,道:“既然来了,那便去看看吧。”

    南宫赐看向谢以令:“我们走吧。”

    一行人刚进入不定世,便听见一声奇特的“咻”声,随即一朵赤红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开。

    这是“金灯烟火”,为仙门中有人仙逝所放。

    他们连忙加快脚步,见不定世上下,所有弟子皆在殿堂前静默站立。

    一连三枚金灯烟火在不定世上空绽放,鬼怀慈缓缓从殿堂内走了出来。

    他双目含泪,望着天上一点金灯烟火的残痕,沧桑开口:“吾之女,生为英,死为灵,虽已逝,然气不失。圣苍在上,还望护送小女神魂,顺遂入阴司!”

    谢以令心里明白,殷风月投身定渊,极有可能三魂七魄俱被粉碎,难入轮回之道。入阴司,已是最好的结果。

    鬼怀慈仿佛一时之间,苍老了十多岁,却还是提着精力吩咐弟子们,给前来相助的谢以令一行人,各自安排好寝处。

    谢以令被不定世的弟子领着去了寝处,南宫赐就在他隔壁。

    或许是受殷风月自甘献身而亡的影响,谢以令在屋里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始终不能静下心来入眠,脑海中反反复复想起四个字——以身殉道。

    突然,隔壁响起轻微的开门声,南宫赐路过他房前,却又走远了。

    谢以令趴在门上听脚步声渐渐消失,小心翼翼把门推出一道缝。

    这么晚了,南宫赐要去哪儿?

    他瞧见门外法阵,惆怅之余,又感叹不定世的护客之道周全。随后他出了门,沿着墙根边走边猜测南宫赐往哪个方向走了。

    走了一会儿,谢以令觉得这办法太费劲,索性飞身上了高墙,半弯着身子,脚步轻盈地朝前去。

    他低头四下看去,很快在庭院里找到了南宫赐的身影。空庭深院,南宫赐白衣半融入夜色,只身静坐在石桌前。

    夜风乍起,风过竹林,桌上不知哪里来的三四瓶酒壶倒倾,肩头落了一两瓣花。他眉目锋利,如峰蹙起,愁连剑眉藏入黑鬓,悲从冷眸浸入眼底。

    谢以令忽然心头一疼,恍然窥见不知多少个夜晚里,南宫赐都是如此度过。

    大概是他目光太强烈,南宫赐很快有所察觉,略一偏头看过来,正好对上他情绪复杂的眼眸。

    凉风旖旎,四周林深影浓,高墙耸立。

    谢以令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本能地后退一步,没曾想脚步一软,身子一歪,脑子里全忘了自己身怀灵力,傻愣愣地顺着黑青色屋瓦“咕咚”一声滚了下来。

    他疼得叫唤一声,还没来得及爬起,南宫赐担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辞,可摔伤了?”

    谢以令原是闭着双眼,听见声音,他睁开来,南宫赐俯身要将他扶起。

    布料柔软,酒香袭人。他眼前全是南宫赐的仙服,雪白一片。

    “这里疼不疼?”南宫赐看了看他周身,揉了揉他的手臂跟膝盖。

    谢以令不回答,反戳着他的胸膛:“好啊南宫赐,自己跑出来喝酒也不知道叫我,还害我这么丢人。”

    四下无人,南宫赐右手绕过他的后背,左手揽着他的双腿,只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谢以令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南宫赐一路抱着他回到卧房,轻放在了床榻上。

    “我看看。”他慢慢捏着谢以令的手脚探伤,“疼要告诉我。”

    谢以令躺在床上捂着心口:“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出去也不跟我说了,南宫赐你帮我看看,我心脏是不是裂开了,不然怎么这么难受啊。”

    南宫赐低着头,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你笑什么。”谢以令歪着头看他,“知道错了没?”

    没在他身上发现伤口,南宫赐放心地挨着他一块儿躺下。

    “下不为例。”

    谢以令道:“这话不是应该我说?”

    南宫赐笑:“让我一回。”

    谢以令哼哼两声,困意渐来,翻身压在南宫赐胸膛上。等人睡熟,南宫赐帮他摆了个舒服的睡姿,才继续睡。

    曾几时,在南归也是这样相偎而眠。

    第二天一早,谢以令神清气爽地跟南宫赐一道醒来,他出了房间,抬头望天,见今日万里无云,偶尔吹过秋风,心里想着:不知朔城那边,柳公子他们如何了。

    墨无俦已经守在禁室门口快一整天了。自从雨停后,他就一直在这儿没挪过地方。

    “无俦,”思无眠按着佩剑,大步走来,“你这是一夜没睡?”

    他以为这人最多站一会儿就回去,谁知对方竟站了一夜。

    墨无俦也不打算瞒着:“我不困。”

    思无眠一脸不认同:“你这么干站着哪行,今时不同往日,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来!”说完,他又像来时那样,踏着清早的风走远了。

    墨无俦想说的话,也在思无眠的脚步声里被踏平。

    身后传来动静,墨无俦赶紧回头,见禁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柳微缘从禁室里缓步走了出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变化,只是呼吸缓慢了许多。

    “舅舅!”墨无俦忙走上去,“你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柳微缘摇了摇头,对他笑了下,“去看看蔺渊吧,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虽然治好了他,但恐怕不能完全回到以前。你进去吧,我恐怕得回白骨山修养调理。”

    墨无俦有些不放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舅舅,我送你回去吧。”

    柳微缘清冷的眉眼难得柔和几分:“放心,我还不至于回不了家。”

    墨无俦的心脏倏地被这句话刺中,疼了一下。准确来说,是被“家”这个字刺中。

    是了,柳微缘有自己的家,哪怕他们是亲舅甥,可他天生偏爱独来独往,并不追求阖家团圆,否则以前也不会离家多年不归。

    亲情是人记忆里的旧客。短暂的温情后,是长久的余痛。

    “好。”墨无俦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舅舅,路上小心。”

    柳微缘不愿在此处久留,或许他更愿意跟自己养的奇花药草作伴。

    墨无俦跟在柳微缘身后,送了他一段路。他站在快要走出沧灵都的路口,望着那道青衣朝山下走去。

    他步履轻盈稳重,一步步消失在墨无俦视线中。

    思无眠从膳房拿了两个香软的馒头,用布包着。他回到禁室,看见墨无俦仍站在门口,只是禁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柳公子人呢?”思无眠走过来问。

    墨无俦脸上带了几分迷茫,他抬头看着思无眠,半晌,才道:“舅舅他已经走了。”

    “走了?”思无眠有些惊讶,“怎么走得这么急?那墨三公子如何了?”

    墨无俦看着一脸担忧的思无眠,对上他澄澈干净的双眼,没来由得流露出一抹脆弱:“我不敢看。”

    “怕什么。”思无眠塞了一个馒头在他手中,“我陪你去,说不定墨三公子正好也饿了,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

    他推着墨无俦进了禁室,瞧见了安静坐在地上的人。

    铁链落了一地,墨蔺渊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束缚。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他那双原本有着极长指甲、弯曲的手,现在已经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了。

    “阿曜?”墨无俦音量极低,似乎怕吓到他。

    听见声音的墨蔺渊茫然地回过头,之前那双白瞳也已变得黑白分明,只是过于清澈,给人一种他如今是个孩童的错觉。

    墨蔺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动一下就让看的人心惊胆战,担心他会不会散架。

    墨无俦眼眶有些热,他观察着面前的胞弟,小心翼翼把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饿不饿?”

    “啊?”面前的人发出第一声语音,他歪了下头,目光落在墨无俦手里的馒头上。

    墨蔺渊凑近,用鼻子好奇地闻了闻墨无俦手中的东西,喉咙忍不住上下滑动一下,张嘴咬了一口。

    思无眠与墨无俦见状面面相觑,一时心里复杂无比。

    墨蔺渊就着墨无俦的手吃完了整个馒头,然后目光转移,落在了思无眠的手上。

    “啊?”他发出了第二声语音。

    思无眠一瞬间心领神会,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把馒头轻轻放到墨蔺渊的手上,见墨蔺渊捧着馒头露出一个傻笑。

    “墨三公子,似乎,还有些神智不清?”思无眠纠结着用词道。

    墨无俦摇了摇头:“不是。舅舅说,蔺渊虽然被治好了,但是很难回到以前一样。他金丹被毁,灵识也惨遭折磨,所以心智受损,大概是恢复不了了。”

    思无眠听完这话,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平安就好。”

    “嗯。”墨无俦目光温柔地望着埋头只顾着吃的墨蔺渊,重复了一句,“平安就好。”

    柳微缘离了沧灵都,出了朔城,朝白骨山走去。或许是因为昨夜下了场秋雨,今日格外冷。他走得极慢,边走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

    柳微缘抬手,掌心轻轻靠近腹部。原本藏有金丹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笑了笑,毫不后悔地继续往前。

    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无情地将他的伪装拆穿。原本如墨的青丝,此时一半乌黑一半雪白。并且雪白的那部分,正慢慢将乌黑的那半吞噬,贪婪地想融为一体。

    柳微缘心知他与墨家的缘分已尽,从此以后,大道三千里,只有青衣散人,不再有神医柳敬。

    秋风不识上山路。

    眺目望去,古道上只一位青衣华发,朱颜白鬓的男子,悠哉往那碧山中去。

    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彻底没有了,相反,如今他看什么都是一副新奇纯净的模样,整个人就跟个仙物成精了似的。

    “来,墨三公子。”思无眠用树叶扎成一朵花递给了墨蔺渊,教他辨认,“这是银杏。”

    墨无俦看着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不由弯了弯嘴角,但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挂念着柳微缘。

    “那位,是你的兄长。”思无眠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墨无俦,“墨三公子,跟我念兄——”

    墨蔺渊看着他,半天憋出了一个音:“啊?”

    “不是啊,是兄——”

    “无眠。”墨无俦忽然叫他。

    “什么事?”思无眠赶紧问。

    墨无俦有些惆怅,他身上的落寞因为与墨蔺渊相聚消散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

    比如现在,思无眠便觉得,若是墨无俦再不找人倾诉积压内心的情绪,恐怕就要化成落寞本身了。

    “我不知道,该带着阿曜何去何从。”墨无俦终于开了口,“墨城,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不可能重建。所以我想,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阿曜。”

    思无眠一听,瞬间生出一个想法:“诶,不如你跟我回南归吧!”

    他笑容灿目,语气满是期待:“南归已经快两年没招新了,我每天都无聊极了。你要是去了那里,既能修道,照顾三公子,又能跟我作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墨无俦不知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墨城灭后,他四处流离,哪怕亲眼所见满城尸骨,也固执地认为世间一定还有亲人。

    原是痴人为自己编的梦,直到他遇到了思无眠。

    他想要亲人,思无眠就带他见到了墨蔺渊。他想要家,思无眠就说带他回南归。

    “你放心吧,我们南归一定不会亏待你跟墨三公子的!”思无眠越说越起劲,“南归的饭菜每天都不一样,可好吃了。后山还有一片桃林,等到春天,满山都是桃花,那场景你肯定喜欢。对了,后山下还有条溪流,我们偶尔还能去溪里捉鱼,掌门他们都不会说什么,我记得以前……”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想不起是哪位弟子:“反正就是南归的弟子们,经常练完功后去捉鱼。”

    思无眠说到这儿,见墨无俦并没有表现出喜悦的样子,渐渐收了激动的语气:“不过,无俦你要是不愿去南归,我也可以帮你们另寻他处……”

    “没有不愿。”墨无俦认真道,“无眠,多谢你。”

    “谢什么!”思无眠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墨无俦的肩,“你放心好了,掌门他们要是知道你们会来南归,想必会十分开心!”

    今日的天空是灰白色,像淡淡的水墨。

    墨无俦心里的阴霾大有一扫而空的趋势,他看向蹲在地上玩银杏叶的墨蔺渊,笑着喊了一声:“阿曜!”

    墨蔺渊不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但他现在极容易被声音吸引,所以回过了头。

    “走了。”墨无俦冲他招手,“我们要回家了。”

    第46章 不入世柳不出世墨 秋风不识下山路。……

    墨无俦已经守在禁室门口快一整天了。自从雨停后, 他就一直在这儿没动过地方。

    “无俦,”思无眠按着佩剑,大步走来, “你这是,一夜没睡?”他以为这人最多站一会儿就回去,谁知对方竟站了一夜。

    墨无俦也不打算瞒着, “我不困。”

    思无眠一脸不认同,“你这么干站着哪行, 今时不同往日, 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来!”说完, 他又像来时那样,踏着清早的风走远了。

    墨无俦想说的话,也在思无眠的脚步声里被踏平。

    突然,身后传来动静。墨无俦赶紧回头, 见禁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柳微缘从禁室里缓步走了出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变化,只是呼吸缓慢了许多。

    “舅舅!”墨无俦忙走上去, “你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柳微缘摇了摇头,对他笑了下,“去看看蔺渊吧,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虽然治好了他, 但恐怕不能完全回到以前。你进去吧,我需要回白骨山修养调理一下。”

    墨无俦有些不放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舅舅, 我送你回去吧。”

    柳微缘清冷的眉眼难得柔和几分,“我还不至于回不了家。”

    墨无俦的心脏倏地被这句话刺中,疼了一下。准确来说,是被“家”这个字刺中。

    是了,柳微缘有自己的家,哪怕他们是亲舅甥,可他天生偏爱独来独往,并不追求阖家团圆,否则以前也不会离家多年不归。

    亲情是人记忆里的旧客,短暂的温情后,是长久的余痛。

    “好。”墨无俦听见自己的声音,“舅舅,路上小心。”

    柳微缘不愿在此处久留,或许他更愿意跟自己养的奇花药草作伴。

    墨无俦跟在柳微缘身后,送了他一段路。他站在快要走出沧灵都的路口,望着那道青衣朝山下走去。

    他步履轻盈稳重,一步步消失在墨无俦视线中。

    思无眠从膳房拿了两个香软的馒头,用布包着。他回到禁室时,看见墨无俦仍站在门口。

    只是禁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柳公子人呢?”思无眠走过来问。

    墨无俦脸上带了几分迷茫,他抬头看着思无眠,半晌,才道:“舅舅他已经走了。”

    “走了?”思无眠有些惊讶,“怎么走得这么急?那墨三公子如何了?”

    墨无俦看着一脸担忧的思无眠,对上他澄澈干净的双眼,没来由得流露出一抹脆弱,“我不敢看。”

    “怕什么!”思无眠塞了一个馒头在他手中,“我陪你去,说不定墨三公子正好也饿了,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

    他推着墨无俦进了禁室,瞧见了安静坐在地上的人。

    铁链落了一地,墨蔺渊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束缚。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他那双原本有着极长指甲、弯曲的手,现在已经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了。

    “阿曜?”墨无俦音量极低,似乎怕吓到他。

    听见声音的墨蔺渊茫然地回过头,之前那双白瞳也已变得黑白分明,只是过于清澈,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孩童的错觉。

    墨蔺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动一下就让看的人心惊胆战,担心他会不会散架。墨无俦眼眶有些热,他观察着面前的胞弟,小心翼翼把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饿不饿?”

    “啊?”面前的人发出第一声语音,他歪了下头,目光落在墨无俦手里的馒头上。

    墨蔺渊凑近,用鼻子好奇地闻了闻墨无俦手中的东西,然后喉咙忍不住上下滑动一下,张嘴咬了一口。

    思无眠与墨无俦见状面面相觑,一时心里复杂无比。

    墨蔺渊就着墨无俦的手吃完了整个馒头,然后目光转移,落在了思无眠的手上。

    “啊?”他发出了第二声语音。

    思无眠一瞬间心领神会,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把馒头轻轻放到墨蔺渊的手上,见墨蔺渊捧着馒头露出一个傻笑。

    “墨三公子,似乎,还有些神智不清?”思无眠纠结着用词道。

    墨无俦摇了摇头,“不是。舅舅说,蔺渊虽然被治好了,但是很难回到以前一样。他金丹被毁,灵识也惨遭折磨,所以心智受损,大概是恢复不了了。”

    思无眠听完这话,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平安就好。”

    “嗯。”墨无俦目光温柔地望着埋头只顾着吃的墨蔺渊,重复道:“平安就好。”

    柳微缘离了沧灵都,出了朔城,朝白骨山走去。或许是因为昨夜下了场秋雨,今日格外冷。他走得极慢,边走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

    柳微缘抬手,掌心轻轻靠近腹部。原本藏有金丹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笑了笑,毫不后悔地继续往前。

    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无情地将他的伪装拆穿。原本如墨的青丝,此时一半乌黑一半雪白。并且雪白的那部分,正慢慢将乌黑的那半吞噬,贪婪地想融为一体。

    柳微缘心知他与墨家的缘分已尽,从此以后,大道三千里,只有青衣散人,不再有神医柳敬。

    秋风不识上山路。

    眺目望去,古道上只一位青衣华发,朱颜白鬓的男子,悠哉往那碧山中去。

    *

    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彻底没有了,相反,如今他看什么都是一副新奇纯净的模样,整个人就跟个仙物成精了似的。

    “来,墨三公子。”思无眠用树叶扎成一朵花递给了墨蔺渊,教他辨认,“这是银杏。”

    墨无俦看着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不由弯了弯嘴角,但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挂念着柳微缘。

    “那位,是你的兄长。”思无眠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墨无俦,“墨三公子,跟我念兄——”

    墨蔺渊看着他,半天憋出了一个音:“啊?”

    “不是啊,是兄——”

    “无眠。”墨无俦忽然叫他。

    “什么事?”思无眠赶紧问。

    墨无俦有些惆怅,他身上的落寞因为与墨蔺渊相聚消散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

    比如现在,思无眠便觉得,若是墨无俦再不抒发内心的情绪,恐怕就要化成落寞本身了。

    “我不知道,该带着阿曜何去何从。”墨无俦终于开了口,“墨城,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再不可能重建。所以我想,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阿曜。”

    思无眠一听,瞬间生出一个想法,“诶,不如你跟我回南归吧!”

    他笑容灿目,语气满是期待,“南归已经快两年没召新了,我每天都无聊极了。你要是去了那里,既能修道,照顾三公子,又能跟我作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墨无俦不知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墨城灭后,他四处流离,哪怕亲眼所见满城尸骨,也固执地认为世间一定还有亲人。

    原是痴人为自己编的梦,直到他遇到了思无眠。

    他想要亲人,思无眠就带他见到了墨蔺渊。他想要家,思无眠就说带他回南归。

    “你放心吧,我们南归一定不会亏待你跟墨三公子的!”思无眠越说越起劲,“对了,南归的饭菜可好吃了!后山还有一片桃林,等到春天,满山都是桃花,美极了!山下有条溪流,我们偶尔还能去溪里捉鱼,掌门他们都不会说什么,我记得以前……”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想不起是哪位弟子,“反正就是南归的哪名弟子,经常练完功后去捉鱼。”

    思无眠说到这儿,见墨无俦并没有表现出喜悦的样子,渐渐收了激动的语气,“不过,无俦你要是不愿去南归,我也可以帮你们另寻他处……”

    “没有不愿。”墨无俦回答道:“无眠,多谢你。”

    “谢什么!”思无眠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墨无俦的肩,“你放心好了,掌门他们要是知道你们会来南归,想必会十分开心!”

    今日的天空是灰白色,像淡淡的水墨。

    墨无俦心里的阴霾大有一扫而空的趋势,他看向蹲在地上玩银杏叶的墨蔺渊,笑着喊了一声:“阿曜!”

    墨蔺渊不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但他容易被声音吸引,所以回过了头。

    “走了。”墨无俦冲他招手,“我们要回家了。”

    第47章 赴卫城夜宿见春楼 画中寒山寂暮,怪石……

    翌日, 天隐约放亮。思无眠推开门时,正好将来敲门的阿四撞开,他吓了一跳, 也不知在问谁:“这怎么有个孩子?”

    阿四捂着坐得太用力,有些微痛的屁股站起来,看见思无眠, 语气很不客气,“你怎么用门撞我啊。”

    思无眠下意识道歉, “抱歉抱歉, 诶, 不对啊。”他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沧灵都呢?”

    阿四叉着腰,盯着他左看看右瞧瞧了一番,像是确认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 才笑嘻嘻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扶风道长走之前说了,要是我有事直接找你就好了。”

    “你还认识扶风道长?”思无眠惊讶地看着他。见这孩子生得水灵, 乍一看,似乎与扶风道长还有几分相似。

    莫非是……思无眠赶紧摇头,将脑中荒谬的想法一甩而空。

    “你, ”思无眠斟酌着用词,“你与扶风道长, 是何关系?”

    阿四笑得灿烂, 偏不回答他,“我饿了,你现在要去吃饭吗?带我一起去吧。”

    思无眠正要解释,旁边的门在这时开了, 墨无俦领着墨蔺渊走了出来。

    “怎么样?”思无眠关心道。

    “还好。”墨无俦笑笑,“阿曜很安静,一个人睡也没吵。”

    “一个人?”思无眠问:“那你呢?”

    墨无俦道:“我睡另一张榻上。”

    墨蔺渊不愿听他们说话,挣开墨无俦要往前走。

    思无眠扯着阿四跟上去,边走边对他说道:“我们现在要回南归了,你也要去吗?”

    阿四一听南归二字,连忙道:“我不去我不去!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了。”他被思无眠抓着胳膊,挣扎时像一只扑腾的鹅。

    思无眠不放心他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走,“既然扶风道长交代过,我肯定不能不管你。”

    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阿四有些无奈,只得实话实说,“好了好了,我是骗你的。其实不是扶风道长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想来。”

    眼见墨无俦追着墨蔺渊越走越远,思无眠听见这话,干脆停下来,低头盯着他,“你为什么想来找我?”

    “当然是找你玩儿啊。”阿四赶紧抽回自己的胳膊,生怕他又把自己拎起来。

    “找我玩?”思无眠有些奇怪地打量他,“我们认识吗?”

    阿四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认识不认识!我要走了!”他说完,往墨无俦那边跑去。身后的思无眠追上去,“那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年龄不大,还是不要乱跑,小心遇到危险。你的父母呢?”

    阿四一个问题也没回,只朝他挥挥手,大声道:“我要去找谢辞哥哥了,下次再跟你玩。”

    思无眠眼睁睁看着不过一个六岁孩童,眨眼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是,什么?”他错愕道。

    墨无俦自然没错过这一幕,他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大概是个什么精怪之类的。”

    这话反叫思无眠放了心。真是精怪的话,应该就不会受欺负了。

    离开沧灵都的时候,天虽然已经通亮,阳光却并不刺眼。这段时间城郊小路上的阴尸减少了许多,所以思无眠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

    墨蔺渊白天喜动,很不安分,若是平时御剑飞行,思无眠一人载两个也不是不行,但现在有个随时会乱动的墨蔺渊,恐怕会出事。于是他们干脆慢悠悠地走,半路遇到阴尸,尽数杀干净。

    柳微缘回了山,思无眠等人又离了沧灵都,独身一鬼的阿四便想去找谢以令。他一动身,则足不沾地,顷刻千里,很快到了鬼城。只是到了地方,阿四又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而他想找的人,此时正在跟南宫赐商量,接下来该去何处。

    “师尊,我觉得,我们还是得亲自去温府看一趟。”

    南宫赐挨着他并排走,“温良辰他们此次大败亏输,应该会安分一阵。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去查查温府。”

    思无眠要带墨无俦与墨蔺渊离开沧灵都回南归一事,很快就被谢以令从南宫赐那里听说了。而南宫赐则是从南宫玥口中得知的。

    走之前,南宫玥特意来问南宫赐,“阿令,你的那位徒弟,可是真的身怀灵器?”

    虽然是询问,但南宫赐心知兄长与两位掌门,已经在谢以令身上感应到边灵的气息,也不欲隐瞒,只面不改色道:“灵器认主,如果没有其主的授意,很难驯服。”

    “也就是说,灵器认了他?”南宫玥脸上有一丝惊讶,“难怪。”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南宫赐悠悠道:“就连谢辞,也并不知情。”

    “不知情?”南宫玥皱眉,“既如此,可知他的来历?以前师从哪门哪派?”

    南宫赐道:“不知来历,不知从前,如今师从扶风阁。”

    听完南宫赐讲述这些事的谢以令,一时不知道是该惊讶思无眠将墨家兄弟带回了南归,还是南宫玥及另外两位掌门对自己的宽容。

    “就这么,结束了?”谢以令有些感叹,“我还以为会被关起来,审个七七四十九天呢。”

    与此同时,顾桓之大清早地过来找他们,似乎担心两人一声不响就走了。

    “什么,你要回卫城?”谢以令听了顾桓之的话,忍不住道:“可顾师弟,你不是为了缉拿雁展才出来的吗?怎么就要回去了?”

    “我也不明白。”顾桓之叹了口气,不太情愿道:“父亲忽然召我回去,有二哥看着我,我走不了。”

    “原来如此。”谢以令与南宫赐互相看了下,“可是,我跟师尊刚才还在商量着,要不要去温府一趟。”

    “沈师兄他们不是安排人去了吗?”顾桓之道:“若是有问题,他们应该不会隐瞒。”

    谢以令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顾师弟是想,我们与你一道去卫城?”

    心思被看穿,又被谢以令与南宫赐两人盯着,顾桓之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谢师兄应该还没去卫城看过吧?”

    卫城吗?谢以令心道:他怎么可能没去过。毕竟他现在所学的傀儡术、阴蝶之法,全因他多年前拜访日月灵台,参观宝书楼时,意外发现了《诡契录》。

    谢以令记性一向不错,当时他看完了那部《诡契录》,回到南归便一字不漏地誊写下来。

    后每日阅读,直到彻底领悟,便夜里挑灯自学。这么一回想,实在有些不道德。

    谢以令脸上微热,下意识避开顾桓之的视线,“师尊,既然顾师弟热情相邀,倘若拒绝了,岂不是寒了他的心。不如,我们去卫城看看?”

    南宫赐自然没有异议,他回望了谢以令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三个字——不对劲!

    顾桓之提前告诉顾子衍,要跟谢以令他们一起去卫城,这才得了自由。

    巧的是,三人打算出了鬼城城门后,再御剑飞行。结果从街道经过时,恰好遇见在包子摊前眼巴巴望着,恨不得流下三千口水的阿四。

    阿四盯着刚出锅的包子,余光里看见有人掏钱买了一袋,他目不转睛,眼神还落在那蒸笼上。直到那袋包子被人拿着,在自己眼前炫耀似的晃了晃。

    阿四小脸往下一垮,恶狠狠地看过去,待看清是谁后,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变化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谢辞哥哥!”

    谢以令摇着包子,围着他的脸转,“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四一张圆脸随着包子转动,像极了水中打转的浮萍。谢以令越看越想笑,在止不住笑出声前,一把按住了阿四的头。

    “好了别转了。”谢以令把包子递给他,“就是给你买的。”

    “谢辞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阿四一连吞了两个包子,潦草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咳,”谢以令指了指南宫赐,“出钱的是这位,我只是出个力。”

    阿四顿了一下,捂着耳朵继续吃起来。

    吃完包子后,阿四一听他们要去卫城,扯着谢以令的衣袖不放,“带我一个!谢辞哥哥,我也要去玩!”

    突然,阿四感到脚下一阵悬空,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发现南宫赐竟将他直接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

    南宫赐面色平淡地把他拿远了些,“要想跟着我们去,就不要闹。”

    “谁闹了?”阿四不服气地反驳,“我才没有闹呢,你放我下来!”

    话音落下那刻,南宫赐松了手。阿四好悬站稳,连忙躲到谢以令身后去。

    如今谢以令灵力恢复,南宫赐也伤势痊愈,一行人御剑飞行,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卫城。

    卫城有一闻名六都的酒楼,名曰见春楼。之所以闻名,缘因一神秘画师曾在此酒楼住过一段时间。在那期间,画师一连十天没出房门,店小二每日将饭放在门口,轻敲三下后离开。

    第十一天的清早,店小二估摸着时间去收托盘,发现饭菜没动,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画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桌上只留了一幅两米长的画卷。

    画中寒山寂暮,怪石嶙峋,枯树无枝,冷水过桥,一笔一画堪称鬼斧神工。更诡秘奇异的,要数满山错乱堆放的白骨。

    一具压着一具,一排踩着一排,气势如腾屳,然整幅画色调灰暗,阴森至极。店小二被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酒楼东家,特上楼查看。谁知东家看见这幅画,却十分喜爱。还特意请来有名的画师临摹,每间房里都挂了一幅。

    从那以后,酒楼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还有不少喜画的客人,听说酒楼有幅神秘画师所留的稀世奇画,特意来观看。见春楼的名声愈发响亮,从此传了出去。

    第48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谢辞,”南宫赐哑……

    顾桓之讲完, 他们正好走到见春楼前。

    “顾师弟,可曾见过那幅画的内容?”谢以令转过身,望了一眼前面人满为患的酒楼。

    顾桓之摇了摇头, “我没进去过,这些传闻都是从仙门中,一些小弟子那里听来的。”

    黄昏落后, 即是夜幕。谢以令望向酒楼的目光深不可测,“既然如此, 不如我们就在这酒楼暂且住下, 也好见识一下那幅稀世奇画。”

    阿四一听要住酒楼, 激动得撒开腿就往里面跑。谢以令担心他一身蛮力冲撞到旁人,赶紧跟了上去。

    从外面看的时候,谢以令就觉得这酒楼实在过于华丽,处处精雕细琢, 宛如兰宫。进来后,里面果真如他预料的一样更加富丽。

    谢以令刚逮住阿四,店小二就迎了上来, 一见他们的衣着打扮,恭敬地行了个礼后,才问道:“几位仙君光临小店, 可谓小店的荣幸,不知仙君们前来, 是用饭还是住店?”

    南宫赐拿出钱袋, “住店。”他看了看阿四,在对方别扭又期盼的目光下,添了一句,“再准备一桌饭菜。”

    阿四小声欢呼了一声。

    店小二收了钱, 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选了间单只用饭喝茶的雅间。门一关,外面的喧闹立刻远去。

    谢以令一进门就开始在屋内找画,只是让他失望的是,用饭的雅间里并没有挂画。等店小二进来上菜时,他特意问了句,“这屋里怎么没有画?”

    店小二道:“仙君莫急,画挂在哪些房里都是我们范掌柜,也就是东家吩咐的,等仙君们到了歇息的房里,自然就看见了。”

    菜上齐了,店小二关门退下。

    “奇怪,”谢以令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没什么食欲,心里觉得店小二的话有些说不通,“画本身是用来欣赏观看的,挂在用饭喝茶的房里,难道不是更合适吗?为何一定要挂在睡觉的房里?”

    阿四拿筷子的姿势十分别扭,总夹不起来菜。他干脆两手各拿一根,用力插进肉里,举起来吃。

    “吃相,吃相。”谢以令的思绪被阿四这模样打乱,“你怎么还不会用筷子?”

    阿四嘴边蹭了一圈油,听见谢以令的话,乖巧地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拿起卤过的鸡腿啃起来。

    “晚上先别急着睡。”南宫赐接着谢以令的话说起来,“看看那画是否有什么古怪。”

    一桌饭菜被阿四吃得干干净净,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开心地问道:“谢辞哥哥,今晚我们一起睡吗?”

    南宫赐瞥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却怎么看怎么冷,“明天还想吃吗?”

    阿四求助地看向谢以令。谢以令低着头,用手指抵着鼻尖,心虚地移开目光。

    “哼,那明天我也要吃这么多!”阿四放弃指望谢以令,转身扯着顾桓之的衣袖,“还有,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顾桓之忍不住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天色完全黑下来,谢以令他们按两人一间,各自进了屋。

    这家酒楼布置得雅致极了,推门第一眼,最先看见的,便是正对着门口,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谢以令与南宫赐对视一眼,关了门,朝里面走过去。

    谢以令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心,压下心里那股不适,道:“这幅画,怎么有些诡异?”。

    画卷的右上角,写着《倒春山居事》,字迹风格与画卷相似,应当是画师提笔所写。

    南宫赐看了眼画名,想了起来,“这上面画的,是卫城的一座山。”

    “倒春山?”谢以令没听过这地名,他将目光再次放在画上,伸手指了指,“南宫赐,你看。这山上的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全都是掉光了叶子,折断了树枝,离远了看,就像是一个个瘦得不成形的人站在那里。就连一株草、一朵花也没有,地上也只有些奇怪的石头跟模糊的黄土。”

    听谢以令这么一说,南宫赐也觉得十分怪异,作画人似乎想通过这幅画表达一些什么情绪。

    他端详着画,分析道:“而且这些土,颜色很深,似乎是湿的,但画中却没有下雨。天空虽然灰暗,却有云丝,很明显是晴天。”

    “从整体看,这幅画凄凉寂寥。孤山黄土,空无一人。”他说完,灵光一现间,想到了这幅画怪异的地方。

    “是‘居’这个字!”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居”,一般意为“居住”。而画上的确有间茅草小屋,从远密近疏的枯树林中,隐约露出半个屋檐。

    “这里根本就不像会有人住的样子。”谢以令说着,打了个哈欠,看向南宫赐,“那为何还要叫倒春山居事呢?居住着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困了?”南宫赐皱了下眉,抬手抚住他的脸,“你今天怎么困得这么快。”

    “不知道。”谢以令又打了个哈欠,这一下后,收不住的倦意涌出,他有些疑惑地问:“南宫赐,我怎么突然这么困?”

    南宫赐神色一紧,感到一丝不对劲,他猛地捏紧谢以令的手腕,仔细盯着他的脸,“谢辞,你怎么了?”

    “困。”谢以令原本想摇头让自己清醒些,谁知刚一摇头,霎时满目晕眩,天地都倒转过来。

    南宫赐搂着谢以令,连退到床边坐下,远离了墙上的画,却不管怎样都叫不醒怀里的人。

    这困意来得蹊跷,南宫赐自然不会觉得正常。他一狠心,手掌扣着谢以令的后颈,将他的头往下压了压,贴近脸咬了一口近在咫尺的唇。

    谢以令唇肉饱满,尤其是下唇,极容易被咬住。南宫赐这一口带了不小的力道,直接咬破了唇上皮肉,一时两人的嘴唇都沾染了血色。

    谢以令被痛醒,倒吸了一口气,清醒过来。他感到嘴唇传来的痛意,下意识舔了一下,唾液反刺激得伤口痛意更甚。

    “你咬我?”谢以令摸了摸下唇,见指腹沾了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南宫赐。

    南宫赐替他擦去唇上鲜血,轻声道:“醒了?”

    明白过来南宫赐的用意,谢以令皱起眉,“刚才我好像突然陷入了不可控的昏迷,是因为那幅画?”

    谢以令唇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南宫赐却没收手,只一下又一下继续轻抚着那块地方,“应该是。只是不知为何只有你中招,我却没事。莫非,它还可以自己选定某个具体的人?”

    “这有点欺负人了吧?”谢以令的腿因昏迷有些酸软,他抓住南宫赐的胳膊站起来,盯着那幅画。

    “南宫赐,如果真是这幅画在作祟,那它想让我昏迷,是为了什么?”

    南宫赐心里一思索,与他同时道:“梦境。”

    这么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这画只在睡觉的房里挂着。

    谢以令道:“要想弄清楚其中的谜团,看来我们不得不顺着它的意睡着。”

    南宫赐凝眉,语气不太赞同道:“万一我们进入的不是同一个梦境呢?又或者,只有你进去了,我却不行。”

    谢以令朝他笑了笑,道:“这家酒楼生意如此兴旺,每天人满为患,若是所有前来住店的客人因画进入梦境,齐齐出事,难免不会引人注目。”

    南宫赐听懂了他的意思,“梦境里有条件。”

    “对。”谢以令转身,干脆躺在了床上,抬头望着南宫赐,“所以说,进去了也不一定会出事,我们先试着入画,看里面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南宫赐闻言,也躺了下来,紧挨着谢以令。不过几息时间,困意便压住了二人。

    与其说是困意,不如说是窒息。

    一阵失重感过后,谢以令感到口鼻处被什么潮湿且有些粗糙的东西堵住,一呼吸那东西便钻进了鼻中。脖子下传来被挤压的不适与痛感,他努力想睁开眼看看是怎么回事,谁知双眼像是被铸在了一起,紧紧连着无法睁开。

    眼睛没法用,谢以令便想用手拿开口鼻处的东西,岂料他的双手同样动弹不得。

    于是,每一次呼吸过后,下一次的呼吸便愈发艰难。这种看不见还动不了的状态,让谢以令不由心慌了一瞬。他想到了南宫赐,下意识喊了一声。

    没曾想刚一张嘴,堵在嘴前的东西顺势滑入他口中。谢以令心里一阵恶心,随即心一横,想着东西都到嘴里了,不如尝尝是什么。他品了品,发现嘴里的应该是泥土,并且这泥土里还掺着一股腥味儿。

    是血。

    谢以令想把嘴里的泥土吐出来,又担心恐怕会有更多的泥土涌进来,只能含着。结合目前的状态和知道的信息,谢以令想,他大概是被“活埋”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身体被封在泥土里,手臂虽然不能动,但手指可以勉强伸展。眼睛看不见后,其他感官更加灵敏。比如从一开始就时不时轻扑在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

    是南宫赐吗?

    谢以令迫切地想知道这人是谁,就在他忍不住冒着被泥土塞满嘴的风险询问时,对面突然出声道:“谢辞?”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以令心头一松,却只能发出呜呜两声,跟南宫赐表明身份。

    “我看不见,你也是吗?”南宫赐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响起,两人应该是面对面地被封在一起,距离十分相近。

    “你不能说话吗?”南宫赐继续问着他的情况,“是被泥土堵住了吗?”

    “呜!”谢以令应了一声,他用力仰着脖子,让口鼻处的泥土尽量往下缓慢滚落。

    如果两人可以看见的话,会发现他们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泥土,只要彼此把头往前伸就能碰到。

    不过,就算是不能用肉眼看见,南宫赐也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听着谢以令逐渐缓慢艰难的呼吸声,心脏随之紧紧悬起。

    “谢辞,”南宫赐哑声唤他,“靠近点。”

    第49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这哪里是入画,简直……

    谢以令胸腔里被迫积了一团气却无法吐出, 他猜测自己的脸大概已经因憋气涨得通红。就在他试着用唇缝往外缓缓吐气时,听见了南宫赐的话。

    哪怕下一秒就要窒息,谢以令还是选择拼力将头凑了过去, 心道:这哪里是入画,简直是入阴曹地府。

    不想他一动,身下的泥土顿时黏得更紧了。

    南宫赐寻着气息贴过去, 碰到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泥土,他用嘴唇轻轻擦过, 感受着泥土簌簌往下掉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 直到碰到谢以令紧紧闭着的唇。

    南宫赐艰难地将堵在谢以令口鼻处大量的泥土拨开, 为他开了一条呼吸的通道,“谢辞,呼吸。”

    谢以令听见这句话,第一件事就是将嘴里的泥土全部吐了出去, 然后狠狠地喘了两口气,胸腔里积攒的气体换了新,憋出来的闷痛也消减了大半。

    “我们是被活埋了吗?”口中残留的泥土在谢以令吞咽时进入喉咙, 他感到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是。”南宫赐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冷静,“在这画里, 我们没办法用灵力。”

    “那怎么办?”谢以令试着挣扎了一下,使出去的力全部被周身的泥土给弹了回来, 越挣扎反而束缚得越紧。不仅如此, 他还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往下陷。

    南宫赐与谢以令额头互相抵着,自然也感受到他的陷落。他慌了一瞬,抢在泥土堵住谢以令的口鼻前,用力吻住了他的唇。

    泥土仍在不断滚动, 围着地面上仅露出的两颗人头,挤着他们的脸颊往嘴边涌。谢以令只敢稍微张开一丝缝隙,从唇缝里汲取着南宫赐渡过来的氧气,小口小口地呼吸。

    两人脸贴着脸。南宫赐原本温热的呼吸在唇舌相抵间变得滚烫,将谢以令的唇灼烧得血红。担心谢以令喘不过来气,他渡气渡得有几分急躁,却还是抵不过对方身下的泥土下陷得越来越快。原本面对着面的位置,变成了一上一下,他们被迫拉开了距离。

    南宫赐低着头,追着谢以令的唇不愿松开,然而身体能动的范围已经到了极致。他用力挣扎着,口中不忘安慰道:“谢辞,别怕,这只是梦境。”

    如果忽略掉他慌乱的语气,或许这句话让人心安神定的作用更大。

    几乎是刚跟南宫赐分开,谢以令嘴里就被迫吞了一捧泥土,随后一层又一层,接连不断地黏在他脸上。他听着南宫赐的语气变化,在彻底被封住嘴巴前,一边用舌头往外推着泥土一边提醒道:“南宫赐,别……强行用灵力,这画卷不知还有什么机关,当心被……反噬……”

    泥土没过他的鼻子,再是耳朵,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一并淹没的,还有他的话语。

    周遭所有的空气一瞬间凝固静止不动,谢以令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与窒息当中。此刻他身下的泥土就像一处吃人的沼泽,一旦嗅到血肉的味道,就死死地吸附住,不断将人拉扯向下,直至深陷它的胃腹里。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呼吸,在窒息死亡前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间布置,谢以令偏头一看,自己跟南宫赐在床上好端端地躺着,身上完好无损。他用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一粒泥土都没找出来。

    谢以令赶紧起身,见南宫赐闭着眼,眉头紧锁,一副梦魇之兆。

    “南宫赐?”他小声喊道,不敢贸然推醒。谁知,在他喊后的下一秒,南宫赐睁开了双目。

    谢以令心头松了口气,他凑过去,观察着南宫赐的神色,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南宫赐没说话,只猛地抱住了他,力道大得甚至不逊于梦境里吃人的泥土坑。

    “没事,我们出来了。”谢以令忍着双臂被紧抱的痛,拍了拍他的背,“南宫赐,现在我们得去看看顾师弟跟阿四,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也进去画中了。”

    被禁锢的双臂渐渐松散,南宫赐眉眼低垂,似落了一丝余悸。“好。”他松开谢以令,语气如常道:“我们过去看看。”

    屋内蜡烛过半,烛台上积了一圈油脂。谢以令看了一眼墙上的画,与南宫赐一道出了门。

    顾桓之跟阿四就住在他们房间的对面,走廊上空无一人,谢以令小心推开门,两人迅速走了进去。不出他所料,顾桓之与阿四一个倒在桌上,一个躺在床榻上,都陷入了昏睡。

    谢以令放轻了脚步,先向阿四慢慢走去,不想刚靠近床边,阿四突然坐起身,搜了揉眼睛,看见是他后,又闭上了,嘴里嘟囔道:“谢辞哥哥,你不是不跟我睡吗?怎么过来了,难道是我在做梦?”

    “阿四,你没睡着?”谢以令有些疑惑,伸手拦住他躺下去的动作。

    阿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又被扶起来,心情很不好,“我睡着了呀,睡着了!是你走过来吵醒我了。”

    “你没进画?”谢以令又问,“你有没有做梦?梦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

    “没有没有。”阿四脑袋摇个不停,“让我睡觉,我要睡觉。”

    谢以令听完,将他脑袋往枕头上一放。阿四立刻安静下来,重新睡着了。

    做完这些,谢以令看向南宫赐,见他正盯着顾桓之,便问道:“阿四没有进画里,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南宫赐想了想,又说:“大概是因为他五鬼的身份。既不属于普通人,又不属于修道者。”

    谢以令若有所思:“听起来,这画收人也有条件。”

    南宫赐淡声道:“画不收同类。”

    “那顾师弟——”

    谢以令快步走近,伸手掰过顾桓之的脸一看,见他神情与先前南宫赐十分相似,想来是进了画中,问道:“要叫醒他吗?”

    “可以。”南宫赐说完,手按住碧落一转,带着云纹的青碧剑柄抵着顾桓之的肩膀,将他一击惊醒。

    谢以令连忙抽回还捏着顾桓之脸的手。

    “谁!谁在暗处装神弄鬼?!”顾桓之大喊一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他弯腰撑着桌面,等视线清晰后,左右看了看。却发现四周不再是阴暗的雾林,而是亮堂的客栈。

    南宫赐与谢以令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宛如镇守他的守护神。

    “扶风道长,谢师兄。”顾桓之闭了闭眼,全身卸了力般坐回凳子上,额头上冷汗连连。

    南宫赐见状,收回了剑。谢以令问道:“顾师弟,你也进画里了吧,你梦见了什么?”

    顾桓之平复了一下情绪,脸色有些难看,“我,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浓雾四起的树林里,有人在哭,不对,是在笑。不不,好像有很多人,但是我看不见他们。”

    谢以令盯着他看了两秒,坐了下来,“我跟师尊两人的梦,与你不同。看来,进入画中的人,并不一定都会遇见。”

    “什么意思?”顾桓之抓住他话中的重点,问道:“难道谢师兄你跟扶风道长不仅做了同一个梦,还在梦中遇见了?那你们梦见了什么?”

    谢以令神色有些别扭地看了南宫赐一眼,他沉默了一下,含糊道:“没什么。还是说说我们现在知道的吧。这幅画挂在房里,就是为了让客人在睡觉时进入梦境,也就是画中。究竟是谁如此设计的?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背后之人是酒楼的老板,还是那名画师?”

    “画师的嫌疑更大。”南宫赐也坐了下来,“毕竟画是他所作。”

    顾桓之道:“可若是酒楼的老板不识货,或者不喜欢,不去请人临摹挂在房里,也不会出现这种事啊。”

    “没错,”先前受梦境影响带来的疲倦还在,谢以令一挨着桌子,就忍不住用手背撑着下颌卸力,“所以酒楼老板一定得喜欢这幅画,不,喜欢还不够,他必须得痴迷。”

    “痴迷?”顾桓之乱成一团的思路倏地被这句话打顺,“谢师兄,你的意思是,画师用画迷惑了酒楼老板,操控了他的意志,让他做出这些事吗?”

    他一拍掌,语气带着茅塞顿开的惊喜,“这样的话,画师根本不用出面,直接靠操控老板,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阿四被顾桓之那道清脆的掌声惊醒,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脑后的头发扎成了一股小辫儿,前面的头发若是梳理好了,前可齐眉,中可过耳,现在却被他一通睡后,变得乱糟糟的。

    阿四嘴角向下,刚要嚎叫,却见南宫赐正盯着自己,眼神不冷不热。他后背莫名一凉,声音卡在喉咙里,慢吞吞地下了床,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呀?”

    “不接着睡吗?”谢以令抓过他,用手将他翘起来的几根头发压下去。

    阿四摇摇头,乖顺地坐下,手臂交叠着趴在桌子上,听他们说话。

    “那这个画师,到底有什么目的?”谢以令继续道:“我们进去后,虽然会身处险境,但是却没有真正受伤。”

    南宫赐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谢以令一看这动作,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之前我们说过的,条件。这次平安出来,应该是我们进去后,没有触碰画卷杀人的条件。”

    “一定是杀人吗?”顾桓之不解地问:“或许是其他目的呢?”

    他问完,南宫赐站起了身,朝墙壁走去。顾桓之的房间跟谢以令他们的布置一样,墙上自然也有画。

    谢以令见状,也站了起来,跟在南宫赐后面,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第50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谢以令笃定道:“这……

    南宫赐走到画前, 伸手点了一下画中覆盖地面的那些颜色较深的泥土,“我们进入画中的场景,是被活埋。而那些泥土中, 有明显的血腥味。”

    谢以令想起那股充斥着他口鼻的味道,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结合两人当时的处境, 他恍然大悟道:“所以画上这些黑色的石头,其实并不是石头, 而是人的头颅!”

    南宫赐嗯了一声, “顾三公子说, 听见了有人或哭或笑,如果不是画师故意所为,便是进入画中枉死的冤魂作祟。”

    顾桓之心里惊讶这画师如此胆大,同时也费解道:“可是这样一来, 那些进入画中却没事的客人醒来后,不就会因此受惊恐惧,再也不来了吗?甚至还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酒楼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处。从酒楼的客人数量来看,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又或者, ”谢以令放慢了语速,语气听起来严肃了许多, “他们进入画中看见的, 跟我们看见的并不一样。”

    屋内窗户被推开一半,一股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来,谢以令跟顾桓之浑身一激。“上来时,我留意了一下。”南宫赐站在窗口, 低头往下看。此时已是半夜,但仍不时有人进出这里。

    “这家酒楼住店的客人,比来用饭的还要多。正常来说,大多住店的都是外地人,就算见春楼再怎么闻名,也不会每天都有大批外地人特意前来住店。”

    “所以其中一定有很多都是卫城本地人士。”谢以令接住他的话,继续道:“可本地人士在卫城都有住处,为何一定要来见春楼住?”

    顾桓之一语道破:“鬼迷心窍!”

    “不错。”谢以令点点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从一开始进入见春楼,就被藏在背后的画师盯上了。所以我们进入的梦境,跟其他客人不一样。”

    “意思是我们的身份暴露了?”顾桓之顿时毛骨悚然,“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又该如何对付?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我们记不清,顾三公子也不应该忘记。”南宫赐关上窗,转过身道:“毕竟那个传闻,还是你告诉我们的。”

    顾桓之仔细揣摩着南宫赐的话,回想起传闻内容,却百思不得其解。

    身旁的阿四连叹三声:“唉!唉!唉!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你怎么想不到呢?临摹跟真迹,能一样吗?”

    顾桓之听完生生愣了两秒,想通后忍不住扶额,无奈笑了笑,“还是阿四聪明。”

    阿四翘着脚,晃悠了几下,“我这么聪明,你要不要认我当师父啊?”

    谢以令抬手去敲他的头,“你还想当人师父?你的那些法术自身携带,谁能学得会?”

    阿四乐呵呵地被敲了一下,神色还颇为得意,见顾桓之望着自己,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我不想教哦,是你根本学不了呀。”

    谢以令没跟阿四继续闹,转而看向南宫赐,“师尊,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幅真迹。”

    觉是睡不成了,一旦睡着,说不定还会再次入画。

    南宫赐点了点头,道:“真迹极有可能在酒楼老板的房中。”

    谢以令立刻道:“没记错的话,店小二提过一句,老板姓范。趁着夜里好行动,我们先找到这位范老板的房间。”

    说做就做,谢以令半分也不耽搁,推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谁知刚出走廊便出师不利,撞到一名路过的客人。

    “公子小心脚下。”被撞到的人没生气,反而关切地对谢以令道:“走廊昏暗,看不清路,公子还请走慢些。”

    这位客人的声音缓如泠泠寒水,一柔一冷,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谢以令抬头,看见对方长着一副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的模样,心里却对此人的第一感受并不太好。他拱手行礼,浅笑道谢:“多谢公子提醒,原是我冲撞了,在这里向公子赔个不是。”

    南宫赐从屋里走出去,站到他身旁,“没事吧?”顾桓之带着阿四跟上去。

    “我没事。”谢以令回头冲他一笑,道:“就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有没有被我撞伤?”

    “我无大碍,公子别担心。”男子往前走了一步,清俊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在下名为白折,方才睡醒后,感到腹中饥饿,所以出来吃点东西,几位也是吗?要不要一起?”

    对方态度坦然,谢以令只好与他互相告知了姓名,权当认识了。听见吃东西,阿四正要说话,被顾桓之一把捂住了嘴。

    “不了不了,”谢以令摆手道:“我们几人只是……觉得房间太闷,出来走走罢了。白公子你先去吃。”

    四人齐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目送白折下楼,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

    “什么味儿呀。”阿四突然抱怨起来,“好奇怪,好难闻!”

    谢以令注意到这句话,问他:“阿四,你在说什么?”

    “有味道。”阿四小脸皱成一团,捏着鼻子道:“刚才那个大哥哥走过去的时候,身上有味道。”

    这种时候,谢以令自然不会觉得是什么所谓的体味,他认真道:“阿四,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下,那是什么样的味道?”

    阿四两条短短的粗眉拧在一起,他想了想,说道:“闻了以后,感觉心里闷闷的,就好像,好像被埋在了土里,喘不过来气。”

    被埋在土里,喘不过来气,不就是他跟南宫赐经历过的“活埋”吗?

    谢以令笃定道:“这位白公子跟画卷有关。”

    南宫赐开口道:“关于范老板的房间在何处,我去问。”

    谢以令看向他道:“你去问谁?”

    南宫赐快速在空中画了道符咒,对他道:“上次的符咒为‘检’,这个名为‘问’。”

    说完,他指尖一点,符咒上附了一缕他的灵力,立刻飞身飘远。

    南宫赐闭目,符咒所过之处,场景同时传入他脑海中。它找到今日带他们上楼的那名店小二,轻轻贴在他的腰后。店小二毫无察觉地忙活着,他将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在托盘里。又拿出特意去果脯铺子买的蜜饯放进去,这才端着往楼上走去。

    见春楼共有三层,也是卫城唯一有三层的酒楼。店小二上了三楼,走到最里间的房里,抬手摇了下门口挂着的一串铃铛。

    铃声响过后,他又摇了下,一连重复了三次,里面才传来脚步声。

    门开后,店小二低着头,双手端着托盘举上前,语气毕恭毕敬。“范老板,您要的东西。”

    托盘被里面的人端走,只见他挥了挥手,店小二便离开了。

    南宫赐睁开眼的一瞬间,店小二身上的符咒瞬间消失,回到了他手中。他将符咒像丢什么小玩意儿似的,递给旁边看了许久的谢以令,开口道:“问到了,走吧。”

    谢以令好奇地捏了捏立在手上的符咒,触感软绵绵的。听见南宫赐说要走,他便将符咒收了起来。

    谢以令贴着南宫赐,小声道:“师尊,进入赝品的画不能用灵力,真迹该不会也不能吧?”

    南宫赐道:“说不准。”

    几人飞快上了三楼,找到范老板的房间。南宫赐按所看见的,完整重复了一遍店小二的步骤。

    *

    见春楼的老板范裘金,像往常一样将准备好的点心蜜饯放在画前,不一会儿,画上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范裘金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露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搓了两下隐约在哆嗦的双手,“雨花娘娘,这是您指定要吃的蜜饯,小人给你送来了。还望娘娘往后继续保佑小人的酒楼红红火火,日进斗金。”

    画中的身影动了动,一阵白烟从画卷里飘出来,如同一道纱衣被风吹过来,裹着盘中的蜜饯与点心绕了一圈。范裘金瞟了一眼,见托盘里的东西已经没了,便放下了心。

    谢以令他们静待在门口守株待兔,果然,三道铃声过后,屋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几乎是门打开的瞬间,谢以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灵咒立刻将人控制住。随即他推着范裘金,身后的南宫赐与顾桓之接连进了屋内。

    仔细关好门后,顾桓之小声道:“我们现在就要进画吗?要是中途有人来怎么办?”

    谢以令言简意赅道:“阿四。”

    阿四正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托盘,纳闷明明闻见了香味,却没看见食物,嘀咕道:“怎么全都吃完了呀。”

    南宫赐在门外布下一道结界,对谢以令道:“我先进去看看,半个时辰若没有出来……”

    “不行。”谢以令刚把范裘金平稳放在床上,担心符咒失效,又加了一道。还没听完南宫赐的话,便打断了,“我不同意。”

    南宫赐顿了一下,“那好,我们一起进去。”

    范裘金的房间比普通客人的要大,谢以令选了块空地,跟南宫赐盘腿坐了下来。

    顾桓之拍着阿四的肩,再次语重心长地嘱咐他:“阿四,你可一定得守好门,不要让其他人进来,知道吗?”

    阿四在正事上倒不迷糊,他点点头,对顾桓之挥手保证道:“我知道了,放心吧。”

    三人慢慢放缓呼吸,逐渐心无旁鹫。谢以令静静等待着入画的时刻,却发现始终没有睡意。

    身旁南宫赐跟顾桓之的呼吸声,已经从轻缓平稳到听不见一丝一毫,谢以令心里不禁生出疑惑。他的双腿开始酸麻,只轻微一动,就像某种动物粗糙的毛发,一齐扎进肉里。